王昉瞧了瞧自己身上穿着的,便说了句:“嬷嬷,我身上的衣裳已经很好了,就不必换了吧。”

纪嬷嬷亲自去挑了一件直领对襟绣八宝奔兔的双喜临梅胭脂红上袄,一条十二面折枝玉兰月白织金马面裙,听她这般说,忙笑着说了句:“我的傻主子,您这见家里人也就罢了。如今表少爷也在,怎么能就这样过去?”

她这话说完,忙让玉钏进来,让她重新替王昉梳个发髻。

王昉见她这般兴致,便也不拦了,任由她们装扮着,她也不过是抬手抬脚,安生坐着罢了。

...

等王昉到飞光斋的时候。

离白芨来唤她,已是过去了三刻模样。

门前几个丫头见她过来,忙朝她打了见礼,一面是掀起了布帘。王昉迈了步子往里走去,便站在外间由青黛替她解开了身上的斗篷...一面是听着屋里的欢声笑语,有阿衍的,还有母亲的,并着一个温润而清越的声音。

青黛看着她的面色,便低声笑说了句:“表少爷来了还未有一个时辰,夫人却已经笑了好几回了。”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也笑着说了句:“表哥向来是个风趣的。”她这话说完,便迈步往里间走去,一手是打起了这织金的暗色布帘,屋内声音一停,皆往她这处看来。

王衍笑着站起身,起身迎她:“阿姐可来了。”

程宜也笑说了句:“陶陶来了,快过来见见你表哥。”

她这话一落,王昉心下一动,便往一处看去——

那处坐着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男人,他半侧着脸,眉眼温润,便这般安安静静地朝她这处看来。

而后他开了口,笑着唤她“表妹”...声音依旧温润而清越。

屋中烛火通明。

王昉却恍然觉得这满室华翠,竟都抵不上那人回头与她一笑。

第10章

王昉握着布帘的手一紧。

她这颗心,在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竟忍不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像是一个不知世事的闺中姑娘一般。

可也不过这一会,她便低垂着脸,避开了那一双清润带笑的眼。

王昉放下了手中的布帘,往室内走去,待至人前是先喊了程宜“母亲”,才又看向那个风姿卓越的青衣少年...她的脑海中有无数个程景云,年少时清雅温润的少年,元康十年金榜题名的新科状元,最后是那个入内阁、穿绯袍、贵为次辅的程景云。

她微微屈下了身子,礼仪周到、姿态端庄,在脑中的记忆翩跹而过中——

她喊他,“表哥”

程愈也起了身,与她拱手作揖,还上一礼:“表妹。”

程宜看着灯火下,相对而站的两人。一个是她的女儿,一个是她的侄子...往日金童玉女般的两人,如今过了几个年岁,竟是越发相配了。

她面上的笑无需掩,也掩不住,只说上一句:“果然是长大了,还知道生分了。”她这话说完,却是看向王昉,素来清雅而端庄的面容,这会却带着几许揶揄:“往日你不是最喜欢跟在你景云表哥身后?每回去你外祖家前,便要把你表哥念上好几回...有一回去得时候,你景云表哥不在家,你还偷偷哭了好几天呢。”

王昉面上“咻”得一下便红了起来。

母亲说得这些,她其实早已记不清楚了,那与她来说,不过是一段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罢了。

只是此时入耳,又是在他的面前...到底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

王昉不敢看程愈,只是与他又屈上一礼,便坐到了程宜身边的位置,握着青黛新上的茶,低垂着眼慢慢喝着。

程愈笑了笑,他面容本就生得极好,如今在这灯火之下,越发衬得面如白玉。他也坐了回去,手抚平了青色衣袍,半侧着身子,面上带笑,声音却有些无奈,却是与程宜说道:“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亏您还记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清润的眼滑过那个依旧半垂着脸、身穿胭脂红上袄的小姑娘...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可以看到她清波潋滟的杏眼,粉面带羞的脸颊,还有那微微翘起的鼻尖上挂着几许汗珠。

他的小丫头,长大了。

程宜自知理亏,便笑着说了旁的话头。

她半侧着脸,与王昉说道,话里话间自然是带着一股高兴:“陶陶可知道你表哥是今年北直隶乡试第一?他这回来,便是去国子监入学的。”

王昉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抬了脸看向程愈。

她方才波动的情绪如今已化为虚无,这会是真心实意恭喜着他:“恭喜表哥。”

程愈的面上依旧挂着如三月春风的笑:“多谢表妹...”

他说到这,看向王衍,便又说了句:“阿衍也很厉害,族学中的几位先生常夸赞他,便连祖父也曾说阿衍敏学聪颖。”

程宜一听,眼里便更亮了。

她出自书香世家,如今虽入了国公府,生下的儿子往后便是没什么作为,也能世袭那国公爷的位置。只是为人母者,总归是盼着自己的孩子是个出色的...

