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听他这话,心下一松,面上也挂了个笑,口中忙跟着说道:“小的不过是个账房管事,留着也是白白糟蹋了…还不如给三公子,也好让这些诗词现于人世。”

王冀细细打量着他,见他也未有什么异样。

他心下微松,想着等回去让人查一回徐复的事,若当真没个问题,这本书中的内容——他想起先前偶然瞥见的那几眼,都是从未见过的好诗好词,若是有这本书,若是有这本书…程景云又如何?

王冀的眼中沾着几分从未有过的狂热…

那些掌声和恭维都应该是他的,而这一回,他再也不会让程景云抢走!

王冀把袖中的荷包扔给人,紧握着书淡淡说了一句:“这件事我不希望第三个人知道。”

待说完这话…

他便转身往国子监内走去。

徐复抱着荷包,荷包瞧起来并未有多少分量,他打开一看果然见里面是几张百两的银票…他细细数了几回,有个七张,才这么一本书就赚了七百两。这可是实打实的银票,比清风楼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好多了。

他这样一想,越发觉得今儿个这事办得漂亮,小心翼翼收好了荷包,放在怀中,想着先前三公子那句话。

这事除了他与三公子,还有四姑娘与琥珀知道…只是上回四姑娘明言说了不要透露她的事,免得三公子难堪。

当日觉得这四姑娘闲着没事成日折腾些有的没的,如今倒是省了他的方便。

徐复心里没了事,人也就越发舒坦了…

这么多银两,倒是可以去醉红楼走一趟了,柳翠的身子骨虽妙,可怎么比得过醉红楼的花魁?

六月十九。

庙子巷徐家。

王昉至徐家的时候,已有些迟了,来迎她的是徐静嘉身边的大丫鬟…瞧见她过来,忙笑着迎了几步,一面是与她屈膝一礼,一面是恭声与她说道:“您来了,陆小姐比您早两刻到,这会已先过去了。”

王昉由琥珀扶着走下了马车,闻言是笑着说了一句:“倒是我迟了。”

她这话说完是抬眼看了眼徐家。

因着明儿个便是徐静嘉的大婚,徐家内外也都是装饰一新,那挂在廊下与门外的灯笼估摸着是刚换的,隐隐可以瞧见那托蜡烛的银托还未沾多少蜡油。除此之外,门匾,廊下皆挂着红绸,再往里去,那些门扉、窗户上也都贴着喜字。

行来走往的仆妇皆穿着新衣…

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

王昉眉眼含笑由丫头领着穿过垂花门,走过抄手游廊,又进了两个院落才到了徐静嘉所住之处。

不算宽广的院子里如今正摆满了嫁妆,有年纪稍大些的嬷嬷正握着手中册子在整对着…

王昉听着她“唱名”,便也瞧了一眼,女子出嫁一般以六十四抬为整抬。如今瞧着院子里摆着得应正好是六十四抬,底下的虽看不见,可上头摆着的却都是好东西…她想着那位无缘得见的徐老爷,总算还不至于太过昏聩。

众人瞧见她过来,忙放下手中活与她躬身一礼,也有人去里头通禀是言“王小姐来了”。

那轻纱薄帘一打,走出来的却是陆棠之,她迎了王昉几步,握着她的手笑说道:“徐姐姐正在换衣裳,让我来迎姐姐。”

这会换得衣裳,自然是婚服了。

王昉眉眼带着笑,与她一句:“那是我赶巧了。”

屋中丫鬟并未有多少,大多是在里间给徐静嘉梳妆打扮,丫鬟给她们上了茶请她们稍坐便也退至里间去了。王昉与陆棠之就坐在外头的软塌上说着话,时不时还能听见里屋传来几声“小姐,您再紧一紧气”、或是“小姐,您再走几步瞧瞧…”

陆棠之觉得有趣,便侧着耳朵倾听着。

王昉手中握着茶盏,却是想起她成亲的那一回——

那个时候,陪着她的只有纪嬷嬷和玉钏,阿蕙还病着,阿衍因为她的事去九千岁门前被闹了一通回来就被王允关了禁闭。而她身穿凤冠霞帔坐在高床上,看着她们脸上的愁容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她想到这,听着里头传来的欢闹声,敛下眉目饮下一口茶,待抬头的时候嘴角也浮现了几许温和的笑容。

其实,她那又怎么算得上是成亲?

不过是一桩买卖罢了——

王昉搁下手中茶盏,看着陆棠之,想了想还是问起了人:“你二哥,如何了?”

早先杨、徐两家还闹闹嚷嚷得非要直达圣听,大有一种若是不处置陆意之便要一直闹下去…到后来也不知怎的,两家又没了消息,处置陆意之的话也就被消散了。

陆棠之闻言却是回过神,与王昉说道:“二哥被父亲拿着鞭子狠狠抽了一顿,原本父亲是要压着二哥去给徐家赔罪的…后来是徐家大公子说此事与二哥无关,这事才消了。”

她说到这,先前的笑颜也换了愁容,轻轻叹了一声:“二哥往日虽然好玩,却从未行过这样的事,这回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

她看着她的面容倒映在那微波起伏的茶水中。

忽然想起那日陆意之坐在马上微微低头,一双桃花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而那缠绵而慵懒的声音伴随着风在她耳畔响起:“你在担心我?”

