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一落,一面是迎着人走进去,一面是替人解开了斗篷、掀起了布帘。

傅老夫人怕冷,千秋斋向来是日夜不断供着银丝炭。因此这布帘刚被掀起,里屋的热气便一道朝外袭来,直把人身上的寒气皆吹散了。

王昉与半夏颌了颌首,便往里走去,多宝阁遮着的室内已坐了不少人,除去王冀、王衍两个在外读学的,其他人都在,就连素来见不到人的王允今日也在。不知先前说了什么趣事,这会室内还残留着不少笑音,混着一道温和的男声正娓娓说着话。

声音温润,是在说近一路的见闻、趣事。

傅老夫人坐在软塌上,王昉刚刚迈进屋子,她便瞧见了...

她的面上挂着近日鲜少得见的笑颜,如今便朝王昉招手,笑着说道:“陶陶来了,快到祖母身边来。”

她这话一落,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约莫二十五余岁年纪的男人便侧头朝她看来。男人的面容带着几分长途而来的疲态,眉眼却依旧挂着素日温和的笑:“几月不见,陶陶都长大了。”

三叔...

王昉脚步一顿,她看着眼前这个笑语晏晏的三叔,却是想起前世他离家时的模样...想起大婚之日,他冲破王家的屏障,屈膝跪在她的身前,满身风霜、满目沧桑。

他那一双手半抬悬于空中,似是想如往日那样放在她的头顶,可最后却还是未曾落下,只余苍凉一句:“三叔没用,三叔没能护陶陶一世安康...”

王昉垂下眼眸,敛下那种种思绪。

她继续往前走去,端端正正朝人屈身一礼,唤他:“三叔。”

王岱看着她这幅模样便笑她:“往日跟个皮猴似得,成日儿闹腾,如今倒是与三叔生疏了?可是怪三叔这回出门久了?”他这话一落,便又笑着跟了一句:“三叔这回的确出去久了些,可是你要的东西,三叔可是一丝一毫都未给你漏下。”

“等你回去就能瞧见了...”

傅老夫人看着两人,一面是笑着朝王昉招手,一面是笑着朝王岱说道:“你呀是不知道,陶陶如今不仅长大了,还懂事了...如今我让她与你大嫂一道管家,做起事来井井有条。就连那绸织铺的生意,功劳也要归给陶陶。”

“绸织铺?”

王岱一怔,他先前在路上的时候,也听李掌柜说起近半年金陵的生意,其中便有这一家绸织铺。

绸织铺位于东街,做的是成衣生意,往常也算不错,可近些日子却不知怎么回事,近似掀起了一股热潮一般,连带着收益也要比往先翻了几番...他原还打算着等在府中收拾好,便去看看。

如今听傅老夫人说起,面上有几分讶异,是问王昉:“竟是陶陶的功劳?”

王昉如今思绪皆掩,闻言是把这事的起因经过说了一番,才又说了一句:“三叔莫听祖母胡说,我不过是提供给徐娘几个花样,辛苦事都是她们在做...算不得什么功劳。”

王岱闻言,却是细细暗衬了一回——

他是生意人,常浸此道自是要比旁人通透些。绸织铺这近日来的好生意,的确要归功于那别致的花样,只是花样再好若无人推赏,也不过高阁而立。

而如今的好生意,全在于当日陶陶在陆家赏梅时穿的衣服、说的话...

王岱想到这,便又一笑:“陶陶切莫自谦,今次绸织铺的功劳的确要归功于你。”他说到这,细细看了她一回,才又跟着一句,似叹似笑:“陶陶如今是真的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要三叔背着你翻墙,去看烟花的小胖丫头了。”

一室笑意——

王昉想起那旧时光景,竟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她坐在傅老夫人的身边,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堂,就连纪氏和王允的面上这会也带着和善的笑。

这样的场景让她有些恍惚,恍惚那些事从未发生过...

父亲没有死,母亲没有死,三叔没有被赶出家,二叔也未曾变坏。

所有的人都是好的,所有的事都是好的。

那些恶与坏...

不过,是她的黄粱一梦。

...

