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帘子落下...

傅老夫人才转回了眼,她看着那面依旧波动未止的布帘,合了眼,嘴唇蠕动,终究还是化为一声轻叹。

...

冬天的日头落得早。

如今还未至酉时,日头却已渐渐往西边落了去。

王昉坐在软塌上,手中握着笔,却是在画几幅花样子...

琥珀把几面窗合了起来,一面是往她那边看去一眼,桌上已经摊了好几张纸,一张画着几簇紫藤花,一张画着小桥流水上头还站着一个握伞遮面的人,还有一张却是大致画了个模样,裙子别致,尤其是腰间那处不知是花还是绸,系着山茶花...她的面上带着几分稀奇:“主子这是在作画还是在画花样子?”

“作画,也是花样子。”

王昉轻轻笑了下,最后是一副盛开的白莲,上头还有几许星光月色...

这些都是几年后盛行的。

她也不过是又依着自己的喜好,多添了几味罢了。

王昉搁下毛笔,又接过琥珀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你让人拿去阿蕙处,问她要哪几幅,等她选了,便让绣娘依着花样做几身衣裳。”

琥珀笑着应“是”,她待画上的墨干了,把画纸收了起来,才又说了几句:“这几幅花样都别致的很,也不知做出来是什么样子...”

王昉笑了笑,却未说话。

她只是做了个大致的花样子,却也不知道绣娘能做出什么模样来。

琥珀刚想再说一句,外头便响起了翡翠兴高采烈的声音,并着欢快的脚步声:“主子,主子!”

她脸一沉:“真是越发没样子了,这回真是要好好训她一顿,免得来日这副样子冲撞了谁。”

王昉知晓琥珀的性子,嘴硬心软,倒也未拦,只是说了句:“你也别太拘着她。”

她这话一落,外头便又响起了一个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没过多久帘子便被人掀了起来。一个年约十岁模样,身量还未多高,穿着一身红色杭绸锦衣,外罩一件青黑色斗篷,腰间系玉挂着络子,脚上蹬着一双用金银两线、绣有如意云纹的黑色绸布鞋的少年就站在帘后。

他面如白玉,眼睛黑亮,年纪虽还小,眉眼间却已透着遮不住的聪明、灵动...

许是走得急,这会脸上还添了几分红晕。

少年一眼便看到了坐在软塌上的人,他面上的笑越发浓郁,连带着那一双眼睛也更加亮了:“阿姐!”

阿姐...

王昉手中的帕子掉在地上,随风一吹便又往别处乱飞了。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郎,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

最后却是想起了上一世那个颓废至极的王衍。

“阿姐,对不起。”

“阿姐,是阿衍没用。”

“阿姐,你怪阿衍吧,是阿衍辜负了你的期待。”

...

王衍看着王昉,未曾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眉目弯弯,继续说道:“阿姐,阿衍回来了。”

王昉的眼睛有些湿润,嘴角却已经微微上扬了起来。

她看着王衍,带着欣喜而满足的笑容,朝他伸出手:“阿衍,过来,让阿姐好好看看你。”

王衍看着王昉红了的眼眶,立马走了进来。

他虽然年少聪慧,可如今见到素来骄傲的姐姐在他面前哭了,自然有些慌手慌脚起来。他蹲在王昉的身前,寻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给她擦拭的东西,最后还是拿了稍显干净的手背,小心翼翼替她擦起了眼泪:“阿姐,你怎么哭了?是不是病还没好?”

王昉摇了摇头,她依旧看着王衍,仔仔细细看了他一回,最后是握住了他的手:“阿姐是高兴,高兴我的阿衍回来了。”

这是她的阿衍啊。

她的阿衍,终于回来了...

琥珀上前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奉给了王昉,才又扶着王衍站起身:“八少爷不必担忧,主子的病早就好了。自打您寄来了信,她便日日估算着日子...如今瞧您来了,是喜极而泣。”

她这话说完,给他解开了斗篷,让翡翠送到外间熏一熏。

王昉握着帕子却未曾擦自己的脸,反而是握住了王衍的手,一根根擦了过去。

王衍有些不好意思,这样的事除去母亲和他的嬷嬷,从未有人做过...

他有些想把手缩回去,却在垂眼之际,瞧见了他这个素来骄傲明艳的阿姐,如今正半低着头,面上挂着温柔舒适的笑容,小心翼翼的替他擦拭着手。

阿姐变得好温柔...

王衍心中这般想到。

往日阿姐待他也极好,事事桩桩皆想着他。

可他却从未在阿姐的面上,瞧见过这样温柔的表情。

王衍忍不住,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姐...”

“嗯。”

王昉未曾抬头,声音轻缓:“怎么了?”

