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把香盒里的香又投了三粒进去,待玉钏退下,她便走上前坐在脚凳上拿着美人锤轻轻替人翘起了腿,一面是低声说道:“奴昨儿个秋胡同了看过了。”

王昉听闻“秋胡同”三字,倒是回过了神…

她把手中的账册合了起来放在茶案上,握过茶盏喝了一口,才问:“怎么样?”

琥珀笑着回话:“瞧着是聪明的,这也才一段日子瞧起来倒是有模有样了…娘让您放心,不消一段日子,怕是就能有个成果了。”

“这是好事——”

王昉的眉眼也绽开这几日难得的一抹笑,经了上回事,她不仅自个儿在练功上多勤奋了些,也希望身边多几个有功底的…这样即便不能报上回那一箭,也可以自己躲开。

她想到这,神色便又黯淡了几分,她这几日也常派人去外头打听消息,知晓徐庆年的右手是真的废了,也知晓徐、杨两家联名上奏天子希望惩戒陆意之。

陆意之…

她侧头朝窗外看去,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国子监又称“太学”,它坐北朝南,位于金陵东城,为三进院落…它中轴线上依次排列着集贤门、太学门、琉璃牌坊、辟雍殿等。

王冀一行从辟雍殿出来,穿过琉璃牌坊正要往集贤门走去…

他们在国子监待了许久,今儿个是打算去外头逛一逛,谈诗论道吃吃茶、顺带也打个牙祭。

有人刚从外头进来,瞧见王冀忙喊住他:“长砾,我正要去寻你,倒是正巧碰上了。”

王冀闻言便停下步子…

他朝人拱手一礼,温润的面上挂着笑,看着人笑言:“子书兄,我们正要出门喝茶,不知子书可要一同前往?”

那名唤“子书”的闻言,更是大笑一声:“真是巧了,我啊正是要找你们去喝茶的。”他这话一落,是与王冀神神秘秘得说道:“长砾,你可知道你火了?”

众人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有人便先开了口:“子书,你如今越发没意思了,有话就说,长砾怎么了?”

子书笑着摇了摇头,口中是言:“你们可知道金陵城那座清风楼?”

这座雅楼的名声早遍布整个金陵城,他们自然是知晓的…只是国子监的学子向来自视甚高,心中虽觉得有趣,却从未跨入过。

子书见他们这般模样就知晓未去过,便笑着继续说道:“清风楼里那块文人榜你们应该都知晓,今儿个我随好友去转了一转…你们瞧我看到了什么?”

他这话说得越发神秘…

有人一听,便要抬手去揍,闹得子书也不敢再做什么神秘,直直而言:“我看到那位程景云和长砾都在上头,咱们长砾位居第一,正压了那程景云一头…我看到后也不顾喝茶,立马找你们来了。”

他这话一落,这处却有一瞬的无声…

就连旁边走路的其余监生闻言也都是对看一眼,纷纷无声。

国子监内本就分有两派,一派是恩荫进的监生,一派是因着成绩优良被特招进来的监生…王冀这一行,大多就是恩荫进得国子监,他们虽然各个家世不错,可在这国子监内却总觉得要比别人低半个头。

如今听了这么一桩消息,怎一个激动了得?

程景云那是什么人?那是程家嫡子,北直隶乡试第一,国子监先生们最喜欢的学生,所有学子眼中打不败的对手。

长砾竟然压了程景云一头?

这个事且先不管真假都值得他们亲自去看看,若是真压了那程景云,往后也不至于整日被那群人看得抬不起头…因此听到这个消息的,纷纷表示要去看看。

国子监地方不大,何况这样的消息简直是绝无仅有的少见,因此没一会这个消息便传遍了。

几位监生找到程愈的时候,他正坐在一株桃树下看书…如今已至六月,桃花已谢,唯有几片青绿之叶仍挂在上头。

而程愈身穿白衣,背靠桃树,身前的石桌上还摆着茶具,尚还在煮茶。

有人瞧见程愈这一派闲适模样,一面抹着额上的汗一面是急急朝他走来:“景云,外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倒好仍是这一派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模样。”

程愈看见他们,是放下手中的书,他倾手倒了几盏茶,分于他们,笑着说道:“外头出了何事,竟惹你们这般急着寻我?”

