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重名,她哪里不知晓王姐姐这是为了劝慰她,才这般说...待回去了,一定要好好说说二哥才行。

琥珀见陆棠之这般致歉,心下也松了几分,她是见过陆家这位三小姐的,知晓她是个好性子的。只是那位陆二公子,她想起先前瞧见的那副容颜,忍不住还是皱了皱眉...好在这儿无外人,两位小姐的年纪也不算大。

不然...

还真的不知道被这么编排去了。

...

等王昉几人出去的时候,便又过了两刻的样子。

青娘亲自包好了香料、香露等物,却是一分钱也不肯收。

陆棠之更是说道:“王姐姐往后喜欢什么便来挑,把帐记在我头上便是。”

王昉闻言是有些无奈,不过她也未曾说些什么,只是让琥珀把香料收好,便与陆棠之往外走了。

随侍掀开杭绸布帘,送她们出去...

便见金香阁外有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子站在一道。

他们一个身穿玄裳,面容俊秀,如今正半倚着车厢站着,他的手中握着一块玉把玩着,面上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而他的对面,是一个身穿月白长衫、外系披风的男人,他面如白玉,气度如月,眼中含着如四月春风般温润的笑...

王昉一怔,步子跟着一顿,轻声喊他:“表哥?”

陆棠之听见王昉的声,也往前看去,便见不远之处站着一个风光霁月的少年郎...她脚步一顿,脸色一红,好在有帷帽挡着未曾瞧见她现下的失态。

程愈转过身,一双清和的眼滑过三个戴着帷帽的姑娘,而后是看向站在中间头戴青色帷帽的王昉。

他轻轻一笑,声音温润而清越:“陶陶、阿蕙。”

琥珀几人瞧见他,忙朝他屈身一礼,是唤她:“表少爷。”

王昉重新迈了步子,问他:“表哥怎么在这?”

程愈闻言是笑着看了陆意之一眼,才又说道:“我刚从国子监出来,遇见九章便停了下来...”

九章?

陆意之的字?

不过,表哥怎么会认识陆意之?

王昉透过青纱帷帽往陆意之那处看去,却见他正好也抬眼朝她这处看来...

两人穿过青纱的这一眼,还是王昉先避了开去,自然也未曾注意到陆意之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笑意。

那一笑,与往常甚是不同。

可也不过这一瞬,陆意之便又挂上了往日玩世不恭的笑。他朝陆棠之看去,手中的玉佩落下,声音透着几分慵懒和随性:“走吧...”

陆棠之轻轻“哦”了一声,她与王昉两人告辞,便跟着陆意之往马车走去...

等陆家的马车走远了——

程愈便也陪着王昉几人往王家的马车走去,他低头看着王昉仍有些疑惑的面容,轻声笑道:“当日我在顺天府见过九章,与他曾下过一局棋,九章赢了。”

王昉一怔,她知晓表哥的棋艺,竟会输给陆意之?她侧头朝程愈看去,方想说些什么,却只瞧见他略带无奈的面容...

第44章

昨儿夜里突然落起了雪...

直到王昉今早醒来的时候, 院子里已被这白雪装裹成了一件银衣。

屋檐上、园子里、小道中,就连门前的几株老梅树也都被雪压住了原本的面貌。

几个仆妇早早起来就开始扫雪,是要把路上的小道开出来,免得主子们过来的时候不好走路...也有人披着斗笠,打着树上的雪。

王昉坐在床上,她的手中握着一块热帕,半拧着头往那木头窗棂看去...

白茫茫的一片, 也瞧不出是个什么景致。

“今冬的第一场雪...”

