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昉摇了摇头,她未曾抬头,也未曾说话...

只是拉着陆棠之往后退去几步。

王昉低垂着眼,而后她看到一双用银线绣着云纹的黑色靴子停到了她的眼前...她袖下无人瞧见的手轻轻攥了一下,稍稍抬眼,便能瞧见靴子往上是绣着九蟒五爪蟒袍的紫色官服,还有黑色带毛绒的大氅。许是因着先前的走动,如今大氅还轻轻晃动着,悬空划出一道又一道墨痕。

刘谨转身看他,少年如玉的脸上带着几分惊喜:“老师,您怎么来了?先前太医不是让您在家中好生修养几天嘛?”

王昉听着“老师”一词,心中却觉得无比的嘲讽——

八年前,卫玠因救驾有功,成为先帝近侍,此后又为锦衣卫、东厂之首,任太子太傅...辗转几年,先帝驾崩,刘谨年幼登基,更是尊封其为“异姓王”,朝堂上下皆称他一声“九千岁”。

九千岁...

再往上便是万岁了。

卫玠苍白的脸上挂着一道很淡的笑意:“不过是风寒罢了...修养了几日,也好的差不多了。”

刘谨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高高兴兴朝人说道:“朕今日写了一章策论,正想送去老师的府邸,老师随我去一观罢?”

“好——”

许是风寒尚未全好,卫玠的声音在这冬日中,便又多了几分磁性...他看着刘谨笑着往前走去,便也迈了步子。

王昉看着眼下的那几道墨痕,终于不见了,心下竟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王姐姐?”

陆棠之轻轻喊她一声:“我们还要去赏花吗?”

王昉抬了头,看了看天色,说了话:“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陆棠之对此倒也没有什么意见,她来此处也不下五回了,自然没什么期待...如今听王昉这么说,自然就应好了。

两人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卫玠停了步子,转身往那两道身影看去,他的手中握着一个手炉,眉眼清平,旖旎之声响起:“那两人是谁?”

身边的内侍忙低声回了:“穿黄衣的武安侯府的三女,紫衣的是庆国公府的四女...”

“哦?”

卫玠看向那穿着紫衣的身影,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模样...他眼中水波潋滟,声音也微微上扬了几分:“是她啊。”

内侍一怔,轻声疑道:“您认识?”

卫玠却未曾开口,他在转身之际,最后看了那个身影一眼,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笑意。

“走吧。”

第26章

“什么?”

王昉抬了这一张比冬日娇花还要娇艳的鹅蛋脸, 她的一双杏眼中含着几分怔然,声音也有些呐呐:“您说,太后要我留在宫中?”

“是...”

程宜的面色也有些不好,她手撑在王昉的发上,低垂的一双柳叶眉些微有几分隆起:“太后让你和陆家的姑娘,一道留在宫中陪她几日...”

陆家的姑娘是陆太后的侄女,陪她几日也在所难免。

可她的陶陶——

王昉袖下握着帕子的手紧紧攥着, 修缮圆润的指甲透过那薄薄的一层丝巾, 嵌到了皮肉中...这后宫她是千万个不想待, 尤其是在碰到那人后, 她就更不愿待在此处。

偏偏太后为尊, 她们为臣——

上位者说的话, 她们便是不愿却也不得不遵从。

王昉看着母亲脸上的犹豫和几分愁绪,思绪百转, 到底还是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了话:“既是太后所言, 那便没有我们拒绝的道理...”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太后性好,陆妹妹性纯,母亲不必担心。”

程宜叹了一声, 她看着这个日渐乖巧的女儿,心下是说不出的怜爱与疼惜...她伸手轻轻抚过王昉的脸, 柔声说道:“你且安心住几日, 若有事便去寻你姑姑。”

“是。”

“王姐姐——”

身后传来陆棠之的声音, 含着几分欣喜欢快意。

王昉转身看去,便见她正往这处走来...

陆棠之步子走得有几分快,一张小脸上还透着几许绯红,她先是端端正正朝程宜拘了礼,才问王昉:“王姐姐,母亲与我说你会与我一道留在宫中,是真的吗?”

她说得很慢,眼中却含着几分希冀,握着帕子的手也有几分攥紧。

王昉看着她,轻轻笑了下,点了点头:“是真的。”

陆棠之闻言,脸上的笑便更浓郁了,就连那一双眼也越发亮了几分:“真好,以前只有我一个人陪着姑姑,这会有王姐姐一道...”

王昉看着陆棠之脸上不加掩饰的高兴,心下对留在宫中的不安也冲淡了几分...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没有办法拒绝,那么就安之若素。

何况如今的她——

于那人而言,也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

姚如英是跟着陆棠之的步子走出来的,她远远看过来,两人都是正好的年纪,长得又都是如花似玉,站在一起倒真是为这冬日多添了几道光景...她的眼滑过棠之,而后是落在了王昉的身上。

这个小姑娘,的确有些不同。

只是——

她抬眼看向那冬日枯败的树枝,轻轻叹下一声。

陆棠之看见了姚如英的身影,脸上挂着笑,柔柔唤她一声:“母亲——”

而后是又跟着一句:“母亲,我带王姐姐先去偏殿了。”

她于这后宫是常客,在这永寿宫中还有自己的住处,王昉既然留下来自是与她住在一道...

