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庆年正在软声哄着杨青青,他素来疼爱这个表妹,因此先前青青那样一说,他虽然觉得不对却还是同意了…这么多人里,他的箭术是最好的,他若是想伪装成不小心自然也有这个办法。

只是…

徐庆年想起先前挡住他的那支箭,那支出自金陵城那个纨绔子的箭,力量怎么会如此可怕?

杨青青仍旧沉着脸,口中数落着人:“一个没用的纨绔子,一个弱女子…你竟然都做不好,表哥你怎么那么没用!不行,我们再回去,那个贱蹄子敢吓我,我一定要划破她的脸!”

“青青——”

徐庆年有些无奈:“王家小姐吓过你,如今你也回了一击…这事就这么算了。”

“算了?”

杨青青闻言,更是提了声:“凭什么算了!我就是要划破她的脸,让她以后没办法见人…”她说到这,冷冷瞪了他一眼:“你不去,我自己去!”

“你要去哪?”

两人的身后传来一道慵懒的男声。

他们转身看去,便见陆意之坐在马上,他身上的玄裳被风拍打着,而他手握弓箭正对着他们两人。

徐庆年把杨青青掩在身后,他拢眉看着陆意之:“九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陆意之轻轻拨动着弓弦,眉目平和,唇角却泛起一抹冷笑:“徐庆年,你不是知道吗?”他说完这话,是拿弓箭对着徐庆年的手腕:“刚才,你就是用这只手的吧?”

“陆意之——”

徐庆年的面容有些无奈,他也抬起了手中的弓箭对着陆意之:“你不是我的对手,快走吧。”

“呵——”

林中伴随着不少奇珍异兽的惨叫声,鲜血弥漫了整个空中,陆意之看着眼前的两人,淡淡扯了个笑:“那就试试吧。”

他这话一落,手中的箭便冲了出去。

徐庆年只觉得眼前的空气被那一支箭劈成了两半,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反应,耳边传来青青的惨叫声,他垂眼看去,仍握着弓箭的那只手已被鲜血覆盖。

第62章

李家马场。

王昉在林中侯了好一会, 也没见陆意之回来。

她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按他的意思在这休息,反而是沿着陆意之先前的路策马往前奔去。王昉尚未走出几步,便听到前方传来杨青青的尖叫声…她心下一个咯噔,夹了夹马肚速度又快了几分。

林子很大,四周又一直萦绕着鲜血的味道,混着那珍禽异兽的嘶叫与悲鸣声…

杨青青这一声尖叫没一会便被湮没在了那些悲鸣声中。

她手捂在唇上, 一双眼怔怔看着徐庆年的手腕, 似是不敢置信。手腕上原先插着的白羽箭已坠落在地上, 而那血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直往下坠去…一滴又一滴, 滑过半空, 滴落在底下的泥土中, 而后凝固其中。

“表,表哥, 你的手…”

杨青青伸出手想去碰一碰徐庆年的手腕,可手刚刚伸到半空, 她又害怕得收了回来。

徐庆年是徐家长子,徐家早年也是王侯士族,只是在这千秋岁月经了一代又一代,子子孙孙没一个出色的, 久而久之也就越发没落了起来…可偏偏在这样没落的一代又一代中,竟然出了个通文会武的徐庆年, 不仅文采风流, 箭术更是金陵一绝, 与武安侯府的陆则之并称“金陵双绝”。

可以说——

徐庆年的存在不仅是徐家长子,他更是徐家的希望,一个没落了几代士族的希望。

可如今,如今…

徐庆年的手腕废了,徐家的希望还会有吗?

杨青青苍白着面色,就连红唇也化为灰白,她轻颤着唇畔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要是让母亲知道,她一定会剥了自己的皮。

不,不对…

这不关她的事,是陆意之,是陆意之害了表哥!

杨青青空洞的瞳孔沾着几许疯狂,她抬头朝陆意之看去,姣美的面容在这一瞬间竟然有几分狰狞:“陆意之你害了我表哥,我们杨、徐两家不会放过你的!”

陆意之坐在马上,暖风扬起他的衣袍…

而他面容依旧闲适而风流。

他的手中握着弓箭,正在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弓弦,而他微微垂下的桃花眼在她说完这话后慢慢掀了起来…他看着杨青青那张狰狞的面容,从箭筒中又取出一支白羽箭,正对着杨青青的面容,薄唇一张一合:“聒噪。”

杨青青看着那一支正对着她的箭,所有的气势尽泄,她握着缰绳往后退去,待躲在徐庆年的身后,才抖着唇问道:“陆意之你竟然敢拿箭对我,你不怕…”

“怕?”