玉钏跟着笑说一句:“还当今年是不落了, 哪里晓得这都快过年了, 竟还落了起来...那树上、屋檐上都压了一片片的, 瞧着倒是比往年还要大些。”

琥珀正打外头进来, 她一面是搓着手呵着气, 一面是在暖炉上烤着手,闻言是笑道:“的确要比往先大, 好在今早是有些小了...”她把身上寒气去了些,才从里阁取过衣裳, 跟着一句:“飞光斋的白芨姑娘过来传话,说是今日雪路难行,夫人让您不必过去请安了。”

王昉把热帕交给玉钏,伸展着手任由琥珀替她穿戴着, 闻言便点了点头,才又轻叹一声:“都二十九了, 也不知阿衍什么时候才能归家?”

如今他一人在外, 身边也没个小厮伺候着, 也不知适不适应?

她这样想着,便又幽幽一叹...

琥珀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跟着便轻声劝慰起人:“虽说老夫人不准八少爷归家,可若当真有事早就递信来了...您放心,明儿个便是除夕夜了,不拘如何徐先生都该放八少爷归家了。”

玉钏也跟着劝慰道。

王昉心下一叹,她又何尝不知,只是阿衍毕竟年幼。

她看着那茜纱窗外的虚无白茫,一时也不知当日下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

王衍是午间归的家。

他往千秋斋、飞光斋请了安,便独自一人往王昉处来了。

少年身披大红色斗篷,脚踏黑色云锦鞋,头发皆用嵌玉的红带束起。他的面容已随着年纪渐渐长开,露出几分英气...如今雪下得小了,他便未曾撑伞,在这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深一脚浅一脚的朝有容斋走去。

有容斋的丫鬟、仆妇瞧见他皆愣了下,待瞧清人才慌忙起身朝他问安。

王衍也未曾理会她们,径直往正屋走去。

琥珀正好打了帘子出来,瞧见迎面走来的王衍也是一愣,而后才笑着喊他:“八少爷,您归家了?”

王衍轻轻“嗯”了一声,他看着琥珀面上也挂了几分笑,唤她一声“琥珀姐”,才又问她:“阿姐呢?”

“主子□□着您呢——”

琥珀这话一落,便替人掀开了帘子,一面是迎着人走进屋子,一面是笑着朝里说道:“主子,您瞧谁来了?”

王昉正半倚着榻,她的手中握着一双帕子,这会正在往里面的夹心放棉絮...

闻言她是抬头看去,便见那十二串珠帘外有一个少年正含笑看着她,少年的皮肤相较往昔要黑了不少,身形也要挺拔不少,唯有那一双眉眼依旧带着掩不住的机敏劲:“阿姐,阿衍回来了。”

王衍这话一落,便掀开那十二串珠帘,径直朝她走来。

他任由琥珀替他解着斗篷,黑亮的眼睛依旧看着王昉,笑着与她说道:“阿姐看阿衍都看傻了,是不是不认识阿衍了?”

王昉听他这么说,心下情绪波动得厉害——

她把袜子放进绣篓里,方伸出手,握着王衍虽然还稍显稚嫩却也有了几分力度的手,细细看起人来...十多岁的少年一转眼便变了个样,王衍近有两月不在家,变化自然更是不少。

“黑了、高了、也壮了...”

她抬着头看着眼前的少年郎,盈盈一双杏眼也带了几分水意:“我的阿衍长大了。”

王衍一听,面上也添了几分红意:“阿姐...”

他先前走得急,发梢上还挂了些外头的白雪,如今被这屋中的热意一吹,雪便化成了水,这会正沿着发梢滑过脸颊垂落在衣裳里。

王昉忙握过帕子替人擦拭了起来,一面是半嗔道:“瞧你,也不知撑把伞,不怕把自己冻着了?”

王衍喜欢看阿姐替他忙活的样子...

如今听她训斥着,也只是笑着看她:“阿衍心里念着阿姐,只想早些见到您,一时就没顾着。”

琥珀几人瞧见这幅模样,笑着重新上了热茶、果脯,又换了新的银丝炭,便皆退了下去...把这一室安详留给了姐弟俩,由他们说着体己话。

屋子里没了人,王衍便也松泛起来...