姚如英走了过来,她看着幼女笑了笑,而后是叮嘱于她:“你王姐姐是头回在后宫住,平日你要多照顾她些。”

陆棠之点了点头,便又看向王昉:“王姐姐,我们走罢。”

王昉朝姚如英拘了一个晚辈礼,又看向程宜,见她笑着点了头,便也应了。

陆棠之一双眉眼弯弯,略微有些圆的脸上都是笑。许是因为和王昉相处了一阵子,她也不似先前那般羞怯了,这会还主动握了王昉的手,朝程宜又屈身一礼,便拉着她一道往偏殿走去。

...

王昉便这般留了下来。

陆婉兮虽说留了她们,平日却也鲜少与她们见面。她身体不好,每日早晚要念佛经,午间又要歇息...大多也只是和她们一道吃个饭,或是让她们陪着说会话,或是让梨园的戏班子过来搭场看戏。

而王昉平日也多是窝在偏殿中,或是看书,或是教陆棠之打络子、做花样...永康宫倒是每日都去。

日子过得快。

早先那股不安的情绪便也消了个干净。

只是她的心中还是有几分疑惑...

王昉把手中的络子放了下来,侧头看了眼陆棠之,见她依旧埋着头握着毛笔画花样,便笑了下:“棠之的画如今是越发好了。”

陆棠之脸一红,还是有几分羞意,却也点了点头,跟着一句:“王姐姐教得好。”

她往日也学过画画,可那是跟着先生正经学下来的,到底少了几分灵气...近日跟着王昉学了几日,又听她说了几个观点,很是受用,笔下所画,便也要比往日好上不少。

王昉轻轻笑了下,她握过小炉上温着的茶续了两盏,状似不经意的问人:“棠之往先进宫多是住几日?”

陆棠之闻言是放下笔,细细想了一瞬,才道:“大多是住三至五日...”

她这话说完,便又笑着跟了一句:“许是这回有王姐姐在,姑姑觉得热闹,便又多留了我们几日。”

王昉握过手中茶,轻轻笑了下。

她未置一词,眼睑却是半垂了几分,握着茶盏的手也微微蜷了起来...

是吗?

...

屋中摆着十余盆炭火。

那高案上还放着一个兽形三足的香炉,如今正徐徐燃着百濯香。

一个身穿九蟒五爪紫色官服的男人,如今正半倚靠在紫檀木软塌上。他的手中握着一本明黄奏折,软塌边上的长桌上放着十余本奏折,而脚凳边上的一个竹篓中竟有百余本奏折,如今就如小山一般堆砌着。

卫玠把手中的奏折扔到了竹篓中...

他身边跪坐着的一个圆脸内侍,便取过那道已被当做“废纸”一般的奏折,打开一看,便见上头写着“天子及冠,需尽早收复皇权,切不可以卫代刘,乱了朝纲。”

圆脸内侍纤细的眉一皱,他抬脸看向卫玠,低声说了句:“这已经是今日第十份了...”

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这些官员们的胆子如今是越发大了。”

卫玠依旧垂着脸看着手中的奏折,闻言也不过是很平一句:“天子及冠,这样好的一个名头,自然是该用一用了...”他说完,便被手中的奏折一合,递给内侍。

圆脸内侍躬身接过奏折,放于长桌上,才又回身问他:“那您是如何打算?”

若当真要归政...

往后千岁爷的处境,怕是不好受了。

他思虑至此,心下便免不得有几许惆怅,若不是千岁爷身子不全,哪里容得那姓刘的坐在那个位置。

“如何打算?”

卫玠淡淡一笑,靠在那软枕上,握过一盏热茶...他低垂着脸,揭开了茶盖,热气扑面,几许氤氲掩于他那一双如画的眉眼中。

他慢悠悠地喝下了一口茶,茶香入喉,氤氲渐散,而他抬脸看着那木头窗棂上的雕花纹路,淡声而语:“我承先帝旨意教养天子,须臾这些年,天子及冠,这是好事。”

圆脸内侍稍稍蹙眉,才又疑声一句:“您是要归政?”

卫玠往后靠去,声音依旧平淡:“政自然要归,只是怎么归,该看我的心情。”

他这话说完,合了双眼,指尖却轻轻敲着那画着水墨山水的茶盖,出了声:“永寿宫近日很热闹?”

永寿宫——

圆脸内侍一怔,千岁爷可从来没有打听这些的习惯,这次...

他眼珠一转,便想起那日千岁爷的一问,莫不是为了那位?内侍抬脸看了看人,才又犹疑问道:“您是想问那位庆国公府的四小姐?”

