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玠不惯由人伺候,自挽了两节衣袖, 接过丫鬟递来的热帕擦拭了手, 才与王珵淡淡说了一句:“今日倒是劳烦国公夫人了, 这一席菜怕是废了她不少心思。”

王珵闻言是一笑,他把帕子递给丫鬟,手握一壶梨花白倾手替人倒了一盏,是言:“的确是花了不少心思,她原是备了十八道菜肴、十道饭食...还是家女说您山珍海味吃惯了,今日不过来吃一口寻常,才改为菜肴九道、饭食六道,多添了几道家常菜。”

家女...

卫玠挽袖的动作一顿,想起那个红裳翩跹的丫头,半垂的眼中带了几分笑意...

他抬眼看着这一桌菜肴,想着其中也有那人的辛苦,竟当真觉得有几分饿了。

卫玠挽下衣袖,系上袖扣,接过那一盏热酒,饮下一口。酒是好酒,香味浓郁,入口为烈,回味过后便是甘...他眉眼舒缓、声音也难得放柔了几分:“这样,已足够了。”

王允坐在一边,他自是察觉到了九千岁今日的不通寻常...而这一股不寻常,若是他未曾猜错,皆是来自那个人。

他心下不知是何滋味,却像是发现了一个大秘密,连带着整颗心也“扑通扑通”活跃起来。

饭席之间,酒盏觥筹交错。

卫玠每道菜都尝了一遍,若说滋味,也不过是寻常滋味...

这天下再美味的东西他都尝过。

可他还是觉得,这世间美味,却都不敌今日这一口寻常。

站在一侧漠然不语的几个锦衣卫,心下难得生了几分奇怪,千岁爷向来不重口欲,今日竟会用这么多...王家的饭菜,当真有这么好吃?

饭席过后。

卫玠重新漱了口,接过热帕擦拭了手...

他见身侧王珵坐立难安,因着知晓他的性子,便也不拦,只说了一句:“国公爷若有事便去忙吧...”

王珵先前得了画,早就耐不住,若依往日他的秉性保不准连饭都不用便走了。这会也不过是因着身份、又因着送画生了几分好感才陪坐了这么久...如今听闻他这一句,自也不推辞,起身与他拱手一礼:“既如此,九千岁好坐,子嵩先行告退了。”

他这话说完,还不忘接过观言手中的木盒,如待心头宝一般捧于手心,小心翼翼往外走去。

王岱午间还要接见管事,便也先行告退了。

如今这正堂之内除去四个默而不语的锦衣卫,便只余王允和卫玠两人。

王允看了看人又恢复如常的面色,心下一动,是言:“如今日头正好,千岁爷可要去院中走走?”

卫玠握着茶盏的手一顿,良久才淡淡点了点头:“也好。”

...

王家景致虽不如陆家雅致...

可在这金陵城中也是少有的一份。

从正堂出来,穿过长廊便是一个偌大的假山池,假山石形状不一,堆砌在一道...倒也成了一副好景。

再往前去便是一个形若月牙的湖泊,如今日头泛在其上,衬得水波粼粼...

王允在人身后一步,顺时便说上一句:“这湖泊名唤‘月牙’,若是晚上,有月亮泛在其中,还要好看几分。”

卫玠生平好景早已看遍...

有趣的、奇特的,即便他不能去,自然也会有人画上一副供他赏看。

因此——

这王家景致即便再好,于他眼中也不过是虚无一片,泛不出几分涟漪。

卫玠这样想着,便又想起先前王允提议时,他心下有一瞬的心动...

这一动,来源于一个人。

他停下步子,有几分失笑近日所为,倒像是个毛头小子一般。

卫玠伸手揉着眉心,掩下万千思绪:“走...”

他这话尚未落下,便瞧见不远处有一个身穿胭脂色袄裙的姑娘往这处走来,却是王昉。

王昉许是未曾想到这儿竟会有人,一瞬的错愕之下便停下了步子...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又重新迈了步子往这处走来,屈身半蹲,仪态端庄,身上萦绕着全不似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从容:“二伯,九千岁...”