夜下。

王昉坐在软塌上,她身上裹着厚重的狐裘,手中账本半摊,眼却望着那点点烛火。

屋中摆着好几箱笼的东西,都是王岱给她带来的,除了衣服、首饰,还有不少有趣的玩件、摆设,另有一个小箱笼放着的是糕点、蜜饯,都是苏杭那边的特产。

几个丫头正在整理东西...

琥珀便笑着与王昉说道:“三爷待您可真好,但凡您要的,他便没有忘下的。”

王昉的眼从烛火处收回来,她看着这满室华件,低声一句:“三叔待我是很好,一直都很好...”

但凡她想要的,他都会给她。

唯独一次...

他未曾允她所求。

屋中烛火摇曳,王昉思绪有些飘散,却是想起元康九年的时候。

元康九年,三叔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女人并不算美,却体态风流,眉眼自带一股韵味,令人见之便不易轻忘。那原是一件好事,三叔这般年纪未曾娶亲、未曾有子,这原就是压在祖母心上的一根刺。

如今三叔既有欢喜之人,女人又有了身孕,自然是再好不过。

但凡女子进门,自该要好生查一回底细,祖母素来疼三叔,只觉女子只要底细干净,那便够了...偏偏那个女人身份委实不干净。

扬州瘦马——

这样的女人又怎么能进王家门?

祖母自是不同意,偏偏三叔那回竟似铁了心一般非要娶那女人为妻。无论她怎么哀求,最后他还是带着那个女人离开了王家...因为他的离开,王家的生意一落千丈,祖母的身体也越发不好,母亲更是焦头烂额。

王昉合了眼,外间月色正好,透过窗棂打在她的身上,恍若有几分清冷之意...她伸手,拢紧了身上的狐裘。

她曾恨过他。

这个疼爱了她十余年的三叔,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了她,离开了王家。

夜深人静时,她也会想...

如果当年三叔没有离开,那么这些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第41章

朱雀巷的庆国公府, 今日尤为热闹。

无论是外院的小子、还是内院的仆妇丫鬟,今儿个都妆扮一新、各司其职做着手头上的事。

如今天色尚早,位于内院的大厨房,却是人流不息。

几个丫鬟排成一排,手上皆端着珍贵的材料...

程宜便坐在椅子上,她今日只是做简单妆扮,手中是握着一张菜单子, 如今正在看这菜单子上的菜可有哪里什么不妥当的...

九千岁往常从未有去过旁人府中的事, 他们也不知晓那位千岁爷究竟有什么喜好和忌口的。打先王允倒是问了宫里的太监一声, 却也只是得了一个“千岁爷未有什么挑剔、也未有什么忌口”的话。

话是这么说——

可那位毕竟是位高权重的千岁爷, 他们该准备的自然该好生准备着, 难不成真不拘什么便往上端?

程宜这样想着, 面上便免不得又多了几分愁绪...

若是惹了那位千岁爷不顺,可不是开玩笑的。

王昉到厨房外的时候, 便听得屋里传来程宜的声音,正是在报几道菜名:“白龙曜、羊皮花丝、仙人脔...”

她脚步微顿, 门前的丫鬟仆妇却已见到她,忙屈身一礼,齐声言道:“请四姑娘安。”

王昉点了点头,往里走去。

屋中的丫鬟仆妇见到她, 也忙屈身一礼。

程宜见她来,便放下手中菜单, 朝她伸出手, 柔声:“不是让你多睡会, 怎得这么早就过来了?”

“昨儿夜里睡得早,今早便睡不着了——”

王昉笑着伸出手任由母亲握着,而后她眼滑过室内,见丫鬟仆妇的手中皆端着珍贵材料,眉心是轻微一皱。她揽了衣裙,往母亲边上的位置坐下,才又看向她手中握着的菜单,轻声问道:“单子有什么问题吗?”

程宜声音如常,面容却带着几分愁绪:“菜单是没什么问题,只是不知那位千岁爷会不会喜?”

她身为王家大妇,操持过不少宴会...

