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娘才真真高看了这位王家四小姐一眼,能说出这样的话,的确不似寻常小姐。

而后的日子,她用了心认认真真估了王昉的身子。

王昉的年纪不算大却也不算小,好在她早年惯于玩乐身子骨倒也不错…因此她便让王昉每日沿着院子跑上十圈,再扎半个时辰的马步,而后是让她拿着手中的木剑对着木桩比划半个时辰。

这样连着练了十来日,王昉较起往昔不仅气色越发好了,就连平日里多走动几步也不见有喘息声。

柳枝拂动。

王昉双手握拳依旧扎着马步,她从第一日时连一会功夫都坚持不了,到现在已能坚持半个时辰了。她心里高兴,有些东西只有靠着时间的积累,才会慢慢显现出来它的成效。

而能获得这样的成效,那么每日所花费的时辰与精力便不是白费的。

覃娘看着王昉,心下也很是满意。

经了这阵日子的相处,她待眼前这位王家四小姐是打心眼里喜欢…

当初刚开始那会,她还以为这位四小姐也会跟她往日曾教过的那几个富家小姐一样,没学个多少功夫便喊累喊疼,到最后更是连来都不曾来了。

可偏偏这位四小姐硬是咬牙撑了下来——

这么多日子里,覃娘见过王昉皱眉,也见过她扎完马步后脚步虚浮、只能由人搀扶才能走路,可即便再怎么疼、再怎么累…王昉却一句“辛苦”都未曾与她喊过。

等到那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走完。

王昉便轻轻松松站起了身,如今她已无需人扶…

她抬手拿着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一面是朝覃娘走去。

覃娘见她过来便回过了神,她抬头朝王昉看去,把手中的帕子递给她,口中是笑着言道:“你如今是越发好了。”

王昉笑了笑,她接过帕子,口中是言一句:“多谢——”

因为要练功夫,王昉也未让丫鬟在身旁伺候,因此这偌大的地方便只有她与覃娘二人…她拿着帕子拭着额上的汗,一面是跟着一句:“我这几日的确觉得身子骨要比往日好上不少。”

覃娘点了点头,她与王昉一道往木桩走去,口中是继续说道:“你如今身子骨好了,往后练起剑来也能轻松些…”她说到这的时候,是些微一顿,才又言道:“你别瞧这剑握着轻飘飘的,若真想把它当做一件武器,那么不仅需要巧劲,也需要你手上的力量。”

王昉心中明白,这是覃娘在教她要踏踏实实走好每一步…

世间事皆如此。

只有踩稳了每一步,往后的路才能越走越顺畅。

因此她便笑着与覃娘点了点头,口中是言:“多谢覃娘教诲。”

覃娘闻言,知晓她是听明白了,带着直爽劲的面上更是多添了几分笑:“你不嫌我啰嗦就是。”

她这话说完,是循了四周,侧头看向王昉,低声说道:“你那日与我提过的事,我已帮你去相看了几个,年岁不算大,却都是自幼学的,只是…她们到底是穷苦出生,自幼也不通这些礼仪规矩,你若放在身边怕是不合适。”

这是前几日王昉与覃娘提过的一桩事——

自打王昉醒来后心中就一直有这个想法,琥珀几人的忠心毋庸置疑,可是当初她却只能看着她们一个一个死去…因此她才想在身边多添几个通武功的,只是覃娘说得对,国公府的丫鬟又岂是那么容易进的?