王允看着王昉,眼中神色一闪而过,便又归为往常和蔼的模样:“陶陶怎么在这?”

王昉未曾抬头,却也察觉到两道视线...

这两道视线一个灼热,一个平和,让她忍不住想起当年灵前那场逼婚。

王昉心下有些不舒服,她自醒来后,已很少在外人面前这般抑制不住情绪。可这会,她却不愿掩藏...

她半弯着脖颈,依旧屈膝半蹲,声音却带了几分抑制不住的冷淡:“祖母有召,陶陶正要过去。”

她这话说完,便又屈身一礼,是言:“陶陶先行告退。”

王允眉头一皱,方想说话,又看了身前的九千岁一眼,便又声音和煦说了一句:“既如此,你便去吧。”

待王昉走后...

王允抬了头,是看了看九千岁的面色,才又低声一句:“千岁爷可还要逛?”

卫玠看着那道远去的红色身影,握着暖炉的手有些收紧,他未曾错漏过她那一瞬的不喜和冷淡...他好似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这个小丫头是真的不喜欢他。

当日宫中的仓皇而逃,他也未曾看错。

卫玠心下难得有些不舒服——

这天下之人,不喜他的十之八九。

他从未在乎过。

偏偏这个丫头,这个小丫头...

那道红色的身影早已掩入小道之中,寻不见了。

卫玠合了合眼,时下风和日丽,可他却觉得有一瞬无力感从心底而生...再睁眼时,他的面上却只余素日的淡漠,隐隐带有几分肃杀之气:“走吧。”

他手握暖炉,转身往外,灰色斗篷在空中划成一条好看的弧度...四个锦衣卫忙紧随其后,簇拥着他往外走去。

没一会,一行人便从王家消失了。

...

王昉从千秋斋回来,便听琥珀低声说道“九千岁已经走了...”

她点了点头,想起先前那一瞬情绪的外露,那个人这么聪明自然察觉到了。

王昉抬头看着千秋斋门前的两颗松树...

她心中那几许猜测,还未曾得到定论。

琥珀见她未曾动身,便轻轻唤她一声:“主子?”

“嗯...”

王昉收回思绪,她抬手任由琥珀扶着,落下一句:“去飞光斋。”

“是。”

程宜因着早间忙碌了半日,午间便睡了一觉,王昉过来的时候,她刚刚醒来...屋中炭火生热,她倚塌坐着,头发简单挽了一个发髻,衣服也只是一身家常服。

她见王昉过来,便伸出手:“怎么不去歇着?”

“想您了——”

王昉握着她的手,一道坐在塌上,一面是朝室内望去一眼:“爹爹呢?”

程宜替她剥着橘子,一面是说道:“九千岁送给他一幅画,正是他寻觅已久的‘千里江山图’——”她说到这,便有些无奈:“一回来便把自己锁进了屋子,这会正观赏着呢。”

王昉一怔,千里江山图?

她自是知晓这幅画的,当年父亲一直耿耿于怀未曾寻觅到此画真迹,让他无法一阅这集大成者的山水之画究竟是何模样...

不过九千岁——

他究竟想做什么?

...

西院。

仆妇丫鬟皆被王允赶了下去,如今这整个室内便只余王允和纪氏二人。

纪氏自打那日从千秋斋回来,倒也修身养性了一段日子,平日也多是陪着王媛抄写佛经,鲜少外出...

如今听得这一语,却还是抑制不住,高声惊愕道:“老爷,您说什么?”她说完,还不住呢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可是九千岁...”

“你不信?”

王允手中握着一盏茶,见她这幅模样是饮下一口,才又道:“我原也是不信的。”

他把今日几桩事说了一回,呐呐而语:“没想到如今我这青云之路,竟是得了咱们这个好侄女的庇佑啊...”

