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宜闻言,便恭声答道:“托您洪福,一切都好。”

王姝淡淡“嗯”了一声,又问:“母亲的病可还好?”

“平日倒还好,若是天冷下雨,便全身酸痛...”程宜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道:“林太医每月还是过来施几回针,却也未曾有什么太大的见效。”

王姝眉心微皱:“母亲年纪越大,这病便越拖不得...”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改日我请院判去家中给母亲看看。”

太医院院判素来只负责皇室之人,若是能请动他,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程宜面上含笑,忙又应了一声“是”...

她抬眼看向王姝,见她模样如往日一般,却还是问了一句:“您在宫中,可好?”

王姝垂着眼,饮下一口热茶,闻言也不过淡淡说了一句:“年年日日都相同,也没什么好坏之分...除了日子过得无趣了些,倒也还算不错。”

她声音依旧清平,程宜却听出了她话中的几许闲愁——

及笈入宫,先帝早逝,无子无女,家人虽近却无法日日见得,这后宫看起来繁华无边,困住的却是人心。

如此年华,困于此处...

又怎么会好?

程宜垂下眼,喝下一口茶,方平了心中这无边哀叹。

屋内有一瞬沉寂——

王姝未曾抬头,也知晓程宜现在是何表情。她早已见惯了这样的表情,可怜的,怜惜的...

她无意对此多谈,这条路既是她选的,那么无论好坏,皆只能由她一个人过。

王姝把手中茶盏放于案上,看向王昉,这个最似母亲的孩子。她看着王昉如画的眉眼,朝气的面容,还有那一双水波潋滟的双眼...

她已经许久未曾见到朝气的笑容了,竟让她也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声音温和:“你往日最坐不住,今日倒是安静...若是觉得无趣,便出去玩吧。”

王昉闻言,一双杏眼轻轻化开几分笑意:“往日还小,如今长大了...外头天寒地冻,陶陶还是喜欢陪姑姑说话。”

程宜也跟着笑说了一句:“陶陶如今是真的长大了,您不知,这小丫头前阵子跟着母亲学管家...倒还有模有样呢。”

“哦?”

王姝听了这话,也起了几分兴致。

她细细看了一回王昉,点了点头:“的确是不一样了...”

有了这个话头,又有王昉时不时说几桩趣话,屋中的气氛也热闹了许多。

帘外宫侍忽然禀道:“太妃,永寿宫来旨意了。”

屋中声音一顿,是过了会,王姝才淡淡说道:“说吧。”

宫侍恭声禀道:“太后知晓您这来了贵客,请去永寿一叙...”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今日武安侯府也有人进宫了。”

武安侯府...

陆家。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她看向王姝,见她面色如常,而后是听她与母亲说道:“既如此,你们便去见一见吧。”

第24章

永寿宫位于后宫东面,相较王姝的永康宫而言...永寿宫占地更大,也要更巍峨些。

宫侍在前引路...

程宜便暗自握了握王昉的手,柔声轻语:“陶陶别怕。”

王昉回捏了捏母亲的手,侧头与她露了个笑,是言无事...

她是真的不怕。

当年嫁给那人后,这后宫她也来过许多回...

上至太后,下至妃子,从来都只有她们讨好她的份,又何需她害怕?

如今时过境迁...

可有些心态和想法却是不易改变的。

王昉抬眼看了看这巍峨的宫宇,目光平静而从容——

这后宫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寻常地罢了。

...

至主宫殿前。

在外的宫侍请她们稍等,便往里通禀去了。

没过一会,就有人来请她们进去了...

殿中放着好几盆炭火,烧得整个屋子都热乎乎的。王昉对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未置一眼,任由宫侍替她解下了身上的斗篷,便随着程宜一道往前,恭声朝上位坐着的人问安:“庆国公府程氏携女给太后问安,愿您凤体安康。”

王昉也跟着朝人屈身一礼,垂眼未视,仪态端庄。

“地上凉,都快起来吧...”

太后姓陆,是现任武安侯府陆伯庸的胞妹,名唤婉兮。她虽是出自武安侯府,却并不通武,反而要比寻常女子还要娇弱些...

陆婉兮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语调却带着一股独特的软糯,像是久病未愈。

两人恭声应“是”...

待她们起身,便有宫侍引她们入座。

王昉先前就觉得有人在看她,等坐下才看清对面坐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穿着一身嫩黄色直立对襟绣蝶长袄、下着白色绣红梅的棉裙,头梳垂髫髻的小姑娘...她的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略有些肉的脸颊上镶着一双酒窝,如今正歪着头,好奇的看着她。

她的眼中没有什么旁的情绪...