王昉想到这,一双眉便稍稍拢了几分,是过了好一会她才说道:“我身边倒是有个嬷嬷,最善管教人。”

只是到底还是要与纪嬷嬷好好商量下。

何况管教丫鬟可不是几日就成了的,会是一件事、通又是另一件事,要把一丝都不通的丫头教成一个合格的丫鬟,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事。

索性她也算不上着急——

她心中所着急的事还有许多,可是那每一桩每一件都得徐徐图之,久而久之倒也把她的性子渐渐养了几分出来,因此这会她也只是平平说道:“劳覃娘先帮我相看好,且再过几日,若成了我便与你说。”

覃娘自然是言“好…”

她也知晓高门大院里头不简单,要是能帮衬这位四小姐些,她自然也是愿意的。

金陵城里已进入了五月中旬。

天也越渐热了几分,大多数人皆褪下了春衫,换上了更轻薄的夏衫…有些怕热的姑娘家更是打起了纨扇,轻轻晃晃的,送来一段凉意。

而在这样的日子里,却有一个消息比这夏日的风还要快,它恍若平地乍起的风波、或者是蓄谋已久的小兽终于觉醒,在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金陵城,甚至可以说是席卷了整个晋国…在位已有九年的天子刘谨,终于要在这元康九年的五月迎来他的及冠礼。

这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他们的天子终于成年了,同时也象征着掌权九年的摄政王卫玠,该归政了。

归政——

九千岁真能这么容易归政?

这一则猜测,萦绕在整个金陵城、甚至全国各地的官员和百姓心中。

当年先帝驾崩,刘谨以七岁稚龄登基,又晋卫玠为摄政王统管朝政…这么多年,百官迭替,换了一批又一批新鲜的血液。而天子虽已上朝面见百官,可批阅的奏折、下达的命令,哪一个不是出自九千岁的手笔?

这天下,不知有多少百姓与百官,只知卫姓,不知刘姓。

在这样一日又一日的猜测中,刘谨的及冠礼越发靠近,而这金陵城中的讨论声也越发响亮。除去各户官邸,就连这茶寮、酒楼,平日也有不少人以此论事…更有甚者,还有人编成话集,在说书先生那一张张嘴中变成了一个又一个故事,传至众人耳中。

一间茶楼上。

程愈与几多学子临窗而坐,他们皆是国子监学子,今日也不过恰好有时间便出来一趟。

尚未坐下多久,便听到茶楼之中的其余人低声讨论起来——

“天子及冠越近,可那位千岁爷还跟个没事人似得,难不成他真的不想归政?”

“不想归政也是正常,他掌权九年,这天下皆握在他的手中…说是摄政王,其实这心里明儿清的,谁不知道他是拿自己当皇帝了。这样的日子过惯了,又怎么能忍受有人压他一头?”

自然也有人寻常百姓说道——

“这归政不归政,我不在乎,那上头坐的是谁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让我们吃饱喝暖,别再出什么内乱就够了。”

“可不是,咱们就想过个太平日子,至于其他…咱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程愈这一桌。

自然也有学子轻声说了起来:“你们说,九千岁会不会归政?”

他们在国子监内的时候虽然都已知晓这一桩事,却偏偏无处讨论,如今来了外头,听着那一众话语,自然就有心讨论了起来。那话头刚起,旁人便接过了话:“若那卫玠不想被这天下大儒与文人讨伐,就该把政交还出来。”

“徐兄所言甚是,若真到那日,你我便也好生书写一番…”

他们都是年轻学子,又都是意气风发之辈,这话一落,自然有不少人皆应了“还有我,也算上我一份…”

而在他们这一声又一声的话语中,程愈依旧面含微笑,却未说话。

程愈素来礼贤下士,待人亲和,又是程家之子,几人素来很是信服于他…如今见他这般,便都止了声,低声问道:“景云兄可是有其他高见?”

“的确有一见,却算不上高——”

小二恰好上了茶,程愈便握着茶壶,各倒了几盏分与几人,而后才缓缓而言:“卫玠掌权多年,这些年可曾落下什么把柄?”

众人闻言,却是一愣…

卫玠掌权九年,天下太平,藩国未犯,百姓安乐…除了“名不正言不顺”,这么多年,他的确未曾落下什么致命的把柄。

有学子便握着茶盏,低声问程愈:“景云兄想说什么?”