可这却是头回接待这般重要的客人,程宜免不得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王昉见此,是接过菜单,便见上头拟了十余道饭食点心,巨胜奴、贵妃红、汉宫棋、长生粥、单笼金乳酥...更兼有通花软牛肠、小天酥、等头春、过门香、煎卧乌、酒炊淮白鱼、桂花云母汤等十八道菜肴羹汤。

种类丰富而齐全、不少菜肴用得还是少见的珍贵材料...

可见奢华。

程宜看着王昉拧了一双眉,便问道:“怎么样,可还有不足的地方?”

王昉把菜单平摊放于膝上,闻言是有些无奈,轻声唤她:“母亲,今日左右也只有父亲三人陪侍,您准备这么多菜他们又吃不完。何况,九千岁惯来是吃惯了好的,即便是再珍贵的东西放予他的眼前,也不过是虚无一堆——”

程宜闻言,脸色一白,细细一想的确如此。

这些于他们而言珍贵的东西,在那位眼中可不是虚无一堆?

她细眉微拧,声音也添了几分愁绪:“这可如何是好?也不知那位千岁爷究竟爱吃什么,难不成再重新拟一张菜单?这时间怕也来不及了...”

那人喜欢吃什么?

王昉的确是不知道,唯有几回两人一道用饭,也都是按着她的习惯来——

她心下轻叹,是让琥珀取来笔,把几道菜肴划了去,一面是轻声说道:“九千岁山珍海味都吃厌了,今日也不过是想吃一口寻常。既如此,便也不必太过复杂,便只拟饭食六道、菜肴九道...其中的煎卧乌、等头春便改成三鲜笋、蒸鲫鱼,您瞧可好?”

程宜重新掌了一眼菜单,见上头把该去的都去了,又重新换了几道寻常菜...好在这几道菜,材料并不复杂,家中都有,也不必往外再去采买。

她心下总归是落了根,便点了点头,把菜单递给李顺家的,一面是道:“就按这菜单上的来做。”

“是。”

...

庆国公府正堂内。

三个相貌相仿的男人正围坐在一道,却是王珵三兄弟。

相对王珵和王岱的从容,王允便显得有些焦急,他已经派了随侍往外打探了许多回了,也不见人...如今快至午时,他更是坐不住了。

王珵手握一盏茶,端坐在椅子上,比起王允过于刚劲的面容,他的面容有几分山水写意的隽永,却是像极了先国公爷...如今他看着王允便摇了摇头,是言一句:“二弟,过之不及。”

王允闻言,是正了身形,转身朝他拱手作揖:“大哥说的是,是允着急了。”

他这话刚落,先前派出去的随侍便来通禀,是言九千岁的轿子已至东街了...

王允抬头看向王珵,他素日最是看不起这个大哥,身为国公府的长子明明有一身本事,却终日沉迷书画,不知为王家多攒些功名...偏偏此时此刻,不管他如何焦急,却都要先问过他的意思:“大哥?”

王珵落下手中茶盏,他揽袖起身,面色依旧未曾更变,淡言:“走吧。”

待王珵三人走至外院,一顶青布帘的轿子也恰好停在了门前。

开道的是四个冷面、腰间悬绣春刀的锦衣卫。

三人上前朝那轿子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千岁爷...”

轿落帘起——

青布帘中的人身穿青色常服、外罩一件灰鼠毛斗篷,他端坐在轿中,手中握着一个暖炉,面色却还是要比常人显得苍白些。

卫玠迈步跨出轿子,一双眉目徐徐滑过眼前三人,才开了口,声音慵懒而旖旎:“都起来吧。”

王珵三人便又一揖:“谢千岁爷。”

王允看着卫玠,先开口说了话:“外头天寒,屋中已备下暖酒...请千岁爷移步正堂。”

卫玠淡淡“嗯”了一声。

王允心下一喜,便请人先行,而他便稍后一步、恭声与他讲起院中布景,四个锦衣卫紧随其后...

王珵、王岱两人便要再往后些。

几人动身一道往里走去...

卫玠却停了步子,他侧身朝王珵看去,是唤他:“国公爷。”

这话一落,锦衣卫便往后几步,请王珵过去...王珵一愣,他迈了步子于其身后而站,拱手一礼:“千岁爷。”

“嗯...”