她想到这,却有些犹疑说道:“程家族学比起外间的学府、西席自然要好不少。原还想着打今年开始便让他留在金陵,如今想来...”

程愈知晓她心中的想法,便笑着接了话,温声而言:“姑母不必担心,阿衍聪颖,只要他固守本心在哪都是一样的。恰好早年启蒙我的徐先生如今也来了金陵,若您与姑父觉得不错,倒也可以让阿衍去拜他为先生。”

徐先生,徐子夷...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她是知道这个人的,那是一个真正的天纵之才。他未至弱冠便已金榜题名,三入仕三弃仕,弃富贵复命,如闲云野鹤,广游天下...

他是多少读书人心中的神,也是多少为官者心中的恶。

可王昉知道他,却是因为元康十二年,他写了一篇“天子无为,宦官当政”...而被锦衣卫诛杀。

她握着茶盏的手有些发紧,让阿衍跟着这样的先生,究竟是福是祸?

王昉侧头看着王衍,见他眼中萦绕着欣喜、激动还有希望...

他是喜欢的。

王昉垂下了眼,若他不喜,她自有办法拦下。可她的阿衍,是喜欢的...这样的感知,令她终究未曾说些什么。

总归如今离十二年,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她揭开了茶盖,热气扑面...

程宜一怔:“徐先生?可是那位徐子夷徐先生?”

程愈点了点头:“正是。”

程宜一双柳叶眉微微蹙了几分:“若是他,却是阿衍的福气。只是,我记得徐先生并不爱收徒...这么多年,他也只收了你一人。”

“姑母不必担心——”

程愈的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却又似万事皆在心中:“来时,我们与徐先生同路,先生对阿衍颇有好感。”

“竟有如此机缘?”

程宜松了口气,面上的愁也化为喜:“既是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等子嵩回来,我便问问他的意思。”

...

王珵回来的时候,已是戌时一刻了。

他今日得了一副好画,正想好好研究一回,一见程愈在此处,便越发高兴了:“景云来了,正好今日我得了一副好画,不若景云帮我好生看看?”

程宜一面解着他的披风,一面瞪他一眼:“都到了吃饭的时辰,你还想做什么?”

王珵嘴角一瘪,温润如玉的面容在这烛火下,竟有着说不出的委屈:“夫人...”

程宜刚想说话。

程愈便笑着接过了话:“姑母,无妨的。”

他知晓姑父的性子,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却是真的无妨。

王珵一听,便高兴了,笑着与程宜说道:“夫人让人备些酒菜到书房,我与景云边吃边聊。”

他这话说完,便小心翼翼抱着画,领着程愈往书房去了。

程宜看着他们的身影,有些无奈,到底还是让青黛嘱人去小厨房,把酒菜重新备上一份送去书房。

王昉打帘进来的时候,灯火通亮的室内便只有程宜一人...

她愣了一瞬,才问道:“父亲去哪了?”

“新得了一幅画,非得拉着你表哥去赏画...”程宜说到这,便摇了摇头,没好气的又说了句:“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这般胡闹。”

王昉便笑了,她放下帘子,走了进来:“您又不是不知道父亲,他就这么一个心头好...”

她这话说完,便笑着挽上程宜的胳膊:“您就由着他们,父亲胡闹,表哥却是个稳重的...今儿个,咱们母女几人一道吃,不管他们。”

程宜见自己的大女儿,心下也高兴,便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上一拍:“好,不管他们。”

...

王昉从飞光斋出来的时候已有些晚了。

月亮高悬于天,沿路灯火随风摇曳,把这一条路吹得一晃一晃的。

玉钏瞧见她两手空空,咦了一声:“主子的手炉呢?”

王昉一怔,先前出来热乎着倒也未曾察觉,如今听她这样说来便有些冷了:“许是落在母亲那处了,离得还近,你去拿过来吧。”

离有容斋还有一段距离,若是没个手炉握着,倒是的确有些难耐。

玉钏思绪一转,便把灯给了王昉,一面是道:“主子你先往避风处站一会,奴马上就回来。”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慢慢往前走去。

如今夜色已深,这一路上除去灯火摇曳,月色铺地,便再无旁的光亮了。王昉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她站于一处,抬头看着那高悬的月色...许是月色多寂寥,她这满腹话语,看着这清冷月色,化为一声轻叹。

“你为什么叹息?”

王昉一怔,她举着灯笼往前看去,便见到那不远处的梅树下,站着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少年:“表哥?”

她往前走去,见他身上竟无斗篷,皱了皱眉,忙道:“夜寒露重,你怎么会待在此处?”

程愈未曾错漏她面上的情绪,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担忧...

