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氏面色一白,嘴唇瓮张,却是半句也说不出来。

傅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手中依旧握着佛珠,发了话:“把五小姐带下去...”

“是。”

李嬷嬷亲自上前,她看着纪氏,屈身半礼,是言“二夫人,得罪了”...

待这话一落,她便伸手是要扶王媛起身。

王媛这才回过神,她紧紧攥着纪氏的衣角,迭声哭喊道,一面是伸手不住挥打着李嬷嬷的手,不肯让她近前:“母亲救我,阿媛,阿媛不要去祠堂...”

李嬷嬷见她这般,面色也有些不好。她是傅老夫人身前人,即便是府中两个夫人待她也素来和气,如今...她声音微沉:“五姑娘得罪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有两个身材高大的仆妇上前...她们朝王媛一礼,便一人搀着一边,扶着她站了起来。

仆妇力气尤其大,王媛不管怎么挣扎都挣不开,只好回头朝纪氏哭喊道:“母亲救我,母亲救我...”

到底是十月怀胎落下的女儿,纪氏心下又怎么舍得?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屈膝朝傅老夫人爬去,连着磕了好几个头,嘴上是道:“母亲,阿媛年纪还小,请您饶过她这一回...日后媳妇定会好好管教于她。”

程宜心下也有些不忍,她起身朝傅老夫人屈身一礼:“母亲,如今正值寒冬,阿媛年幼体弱,怕是受不住。”

王昉听着母亲的声音,她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心下一叹,终究还是跟着母亲起身,一道朝傅老夫人屈身一礼,是言:“祖母,五妹今日也受了惊吓,若是再于祠堂关上一夜,身体怕是吃不消...”

傅老夫人眉目微敛,她看着王媛苍白的面色,良久才淡淡发了话:“既然有人替你求情,便罚你禁闭三月,抄写祖训百遍...往后若是再犯,就莫怪祖母心狠了。”她这话一落,又看向纪氏:“今日之事,你也有过...罚你三月俸禄,你可心服?”

纪氏一听这话,心下便一松,她忙拉着王媛朝傅老夫人又磕了几个头,一面是言:“母亲宽宏,儿媳心服口服...”

王媛也跟着道:“多谢祖母宽恕...”

傅老夫人看着她们,手中佛珠未停,便又一句:“纪氏留下,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

王媛由人扶着起身往外走去,许是跪得久了,她的脚步还有些虚晃。

王昉看了她一眼,便垂眼扶着程宜往外走去。

屋外五十板子早就打完了,只留下一大地血迹和几抹腥臭味,如今正有人在洒扫着。

而偌大的室内,奴仆也皆退下了...

傅老夫人依旧端坐在软塌上,她手中转着佛珠,看着纪氏的一双眉目半敛,神色极为平淡:“我知晓你心中有怨。”

纪氏抬了脸,她面上有几分愕然,而后是呐呐而语:“母亲这是什么话...”

“如今屋中无人,你也不必有此作态——”

傅老夫人的声音很淡,她看着那镂空香炉,依旧是旧日的一抹檀香:“你和程氏都不是我亲自挑的儿媳,偏偏我待她却要比待你好...即便我知道,她不如你聪明,甚至不如你八面玲珑,能言善道,可我偏偏还是择了她为主母,由她管家。”

纪氏依旧跪在地上,她眉眼微垂,低声说道:“长嫂持家,这很应当...儿媳又怎会因此生怨,母亲委实多虑了。”

檀香袅袅,一抹檀香一抹佛香——

傅老夫人低头看着纪氏:“即便没有程氏,我也不会把这权力交到你的手上。”

纪氏眉心一跳,袖下一双手紧紧攥着,她抬头看着傅老夫人刚想说话,便听她平声一句:“十二年前那份糕点是你换的吧。”

十二年前,糕点...

纪氏身形不稳,差点便要往前摔去。

她双手撑地,好一会才稳住了身形,良久才垂着头低了声,赔笑道:“母亲莫与儿媳开玩笑了,那件事不是早就查明了吗?当年是大嫂房里的厨娘失手加错了料,这才连累了二哥儿断了气,与儿媳又有什么关系呢?”

傅老夫人看着纪氏,手中依旧转着佛珠,她面容严整,絮絮而道:“大哥儿去得早,二哥儿虽是庶出,长得与大哥儿却甚是想象,我便自幼要多疼他几分,连带着杜姨娘的身份也要高抬了几分...”