他坐在王昉身边,面上露出先前未显的几分稚嫩,是与她说起近月来的事:“徐先生家中只有一个看门的管家、和做饭的婶子,平日家中洒扫、洗衣、劈柴都得靠自己...因着祖母的话,阿衍去的第一日便替徐先生承担起了他的衣裳。”

他一面说着,一面是伸出手来,朝人扮起可怜:“阿姐瞧瞧,阿衍的手是不是比往日粗实了不少...都是近月来洗衣、洒扫、劈柴的功劳。”

王衍这话虽是卖乖、扮可怜的成分多些...

却也的确要比往日显得粗实些。

往日细嫩如白玉的手,这会已有了不少细小的划痕,斑驳错落的停留在手背和手心上。

王昉先前未曾察觉,这会细细看了一回,眼中便又多了几分水意,她颤着手轻轻滑过那些伤痕,哑声问道:“疼吗?”

王衍看着王昉这般,哪里还敢说疼...

他收回了手放在身后,一面是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早就不疼了。”

他这话说完,未听见人的回声,忙又跟着一句:“真的不疼了,这都是以前留下来的,过些日子便消了...阿姐别担心。”

王昉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不似作假,便说道:“我这还有几盒珍珠膏,你拿去用...如今天气越发冷了,需注意着,若是裂开就不好了。”

王衍原想说不用,徐先生虽然时常让他做事,好东西却有不少...不过,他看着阿姐眼中的湿意,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忙点头应下了。他心下还有些心虚,若是早知道阿姐会这般伤心,便是真疼他也不敢说。

他这样想着,未免再惹人伤心忙撇开这个话题,说起别的趣事来:“徐先生此人,的确要比往常的先生有趣些。”

“他说人行于天下,不可只困于那书卷纸帛之中...”

“他还与我讲起他这些年的见闻,我才知晓金陵虽繁华,可这世间还有不少比金陵更有趣的地方...塞北苍茫放牛羊,大漠黄沙孤鹰飞,还有江南的小桥流水,四时都有不同的风景。”

王昉坐在他的身边,见他亮着一双眼睛,絮絮说道...

无论是眉眼之间的气度,还是这话里话外的气势,竟都与往日不同。

她身边的阿衍...

不知不觉间是真的长大了。

而这一份长大,皆来源于那位徐先生的功劳。

王昉看着他,心下对那位徐先生,头回起了感激之情——

若是当年阿衍也曾有这样一位先生,引导着他去做一些事,也许后来的他也不会脆弱至斯。

“对了——”

王衍笑着转过头看着王昉,一双眉目微微弯着,跟着说道:“先生还与我夸起阿姐了。”

“嗯?”

王昉有几分怔楞,她与徐先生素不相识,何况她久于闺阁,又有什么值得他夸得?

王衍看着她这幅模样,便轻轻笑道:“当日阿姐劝慰我‘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我把这话誊写在纸上挂于房中。有回先生见到了便问我,这话是何人所作...他知晓是阿姐所言后,不住与我夸赞起阿姐。”

他这样说着,眼中比起先前更要亮了几分,就连面上也带着浓浓的自豪感,竟是要比旁人夸赞起自己还要高兴:“先生还与我说,阿姐虽为女子,却不困于闺阁...这天下大半男儿都比不上阿姐的胸襟。”

胸襟?

王昉笑了笑,却未说话——

她想起当日与阿衍所言“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你只需把你能做的,该做的,做到最好...至于结果,又何须耿耿于怀?”

只是这世间,向来劝人者易,自劝者难。

她当日教阿衍说这样的话,是希望他日后当真能做一个问心无愧的当世大丈夫。

只是她——

终究做不到忘却仇恨。

屋中王衍还在絮絮说着话。

王昉侧头往那木头窗棂外看去,依旧白茫茫的一片...

