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看着她,也难得正色了一回,他捋着胡须慢慢说道:“小丫头,我随你去自然会为你祖母好生诊看一回,可这个病症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你心下可切莫抱百分确信,免得日后有所失望。”

世间本无神医…

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也不过是戏中说词。

王昉心中自是明白,她敛下面上高兴,是端端正正朝人屈身一礼,口中跟着言道:“我明白。”

她先前是实在忍不住才欢喜至斯…

只是这病究竟能不能治,能不能治好,却要等他们回到金陵才知晓。

王昉想到这,便与人先提出告辞…三叔还在寻人,她该早些与他去说上一声:“先生且在家稍候一两日,待我们安排好,便来请先生。”

“嗯…”

江鹤捋着胡须点了点头,跟着又老神自在的说了一句:“记得路上备好美酒,长路漫漫,若无美酒相配实在太过无趣。”

琥珀先前见他正色,心下对其还改观不少,如今听闻这一句,小脸便又忍不住黑了一回——

她想着那位陆二公子。

果然什么样的师父,教出来什么样的徒弟。

王昉却是笑着点头应了:“先生放心,待至金陵,我再请先生喝上好的金陵游。”

“金陵游?”

江鹤想着那绕梁三日也不去的味道,忍不住就眯起了双眼,连说了三个“好”字。

王昉笑了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

陆意之看着王昉离去的身影,便搁下手中茶盏,跟着站起了身…

江鹤看着他,回过神来。

他轻轻“咦”了一声,在身后喊他:“九章,你做什么去?”

陆意之脚步未停,任由风拂过宽袍衣袖,淡声一句:“送客。”

“送客?”

江鹤双眉微挑,面上露出几分兴味,低声嘟囔道:“往日可没见你对谁这般殷勤过。”他这样说着,握着手中的葫芦摇了摇,仰头饮下一口酒,醇酒穿肠过,而他轻轻笑道:“年轻真好啊。”

王昉由琥珀扶着走出院子,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转身看去,却是陆意之跟着走了出来。王昉以为他有事,便停下了步子,见他又走近了几步,开口唤他一声“陆二公子”,跟着是问道:“可是江先生有什么事?”

“无事——”

陆意之看着她摇了摇头:“我送你出去。”

王昉一愣,而后杏眼弯起一道月牙似的弧度,是言:“不用了,这儿离巷口也不远。”

陆意之却未曾理会,他先迈了步子往前走去,只跟着一句:“走吧,这儿不安全…”

王昉想着先前来时撞见的场面…

抬眼望去,见不远处还有不少醉汉,倒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轻声与人说了一句“谢谢”,便由琥珀扶着她继续往前走去。

陆意之走得不快,恰好离人两步的距离。

一路往前走去…

小巷之中依旧混杂着不少声音。

待至巷口,程家的丫鬟与车夫早就等得焦急了,见他们出来才松了一口气…丫鬟扶着王昉好生看了一回,见她无恙才松了一口气,一面是道:“表姑娘,天色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王昉点了点头…

她让两人等下,而后是转身看向陆意之,郑重一礼:“多谢陆二公子。”

陆意之倚墙看她,好一会才道:“你谢我什么?”

王昉一愣,谢他什么?

谢他这一路相伴,还是谢他这一路奔波,解了她燃眉之急?

时下春风正暖,拂过两人的面,蜷起两人身上衣…

陆意之看着她,一双桃花目微微一转,盛了这春日里的无数风华:“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他说完这话,便上前牵过马,转身往另一条道上走去。

琥珀扶着王昉,他看着陆意之的身影,好一会才一句:“怪人。”

怪人吗?

的确是有些怪啊…

他究竟是为什么,才会亲自跑这一趟?

王昉想不通,便也不再想,前路已无陆意之的身影,而她头戴帷帽,由人扶着转身往马车走去:“走吧。”

王岱自打得了消息,便紧锣密鼓的打点起路上的东西来。

王昉也与张老夫人提出了告辞…

张老夫人虽然心有不舍,却也知道此时也不适合留人,只好在临行前又让王昉陪着好生说了许久的话…她握着人的手,一面是道:“你常住的屋子里,有片池塘,等到夏日的时候满池睡莲便都长开了…前些年,你都错过了,今年若得空可一定要来。”

孟氏闻言,也跟着笑说一句:“表姑娘可不知道,你屋子里那片池塘可不知羡煞府里多少人,我去年进府的时候掌了几眼,记到现在都没忘。”

王昉闻言,却是一愣…

她记得有回夏日的时候来顺天府,便与外祖母提起家中的睡莲,那时外祖母便与她说会给她一池睡莲。

没想到,是真的。

王昉想到这,喉间便也有了几分哽咽,她握着人的手,低声道:“外祖母…”

张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柔声说道:“傻丫头,外祖母知晓你忙,只是往后你及笈了成家了,来的机会便越发少了…外祖母老了,只想着能多看你几眼就多看几眼。”