“你那会生下三哥儿,又觉得我不喜你,连带着三哥儿也不欢喜。只怕日渐往后,你母子二人在府中越发没个地位...”

纪氏依旧垂首跪着,撑在地上的手紧紧攥着,越听一言,脸色便越发白一分...良久她才哑声说道:“儿媳是怪过母亲,阿冀明明是嫡子,您却正眼也未瞧过他...反而是拿那个庶子当做宝贝。可儿媳即便再恨,那也是老爷的孩子,何况秋月斋的人向来不喜儿媳,又怎么会让儿媳经手糕点?”

“你的确未经手糕点...”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她眉眼微抬,看着纪氏慢慢说道:“可是你不行,不代表其他人不行...二哥儿出事那天,三哥儿也在。”

第39章

炉中檀香依旧徐徐升起, 于这半空之中,没一会便被屋中残留的几道风吹散了。

纪氏跪在地上,膝下虽放着厚重的地毯,可她还是觉得有一股凉意穿过地毯侵入了她的膝盖,连带着整个身子骨都泛起冰冷意。她半抬了脸,素来矜贵而端庄的面容在这一刻只余苍白...

她看着傅老夫人,红唇瓮张, 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良久才垂了眸子、颤声而道:“母, 母亲, 您在胡说什么?”

纪氏袖下的手紧紧攥着, 面容微整, 才又说道:“阿冀那会才多大,他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她说到这, 便又跟着一句:“母亲便是再不喜欢儿媳,也不该拿这样的话来冤枉儿媳...”

她一面拿着袖子抹着泪, 一面是絮絮哭道:“儿媳嫁入王家十余年,育有一子一女。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母亲这话,真是, 真是太过诛心。”

“诛心?”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她端正的面容闪过几许讥笑:“好一个诛心!”

“你知道程氏素来疼爱二哥儿, 隔三差五便要送糕点过去...你更知道二哥儿最喜红枣糕, 程氏送去最多的便是这道糕点。当日你让人领着三哥儿去秋月斋...杜姨娘对你虽有所忌惮, 待三哥儿却是极好,何况一个稚子幼童,谁又会去多想什么?”

她说到这,看了看纪氏颤动的身形,眼中嘲讽越浓:“当日你给三哥儿同样备下了红枣糕,只是与程氏送给二哥儿的不同,你给三哥儿备下的红枣糕却是添了核桃。核桃味淡,若是磨碎放入红枣糕中本就无人会察觉——”

纪氏放下袖子,她依旧白着脸,声音却比先前要稳几分:“母亲持家多年,行事所言向来公道,偏偏对媳妇...”她话一顿,跟着便又一句:“前尘之事,母亲无凭无据便要把罪名安到儿媳的头上...儿媳,儿媳实在心有不服。”

屋中有一瞬的沉寂...

良久才传来傅老夫人冷淡的声音:“你自认聪慧,又觉行事无所纰漏...只是纪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说到这,是又一句:“当年伺候三哥儿的丫鬟,是叫平儿吧?”

“平儿?”

纪氏一怔,不知傅老夫人此时提到平儿是为何意,那个丫头早几年就被嫁出去了。

傅老夫人看着她,声音缓慢:“丫头贪嘴,当年你给三哥儿备下的糕点,她也吃了——”

她看着纪氏骤然大变的面色,嗤笑一声:“若不是因她一时贪嘴,我又怎会知我的好儿媳竟有如此本事,如此心肠?”

纪氏身形一歪,这回却未曾撑住,直直往前摔去...

她脸色煞白,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屋中沉寂,而她残留的几道清明正在提醒她,眼前人是真的知道了,完了...

完了!

阿冀...

还有她的阿冀。

纪氏心下念着王冀,重新撑着身子跪坐起来,一面是朝傅老夫人爬去,一面是低声哭道:“母亲,此事是我一人之过,与阿冀无关。”

“当年他也只是一个稚子小童,什么事都不知道,是我与他说二哥儿的糕点比他好吃,让他偷偷把糕点换了...”

“母亲,您要怪就怪儿媳一人吧。”

“阿冀心善,又自幼孝顺于您,他若是知道这糕点会害了二哥儿,便是如何也不会换的。”

纪氏一面说,一面朝傅老夫人磕起了头,她身形不稳,衣饰渐乱,脸上的泪珠和冷汗早把她精致的妆容给磨掉了...这样的纪氏哪里还有往日风采?