那些梦魇和冤苦,终究还是让她耿耿于怀啊。

————

傍晚的时候。

飞光斋过来传话,说是表少爷来了,让他们过去…

王昉便重新换了一身衣裳,与王衍一道往飞光斋走去。

往飞光斋去的一条路上,已被仆妇扫出一条小道来。

现下雪是停了,可这天较起往昔却还要冷上几分,王昉手中握着一个绣着花样的暖手兜,就连脖子上也系着一块白狐围脖,整个人都裹在那胭脂色的斗篷里…可她还是觉得有些冷。

王衍比她要先半步。

王昉原先还不知道他是要做什么,到后来才知晓他这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去迎面而来的冷风。

她心下一暖,面上也跟着盛开一个灿烂而温和的笑容:“阿衍过来吧,我们一道走。”

“没事…”

少年的声音还有几分稚嫩,身躯却已日渐高大。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他未曾回头,只笑着说道:“以后阿衍都替阿姐挡风。”

琥珀闻言,便笑嗔他一声:“八少爷惯来胡言,往后主子要嫁人,自然有姑爷替主子挡风。”

王衍两耳一红,皱了皱鼻子:“这世间哪有什么人配得上阿姐…”

他这话一落,便又想起程愈表哥,若是程表哥,倒也不错。

他这样想着,便又跟着说了一句:“阿姐是我的阿姐,等阿姐嫁过去前,都由阿衍替阿姐挡风。”

几个丫鬟听他所言,都笑了起来。

王昉整张脸都裹在兜帽里,瞧不清是何神态…

她微垂着眼睑,在这欢声笑语和少年郎的稚嫩声中,在这苍茫白雪的天地间,依旧未曾说话。

“阿衍、陶陶——”

声音是从前方传来,众人往前看去便见王冀外罩一身大氅,正满脸含笑往他们这处走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学子装扮的年轻人,正是先前来过国公府的那几人,其中便有那位面容生得姣好,名唤“言庚”的年轻人。

王衍听到声音,便往前看去,是唤他一声:“三哥。”

他待王冀这个兄长,向来是尊敬的…

不过,在看到他身后的一群人后,王衍还是忍不住微微蹙了眉心,身形未动,依旧掩在王昉身前。

王昉抬眼看着王衍的背影,她心下微动,直到脚步声近,才屈身半礼,唤人:“三哥。”

“嗯——”

王冀看着王衍身后的人,眉心半蹙,不过也就这一瞬他便又归为往日的笑容:“你们这是往哪去?”

王衍便恭声说道:“母亲传话,让我们过去。”

王冀点了点头,他刚想说话,身后几个学子便问道:“长砾,这就是你那个拜徐先生为师的堂弟?”

“是啊…”

王冀的面上依旧挂着旧日和煦的微笑,他看向王衍的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说来,阿衍,我还未曾恭喜你…竟能让徐先生收你为徒,这可是天下众多学子梦寐以求的事啊。”

他这话一落,身后几个学子纷纷上前,打量起王衍来。

王衍早就习惯这样的打量,自打他成为徐先生徒弟的那天起,这样的眼光就一直围绕着他。

往先,他也许会觉得烦,或者在这些崇拜的眼神中心生自豪感…

可如今他心下平和,不避不让,任由他们打量。

几多学子心下纷纷赞叹,眼前的少年郎虽只有十岁余,可这样的气度也的确担得起徐先生的关门弟子。

他们这样想着,便有不少人与他拱手作揖,是为敬服。

王冀看着这般情景,心下却有些不舒服…

不过一个十余岁的少年,地位竟比他还要高。他又想起先前王衍的姿态,全然不似往日的浮躁,心下便又多了几分担忧…不过他素来伪装惯了,这会也只是这般想着,面上依旧如初:“我们正要去梅园论道,阿衍若有兴趣便与我们一道来吧。”

王衍看了身后的阿姐一眼,却是摇了摇头:“三哥去吧,我与阿姐还要去母亲那头。”

他这话说完,便与众人拱手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