程愈饮下一口茶,面上依旧是素日的风光霁月,声音清越而温润:“既然这么多年,他都未曾落下什么把柄,那么你们为何会觉得…在这紧要关头,他会给人可乘之机?”

几多学子,纷纷对视…

他们心中把这几句话磨了几遍,而后才问:“依景云兄的意思,卫玠竟是会心甘情愿把这政交还出来?他真能舍得?”

程愈笑了笑:“我也不知,我只知——”

他把眼移向窗外,暖风拂面,而他缓缓而言:“过之不及。”

这个道理他懂,那个人自然也懂。他虽然从未见过卫玠,可心中却仿佛早就把那人当做了对手,这也许会是他余后的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对手,一个可敬的对手…那么,他会怎么做?

程愈看着外边的光景,一双清润的眉眼泛开了几许笑意…

真是,拭目以待啊。

清明寺。

卫玠与慧明对面而坐,两人手中皆执棋子…慧明执白子,卫玠执黑子。

棋盘上的棋局散落其上,已渐渐显出几分局势——

帘起帘落…

一个黑衣男人跪在卫玠身前,枯哑的声音在这静寂的屋子响起:“主子,信已送出去了。”

“嗯…”

卫玠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金玉旖旎之音:“下去吧。”

待人隐于黑暗之中,慧明才缓缓而言:“您这一子下得不好。”

“总要下几颗烂子,才能看出不同的形式来——”

卫玠的声音带着几许笑意,他透过竹帘往外看去,好一会才缓缓而道:“起风了。”

卫府。

书房内几个穿紫、穿红的一、二品官员皆站着,他们面上有掩饰不住的焦急…书房外也站着不少官员,却大多是品级要稍低些的,王允就在其中。

众人纷纷对谈议论——

“这个时候千岁爷究竟去哪了?”

“正是要紧时候,怎么千岁爷连个口信也未曾留下就走了。”

谁都没想到,连着来了卫府几日,却连卫玠的面都未曾见到…他们有的是卫玠一手提拔上的的人,有的是自愿跟着卫玠的,如今正是大事之际,偏偏这位正主不知道去哪了,府里伺候的都是锦衣卫,平日里也是一棍子闷不出一句话的。

因此众人心中就更急了…

王允低着头,心下也急得厉害,他可是刚得了千岁爷的青眼,这要是千岁爷倒台了,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他想到这,便又想起王昉来——

千岁爷这么看中他那个侄女,若是他早些就把他们扯了线,这会也不至于连人去哪了也不知道。

“晏大人,千岁爷有信来了——”

外头一个小厮打扮的模样手中握着一封信,他这话一落,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而站在书房品级最高的晏大人立刻走了出来,他取过信…信上只寥寥几语,他却看了许久,越看他的面色便越发苍白。

众人见他这幅模样,心下也忍不住“咯噔”一下…

“晏大人,千岁爷说什么了?”

“是啊是啊,您可别吓我们…”

在众人的纷闹声中,晏大人缓缓收起了手中书信,好一会才呐呐而言:“千岁爷说,他已向陛下辞去摄政王一职。”

摄政王一职若去,那么自然便没有道理再理朝政。

千岁爷…

这是要归政了啊。

而此时的皇宫。

文渊阁是平日刘谨处理内务所用,可里头却未放置多少奏折与书册,反而有不少少年玩趣的东西,草编的蚱蜢、挂在窗前用木雕制成的鸟活灵活现、长长的红木案上还放着不少弓箭、短柄木剑。

可偏偏在这样的环境中,如今却有不少年轻官员坐于其中,这些官员大多品级不高,却都抱有一腔热血。

而素来以纨绔示人的刘谨,这会却头戴朝天冠,身穿朝服坐在椅子上…他的面上未有一丝笑容,一双眼睛看着底下官员,听着他们一声又一声议论,显出几分往日从未得见的清明与睿智。

有人伸手朝上一对,是言:“祖宗规制,天子成年可收回所有政权,卫玠若不肯给,我们便集百家之姓共同上书讨伐于他!”