孔氏闻言,忙跟着劝道:“母亲这是什么话?您是要长命百岁的,陶陶若有空自会来看你…您可不能再说这些让人伤心的话了。”

王昉也跟着劝说道:“外祖母放心,陶陶若是有空一定会常来看您。”

前世她没能见到外祖母的最后一面,这件事一直是残留在她心中的刺…今后她的确该常常来看看外祖母。

几人又说了会话,外边便有丫鬟来禀了,是言“王家三爷来接表姑娘回家了。”

张老夫人握着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却也不再拦人,只是握着王昉的手又说了一句:“等到了金陵,记得常给外祖母写信。”

王昉忙点了头,跟着说道:“您平日也要好生照顾自己,夜里抄写佛经很是伤眼,您可不能不听丫鬟们的劝…陶陶若得空便来看您。”

她说完这话,便起身又行了个大礼,辞别程家众人…

而后是在他们的注视中,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

四月中旬。

临近金陵的边界上。

有一行整齐的车马正缓缓往金陵城的方向走去。

途中亦有旁的车马行商者,见到他们这行,虽人数并不多,却整齐有序…前后二十名佩剑的男人,各个英勇雄伟,看起来要比江湖剑客多了几分秩序,少了几分随性。另有三个男人,位于车马中间,他们骑着马,手中各自握着一壶酒,仰头而饮,竟有几分说不出的风流随意之姿。

正是王岱一行。

因着离金陵越近,无论是王岱他们,还是许青山他们,都是满面含笑。

有不少人还轻声唱起了金陵小调…

传至其他车马行商者的耳中,都忍不住侧目朝他们看来。

王岱这一路对陆意之也改观不少,往日只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相处之后才觉得外界的风评大多是掺了水的…这会便在这欢喜高扬的金陵小调中,笑着侧头问他:“九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

陆意之手中依旧握着一壶酒,他看着前方路,仰头饮下一口酒…

暖风拂人面,他一双桃花目半眯了起来,良久才缓缓说道:“这世间能打算的东西,无外乎功名利禄…求取功名太苦,追求地位太难。不若乘舟远去,享世间美景,纵人生之乐,可不快也?”

王岱闻言,却未觉什么,反而称了三声好:“好一个享世间美景,纵人生之乐…世上之人皆逃不过功名利禄,你却是看的开。”他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人生在世若不称意,也是无趣…倒不如似你一般,衣袂飘飘,来去自如。”

“为此——”

“九章,我该敬你。”

王昉坐在车中,手握一卷书正在翻阅着,王岱三人离马车很近,她自然也是听到了这一番话…

琥珀一面替她续了一盏茶,一面是道:“这位陆二公子,真是怪人。”

同行一路,她对这位陆二公子也的确改观了不少,只是身为男子不重功名,不追地位,日后又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陆夫人替他相看了这么多年,至今尚未成…可不就是嫌这位陆二公子的无为。

王昉却未说话…

她只是侧头朝那面严实的槅扇外看去,享世间美景,纵人生之乐?

潇洒随性陆意之,位高权重陆都督…

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怎么了?”

马车外传来王岱的声音。

而后是许青山回禀的声音:“三爷,有人拦路。”

王岱眉心一皱:“什么人?若是要钱,打发些银钱便是。”

许青山声一顿,而后才道:“回三爷的话,是两个女人…她们不要钱财,只想搭一程路。”

王岱闻言,更是蹙了眉心,好一会才道:“青山,你何时竟变得如此糊涂?”

许青山面色大赫,拱手一句:“小的知错…”

若是以前早就打发了,只是其中一个女人…三爷至今未曾娶妻,不仅主子们急,他们做下属的也希望三爷能早日成家,因此兄弟们才想让他过来试一试。

江先生却是有了兴趣…

他放下手中的酒壶,是喊住许青山:“什么样的女人?”

许青山看了王岱一眼,见他点头,才禀道:“她们自称是从扬州来金陵探亲,只因车夫起了贪心不仅偷了她们的银钱还抢了马车,这才一路盘旋至此…”

“哟。”

江鹤啧啧两声,是又饮下一口酒,才说了一句:“听着怪可怜的。”他这话说完,是半倾了身子看向许青山,挤眉弄眼笑道:“长得也不错吧?”

“啊?”

许青山一怔,素来沉稳的面上也止不住泛红,好一会才答道:“遮有面纱,属下未曾细看。”

外头依旧说着话…

坐在马车内的王昉却心下一惊,她手中握着书卷,扬州?

打扬州来的,还偏偏就正好拦了他们的马车?

王昉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几分,真的会这么巧吗?若是三叔未曾去顺天府,那么这个时候,他与那个扬州瘦马也应该认识了。

她想到这,便开了口:“把帷帽给我。”

琥珀一愣,却也未曾说什么,把放在一旁的帷帽取了出来,递于她…王昉把手中的帷帽戴好,而后是推开槅扇,朝王岱喊了一声:“三叔。”

她这声并不算响,围在马车边上的却都听了全…

陆意之自然也听见了,他侧头朝马车看去,却只瞧见青纱帷帽下一张若隐若现的面容…他嘴角微微扬起一道笑,这个时候,这个小丫头是要做什么呢?