傅老夫人手中依旧握着佛珠,她垂下一双平和目,良久才一语:“我信你所言,也信三哥儿的确是年幼无知...如今三哥儿长大成人,入了国子监,往后他还要入仕为官,我不希望他有此恶名。”

纪氏闻言,心下一松...

听傅老夫人的意思,便是不择罪了,她端端正正又磕了个头,口中言道:“母亲大恩,母亲大恩。”

傅老夫人淡淡瞥了她一言,声音淡漠:“你也不必急着谢我,这些年你心下怨愤,如今又觉阿允在九千岁面前得了脸,行事越发不顾起来。往日之事既已过去,我便也不再多言,往后你若能安生些,便也罢了——”

“若不然,我不介意替阿媛、阿冀重新换个母亲。”

纪氏心下一颤,抬头看去却只能看见傅老夫人面上的淡漠,这一分淡漠她时常见到,却都未有今日这般让她害怕:“儿媳,记下了。”

“阿佩虽然与你隔了层肚皮,可到底也是我王家的女儿,你若是实在不想教,我也不会逼迫于你...”傅老夫人说到这,些微一顿,而后是道:“总归老婆子还能再活几年,教导一个小丫头也还有心。”

纪氏面色一变,忙道:“母亲这是什么话,阿佩也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会好好教导她。”

如今阿媛丢了名声,若是再让那个贱蹄子养在千秋斋,保不准往后还要压上阿媛一头...她虽然惯来不喜那个贱蹄子,可相较于此,还不若掌控于手中的比较好。

“你能这么想,那就最好不过了——”

傅老夫人重新转起了手上的佛珠,也不再看她,只一语:“去里屋把自己拾掇好,就走吧。”

“是...”

“那个平儿,你不必去找了——”

纪氏身形一顿,心下猛地一跳,她转身看了眼已闭目养神的傅老夫人,低声应了。

如意斋。

王昉坐在床边,她的手中握着一碗安神茶,递给王蕙,一面是细细看了回她的面色:“可要请大夫过来看看?”

王蕙接过安神茶,她面色还有几分苍白,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受了些惊吓。”

她这话说完,是用下一口茶,才又问道:“六姐怎么样了?”

“胡大夫说她需要休养一段日子——”

王昉说完,是递了一颗蜜饯过去,又跟着一句:“好在未落下什么病根。”

王蕙一怔,她看着阿姐手上的那颗蜜饯,轻轻笑着接了过来,而后是叹道:“六姐身子骨本就不好,这回又受了这样的难,怪让人心疼的。”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闻言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先前我走的时候,你和阿佩不是在下棋吗?怎么好端端的去了外头?”

“六姐嫌屋里太闷了,便想着去外头站站...”

王蕙把手中的蜜饯吃下,酸甜恰好,她半弯了眉眼,才又一句:“不过六姐挑的那个位置委实不好,也瞧不见什么好景致。”

...

夜下。

明月当空。

王佩所住的拂柳斋却很是安静,屋中只点了几根烛火,布帘处漏来几许风,吹得烛火摇曳,隐约可见这并未怎么装饰的屋子。炭火倒是放了好几盆,都是上好的银丝炭,如今正围着放在床边,生了几分暖意。

许是屋中暖和...

躺在床上女子的面容,已不似先前那般苍白,只是眉心微皱似是被梦魇困住,扯得她一双细眉微微拧起,嘴角还轻轻溢出几许声响:“水,水...”

王昉看着她,取过案上放着的水,倒了一盏...而后是半扶了她起身,把茶盏近于她的唇畔。

水是温水——

王佩半梦半醒却也喝了大半盏,她睁开眼首先入目的是几点烛火,再往身侧看去见到的却是王昉。她心下一怔,揉着眼睛又看了好几回,才呐呐而道:“四姐,怎么是你?喜鹊、黄莺呢?”

王昉把茶盏放在案上,闻言神色未动,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死了。”

“什,什么?”

“她们没能捱过五十板子,死在了千秋斋前...”

王昉的声音在这夜色中显得有几分清冷,红烛摇曳,打在她明艳的面容上光影晃动,隐隐有些晦暗不明:“不过六妹不是早就知道了?你今日所为,除去对付阿媛和二婶,为的不就是把这两个二婶的眼线解决了吗?”

王佩半坐在床上,她眼眸一闪,声音很轻:“阿佩不懂四姐所言。”

王昉看着她淡淡一笑,她双手平放在膝上,身形端庄,面目从容:“阿媛被罚禁闭,二婶罚了三月俸禄,你身边两个丫头被杖责致死...”她的声音依旧很轻,眉目却泛着几分无边嘲讽:“我竟不知,六妹竟有如此本事?”