王昉便也没觉得不自在,附了一个温和的笑过去。

小姑娘看见她的笑脸,忙低下了头,只是时不时偷瞄她一眼。

王昉觉得好笑,便又往她边上看去。

她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年有三十余的贵妇人。

贵妇人面容白皙,模样端正,身上带着一股子严肃之气,眼中却很是清明...正是陆伯庸的夫人,大理寺卿之女姚如英。

原来这就是陆意之的母亲和胞妹?

王昉心中这般想到。

陆婉兮坐在上位,屋中已被炭火烧得很热...

可她好似还是觉得冷,不仅手中握着雕着龙凤的镂空手炉,身上还裹着一件白狐做的袄子。她身量纤弱,整个人都陷在那狐裘里...她靠坐在椅子上,脸上挂着一道和蔼的笑容,是问程宜:“这就是你那个小名叫做‘陶陶’的女儿?几年不见,倒是越发可人了。”

程宜面上挂着温婉的笑容,闻言便道:“是,您记性好...这就是臣妇的大女儿,单名一个‘昉’字。”

陆婉兮笑了笑:“年纪越大,许多东西都记不清了...”

她这话说完,程宜和姚如英自然要劝说人几句...陆婉兮却摆了摆手,面上依旧挂着笑,声音和气:“人都是要老的,这有什么好避讳的?”她说完这话,便又朝王昉招了招手:“小丫头,过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王昉未曾避让,起身朝人走去,她步子不缓不慢,仪态却极好,待至人前才又屈身一礼:“您大安。”

陆婉兮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眼中的笑意便越发浓厚了...

她伸出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握住了王昉尚还带着些肉窝的手背,轻轻拍了一拍:“不仅可人,仪态也好...你教得好。”

后话却是与程宜说的。

程宜笑着说道:“她自幼是由她祖母带大的,这‘教’之一字,程氏受之有愧。”

陆婉兮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是从桌子上放着的果盘,抓了一把蜜饯放到了王昉的手心,柔声:“吃吧...”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棠之陪了哀家一上午,怕也是耐不住了。你们年纪相仿,便一道出去转转吧...御花园那新建了个暖阁,置了不少新奇的花,天寒地冻,你们就去那看看吧。”

王昉手中握着蜜饯,侧头看了看程宜,见她点了头...

便屈身朝陆婉兮又行了一礼,应了一声“是”。

她转身看向陆棠之,小姑娘已经红着脸走到她的面前,她的手中握着帕子,似是有些紧张,垂着头细声细气朝她说道:“王姐姐,我们走吧。”

王昉长这么大,倒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容易害羞的小姑娘...

尤其这位小姑娘还出自武安侯府。

她心中觉得有趣,却也未曾想些什么,只是朝这位害羞的小姑娘,露出了几分笑容:“我不常来,就请棠之妹妹带路吧。”

“啊?”

陆棠之抬了脸,似是有些疑惑她怎么知道自己常来,却在看到王昉面上的笑后,忙又垂了头,呐呐说道:“好...”

两人又端端正正朝几人行了一礼,才一道往外去了。

她们朝气蓬勃,正是最好的年纪...

一个清丽,一个明艳,走在一起,倒是给这后宫的冬日多沾了几分鲜活气。

陆婉兮看着她们的背影,笑容和气,声音温婉:“这模样,倒是让哀家想起往昔的岁月了...”

室内三人说着话。

而王昉和陆棠之也已经迈步往暖阁去了...

如今新帝尚未大选,后宫并无多少人,往来之处也多是宫侍、太监,见到她们便恭恭敬敬见上一礼。

陆棠之许是不常与人打交道,依旧握着帕子垂着脸,时不时的却偷偷往她这处看上一眼——

王昉自是察觉到了,却也未曾问她,只是把先前放到荷包里的蜜饯取了出来,放在手心朝她伸出手:“吃蜜饯吗?”

陆棠之一惊,脸上的红晕便越发大了,过了许久才看着她洁白的手心中放着的两颗蜜饯,她点了点头,伸手取了一颗过来:“谢谢...”

声音很轻,王昉却还是听到了。

她笑了笑,握着另一颗吃了起来,心里却对陆家有了几分好奇——假装纨绔这么多年的陆意之,性子如小白兔一般的陆棠之。

真是有趣啊...

两人走得慢,途中倒也说了些话...

大多是王昉在说,陆棠之侧耳听着,一路上倒也还算愉快。

“王姐姐,快到了...”

陆棠之侧着头,朝王昉说道,她虽然还是会红脸,胆子却要比先前大了许多。

王昉点了点头,这条路她其实比陆棠之还要熟...

往前百步便是暖阁,左转过去是藏书楼,不远处还有一个泗湖,夏日可伐船游湖,采莲其上。

两人往前刚刚迈出几步,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声音——

“陛下,您是万金之躯,可不能爬树...太危险了。”

“陛下,您快下来吧,树上危险...”

...