几人也不顾烫,拿起茶水就喝了起来…

待缓过那一阵气,便有人说起了清雅楼这一桩事,而后是忿忿言道:“我看那店主人怕是个瞎眼的,那王长砾是个什么人,竟让他压你一头?”

他越说越不服气,把手中茶盏重重一落,又道:“不行,我们也去看看…我倒要看看王长砾能做出什么好诗。”

几人也纷纷吵着要去看看。

程愈近来自然也听过那座清雅楼与文人榜的事,只是他素来无心于此,也从未踏入其中。那榜上的排名于他而言不过是个虚无,谁上谁下又有什么打紧?

只是…

他看着几人面上的怨愤之气,摇了摇头,无奈笑道,不走这一趟却是不行了。

第63章

东街。

清风楼。

王冀这一行学子到的时候, 清风楼中已经有不少人在了…如今这金陵城最热闹的便是这处地方,即便不是那换榜的日子,平日里也有不少人在这,或是品谈榜上之人,或是四处看那悬挂的诗词,或是品茶论道,总归是有不同滋味。

何况, 今日正好是那换榜的日子。

这楼中之人便更多了…

那块“文人榜”早一个时辰前便已更换了, 可如今榜前还围着不少人, 不少人正在点评那前三人。

程愈的名字…

即便是三、四十岁的文士也是知晓的。

先太子太傅程信之子, 元康八年北直隶乡试第一, 这样的少年天才不知有多少人钦羡, 因此这回有人看见他排在第二,自是纷纷议论起来:“怪哉怪哉, 这程愈竟会排第二,却不知这第一究竟是何方人物?”

自然也有识得王冀名字的, 忙说道:“我知晓,这王冀就是那位朱雀巷王家的三公子。”

朱雀巷王家…

众人听闻这个名字,倒是都点起了头。

王家本就是底蕴深厚的士族家族,就连那位年仅十岁余的八公子都能成为徐子夷的关门弟子, 这位三公子能压程愈一头倒也不足稀奇。

王冀一行尚未走近那块榜,却听闻了这么几句, 众人纷纷看向王冀, 有人是言:“长砾兄, 你当真压了程景云一头…我看以后他们还怎么狗眼看人低!”

“可不是——”

“自打进了国子监就觉得低他们一头,如今好了,长砾兄总算替我们大家出了这么一口恶气。”

众人这样说了几句,便有人转头看向王冀,疑声问道:“我听几位先生说话,莫不是王冀王先生也在其中?”

说话的是一位三十岁的文士…

王冀一行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余岁,何时被人称呼为“先生”?如今听闻这么一个称呼,只觉得心底又生出几分自豪感,忙与人介绍起王冀,是言:“先生所言甚是,这位就是王冀,字长砾。”

那位文士闻言,却是朝王冀拱手作揖,口中直呼:“先生大才。”

其余人瞧见这一副动静也纷纷转头看向王冀这一行,又听那位文士说道,便知晓眼前这一位就是那位列第一的王冀…如今又见他是个不疾不徐的少年郎,心中也都生了几分钦佩。

“倒未曾想到竟是这么个少年郎,不错不错。”

“有此少年在,我大晋学子未来可期。”

王冀自打知晓自己压了程景云一头,那颗心就一直一颠一颠得,像一艘小舟似得随着水流晃啊晃。他知晓自己相较程景云,所差的不止一星半点,可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一条已被人让出来的小道,小道尽头便是那块文人榜。

而那文人榜上,他的名字位列左首,左首之下书写程愈二字…

他压了程景云一头。

他真的压了程景云一头。

王冀袖下的手紧紧攥着,他只有强攥着才不至于因为激动而失了士族风采,失了他王冀的风度…他从未有过这么激动的时候,往日所拥有的都不足让他激动。可如今,如今他只要想到自己压了程景云一头,只要想到眼前这群人都折服在他的风采之下,他就克制不住的激动。

程景云又如何?