这一分担忧,竟让他心头一热。

他轻轻笑了下,平静的面容在这月色与灯火的照映下,越发多了几分出尘味:“我在等你。”

程愈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到了王昉的眼前:“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可惜已经凉了。”

“你——”

王昉看着那油纸包,又看着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良久,她才轻轻叹了一声:“表哥可以找丫鬟送来,不必特意等在这的。”

程愈依旧垂眼看着她,清越温雅的声音在这夜色中多了几分神秘:“陶陶,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王昉还未曾明白,便看到程愈又走近了一步...

程愈半弯着腰,与她平视,两人离得太近,就连呼吸也交缠在了一起。他素来风光霁月的面容,这会却带着几分委屈,声音酥哑,似低声呢喃一般:“陶陶,我的穗子也坏了。”

第11章

因着翡翠的事。

有容斋里的欢声笑语也少了许多。

王昉坐在塌上,手中的笔一落,是问玉钏:“翡翠如何了?”

玉钏把手中的绣活搁在膝上,闻言是低声答道:“昨儿夜里默声哭过两回,今早又起了个大早去嬷嬷那处了...也没喊苦喊累,奴看她这回是真的懂事了。”

王昉轻轻叹了一声:“嬷嬷也是为了她好,若真到了那日...我也护不住她。”

她这话说完,是微微停顿了下,才又说道:“大冷天的,把我屋里的珍珠膏私下给她送一个过去。”

珍珠膏?

玉钏一怔,那可是个宝贝东西。

她抬头看着王昉,嘴唇瓮动了下,是应了,便又跟着一句:“主子心善,翡翠明白的。”

王昉笑了下,却未再说话。她垂眼看着案上放着一串用珠儿线打的结为攒花,形为方胜的络子...出了神。

玉钏见她出神的模样,笑着说道:“昨儿个八少爷见到您打的络子,可高兴坏了,还央着要您多做几个...您这个也是给他的?”

王昉未说话,她把案上的络子握进了手心,想着那句缠绵于耳边的话“陶陶,我的穗子也坏了...”

她想着自个儿竟因着这句话,失神了一夜,便暗自啐了自己一声,不过是个络子罢了...

“随我去母亲那处吧。”

玉钏忙应了一声,她把绣活放到了绣篓里,上前扶了王昉起身,才又小心翼翼的摊开了这件用白狐做领子,下摆绣着折枝玉兰的石榴红斗篷替人给披上了。

手炉是刚换的,倒还热乎着。

王昉便握在手心,由玉钏打了帘子,往外走了出去。

...

有三、两个二等丫头坐在屋外廊下的避风处,手中有的拿着绣活、有的打着络子。

一个穿着嫩黄色袄裙的丫头,手中不停打着络子,一面是低声说道:“咱们表少爷可真俊,才进国公府一日,便把西边那群幺蛾子也引了过来。”

另一个穿着同色袄裙,头上簪着两朵海棠绢花的丫头也跟着说道:“可不是,就连西苑的五小姐、六小姐今儿个也来了好几回...这会听说还在‘落英河’要表少爷说乡试中的题目呢,连抄了一个多月的佛经,还是这般不知羞。”

珊瑚走过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了这句话,忙瞪了她们几人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主子们的事,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做丫头的编排了?你们忘记翡翠姐姐如今的下场了?还不继续干活。”

几个丫头一听“翡翠”,皆白了脸,禁了声低着头继续做事了。

...

待外头没了声,玉钏才看向王昉,低声喊了她:“主子?”

王昉淡淡“嗯”了一声,先迈了步子:“回来的时候让琥珀去相看下这个珊瑚,若是得用,便提上来吧。”

自从珍珠被降为三等丫鬟,她身边便只有三个大丫头了。

这个珊瑚她往日见过几回,还算不错,今朝又听了她这番话,倒是个明白事理的。

玉钏扶着她的手一顿,却也不过这一会,便低声应了“是”。

她心里却明白,珍珠往后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

“主子——”

玉钏看着眼前的路有些愕然,忙停了步子,侧头与王昉低声说了句:“往飞光斋不是这条路。”

王昉捏着袖下的络子,淡淡点了点头,却未停下步子:“嗯,我许久不曾出来,多走几步路也无妨。”

这可不是多走几步路...

这是绕了个大弯,足足要多花两刻的功夫。

玉钏扶着她的手臂继续往前走去,心里转了个弯,便明白了。

主子,这是先前听了那话,要去“落英河”看看呢。

她想到这,面上的笑便再也遮不住。

王昉虽未曾回头,余光却也能看到几分玉钏面上的笑意。她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热意,轻咳一声,佯装淡定道:“我只是去看看五妹、六妹,我身为她们的四姐,自然不能由着她们如此给家里丢面。”

玉钏轻笑一声,却忙又掩住了笑:“是,奴明白的。”

她话虽是这般说,脸上的笑却一丝都未曾退下,反而多了几分揶揄味道。

王昉的脸上又多添了几分臊意,步子却未停,继续往前走去。

两人未走几步,便听到前边传来的说话声。

一个声音温润宽厚,一个却在这寒冷干燥的冬日显得格外清越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