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愈的面上依旧挂着从容而闲适的笑容,气度如月,温润如玉:“各位先生谬赞了。”

王冀听着那一声又一声恭维笑语…

只觉得都幻化成了程景云对他的嘲笑,众人对他的嘲笑。

他想起先前,他还信心满满…

尤其是在见到程景云被他压着的时候,更是觉得满心舒坦。

可如今…

何须旁人再说什么,他自己已明白自己比起程景云,就如那诗中的咫尺千里。如果他从未赢过,从未得到,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偏偏他曾得到,他的的确确压过程景云,的的确确受到过众人的恭维和称赞——

月色当空。

王昉身穿薄衫,她立于窗前,仰头看着那皓月当空、满天繁星。

今日清风楼一事,没一会便传遍了大半个金陵城,王昉自然也听到了…她在这无边月色下低声呢喃“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好一会,她才缓缓与琥珀说道:“明儿个,让徐复来一趟吧。”

徐复朝有容斋走去。

途径路上自然碰到了不少奴仆,那些奴仆远远瞧他过来,又见他比起往日仿佛变了个人似得…往日的徐复走路只差耷拉着脸,耸着肩,可如今这位徐管事大刀阔步的,不仅衣着崭新,就连面上也是遮不住的喜气。

有熟悉的便笑着与他打趣:“徐管事,您这是好事将近啊?”

如今府里的谁不知道,西苑那位唤柳翠的成日往徐复这头跑,瞧着这幅模样,可不是好事将近了?

徐复闻言,却沉了面色,朝几人挥了挥手…

就那个拜高踩低的骚蹄子,他会娶她?

做她的春秋大梦去!

如今的他可不是以前那个徐复了,自然要把眼光放长远些…他这几日也物色了不少,大夫人身边的白芨瞧着就不错,不仅长得可人,身材也妙,尤其是那一段腰肢勾人得很,不过就是年纪大了些。

若说年纪的小的,四姑娘身边的琥珀倒是不错,那张面容跟个画似得,就是性子泼辣了些…

他心中一叹,要是能把这两人融合一番就好了。

徐复这样想着,有容斋也就到了。

他低头理了理衣袍,而后是迈步朝里走去…

院子里几个丫头正在逗一只蓝眼睛、白毛的波斯猫,他远远看着这一副生动的景象,眼就不自觉得往那又多瞄了几眼。琥珀原先就站在廊下,自然也看到了徐复这幅神情,她眉心一拢却到底未说什么,只在人过来的时候与他淡淡点了点头,而后是一句:“徐管事请吧,主子在里头侯您许久了。”

徐复笑着“哎”了一声,嘴里说着:“先前有事,耽搁了些。”

他一面说着话,眼前却一直看着琥珀,看着她走起路来,摆腰摆臀的模样,只觉得心下那股子燥热又忍不住泛了起来。

琥珀打帘转身的时候正好看见徐复那一双未曾避讳的眼神,她娇俏的面容一下子沉了下来,冷声朝人说道:“徐管事可要把眼睛收好了,这儿是内院。”

她这话说完,也不管人径直打了帘子往里走去。

徐复站在身后,看着琥珀的背影是低低“啐”了一声,不过是个奴婢还真把自己当主子看了,等以后问四姑娘讨了她去,还不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心里这样想着,气也就消了不少,重新理了衣摆朝里走去。

屋中已置了屏风…

徐复是拱手朝王昉先行了一礼,一面是笑着与人说道:“四姑娘您是不知,如今这清风楼赚得钱啊竟是要比原先预计得还要多些。”

王昉手中握着茶盏,素指轻抬握着茶盖,好一会才缓缓说道:“清风楼的生意就不必与我说了,你遣人打理着就是。”

徐复笑着“哎”了一声——

要不是王昉找他,他也不会主动提起。

谁能想到那雅楼竟跟个小金库似得,这才多久,竟赚了这么多,假以时日还不知会赚多少…如今那座雅楼可都是他遣人管着,连着账本也都在他的手中,还不是他想怎么记账就怎么记账?