纪氏一听,面上便有些泛起愁来:“那位若是当真看上了她,往后要动...可就不容易了。”

“是啊...”

王允先前只想了青云之路,却是漏了这最重要的一面,如今闻言便沉吟起来...他手轻轻敲着桌案,素来沉稳严肃的面上带着几分晦暗,良久才低声一句:“所以才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第43章

年关将近。

金陵城中的年味也越发浓厚了...

不管士庶之家皆开始贴上了桃符, 装饰起了屋子,以一种热忱之心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王家较起往昔,却要显得冷清些。

王佩因为先前的落水,身子还不大见好,如今依旧居于闺阁之中,平素也很少见人。王媛除去先前王岱归家时出来了一回,平日也都是禁闭于屋中, 抄写佛经...不过, 令王昉意外的却是纪氏。

自打那日祖母留了纪氏, 也不知说了什么, 竟让她收敛起了性子。

王昉先前让人去西院打探过, 知晓纪氏近日不是陪着王媛抄写佛经, 就是去探望王佩...倒是真摆上了一副慈母姿态。

“阿姐要第几道茶?”

王蕙倚着车厢跪坐着,她两节袖子松松挽起, 露出袖上绣着的两朵青莲,正低头煮茶。待过了好一会, 她还是未听见回声,便半抬了头朝王昉那处看去,跟着又低唤一声:“阿姐?”

“嗯?”

王昉回过神,她放下手中的书籍, 侧头看去:“怎么了?”

琥珀跪坐在王昉身后,闻言便笑说一句:“主子您又失神了, 七姑娘问您要第几道茶呢...”

“先前在想事...”

王昉这话说完, 便把手中书册合了起来放在案上, 看着王蕙的面上露出几分笑:“第三道吧。”

王蕙应了声“好”,便又重新低头煮起茶来,待至第三道,她方倾手倒下一盏茶...茶是新茶,由今年初夏的一捧清荷、混着去年寒冬的一抹梅香晒制而成。

她捧青花瓷盏,奉于王昉,是笑:“阿姐的茶。”

王昉接过茶盏,因着这一动,青花瓷盏中点缀着的几片梅花与清荷便也跟着轻轻晃荡着...

水波粼粼,暗香袭来,甚是好看。

她双手捧盏近于唇畔,饮下一口盏中茶,茶水入口显得有些淡,待过一会,才有回甘之味...一抹清荷与梅香于唇齿之间缓缓盛开。她抬头看向王蕙,轻轻一笑:“阿蕙的茶艺是越发好了。”

王蕙正捧茶要饮,闻言一张先前被热气熏得有些微红的脸,便越发红了几分:“阿姐...”

车内茶香四溢,笑语晏晏...

没一会马车便安稳停了下来。

琥珀和侍书先下了马车,搬了杌子放在马车边上,才又扶了王昉、王蕙两人走下马车。

许是已近年关,街上的人并不算多,就连摊贩也少了许多。

王昉两人头戴青纱帷帽,由两个丫头扶着走进了一家名唤“金香阁”的地方...金香阁顾名思义卖的是“香”,除去香料外,也卖香露、香粉等物。

琥珀掀了厚重的暗红杭绸布帘,尚未走进金香阁,便有一股浓郁却甚是好闻的香味从屋里传来...

一个年约三十余、身姿妖娆甚有风韵的女人瞧见她们,忙快走几步迎上前来。她一面是朝王昉几人屈身半礼,一面是笑着说道:“怪不得今天妾身听着喜鹊吱吱叫,原是两位贵客到了...”

她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两位小姐今儿个是依着往日的惯例,还是重新再挑几盒?店里倒是新进了不少别致的,不如往里屋移步瞧瞧?”