北直隶乡试第一又如何?

他不照样还是被自己压在了底下!

王冀听着四周这一声又一声恭贺,克制着那激动的心情,他拱手作揖朝众人一礼,口中言道:“多谢众位先生如此赞赏,长砾担当不起。”

众人见他得此夸赞也不疾不徐,有年纪稍大的便捋着胡须点了点头…

年纪相仿的便直接说道:“长砾兄切莫如此自谦。”

王冀直起身子,他的面上依旧挂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容,在众人的恭维声中,他眼看着那榜上位列第二程景云的名字,心下是说不出的舒坦。

一个约莫四十余文士打扮的男人走到王冀身前,朝他郑重其事拱手一礼:“在下是雅楼掌柜,不知先生可是王冀王先生?”

王冀闻言,亦朝他拱手一礼…

他眉目从容,面容闲适,笑说一句:“先生过谦了,我不过十八担不得先生二字,唤我一声长砾便是。”

那掌柜的闻言,面上的笑便又浓了几分,他也不在这称呼上多加计较,笑言:“当日清风楼初开定下一则规矩,位列第一者可携带好友免费享用楼中各项茶点,若蝉联三届者,可得一千两银子。”

他这话一落,众人更是纷纷奉承起王冀来。

王冀的眉眼也沾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于他而言钱财只是小事,可这件事本身对他而言却是满足了他莫大的虚荣心。

但凡为人者,尤其是他们这一辈的少年郎,谁不希望受众人恭维?

他笑了笑,却是朝掌柜的说道:“俗话有语,相逢即是有缘,今日长砾能与各位相逢此处便是有缘…只是大店难立,长砾也不能让掌柜的亏钱。如此,今日便由长砾做东请众位饮一盏薄茶。”

他说到这,是朝众人拱手:“请诸位赏脸了。”

王冀这话不仅抬了众人,又未落了掌柜脸面…

自然宾主尽欢,纷纷笑着夸赞起人。

众人刚要迎王冀一行往楼上去,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声音:“景云兄,王长砾当真压了你一头!”

这话一落,众人自然停下了脚步朝身后看去…

便见一行约有十人,各个皆是少年郎,中间站着的少年身穿白衣,他眉眼疏阔、气度如月,有几分仙人之姿…偏偏面上挂着一道如四月春风般的笑容,令人见之便心生几分好感。

有人听闻那“景云”二字,低声议论起来:“这就是那位程景云?果然是翩翩少年…”

“这般气度,的确令我辈折服啊。”

王冀见先前那些恭维的声音皆转向了程景云那处,他面色未变,袖下的手却紧紧攥着…他眉眼一动,而后是移步往程愈那处走去,与他拱手一礼,口中跟着笑说一句:“景云兄,今日我做东,不如景云兄也赏脸喝一盏茶。”

他这话一落,原先与王冀一道来的,也都走了过来,看着程愈一行笑道:“就不知道有些人敢不敢了,毕竟这一回你程景云可不是第一了。”

“你!”

程愈笑了笑,拦住身后人…

他亦与王冀拱手一礼,眉目从容,气度闲适,口中是言一句“恭喜”,而后是跟着一句“我们走了一路,也的确渴了…如此那便多谢长砾兄了。”

跟着程愈一道来的,见他丝毫未见气,各自对了一眼便有人开口说道:“今日难得喝王魁首一盏茶,是该赏你几分薄面,省得日后想喝也喝不着。”

这话说得简单粗暴…

只差指着王冀的鼻子说,这回是你命好赢了,以后你就没机会了。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哪里会听不明白?