他依旧低着头,脸上却挂着遮不住的笑容:“您今儿个找小的来,是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王昉手中依旧握着茶盏,双手微抬慢慢饮下一口茶,才又说道:“我听说昨儿个三哥在清风楼落了面子?”

徐复闻言忙是答道:“三公子与表少爷比试,的确落了下乘。”

王昉把茶盏落在案上,轻轻叹了口气:“三哥毕竟是我的三哥,他这个人啊最是不能输得…可别人也就罢了,表哥自幼承子夷先生门下,又有外祖父教导,三哥又哪里会是他的对手呢?”

徐复也不懂这位四姑娘说这些要做什么,好端端得把他叫过来难道只是诉说三公子的事?

“三哥如今这样,我这做妹妹的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王昉说到这,是停了一瞬,才又开口:“前几年去顺天府的时候倒是有位老先生给了我本书,我瞧了几眼都是往日未曾见过的诗词,便想着要你托给三哥去,瞧瞧可曾帮衬得上。”

徐复闻言,一双眉拢得便越发厉害了。

合着今儿个说了半日,就是让他带本书去,三公子是什么人,瞧过得书还算少?

何况四姑娘一个连门都没出几次的人,只当看了几本书便觉得这世间书都摸了个透,他若是这样带去还不知要被三公子如何臭骂一顿。不过他到底什么都未说,只是低着头赔笑道:“四姑娘待三公子是真好,您放心,小的一定帮你带到。”

“那就麻烦徐管事了…”

王昉说完这话,便喊了声琥珀,而后是与徐复又说了一句:“我到底是女儿家,恐三哥落了面子,还需徐管事另寻个由头给三哥送去了。”

徐复接过书,握在手中,笑着应了一声:“您放心,小的定会给您办妥的。”

他话是这般说,心中却是不以为意…

他可没想过要去替三公子送书,等出了这道门,只把这书扔了就是。

到底是个小姑娘,不知事。

...

等徐复退下,琥珀便沉着脸低声说道:“这位徐管事如今是越发不成样子了!”

王昉的面上却依旧未有什么变化,她抬手从香盒中取出几枚香料,扔了几粒进去...而后是看着那袅袅升起的百濯香,缓缓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第64章

清风楼的名声…

因为当日王冀与程愈那一场比试越发响亮。

更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就是为了观赏当日两人所作之词。如今王冀的名字仍旧高悬第一,可众人所关注的却只有那个说出“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程景云…有知晓他身份的,便摇头晃脑说上一句“不愧是程家嫡子,想当年程老太爷还在金陵的时候,那风头也是一时无二的。”

若有不知晓的,便去打听一回, 而后是啧啧称叹“能写出这般诗词, 想来定是位风光霁月的少年郎。”

自然也有国子监中的众位监生说道“能与程景云同窗, 实属吾辈之福。”

一时之间——

程景云这个名字却是响彻了整个金陵。

众人每每谈及他时, 自然不忘要说一回王冀, 但凡说起这位王冀, 却都要说一句可惜。

原本也是位才学俱佳的,偏偏遇上了程景云…

可惜可惜。

庆国公府外院。

如今外头已是夜下, 而徐复的屋子却依旧点着灯,暖色灯火下, 柳翠穿着大红肚兜窝在徐复的怀里,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抬起带着几分缠绵之后的媚态。她一双白嫩的酥手圈着徐复的脖颈,红唇微张,发髻松乱, 娇喘着声说了话:“冤家,你打算何时问二夫人讨要我?”

徐复半坐起身, 先前那一场情欲让他也废了不少力气, 这会手放在柳翠的腰肢上, 正在半喘着气——

闻言一时也未反应过来。

柳翠不满他这般,往日徐复在她跟前就像条狗似得讨好,不知与她说了多少回要娶她,她都没应。谁能想到如今他竟然会发迹起来?打先儿她觉得奇怪,便明里暗里向他打听了一回,知晓他是上回在赌坊赢了、赚了不少钱。

那钱她是没见到影,只不过徐复如今日日春风满面,出手也要比往日大方,她自然是信了的。

柳翠那双沾着媚态的眼一转,纤纤素指滑过人的心口一路往下,娇滴滴的说道:“冤家,你上回是赢了多少银子?”