烛火摇曳,夜色渐晚——

王佩双手环膝,半坐在床上,良久才很轻一句:“我的确恨她们。我明明也是王家的女儿,也是父亲的孩子,却从未享受过一丝关爱...生母不管,父亲无视,纪氏拿我当眼中钉、肉中刺,就连那群丫鬟也惯是拜高踩低,视我无物。”

“我的存在,不过就是一个笑话。”

她说到这,半抬了脸,露出一张苍白挂泪的面容,映着红烛凄凄一笑:“四姐生来便是天之骄女,受尽宠爱,又怎会知我的不容易。”

“我啊,实在是受不了了...”

王昉看着她满目悲凉,却无意劝慰,她心下就如冬日寒冰一般,早泛不起什么涟漪了...闻言也不过一句:“我无意管你的事,只是阿蕙素来单纯,若是让我知晓你日后利用她...”

王媛闻言,抬手抹掉面上的眼泪,与人一笑:“四姐多虑了,阿佩所求不过是一席安稳之地——”

屋内一时无声,唯有那放在灯罩中的红烛轻轻晃动,映着窗外寒风萧索...

透出无边寂寥。

王昉站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那样最好。”

她往屋外走去,却在握住那杭绸布布帘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王佩幽幽一句:“四姐好似比我更恨他们...”

“可是,为什么呢?”

王昉步子一顿,握着布帘的手略微有些收紧,可她终归未曾回头,也未曾说话。

布帘一起一落,她往外走去...

月色恰好,而她孤身立于这清冷月色之中,忽然觉得有些冷。她拢紧了身上的斗篷,前方是无边夜色,而她面色清平,却不知在想什么。

第40章

自打王昉在陆家赏梅宴上那一说...

东街绸织铺的生意就越发好了, 近些日子接了不少单子,单论收益便要比往先翻上好几番。

屋中燃着百濯香...

王昉披着狐裘侧靠在软塌上,她的手中握着账本,正一页页翻阅着...

琥珀就坐在圆墩上替她剥着福橘,她看了王昉手中的账册一眼,轻声笑道:“那位徐娘也的确是个妙人,竟能想出‘一衣一件’的法子...这样一来, 即便等的日子长久些, 她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王昉接过福橘, 吃了一瓣, 酸甜入口, 恰是冬日的一道好味。

闻言, 她是又翻了一页账本,才笑着说道:“她于此道十余年, 最擅与贵妇、小姐们打交道,自然是要比我们更知晓她们所需所求。”

但凡是人, 尤其是女人,总归希望自己看上的东西是别致的...

如今在那原先的别致上,再添一份“独一无二”,那其中所包含的价值便不止是一件单纯的衣裳了。

那位徐娘, 的确是个妙人。

外间布帘被人打起...

玉钏披着满身寒气走了进来,珊瑚忙递去一盏热茶, 笑着说道:“姐姐走得这般急作甚?”

她一面说着, 一面是拿着帕子替人掸着身上的寒露。

玉钏接过茶盏, 笑着饮下两口:“却是件大好的喜事——”她这话说完,待去了全身寒气,便把茶盏放在一处,弯腰打了十二串珠帘往里走去。

珠帘声响...

王昉抬头,见是玉钏,又见她素来稳重的面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意,手握过一瓣福橘递了过去,一面是笑着问了一句:“有什么喜事?”

玉钏面上依旧挂着笑,她一双眉眼弯弯,一面是接过橘瓣,一面是屈身朝王昉说道:“主子,三爷回来了。”

三爷...

她的三叔,王岱。

王昉翻着账册的手一顿,她抬脸看向玉钏,想起记忆中那个温和的男人...

她的三叔,回来了?

王昉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面上却还是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手中账册放在案上,她汲鞋起身,是问道:“三叔现在到哪了?”

玉钏笑着取过斗篷,替她系上,一面是道:“已经到千秋斋了,老爷、夫人她们都已经过去了。”

...

千秋斋今日格外热闹。

就连底下伺候的丫头,也各个挂着笑...

王昉见得这般,神色也有几分怅然,但凡三叔归家,整个府里总归是开心的。而这样开心的日子,她已经许久未曾见到了...

她这样想着,步子便又快了几分。

半夏穿着一身青色袄裙,她刚刚从屋里出来,瞧见王昉先是一愣,而后是笑着迎上前,是言:“老夫人念着您,方想让奴去唤您,您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