“你!”

王冀身旁的人撸了袖子,就要上前动粗…

程愈身旁的自然也不甘落后,纷纷撸起袖子。

好在掌柜的及时上前拦住了两行人,他笑着朝王冀和程愈各自拱手一礼,而后是开了口:“清风楼以诗会友、以文会友,两位都是风流少年,何不今日再比试一局?”

众人闻言,也纷纷开口:“是也是也,正好今日楼中人多,不若让我等当一回见证…两位小先生比试一回。”

这纷纷乱语…

就连先前要打架的也都挽下了衣裳,劝说起来。

王冀心下虽有些打怵,可如今这幅局面也容不得后退,便笑着问起了程愈的意思:“景云兄,你看?”

程愈眉眼依旧清隽,他立于此处,恍若周遭嘈杂皆与他无关…

好一会,他才缓缓笑言:“也好。”

楼上有十余间包厢,皆可互通,原本一间可容纳十至二十余人,因着今儿个人多便把几个包厢的门扇皆打开了…

掌柜的又在中间这个包厢摆了长案、又让人备了笔墨纸砚。

程愈和王冀便一人立于一处。

两人身后皆有不少人。

掌柜的笑着朝两人拱手一礼,而后是让人摆上香案,案上摆着一炷尚未点燃的香,他看着程、王两人笑言:“不拘是诗是词,未有要求,只以一炷香限时…两位先生可准备好了?”

待两人点了头,掌柜的便亲自点了香。

香起…

原本嘈杂的环境也骤然变得安静。

王冀先握笔蘸墨,他看着长案上铺着的白纸,凝神想了一瞬便提笔作答:“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因着香尚未灭,众人也不敢出声…

只是在人提笔后,一字一字看去,在心中研磨起来。

香已过半…

程愈身后的人见王冀已落了笔,虽然未曾看见他写得是什么,可站在他身后的人纷纷都点着头,可见是个不错的?

偏偏程愈依旧合眼抱手,却不知在想什么。

有人刚想提醒…

便见程愈站直了身子,他提笔蘸墨,在那早就铺开的纸上写下“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笔落,香刚灭。

掌柜的让人把香案撤下,而后是先走到了王冀那处,取过他先前所写娓娓而言…

那因为离得远看不见的,听到这几句便也在唇齿之间研磨起来。更有年岁稍大的文士、大儒捋着胡须沉吟起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生短暂,世事不定,如同一番梦境所得到的欢乐,能有多少?好,好一个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王冀身后的人更是纷纷夸赞起他…

掌柜的笑着说了句“王先生好才气”,便移步到了程愈那处,亦与他拱手一礼才按着他纸张上所写缓缓念来:“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待念到这,他的表情有一瞬的变化,可也不过这一会,便继续往后念下去:“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至最后一句,掌柜的手握纸张,面露激动,却是在口中研磨了许久才念出:“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周边众人闻言,是有一瞬的凝滞。

好一会他们才在口中缓缓研磨起那几句话,尤其是那一句“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更是被他们念了一回又一回。

君子贵乎神交,这也如同求道,形而上者谓之道,若是执著形而下的象去求道,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你问我的来去之踪,就像你问我春在哪里,春天就在那繁华满枝的时候出现,你问我天心所在,天心就在那月圆的时候。

春满花开,皓月当空,那就是我的归处…

王冀面色惨白…

不止是他,就连他身后的学子也都苍白了面色。

原本还想着去压一回程景云…

可是这两首诗根本无需比较,高下已立判。

王冀抬眼看着原先恭维于他的那群人,纷纷朝程景云拱手作揖,有些自视甚高的大儒也难得夸赞起人,口中说道:“景云先生年纪虽小,意境却高…这其中佛偈之语,恍若醒世警句,着实是妙。”

“的确,尤其是这最后一句…恍若点睛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