这话,徐复却是听清了——

他眉头一皱,先前带着红晕的面色也跟着一沉,挥开她的手,冷声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话是他当初拿来骗柳翠的,就他那个手气能在赌坊赢个几两银子已经是烧高香了…他那个钱啊,都是来自清风楼。那个清风楼就跟个小金库似得,每日都有赚不完的银子,若不是怕四姑娘一时查账,他早就想把那上头的钱盘一盘去外头置间宅子了。

再置几个奴仆,让他徐复也做一回大老爷。

只不过这些事,他可从来没想过要说与柳翠听,这个骚蹄子眼瞧着他发迹了就成日里往他这处跑…要不是她这身子还算妙,他早就赶了人出去。

柳翠见他变脸,面色也有些微沉。

这要往日徐复敢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她早就甩脸走人了。

可如今…

如今她已是徐复的人,何况她年岁也到了,若自己再不找一门好的亲事,还不知晓二夫人要把她指派给谁。

柳翠这样想着,手放在人的胸口上轻轻替他揉着,声音也越发柔了几分:“瞧你,如今我都是你的人了,还不能问上几句?我呀,是怕你大手大脚又都扔进了赌坊,你倒好,青脸白牙的还当我贪你这些钱…”

她这话说完,拿着身子骨又蹭了人一回,才又娇嗔一句:“真不识好人心。”

徐复被她这般一蹭,气便越发粗了几分…

他面色回了些暖,把人推至身下,口中是说着:“是爷错怪你了,爷疼你。”

他话是这般说,心里却腹诽着:等来日去问四姑娘讨要了琥珀,还有你这骚蹄子什么事…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隔日徐复醒来的时候便觉得腰酸背痛。

柳翠早就走了,他今日索性不当值便依旧在屋中歇息,手摸到一旁的桌上是想倒一盏水,却是摸到了一本书…他取过来一看,却是上回四姑娘给他的,原本他是打算寻个地方扔了的,只唯恐四姑娘后来问起才扔进了屋子。

他半坐起身,取过来一看…

这诗集外头也没写半个字,瞧起来的确有些旧,翻开来一看里头的纸张也有些旧了,字迹不一可见不是同一个人书写而成。

徐复原不过是闲着没事随意翻个几页,可越往后翻,他的神色便越发多了几分不可置信…他早年也是中过乡试的举人老爷,若不是当年做了那么一遭混账事保不准还能在会试中摸进个入朝为官的门槛。

他这个人,文采是有,也算聪明。

只是聪明不用在点子上,这才行了当初那么一桩混账事。

徐复握着书,想起当日四姑娘与他说的那句“这是前几年去顺天府一位老先生送予我的…”

里头的诗词,都是绝无仅有的好…

若是出世的诗词,没个几日也就传遍了,可偏偏这里的每一首诗词他都未曾瞧见过。

难不成这还真是天上掉饼了?

如今三公子正为这一桩事烦扰,若是他趁着这个机会把书送到人跟前解了他的忧…三公子可不是四姑娘这样的姑娘家,那可是正正经经的嫡公子,国子监的门生。

若是讨好了三公子,往后能让他提拔几分,总好过跟着四姑娘这样的闺阁小姐。

徐复越想,这颗心就“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他也顾不着喝水了,只胡乱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就提着书往外走去…瞧见他的想跟他打个招呼,话还未说出口,人就走远了。

国子监中。

王冀坐于位置上,他手中握着书,耳朵却一直竖得厉害。

其实他即便不细听,也能知晓他们在说些什么…自打上回从清风楼回来,往日恭维他的人也就消了声,即便是平日那些和他混在一道的,每回瞧见他也是一副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的模样。

而那程景云的名声却越发高涨…

偏偏如此也就罢了,每回他们说起的时候,还要扯着他一道。

仿佛是为了提醒他,你王冀再怎么做也压不过程景云,你王冀天生就是程景云的手下败将!