而后是一个有些狂妄的男声,带着几分不高兴斥骂道:“啰嗦什么?这棵树朕七岁就会爬了...滚滚滚,都别拦着朕,朕要把这小鸟放上去。”

朕?

王昉步子一顿,有些好奇的往前看去。

当今天子,刘谨?

第25章

陆棠之自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她往前看去, 便见不远处的一颗树上,正有一个穿着明黄常服、以玉束发的少年。

陆棠之轻轻“哎”了一声,侧头与王昉说道:“是表哥...我们过去瞧瞧。”

王昉看着她翘首以盼,倒是未像先前那样爱红脸了...

她点了点头,正好她也想去看看这个时候的刘谨,是个什么模样?

两人往前走去,那太监刚想竖眉发话, 就看清了陆棠之, 忙屈膝跪了下去, 朝两人恭声问安...一面是朝那树上的少年喊道:“陛下, 是陆家的那位表小姐来了。”

“陆家?”

刘谨正爬到最高处, 他的手心上还放着一只还未长毛的小鸟, 闻言是侧头看来...如今太阳正好,穿过绿叶打在他如玉般的脸上, 越发衬得他面容俊秀。他把褂子系在腰间,露出了底下的白色中衣和明黄色绣九龙的靴子, 眉梢微抬,带着几分少年的顽劣不羁。

陆棠之拉着王昉走上前,朝人屈身一礼,才又问她:“表哥, 你在做什么?”

刘谨认出了她,便嘻嘻一笑:“我在放鸟啊...”

他这话说完, 还把手心朝两人小心翼翼伸出来, 昂着头傲声说道:“瞧见了没?”

陆棠之一见, 便轻轻“啊”了一声:“是只新生的小鸟哎...表哥你快把它放回去吧,怪可怜的。”

“好嘞。”

刘谨把小鸟放进了鸟窝,便朝底下人说道:“我要下来了。”

那几个太监一听,刚刚放下的一颗心便又悬了起来,忙围着那颗抱臂大树,一个年龄稍大些的忙道:“好陛下,梯子马上就来了,您等下,可千万别滑下来。”

这要是滑下来,受了什么伤,他们可怎么担待得起?

刘谨眉一皱,轻轻哼了一声:“你们这些狗奴才,刚才让我别上去的也是你们,现在让我别下来的也是你们...呸,小爷我可不听你们的话。”

他这话说完,便依着树滑了下来,还附着一句话:“小爷我来了!”

几个太监见拦不住,便做肉垫的做肉垫,围树的围树...生怕他真受什么伤。

陆棠之许是瞧惯了,倒也未觉得什么...

王昉却是瞧得目瞪口呆,她抬着一张明艳的面容,一双眼怔怔看着那个明黄色的身影“咻”得一下便滑了下来——她见过左拥右抱坐于美人怀中的刘谨,也见过头戴朝天冠英明神武的刘谨,却从未见过他顶着这样稚气的一张脸庞,如此行事。

刘谨任由几个太监围着他整衣的整衣,拍屑的拍屑,而他大摇大摆走上前来。他也是这会才看见了王昉,便轻轻“哎”了一声,朝她抬了下巴说道:“你是哪家的?”

王昉这才回过神,她忙垂下眼,稍稍屈了几分身子,恭声说道:“庆国公府四女给您问安。”

“庆国公府?”

刘谨想了一想,便“哦”了一声,也没什么。

他挥手让几个太监退到一旁,又看向陆棠之,才又说道:“听人说九章回来了?他既然回来了,怎么不进宫来找朕?”

陆棠之脸一红,是过了一会,才开了口:“二哥前几日是回了一趟家,可又不见了,也没说去哪...他屋子里的小厮说二哥是去寻访问友了,只是不清楚是哪一位。”

刘谨一听,眼睛一亮:“是九章的性子...”

他这话说完,便又唉声叹气起来:“还是九章好呀,想去哪就去哪,哪里跟朕似得,走哪都有一堆狗奴才看着。”

几个太监一听,脸色一白,忙上前劝道:“陛下,您是天子之尊...”

刘谨回身瞪了他们一眼,带着一股少年人的稚气,气呼呼得说道:“朕让你们说话了?”

打头的太监忙轻轻打了自己的嘴一下,一面是道:“哎,是奴多嘴...”

王昉垂着眼,心下却觉得好笑...

一个是日后的明君,一个是日后的五军都督,如今在旁人的眼中,却都是一样的无为之辈。

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陛下——”

王昉身后,不远之处传来一道清冷之声,语调婉转,如金玉敲击,带着几分独特的旖旎...混着不轻不重的的脚步声,传到了她的耳中。她只觉得浑身一僵,连着袖下的一双手也不知往何处摆放——

陆棠之察觉到她的异样,忙伸手扶住了她,低声问道:“王姐姐,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