王衍挠了挠头,面上还有几许绯红:“没事。”

王昉这才抬了头,看着他这副模样,笑嗔一声:“我的阿衍,一回来竟成了个小傻子。”

她这话说完,笑着把帕子递给琥珀,让她去小厨房把午间做着的糕点拿来,才又握着王衍的手让他坐在软塌上。

王衍刚想坐下,似是想到了什么事,顿住了脚步,呐呐说道:“阿姐,我在路上奔波了好几日,刚才拜见过祖母和娘亲,就急急来了这边,还...还没洗漱呢。”

王昉闻言,眼眶便又有些湿润。

她忙把脸侧到了另一边,未曾让他瞧见这幅模样,是过了会,待那股子情绪退了下去。她才把手炉取了过来,放到他的手心,跟着说了一句:“傻孩子,阿姐又不嫌你。”

王衍这才高高兴兴坐了下去,却未接过手炉,只摆了摆手:“阿姐,我不冷,你握着吧。”

他这话说完,细细看了一回王昉,才又说道:“我听抱素说,阿姐落水了,如今你可好了?”

抱素,是王衍的贴身小厮。

王昉想起他身边那个机灵的小厮,面上的笑些微顿了一瞬。

可也不过这一会,她便握着手炉,靠在了软枕上,轻轻笑了下:“已经大好了,你别担心。倒是你如今在外祖家的族学,一切可还好?”

王衍听了这话,一双眉眼便笑得更弯了,声音也亮了几分:“阿姐放心,族中的表兄弟们都很照顾我,就连教学的几位先生也常常夸赞予我...等再过几年,阿衍便去考个状元,让大家都羡慕阿姐有个状元弟弟。”

他如今年纪还小,也不甚在意那功名...

只是觉得若是能让阿姐高兴,便是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王昉看着他,心下却又泛起了几许酸涩——

她这个傻弟弟啊,上一世念念不忘的便是没法给她考一个状元。他以为,只要考得了状元,便样样都会好,便事事都会恢复如初。

她不会嫁给九千岁,爹娘不会死...

真是傻。

王昉伸手轻轻环住了王衍,带着满心的苦涩,合了眼,轻声说道:“阿姐不要别人羡慕,阿姐只要你好好的...”

第9章

有容斋。

王昉半侧着身,歪坐在软榻上。

她的手中握着三根红线,如今正半低着头,拿这三根红线打着络子...

红色的线,素白的手。

没一会,一个如意结便出来了。

琥珀看着惊奇,她手中也握着三根红线,两人是一道时间做的,如今主子的已经做好了,而她的却只做了半个模样...这会便呐呐说了一句:“主子学得真快,没一会便把奴几人比过去了。”

玉钏也跟着抬了头,笑着说了句:“可不是,若不是主子先前让奴教,奴却是万万不敢相信您这是初学的模样。”

王昉笑了笑,她把手中的络子举高了看了会,看着倒还算不错。

她想着昨儿个阿衍腰间挂着的络子,许是年岁有些久了,穗子也不平顺了,便让玉钏再挑个穗子过来,打算替他好生做一个。

琥珀看着王昉拿着几个穗子比试着,便柔声问了句:“主子这是给八少爷做的?”

“是啊...”

王昉挑了个带珠子的红色穗子,笑着说了句:“我也没送过他什么东西,倒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琥珀忙笑着接了话:“八少爷高兴都来不及。”

她这话说完——

看着主子半低着头,明艳的面容上挂着几许温柔的笑意,心下一动。

她喜欢这样的主子。

知道关心人,也知道疼人...

多好。

...

纪嬷嬷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的手中握着一个托盘,上头端放着一碗雪梨汤,一盘百合糕。她看着王昉坐在塌上半低着头做着络子,面上便又多添了几分怜爱之情,心里却还是忍不住一叹,主子这一遭病后,人也变得安静了不少。

往日总觉得主子闲不住往外跑,让人头疼。

如今瞧她这般安安静静的坐着,却又忍不住心疼。

“纪嬷嬷。”

“娘。”

玉钏和琥珀见她来,便先后唤了她一声,玉钏把络子放在了一旁,上前接过了纪嬷嬷手中的托盘,亲自往几上布了起来。

王昉听见声音也抬了头。

她看着如今尚还是满头青丝,面上挂着慈爱笑容的妇人,心里便也一热。王昉放下了手中的络子,把放在一旁的手炉递给了纪嬷嬷,让她坐在前边的圆墩上,才又跟着软声说了一句:“嬷嬷怎的亲自端过来了?这些事,让小丫头去做便是。”

纪嬷嬷接过了手炉,笑着道了一声谢,才坐在了软塌边上的圆墩上。她替人掖了掖身上的白狐毯子,说了话:“老奴习惯了。”她说完,便又跟着说上一句:“老奴见主子昨儿夜里开了窗...如今天气越发凉了,主子可千万要注意着,若是受了寒可不是吃几服药就会好的。”

王昉脸一红,她昨儿个也不过是开了一会窗,便被纪嬷嬷抓了住。

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又让玉钏把雪梨汤端来,上头放着百合、枸杞,如今还冒着热气...王昉轻轻笑了下:“这一看便是嬷嬷亲自做的。”

待这话说完,她便握着勺子,一口一口慢慢喝了起来。

纪嬷嬷见她喝了一整碗,眼中的笑意便愈发浓郁了。她把空碗接了过来递给玉钏,又拿了放在软塌上的帕子,替王昉拭了拭唇,才又说了句:“主子若觉得喜欢,老奴晚间便再给您备一份,睡前的时候用。”

王昉原想说不必,在看到纪嬷嬷那双慈爱的眼睛,心里一软,便点头应了。

“主子,主子,表少爷来家了。”

外头传来翡翠的声音,没一会帘子便被掀了起来,她的手腕上还挂着一个篮子,里头放着几株新鲜的红梅。一张朝气蓬勃的脸上还挂着笑,却在见到纪嬷嬷的身影后,脸色一白,跟着呐呐说道:“嬷,嬷嬷。”

琥珀瞪了翡翠一眼,她昨日和她说了什么?