可他明明压过了…

清风楼那块榜,他还是第一,程景云还是第二!

王冀握着书的手指有些收紧,偏偏面上却还要装得如往日一般,半分都不能带气,不仅不能带气还要大度的带着笑…好在这么多年,他也早已习惯以这样的面孔示人了。

因为如此…

即便众人觉得他的文采比不上程景云,这一份气度,却还是值得称赞的。

“长砾,你家下人来找你。”

说话的是子书,他自觉上回也有自己的缘故,才惹得王冀如今在国子监难堪…因此近些日子他常与王冀走在一道,平日里还多用话语勉励与他,就如这会,他说完这话听着旁边几位监生的絮絮而语,便拍了拍王冀的肩膀,低声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何况你我还年轻,总有一日能压过那程景云。”

王冀笑了笑…

程景云不也与他们一般年纪。

可他终归什么都未说,只是笑着与子书温声说了一句:“子书,我没事…胜败乃常事,何况你说得对,我们都还年轻,只要心怀抱负,总能见到好的成果。”

他这话说完,便与人拱手一揖,气度如常朝外走去。

若是有人循眼看去,他也照常与他们点头打招呼…

众人见他这般,先前议论纷纷的人,倒也难得消了几分往日的成见,低声说了句:“到底是士族出来的,这一份气度也值得我们众人学习。”

“是也是也…”

“我们成日里说此事,倒是俗了几分。”

集贤门外。

徐复站着牌匾下,他远远瞧着王冀过来,忙迎了上去一面是朝人恭声作揖,一面是恭声说道:“小的徐复给三公子请安。”

王冀看着眼前人,眉心微不可见的一蹙。

府中这么多下人,他自然未曾知晓个全,只不过周边一直有来来往往的人,他也不好说些什么,便只是问道:“家中有何事?”

徐复看了看周处,是低声朝人说了一句:“三公子误会了,府中无事,是小的找您有事。”

他这话一落,见王冀沉了脸色,忙又说了一句:“小的有东西要给三公子,不知三公子可否移步?”

王冀看着徐复,负在身后的握紧…

也不知是打哪冒出来的。

他看了看周围,此处也的确不是适合说话之地,便先迈步往集贤门外的一条小道走去…小道有几颗参天大树遮掩,平日很少有人来此,王冀见此处无人便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端着,直言而语:“究竟有什么事?”

“小的听说了清风楼的事——”

徐复说到这,是抬眼觑了觑人的面色,果然见人沉下了面色,他也不敢多语直接把那本册子取出来,双手奉于人前,恭声说道:“这是小的祖辈留下来的,小的祖父当年曾救过一位老先生,老先生便留下了这物…这里都是些未出世的诗句。”

“小的自个儿留着也没用,便想着给您送来。”

王冀负在身后的手一动,他眼看着徐复手中的那本看起来并未有什么特别的诗集,只是瞧着古朴了些…他掀了眼帘,淡淡看了徐复一眼:“你是什么意思?”

他这声低得很,连着面色也沉得厉害。

徐复往日瞧见的三公子向来行止有度、温润如玉,哪里曾瞧过这般模样。

他一时也摸不准人是什么意思,眼珠子一转,才又说道:“小的,小的只是希望三公子能赢。”

王冀却依旧未曾说话,他看着徐复,直把他看得额头、后脊都冒了汗,才淡淡开了口:“你有心了。”他说完这话,是取过他手中书,翻看了几页…纸张古朴、字迹不一,的确是有一段年岁的样子。

他越往后看去,眼便越发沉了几分…

徐复见他收了书,微微抬了眼,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公子?”

“嗯…”

王冀恢复了往常的面色,他合了书负在身后,看着徐复好一会才问了一句:“这果真是你祖辈留下来的,你能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