室内无声,却是默认了。

圆脸内侍脸上挂了笑,便又说道:“那位四小姐倒是个静的,每日不是待在永寿宫,就是去贤太妃的永康宫...”他说到这,话些微一顿,才又说道:“不过,依奴看,咱们这位太后,倒好似有意择她为后。”

卫玠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他睁开那双水波潋滟的眼睛,淡淡一笑:“看来她是清闲日子过久了,才打起这不该打的主意。”

圆脸内侍点了点头,一面是把手中的奏折往炉中放去,一面是应声而语:“可不是?谁不知道这庆国公府的二爷是您的人,也不知她是不是病糊涂了...”

他这话说完,便察觉到屋中空气一滞,忙抬了脸看去,却只瞧见塌上之人淡漠的侧脸。内侍心下一个咯噔,忙垂了眼,朝人重重磕了几个头:“奴多嘴...”

卫玠把手中的茶盏放于茶案上,眉眼平缓,声音却不容置喙:“出去,领十鞭子。”

“是...”

圆脸内侍也不敢求饶,生怕再惹他烦,恭恭敬敬拘了个礼便起身往后退去...却在退到门外的时候,又听他一问:“她现在在哪?”

“什么?”

她,哪个她?

内侍抬了一张圆脸,怔怔朝卫玠看去:“您是指?”

卫玠淡淡瞥他一眼,声音却又冷了几分:“王家那个小丫头。”

圆脸内侍身形一凛,忙垂了头,恭声答道:“估摸着时辰,这会应在永寿宫...”

他刚想再说,屋中却已没了九千岁的身影...

唯有那雕花窗棂被打开了一扇。

第27章

永寿宫。

午后时分, 王昉两人陪着陆婉兮用了午膳...

等她去午睡,两人便一道在院中散起了步,权当散食。

因着是在永寿宫中,倒也没有宫侍跟随,只余两人在此处慢慢走着。

陆棠之如今和王昉已经很是熟悉,这会便挽着她的胳膊,亲昵的与她说着话:“姑姑这后院有架秋千, 还是当年我与二哥、表哥一起搭的呢...王姐姐要不要去看看?”

王昉点了点头, 她也无处想去, 既然她有介绍的去处, 便再好不过了。

只是...

二哥?

陆意之?

王昉侧头看向陆棠之, 问了句:“你二哥也常进宫?”

陆棠之方才还挂着笑的脸上, 这会却有些怅然:“往先是这样,只是二哥的身体不好, 便多与冯先生居于北地,很少回来...”

王昉点了点头, 便又跟着一句:“我听你上回说,他是回来了?”

陆棠之脸一红,连着声音也轻了几分:“是回来了,只是不知他又去哪了...二哥惯来行踪不定。”

她说到这, 便又想起金陵城中于二哥的那些谣言,忙抬了头与王昉说道:“王姐姐可不能听那些谣言, 二哥虽然行踪缥缈, 可为人最是坦率, 待人心地也好...绝不是,不是那些谣言中所说的纨绔子弟。”

王昉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轻轻笑了下,顺着抚了抚她的头帘:“我信你。”

若真是纨绔,又怎么可能成为日后,掌十万兵马的五军都督?

不过——

他心地好?

王昉笑了笑,她却是不信的。

陆棠之听她说“信”,脸上的愁绪和担忧皆消了个干净...

小丫头便是这样,但凡认人做了朋友,便希望得到对方的认可,也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得到对方的认可和尊敬。

她继续挽着王昉的胳膊往前走去,小院很偏,掩在几颗银杏树后...许是一处废地,平日也无人打扫,瞧着草长莺飞,很是随性。

而这一份随性,于此处,于这天地之间,却被堆砌得很好。

陆棠之看着那架秋千,便笑着与王昉说道:“我每回来,都会在这处坐许久,宫人们不知道这个地方,每次都要找我许久...”她这话说完,便拉着王昉走了进去,挑的是一块草相对矮些,比较容易走的路。

等走到那架秋千前,她拿着帕子仔仔细细擦拭了一回,才又拉着王昉,让她先坐了上去。

“王姐姐坐着,我替你推...”

王昉便也不避让,大方应了下来,她坐在那秋千架上,双手拉着麻绳...当初在卫府的时候,她也有一架秋千,平日有事没事便坐上去晃一晃、看一看。有时候天气好,坐在秋千上跃出去的时候,还会有鸟儿翩跹过来,在你身边叽叽喳喳叫唤着。

她这样想着,架子已经被人推动了起来...

王昉倒是未曾想到,陆棠之看着柔弱,力气却很大。

今日恰好天气和缓,日头温煦,秋千上下晃动的时候,风拂过她的发、她的脸、她的笑,她翩跹的衣角...在这枯败而苍凉的冬日里,皆成了一副最美的画。

陆棠之听着她的笑声,脸上也挂了笑,忍不住问她:“王姐姐,要不要再高些?”

“好,再高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