王岱听见了王昉的声音,忙策马朝她走去,弯腰问她:“陶陶,怎么了?”

王昉轻轻喊他一声“三叔”,而后是问:“是有人拦车吗?”

王岱轻轻“嗯”了一声。

他看着王昉的面色依旧,和煦笑道:“不过是两个无关紧要的,若无问题搭一程也就让她们搭一程。”

王昉隐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着,声音却依旧从容:“听说是两个姑娘家,外头都是男人,怕是不方便…不若让她们过来,由琥珀问一问话吧。”

王岱眉心一皱,不过是件小事,又哪里值得陶陶费心?

只是——

到底是两个姑娘家。

他想到这,便点了点头,与王昉说道:“我让人叫她们过来。”

王岱策马归去,是与许青山说了这番话——

车马停下,前头的护卫散开两边,没一会便有一个梳着双环髻看起来很是娇憨的圆脸丫头扶着一个身穿水蓝色衫裙,头梳飞仙髻,脸上戴着面纱的女人缓缓走来…女人体态婀娜,行走起来裙角化开一片又一片涟漪,恍若莲花一般盛开。

她身上并无什么首饰,唯有头上簪着一串丁香花,随着走动,那一串丁香花便摇摇欲坠…

两旁的护卫瞧见这幅模样,皆忍不住低呼一声。

许青山轻轻咳了一声,以示警戒,而后是继续迈步领着两人朝马车走去,待至马车前,他方停下步子,朝里拱手一礼,口中言道:“小姐,人带来了。”

车帘被掀了半面,琥珀弯腰走了出来,她看着眼前两个女人,想着先前主子所说…便正色问道:“你们是从扬州来?”

头簪丁香花的女人,闻言是屈膝一礼…

她半弯着一段脖颈,虽是行礼,却并无半分卑微,反而让人觉得礼起礼落,甚是流畅,让人见之便觉赏心悦目。她依旧罩着面纱,声音清雅,说话得体:“回姑娘话,妾身是扬州青莲巷人。”

琥珀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便又问道:“你是何时何地丢了马车?”

那圆脸丫头听她说话,便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你们怎么那么多问题,若不是小姐身子不好,我们早就走过去了。”

“圆圆…”

女人轻声制止了她,而后是转身与琥珀说道,话语之间有几分不好意思:“抱歉,丫头无状。”

她语调婉转,说话的声音很是好听,恍若春风拂过人心…跟着是一句:“我们是两日前在檀城没得马车,因妾身身子不好,辗转一路过来,花了两日才至此地。”

檀城离金陵并不远,若坐车马只需半日便能到…

这两个女人花了两日走至此地,若说身子不好,倒也的确可信。

琥珀却是微微折了一双眉,她眼看着两人,转身朝王岱屈膝一礼:“三爷,这两人我们不能带。”

她这话一出,护卫队的一行人皆楞了下,有人还低声说起了话…

琥珀也未曾理会他们,继续说道:“此人说是从檀城丢了马车,一路辗转至此花了两日,可是她衣着干净、并无半点尘灰…她这番话不是在骗我们,就是心有诡计、有所图谋。”

她说到这,是抬眼看了王岱一眼,见他已皱了眉,便又跟着说道:“何况这条路上车马众多,她们却避之不见,好似专侯我们一般。”

她这话一落,一行人皆静默无声——

先前因两人是女子,也未曾多想,如今听琥珀这么一说,这一条路上素来有不少车马商队,怎么就正好拦住了他们?

许青山闻言也变了面色,若这二人真有异,他这回可是行了大错。

女人身形一顿,可也不过一瞬,她便抬了头,声音依旧清平:“姑娘因知晓女子最重面仪,妾身虽落魄至此,可也时刻谨记祖宗规矩…切不敢以蓬头垢面见他人。路上的确有不少人,可来行之人多是三教九流,我们两个弱女子,却也不敢随意上车。”

她说到这,声轻轻一顿,目视王岱,继续缓缓而言:“妾身见这一行皆腰悬佩剑,又都是英勇之辈,方才提出…却不知姑娘竟会如此视妾。”

一声轻叹骤然响起。

女人眉心微微蹙起,脸上的面纱随风一动,竟是落了一半,露出一张如秋月般的面容来。她的面容并不惊艳,难得的是她这一身浸于骨子里的气质…

她方想再说,车帘却在日被人掀起,传来一个幽远而从容的女声:“琥珀。”

琥珀忙走上前,伸手扶着人走下马车…

众人见她下来,护卫一行皆垂了眼,王岱更是翻身下马走上前,低声问她:“陶陶,你怎么下来了?”

王昉却未曾说话,她头戴帷帽迈步上前,看着女人柔声问道:“姑娘当真不要钱?”

女人闻言是摇了摇头,她一面是把面纱系好,只露出一双清雅带笑的眼睛,柔声说道:“妾身不图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