这才过了一夜,便又开始犯浑了...

要不是主子护着,就她这个模样,早就被主家打一通发卖了出去。

王昉看着纪嬷嬷端肃的脸色,心下一叹。

自醒来后,她念着前世的经历,待底下这几个丫头便格外要宽厚些...

她看着面色发白、颤颤巍巍的翡翠,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嬷嬷莫气,翡翠自小便是个机灵的,也就是在有容斋...若是在外头,她绝不会如此。”

纪嬷嬷轻轻叹了一声,她伸手拂过王昉的头发,说了话:“主子,今日是老奴,若是往后在这的,是老夫人、夫人,或是其他贵夫人、小姐...她们该怎么想主子?她们会说主子连个丫头都不会管教。”

“主子,闺阁小姐最重名声。”

“老奴万不能由这样的丫头,在您身旁伺候着。”

翡翠软了膝盖跪了下去,她一面磕着头,一面跌声说道:“主子,主子,奴知错了...奴往后再也不敢了。”

王昉听着她声声啼哭,想起前世的翡翠,到底还是舍不得。她别过脸,看着纪嬷嬷,温声说道:“嬷嬷,翡翠也是自幼陪着我长大的,她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不若让她先跟着您,待您满意了,再放她回来,可好?”

纪嬷嬷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长叹一声:“罢了,就让她先跟着我。”

她这话说完,便看向伏跪着的翡翠,冷了声:“这次是主子保了你,你但凡还有心念着主子的好,且先跟在我身边用心学着。若是没那个心,不如老奴现在就遣人把你发卖了出去,省的日后让你累着主子。”

翡翠忙磕着头,一面说道:“奴不要走,奴不要离开主子...奴学,奴一定好好学,绝不会连累主子。”

纪嬷嬷看着她,淡淡“嗯”了一声,说了话:“下去吧,你们两个也先下去。”

三个大丫头看向王昉,见她点头,同声应了“是”,往外退了去。

待人都走了——

纪嬷嬷才看向王昉,是过了会,她才试探着问道:“主子喜欢表少爷?”

表少爷...

自然便是程愈了。

王昉一怔,忙摇了摇头。

她笑得有些无奈:“嬷嬷想什么呢?”

她话是这般说,心下却还是忍不住一动。

若说喜欢,也是有的。

不然——

她也不会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梦到他在桃花树下,带着爱怜与小心翼翼与她说“陶陶,别怕,我来娶你”...

那是在她最痛苦的年岁里,头一个与她说“别怕”的人。

她把这一句话,这一个人,安好的放在心里,度过了那最痛苦的几年...

可惜...

王昉的手握着那个络子,面上不知是悲是喜,露出了几分恍然。

她这一生,要做的事太多了。

男女之情太过缥缈不定,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纪嬷嬷看着王昉面上的恍然神色,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若是旁的任何人,老奴都要斗胆劝您一声。可若是表少爷,老奴却觉得不错...程家门风清白,人员不多,还是您的外祖家。”

“表少爷年纪虽轻,却是个做事稳重的...”

她本就是出自程家,早年是程宜身边的丫头,后来王昉出生后才来做了她的乳娘。若说这金陵城的好男儿,她是觉得没有一个能配得上她家小姐,只若是表少爷...她竟是一丝错处都挑不出来,只觉得他是样样都好。

王昉听着她话中维护之意,回过神,半嗔道:“嬷嬷先前还说翡翠呢,若是旁人听见了,还当我小小年纪便已思嫁了。”

纪嬷嬷脸一红,却还是说了句:“若是旁人,老奴自然半句也不会说,只是表少爷...主子可知晓,表少爷可是中了北直隶乡试第一名,如今来金陵,就是去国子监读学的。”

“国子监?”

王昉笑了下,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三哥不也在那上学吗?”

纪嬷嬷压低了声音,语气却还是有几分鄙夷:“表少爷可与三少爷不同,三少爷是因为有咱们国公府的名号才被选了进去,这是恩荫。可咱们表少爷却是正正当当,正经选上来的,这是荣耀。”

王昉自然是知晓这其中不同,她也不过是想顺着话,听一听嬷嬷对王冀的看法罢了...如今听她说完,便也顺着话又说了句:“那表哥可真是厉害。”

“主子。”

外头响起了琥珀的声音:“夫人身边的白芨姑娘来了,说是让您过去。”

纪嬷嬷清了嗓子,应了声,又说道:“让她先在偏厅候下,主子换身衣裳便去。”

琥珀应了“是”,而后是脚步的走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