她,是在担心他吗?

陆棠之说了好一会也未曾听王昉出声,侧眼望去的时候见她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便朝她轻轻晃了晃手:“王姐姐?”

王昉回过神,她把手中茶盏放在茶案上…

她的面上重新挂了往日的笑容,温声说道:“我先前在想事,棠之你说了什么?”

陆棠之眉目弯弯便又说道:“我说王姐姐不必担心,二哥皮糙肉厚的,挨一顿鞭子也不会有事…”她说到这,是看了看周围,才又靠近王昉低声说道,一双桃花眼扑闪扑闪:“王姐姐,你喜欢二哥吗?不然,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王昉被她这话噎得哑了声…

她的确是担心陆意之,可这也不过是因为这事全因她而起,她不希望陆意之因为她受到什么伤害。

至于喜欢?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陆意之?

若有可能,她根本不想与这位未来的五军都督有任何接触。

就如那人。

王昉抬眼看着陆棠之那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带着无尽的好奇与天真…她面上有些无奈,伸手轻轻点在人的额头,想了想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只是开口说了句:“你呀。”

陆棠之捂着额头嘻嘻笑着,她还想说话便看到徐静嘉已有丫鬟扶着走了出来——

王昉看着她面上神情,也转身看去,便见徐静嘉云髻高堆,身穿大红婚服...徐静嘉面容不算顶顶出色,平日又大多素雅装扮。

因此这与往日的这份不同,恰好最是直击人心。

她站起身,迎上前,握着人的手笑着说道:“我看啊,明儿个陆大公子怕是该失神了。”

徐静嘉脸一红,她其实不惯这般打扮,总觉得有几分不舒坦——

偏偏这是婚服,她即便不习惯却还是得穿。

不过,她想起那个木愣子,也不知她看到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第65章

六月二十。

风朗气晴, 碧空万里,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而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庙子巷的徐家尤为热闹,今儿个是徐静嘉出阁的日子…行来走往的人自是有不少。如今徐静嘉可是武安侯府的长媳,来日等那陆家大公子袭了爵,这徐静嘉的身份也就水涨船高成了那侯夫人。

他们这庙子巷住着最高的也就四品官夫人,何曾出过侯夫人?

因此这巷子里住着的家家户户今儿个不是遣人送来了礼, 便是亲自来了人在府里帮衬着。

那陆家不好进…

徐家却是容易进的。

徐家本就没多少主子, 当家的主母又是个二十余岁小家小户出生的新夫人, 不胡乱出个差错已是万幸, 哪里能让她做这些事?

因此这有心思的自然也就把这心思先用了起来。

当然也有本身就对徐静嘉就存有好感的, 怜她一个母亲早亡的姑娘没人拾掇, 便都过来帮衬着些。

女子出阁本就重脸面,夫家又是侯府这样的身份, 这其中的每一环都不好出差错…因此徐静嘉知晓她们过来帮衬,也未曾推却, 还亲自谢了她们一回。

徐家内院热闹纷纷。

徐静嘉的屋子更是满满坐了一堂人。

这儿坐着的都是衣着华贵的妇人,大多是庙子巷里过来帮忙的,自然也有受邀过来的。她们手中握着一盏茶,眼望着那遮着里屋的布帘, 却是在低声说着话:“听说给徐大小姐梳头的是朱雀巷的那位国公夫人?”

有人闻言,便点了点头:“我先前来得早倒是看见了一眼, 这位夫人往日也鲜少见她出来, 今儿个竟能劳驾她过来给徐大小姐梳头…当真是天大的福气。”

梳头的妇人需儿女双全…

往日大多是从族中挑一个全福太太由她帮衬着, 只是徐家本就未有多少人,若要在府中寻个嬷嬷难免落了徐静嘉的面子,只若要去请其他府中的太太,这无缘无故的却也不知会不会应。

前几日这里的妇人倒是有问过徐静嘉,若是真寻不见人,她们也可帮忙。

虽说这全福太太不好做…

可成亲这样的大事,自然是能帮则帮。

徐静嘉倒是弯着一双眉,笑着谢过她们,柔柔说了一声“找到了。”

那会她们以为是陆家帮忙寻了个全福太太…

便也未多说什么。

可谁会想到,竟会是朱雀巷的那位夫人亲自登门来替徐静嘉梳头…那可是比武安侯府还要高一级的庆国公府。

徐静嘉能有这一份脸面,往后即使说出去也会被旁人高看一眼。

几人这样低声说着话,自然有人笑着插了一句:“东屋那位原还想着落了徐大小姐的脸面,可谁会想到如今是这般状况?”