卫玠重新迈了步子:“听闻国公爷喜画?”

王珵倒也未曾避讳,大方应下了:“世有百态,画中有千秋,我的确喜欢。”

“前些日子倒是有人送了幅‘千里江山图’给本王,画是好画,悬于家中无人鉴赏却也浪费...”

卫玠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笑,他穿过外院,步入长廊,看着内中布景,便又一句:“国公爷既然是此道中人,便不如送于国公爷罢。”

他这话一落,王允、王珵两人皆怔住了。

王允是惊,他近日于千岁爷前得了几分脸面,自然也要比往日更知晓几桩千岁爷的事...就拿近日来说,他听说千岁爷近来派出了不少人,就是为找一幅画,而这幅画的名字就叫“千里江山图”。

他心下思绪百转,想起先前千岁爷的措词,面色跟着一变。

王珵却是喜,他平生最爱山水画,所收藏的山水墨宝未有万幅,也有千幅...偏偏这山水画中最集大成者的“千里江山图”,他却一直无缘得见。如今听人一说,也顾不得身份,忙问道:“千岁爷所说的‘千里江山图’,可是王希孟王大家所创?”

“正是...”

王珵闻言,更是大喜过望...

他虽然不喜欢九千岁此人,却也知晓他的本事,他既然说是那自然便是...不过,王珵隽永的面容上露了几分犹疑:“千岁爷真的要把此画送予我?”

卫玠笑了笑,却未说话。

王允闻言却是敛下心神,心中又暗骂了王珵一句不分场合,面上却依旧如故,开口一句:“千岁爷,正堂到了。”

王家正堂位居而中,因九千岁惯来怕冷,室内便早早就摆了十余盆炭火...

如今布帘一掀,一股热潮便袭面而来...

王允请卫玠上座。

卫玠便也不推让,坐了下来。他放下手炉,接过丫鬟奉来的热茶,饮下一口,待通身寒气去尽,方抬了手...便有一个手中捧着一个长盒的锦衣卫走上前,双手奉给王珵。

“画就在此,国公爷尽可一阅。”

王珵激动地站起身,也全不顾先前仙风仪态,他双手微颤放于木盒上...盒子是用上好的黄花梨木打造而成,雕有不少花纹式样,看起来甚是古朴。

王允见状,忙说道:“千岁爷不知道,我大哥是个画痴,每回碰到好画,必要焚香沐浴方可观看...”

他这话一落,王珵也收下面上激动,他端直起身,是让观言先把盒子妥善收好,才又端端正正朝九千岁拱手一礼,是言:“多谢九千岁,这画...王某便收下了。”

卫玠搁下手中茶盏,是言:“国公爷不必客气,好画该配赏识之人...”

他说到这,半侧了头,未散的茶香氤氲在他的眉眼之间,使得他带了几分平素少见的柔和:“若让它跟着卫某,怕也是没于光,委屈一场。”

第42章

正堂内。

暖炭生热, 茶香四溢...

许是因为得了这一幅画,王珵待九千岁也热忱起来...他平日虽沉迷书画、甚少与人接触,却并非是不通事的人,又有王允、王岱两人不时添上几句话,倒也算得上是相谈甚欢。

几人用了一盏茶,帘外便有人轻声通禀:“国公爷,夫人遣人来问可要上菜?”

王珵看向卫玠, 见他点了头, 便往外说道:“上菜吧——”

帘外人恭声应了“是”, 而后是脚步退远的声音。

上菜的速度很快, 没一会外头便又响起了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跟着布帘被人掀起, 走进来七八个衣着得体、仪态很好的丫鬟,她们手中端着托盘, 托盘上皆摆着两道菜...另有一个随侍便报着菜名:“过门香、酒炊淮白鱼、桂花云母汤...”

他每报一道名,便有人从托盘上取下相应的菜摆放在桌上。

九道菜肴羹汤、六道饭食糕点...

各个模样精致, 香味浓郁,倒是令人见之便起了口腹之欲。

菜肴已摆好,仆侍丫鬟便皆退下,先前留于正堂内的随侍便取来热帕、茶盏, 侍候起屋中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