陆意之的唇角微微扬了几分,眼波流转,在这林中带着几分肆意的风流:“我长这么大,还当真未怕过什么,何况…”他眼看着徐庆年,轻扯一抹讥讽的笑:“林中树密,一不小心误伤了人,实属正常。”

徐庆年依旧垂着眼看着那尚还在流血的手腕…

他的手腕没有一丝力气,甚至连疼痛的知觉也随着鲜血的流逝而逐渐消散。

他知道…

自己的这条胳膊怕是废了。

徐庆年合了合眼,另一只尚还有些知觉的手腕紧紧握着缰绳,好一会他才抬头朝陆意之看去…林中树叶高大而茂密,那头顶的太阳恍若被遮盖其中,一丝光亮也未曾透进来。而他看着眼前这个眉眼缱绻的风流少年,这个金陵城中出了名的纨绔子…

他的唇角泛开一丝自嘲的笑容…

原来陆意之竟然掩藏至深,是他轻敌了。

徐庆年看着陆意之和他手中的箭,好一会才缓缓开口:“九章,一箭换一箭,够了…我知晓我们二人如今绝对敌不过你,你若真要射出这一箭,我拦不住。可她是我的表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伤,只好用我的身体来替她拦下你这一箭了。”

“只是这一箭,就不止是一个失手那么简单了。”

“那么,九章…”

“你当真要杨、徐两家与陆家为敌吗?”

林中四下,一时无人说话,唯有风拂过枝叶,混着远处那些悲鸣和嘶叫声。

陆意之看着徐庆年,看着他那垂落在一旁的手腕…

他手中的弓箭缓缓落下,却依旧看着眼前人,眉眼平淡开了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徐庆年似是有一瞬的怔楞,可也不过一回,他便明白了陆意之所问。

为什么啊…

他看着陆意之,唇畔滑过一道温柔的笑意,缓缓而言:“人生在世,总有想要用尽一切守护之人…九章不也如此吗?”

徐庆年说完这话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侧头朝身后看去,强撑着身子朝杨青青露了一个笑:“青青,我们走吧。”

“走?”

杨青青看着那支箭已垂落,原先的害怕也消了个干净…

她仰着脖子看着徐庆年,气急败坏得朝人喊道:“凭什么走,我要把他们都叫过来!他伤了你的手,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徐庆年看着杨青青,看着她往日姣美而明艳的面容,这会却只余狰狞…他想起先前对陆意之所言,竟有一瞬的犹疑露出心底。

他垂眼看着那一只已经没有知觉的手,如今正颓败的垂落在一旁,眼前这个杨青青真的值得他如此守护?

“青青…”

徐庆年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疲累,他抬眼看着杨青青,好一会才缓缓而道:“他们不会信的,何况此事本就是你我有错在先…一箭换一箭,要怪只怪我技艺不精。这事到此为止,不必多言。”

“表哥!”

杨青青看着眼前的表哥,想着往日那个风流斐然的李庆年,实在难以和眼前之人串联起来。

她的表哥那么厉害,怎么会是眼前这个胆小鬼?

不过是个陆家的纨绔子…

表哥竟会俱他至斯!

这不是她的表哥,这不是他那个英勇神武、天下之事皆难不倒的表哥!

徐庆年看着杨青青眼中的疯狂和狰狞,想着当初那个跟在他身后,软软喊他“表哥”的小丫头…终归是不见了啊。

其实那个小丫头早就不见了,只是他一直不愿相信罢了…

这么多年,他身边人一个个被残害,旁人都说是她所为,可他却始终不信…他的青青虽然有些不懂事,却绝对不会是这样手段狠厉的残酷之人。

其实,也许是信的…

只是不愿承认,不愿承认那个在他心中一直美好的小丫头会做这样的事。

徐庆年抬头看着那枝叶繁密的参天大树,头顶没有一丝光亮,而他心底的那一丝残留的温暖与光亮仿佛也骤然消失…他合了合眼,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淡漠:“你若要留,那就留着吧。”

待说完这话,他握着缰绳,策马朝前方奔去。

途径陆意之的时候,他有一瞬的凝滞,可也不过一会,马儿便又朝前奔跑起来…

“表哥!”

杨青青看着徐庆年离去的身影,似是不敢置信,她伸出手是想抓紧他的衣袖,可那人就跟风一样,没一会就跑远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自打她记事起就喜欢跟在表哥的身后,家中这么多姐妹,表哥一直独独偏爱于她。

小时候她背不出书,被爹爹责骂的时候,是表哥替她揽下了责骂。

长大后她想出去玩,也是表哥偷偷带着她出去…

在她的心中…

徐庆年一直是她一个人的,她想做什么,只要他在就一定会满足她。

所以这么多年,她害了他身边一个又一个人,那些鲜活的生命全都死在她的手中,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害怕…表哥是她一个人的,她不要别的女人来跟她争抢,她要表哥从头到尾只属于她一个人。

只有表哥属于她一个人,那么他才会一直一直护着她。

可是…

杨青青抬眼看着远去的徐庆年,他的背影未有一丝的不舍,连步子也未有一丝的停顿。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害怕,表哥,她的表哥究竟怎么了?他竟然抛下她一个人,不管不顾得离开。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她的表哥怎么可能会抛下她,一个人离开?