东屋那位——

说得便是徐静嘉的继母,徐老爷的新夫人。

在座的妇人先前都曾与她打过交道,想着那位夫人的姿态,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府中大小姐出嫁,她倒好,打扮得竟是要比里头那位真正的新娘子还要喜庆,穿红抹脸的,也怪不得这位徐大小姐宁可自己拾掇,也不要这位夫人帮忙了。

有人想到这,便免不得一叹:“好在武安侯府是个重情义的,若是别的士族知晓这大小姐母家有这么个不安分的主母,怕是说什么也要退了这门亲事了。”

“谁说不是?”

“总归这位大小姐自个儿也是好的,若不然武安侯府也不至于等她这么多年。”

这儿低声议论着。

而这一块布帘后的里屋气氛却很是温馨。

徐静嘉身穿大红婚服坐在铜镜前,她的身后站着衣着华贵而得体的程宜,而王昉与陆棠之便站在一旁,正眉眼弯弯笑看着她。

屋中除了她们,便只有自小随着徐静嘉的仆妇、丫鬟几人。

人数不多…

可徐静嘉的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她透过那雕着龙凤呈祥的铜镜,看着屋中几人,一双眉眼慢慢弯起…而后,她看着站在她身后的程宜,柔声与人说道:“今儿个要多谢夫人走这一趟了。”

程宜能来...

她是怎么也没想到。

即便她与王昉关系甚好,可关系好是一回事,请动程宜过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因此前几日王昉递消息过来的时候,徐静嘉却是鲜少怔住了,这怔住之后便是那不可言喻的感激之情...她知晓自己的身份是配不上陆则之的,所以她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好,不落他的脸面。

可这世间之事,总归有些不是由她说了算...

比如这样的家庭。

这样的继母。

徐静嘉知晓她那个继母想看她的笑话,想让她在这样的日子里丢尽脸面...若她只有一个人,丢脸也就丢脸,可是还有那人,那人那么好,她不愿因为她的事,让他难堪。

好在这世间之事,虽不是事事完美。

可总归也值得期待...

程宜闻言却是弯了眉眼,她长相本就清雅,这一笑便又越发引人亲近几分。

她是知晓徐静嘉这个名字的…

一手簪花小楷可媲美当年的卫夫人。

程宜素来喜书,对徐静嘉这样的姑娘心中自然也有几分好感,因此陶陶来找她要她帮忙的时候,她想都没想便应了。如今看着眼前这个眉眼温柔,气度通透的姑娘,心中便又多满意了几分…

怪不得武安侯府愿意为了她等这么些年。

“我还要感谢你给我这样一次机会——”

程宜一面说着,一面是由丫鬟服侍着挽起了双袖,而后是看向王昉笑着跟了一句:“一回生,两回熟,往后陶陶出嫁的时候我也不至于紧张到出错。”

她这话一落,屋中几人皆笑了起来。

王昉却是满面通红,她看着程宜,在这样的日子也难得带了几分小孩脾气,朝人娇嗔一声:“母亲,今儿个是徐姐姐的大婚,您胡说什么呢?”

程宜看着王昉,一双眉眼便又弯了几分:“好好好,是母亲错言了。”她这话说完,是由丫鬟服侍着洗净了手,又用一方丝帕擦拭干净,才从丫鬟双手呈着红木案中取了木梳…她面容也不似先前那般,反而带了几分端庄而肃穆。

她是先用木梳先从头至尾替徐静嘉梳了一遍。

一边梳着发,一边口中是说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待说完这一遍...

程宜便又从那红木案中换了个银梳子,照旧是按着先前的法子。

至第三遍...

程宜却是换了个金梳子,待说完一边也未曾再换,依旧握着金梳子替人梳着发,一面梳,一面说:“一梳,梳到尾,愿你有始有终不相弃。”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愿你白头偕老不相忘。”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愿你儿孙满堂呱呱叫。”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愿你富贵婚宴长久久。”

程宜说这话的时候,屋中一直很安静,安静到有些肃穆...就连素来好动的陆棠之,这会也安安静静看着、侧耳倾听着。王昉的眉目却有几分说不出的怅然,她看着程宜手中的梳子,看着坐在铜镜前的徐静嘉。

可这一份怅然刚刚盈上眉间,便尽数被她压了下来。

这一世——

她会护他们周全,她再也,不会让他们离开她了。

...

徐静嘉拾掇好,也已至吉时。

外头鞭炮声响,徐静嘉端坐在椅子上,她的双手紧紧交缠在一起,原先不紧张的心随着外头那一声又一声“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来了”...也跟个浮在水中的小舟似得,晃啊晃。晃啊晃。

晃得她整个人都满面绯红、坐立不安。

王昉走上前,她握着徐静嘉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劝慰道:“徐姐姐别怕,你这是要嫁给喜欢的人,没什么好怕的。”

徐静嘉侧头看向王昉,看向她那一双清亮的杏眼...

是啊。

她要嫁给那个心心念念的男人了。

他们两人的未来终于要真正的牵在一道了,这是她一直以来所期待的事。

既然如此,她又何须害怕?

她该高兴,该开心...

她终于可以离他更近了。

徐静嘉交缠的双手分开,她的脊背挺直,而她的面容也再无彷徨,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容...她朝那贴着“喜”字的茜纱窗外的光亮看去,仿佛能看到那人身穿红衣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