王昉点了点头:“青娘领路吧。”

那个名唤“青娘”的女人闻言,便笑着转过腰肢领着她们往里走去。

金香阁用一道布帘分了里外两屋,里屋占地要更大些,除去摆着的香料外,还置了软塌、桌椅等物,案上还放着茶盏、茶叶可供人煮茶。

因着到了屋中,也无外人...

王昉两姐妹便都揭下了帷帽,坐在椅子上。

青娘亲自倒了两盏茶,才又让人把几盒香露、香料取过来,一面是笑着说道:“这是西域商人送来的荼芜香、金凤香,此香味浓郁,若把此香挂在玉香囊中,满路皆可闻此香。”

“这是三匀香,此香香气清雅,可敷于身,也可制成香囊挂于腰间...”

她一面说着,一面是打开香盒,把香粉、香露敷于店中随侍的身上,没一会这暖阁之内便传来种种香味。

屋里青娘正替王昉两姐妹示范着用法。

外间便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跟着是随侍一句:“青娘,二少爷、三小姐来了。”

青娘眉心一动,她看向王昉,见她点了点头:“青娘先去忙吧...”

“哎...”

青娘屈身一礼,便又一句:“两位小姐请稍坐,妾身去去便来。”

她说完这话,便转身往外走去。

王蕙手中正握着一盒叫做“伴月香”的香露,此香味清而幽,甚是好闻,她眉目弯弯是言一句:“书中曾记伴月香清幽淡雅,芳泽溢远...只因徐大家常于明月当空的夜晚,吹着习习的凉风坐于庭中,后制得一香便定名为伴月。”

王昉听她絮絮所言,便轻笑一声:“你啊...”

她这话还未曾落下,布帘便被人掀了起来,跟着是一道喜悦万分的声音:“王姐姐,当真是你?”

王昉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便抬头看去,一个身披栀黄色斗篷的身影从帘外走了进来,她的面上带着遮掩不住的欣喜意,却是陆棠之...她把手中香盒放在桌案上,眉眼弯弯,笑喊她一声:“棠之,原来是你。”

她这话说完,便又想起先前随侍所言,二公子...

陆意之也来了?

王昉往那杭绸布帘处看去,见一个身穿玄裳、外罩黑色大氅的男人正手握布帘,朝她看来。他一双眉目隽永而悠长,嘴角微微翘起,眼中带着几许春日桃花色...

屋中几人瞧见他的身影皆被唬了一跳,琥珀是最先回过神来的,她忙取过放置在一处的帷帽替王昉两人戴好。

青娘跟在身后,瞧见这幅状况也煞白了脸:“二公子...”

陆棠之却有些后知后觉,她先前瞧见王昉两人,一时也未曾注意,如今瞧见这幅状况才回过神来...她转身往身后看去,便见自家二哥不知何时也跟着进来了。

她轻轻“哎呀”一声,跺了跺脚,一面是推着人往外走去,一面是道:“二哥你做什么呢?这里都是姑娘家,你跟着进来做什么...你去外头等着,我跟王姐姐说会话就去找你。”

陆意之挑了挑眉,他倒也未曾说什么,任由人推着往外走去,只是在布帘落下时...

他一双桃花目往王昉那处轻轻带去一眼,青纱帷帽下只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并瞧不清是何姿态。

屋中几多女子或是诧异、或是愠怒,偏偏只有这个小丫头,面色依旧如常。

真是有意思...

等陆意之走了出去,屋中先前紧张的情绪才一消殆尽。

陆棠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也知晓女儿家的清誉尤为重要,好在这处并无什么外人,若是...她心下这样想着,便又屈身半礼,真心实意地致起歉来:“王姐姐,抱歉,我二哥他,他...”

她想着先前在宫中的时候还与王昉说起二哥的好,一张小脸又红了几分,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青娘也跟着屈身一礼,今日这件事若当真计较起来,她也免不去责任...

王昉摘下帷帽,她起身亲自扶了陆棠之起来,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宽慰起人来:“无妨,如今人走了就好。”

陆棠之听她这话,心下便又多添了几分感激:“王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