“表哥…”

杨青青的声音有几分薄弱,被风吹过就散开了。

她手握着缰绳,夹紧了马肚,心里萦绕着未知的害怕,也径直往前奔去…途径陆意之的时候,她未曾停留,即便远远看见王昉过来,她也未曾看去一眼。她的眼中只有那蜿蜒曲折的小道,那里早已没有徐庆年的身影了。

王昉远远看着杨青青的身影,手放在弓箭上…可那人就跟一道风一般往前奔去。

她放在弓箭上的手收起,一双缱绻而曼丽的双眉有一瞬的拢起,究竟出了什么事?

王昉抬眼往前看去,陆意之正在把弓箭放进箭筒…

而不远处,那本该干涸的泥土上却有一块暗红的血迹,那血迹旁除了李庆年的弓箭,还有一支沾着鲜血的白色箭羽。

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心下有一瞬地不安,握着缰绳往前去,待至陆意之身旁,见他衣袍整洁未有一丝血迹,才松下一口气:“你没事吧?”

陆意之侧身看着王昉…

他眉目依旧从容而风流,闻言也只是与她点了点头,淡淡一句:“你来了。”

“那个血…”

王昉先前见过杨青青,并未见她受伤,那么这个血…

她想起那位徐大公子,面色有一瞬的变化,金陵城中最擅箭的就是这位徐庆年了。

陆意之已整好箭筒,他端坐起身,顺着她的眼望向那一大滩血迹,眉目平静,好一会才缓缓而言:“血是徐庆年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

被这林中的风一吹,很快就消散了。

王昉侧头看着陆意之,她双眉蹙起,握着缰绳的手也用了几分力:“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

那可是杨、徐两家,何况徐庆年是这一代徐家的希望,他就这样伤了人真不怕他们会找上门?

陆意之低头看着王昉,看着她拢起的双眉…

他想起先前徐庆年的那句话“人生在世,总有想要用尽一切守护之人…九章不也如此吗?”

他也如此吗?

陆意之不知道…

世人皆知陆二公子风流纨绔,却不知道他心有七窍、自小就会谋算,许是越会谋算的人,人心、世事在他的眼中便越发虚无…而也就是因为这一份虚无,再面对这世间之事才可以做到云淡风轻。

往日大哥也常常说他,这世间之事、世间之人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才可以真正牵绊住他。

他不喜欢牵绊…

人一旦有了牵绊,就有了弱点。

他的父亲,他的大哥…

皆如此。

陆意之素来从容的内心,在这一瞬却有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烦躁…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今日之事本不该如此行事,他隐匿了这么多年,也许今日这一举动会让他这么多年营造出来的纨绔面具化为殆尽。

可他只要想起那一支箭…

如果今日他不在,如果他慢一瞬,那么那支箭就会滑过她的面庞,甚至滑过她的心脏。

幸好…

他在。

陆意之的手依旧握着缰绳,那些嘶叫与悲鸣声已逐渐少去,而他一双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眼波流转带着几分笑意,好一会才缓缓说道:“你在担心我?”

担心他?

王昉紧抿着唇未曾说话。

她的确是担心他的,杨、徐两家都不是普通门户,即便有宫中那两位也不见得能护陆意之周全…而除了这一份担心,她的心中还有几分不明白,陆意之究竟为什么帮她?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候暴露出自己的能力,只为帮她报这一箭之仇?

陆意之垂着眼看了她好一会…

两人离得很近,陆意之甚至可以闻见王昉身上清雅而幽远的百濯香。他直起身子,眉目风流,依旧是原先的纨绔模样:“你不用担心,我不过是手滑罢了。”

王昉还想说话,外头却已有人敲起了擂鼓…

一个时辰已过去了。

陆意之看着两人手头空空,不免肆意一笑:“王四小姐,今日怕是要你委屈与陆某同做一回倒数第一了。”

王昉看着他风流肆意的面容,一如往常…

她唇畔微张,千言万语到最后也不过是化为两字“多谢”。

时日转眼已入了六月。

金陵城的夏日终于到来了,庆国公府上下皆已着了夏装…

王昉坐在临窗的软塌上,她身穿夏日薄衫,手中握着一本账册,眼却望着外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琥珀见她失神,便与玉钏打了个眼。

自打从李家马场回来,王昉也不知怎得,本就不多的话又少了许多,成日里发呆的次数倒是比往日多了不少…主子心里有事,他们底下伺候的人不敢问,便只好多用了几倍的心力妥帖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