有人听他这话,便拱手而道:“李大人之言,我等又岂会不明白?可如今且不说朝堂中人有多少是卫玠手下。何况卫玠掌权数年,我们根本就不知晓他的手中还握有什么余牌,若是这般行事只怕激怒于他。”

那李大人闻言,更是气急:“依你所言,我们却是什么都做不了?不过是个阉狗,仗着救了先帝…如今竟是越发行事不知边际了。”

他这话一落,众人却是都停了声。

刘谨看着他,也淡淡发了话:“李大人慎言…今日朕让你们来,是想让你们解决此事。至于旁事…太傅到底是朕的老师,又曾救过先帝,如此贬低,终归非君子所为。”

他这话一落,李大人面色也有几分赫然,忙起身朝刘谨拱手作揖,口中应“是…”

几人便又重新讨论了起来…

只是那一声又一声议论,却与先前一样。

刘谨坐在椅子上,手撑在额头,却是在想另一桩事——

那人究竟去了哪里?

他知晓近日卫府热闹,朝堂上的大半官员都成了卫府的常客,可偏偏那人就跟消失了一样。

这么多年,他始终看不透他。

外头内侍监手捧一道折子,匆匆而来,待至门口便在外恭声喊道:“陛下,有折子需您过目。”

在座的众人止了声。

刘谨也忍不住皱了眉,他先前就说过,若无事不可打扰,这个时候送来折子…他心中有所猜测,面上却依旧平淡,端坐了身子,口中是言:“进来吧。”

内侍监手捧折子,屈膝跪在地上,送到了刘谨面前…

刘谨取过折子,折子上不过寥寥数语,没一会功夫他就变了脸色,众人见此纷纷站起身:“陛下?”

“无事——”

刘谨合了奏折,他的指根却依旧紧紧握着那道折子,好一会他才微蜷了指尖轻轻在那红木案上敲着,混着这一声声,他抬眼看着众人是言:“卫玠亲笔,向朕辞去摄政王一职。”

千秋斋内。

王昉坐在傅老夫人身边,她的手中握着一个橘子,正替人剥着…她虽然低着头,耳朵却一直竖着。如今金陵城里出了这么一桩大事,内院妇人自然也常常说起,王允身为九千岁那脉的人,有时候回来也会说起几句…而今他就是在说九千岁那一道送来的信。

王允坐在椅子上,素来沉稳的面上这会也有几分愁绪:“也不知九千岁是怎么想的,竟要辞去摄政王的位置,这不正好中了别人的下怀?”

王昉剥着橘子的手一顿——

前世她对这位九千岁并未有多少关注,如今想来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当年众人也是猜了好几日,而那人就轻飘飘递了一道折子送进了宫,却是把天下大半人都给吓了一跳。

那时候谁都没想到九千岁竟然会如此轻易就放了权——

王昉继续剥着手中的橘子,一丝不苟的把上头的脉络清理干净,才放进了傅老夫人的盘子上。

傅老夫人一面是拿着叉子吃了一瓣,一面是言:“那位千岁爷行事,到底还是让人看不懂。”

王昉以前也不懂——

可如今她知道,那个人啊,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这天下大权什么时候真的从他手中抽出去过?

以退为进…

王昉侧头看向木头窗棂外的大好风光,那个人总是胸有成竹,冷静的可怕。

第60章

五月二十。

刘谨头戴冕旒、身穿唯有天子才可穿的吉服于太庙之中, 在百官与宗祠面前结束了他的及冠礼…

而后,他立于宫墙之上,享百姓跪拜。

这是金陵城的百姓第一次看见他们的天子,天子立于高墙,身后是他的亲卫与百官…而他尚还有些稚嫩的面容,也逐渐隐露出天子气势与风华。

刘谨垂眼看着宫墙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