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因为旁得?

王冀刚想说话,便有一个十岁余粉雕玉琢的少年从外头挤了进来,少年的衣袍、头发因为推挤而显得有几分乱,他也顾不着打理,快步朝青衣男人走去,看着男人暴怒的面色有些无奈,喊了他一声“先生”…

而后是朝身后看去,与王冀拱手一礼,口中跟着一句:“三哥。”

“阿衍?”

王冀看着王衍,面上也有几分怔楞:“你不是在徐先生那,怎么会出来?”

他这话一落,神色大震…

要是他没有记错,先前阿衍叫那位青衣人“先生”,这么说来眼前这位青衣人就是那位有“大才之名”的徐子夷?

和他有一样想法的自然也有不少人——

随着王冀一道来的往日也曾见过王衍,如今闻言也皆朝青衣男人看去。

外头跟着程愈来的一行,循声听见里头这一副状况,也不禁低呼出声:“景云,里间那位青衣人莫不就是子夷先生?”

子夷先生…

徐子夷。

这个名字对楼中众人而言太过熟悉了。

那是一个真正的天纵之才,未至弱冠便已金榜题名,三入仕三弃仕,弃富贵浮名,如闲云野鹤,广游天下...对于他们这些读书人而言,徐子夷就是他们心中的神。

偏偏徐子夷素来鲜少见人——

因此这天下间能窥见他真面目的本就不多,可如今,如今这位子夷先生竟然就在这个楼中,在他们的身边。

这让他们如何不激动。

清风楼中一时寂静无声,楼中众人皆看着那个青衣男人。

有人先起了头,朝人郑重拱手作揖,口中恭声而言:“学生拜见子夷先生。”

这话落…

余下的众人自然也回过神,他们未加掩饰激动的面容与声线,一一朝人拱手作揖。

一时之间——

这清风楼中响起了一声又一声的“学生拜见子夷先生…”

无论是十余岁的少年,还是二十余岁的青年,甚至有年岁高于徐子夷的也皆用“学生”自称,以示尊敬。

王冀看着那个青衣人,与旁人的激动不同,他的面色却惨白得厉害。

徐子夷,真的是徐子夷…

当初他也曾想面见徐子夷,可他却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境况遇见徐子夷。

徐子夷未看众人,他依旧负手看着王冀,看着他惨白的面色与慌乱的神色…冷笑一声:“现在,我再问你,这首诗当真是你所做?”

清风楼后的小巷之中。

有一辆看起来古朴、没有丝毫特色的马车正停在这处,马车前面并未有车夫,而那车帘半掀,在这清冷月色与灯花的照映下隐隐可见里面坐着一个身穿胭脂色石榴裙的女子,却是琥珀。

而琥珀的身旁是坐着一个头戴青色帷帽、身穿青色常服的人——

正是王昉。

王昉伸手掀了那半面车帘——

她微微仰头看着那无边夜色,上有星河斜月,还有徐徐暖风。

暖风拂过王昉的帷帽,露出她那一张娇艳而明丽的面容…她面色从容依旧如往日一般,话语之间却有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轻愁意:“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云阶月地依然在,旧逐空香百遍行。”

琥珀身为王昉身边的大丫鬟,自然也曾通读诗词…

这会闻言煮茶的手一顿,待过了一会,才低声问道:“主子怎么知晓三公子今夜会念这首诗?”

王昉轻轻笑了下。

她依旧仰头看着那清冷斜月,待掩下那话中轻愁,才柔声说道:“我也不知,我只是在赌。”

她说完这话,侧头朝那座在夜色下越发明亮的楼宇看去,唇角微掀,杏眼清亮:“如今看来,我赌赢了。”

那么——

王冀,这天下大才徐子夷的批骂,不知道你受不受得起?

王昉这话一落,从那巷子口便有一人跌跌撞撞朝这处跑来…

灯花与月色下,可以瞧见那人正是徐复。

徐复一面往前跑,一面是拿着袖子拭着额头汗,还时不时朝身后看去生怕有人跟了上来…待至马车前,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屏着气朝马车恭恭敬敬打了一礼,声却有些掩饰不住的激动:“四小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王昉隐在马车中,闻言是淡淡笑了下,声音一如旧时的温柔:“徐管事来了,这话没头没尾的,我也不知徐管事说得是什么事…”

她说完这话,才又柔声一句:“琥珀,递徐管事一盏茶罢,不着急,慢慢说。”

“是——”

琥珀倾手又倒了一盏茶,送于马车外。

月色下,琥珀的手像是渡了一层光芒一般,洁白如玉,甚是好看。

这要搁往日,徐复自然忍不住要多看上几眼,可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哪里还有这个心情?他与人致了一声谢,接过茶盏也未喝,只是继续说道:“先前小的去清风楼打探,还未来得及与三公子说您来了,便听到他们在议论三公子窃了子夷先生的诗。”

徐子夷是什么人物?

他自然是清楚的…

徐复旁听侧敲的问了几句,知晓今儿个三公子作得就是那本诗集中的诗…他原本还想着见到三公子再多说几句好话,保不准还能趁着人高兴多讨要些赏钱。可出了这样的事,他哪里敢出现在人的眼前,这才急急忙忙过来问一问四姑娘。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诗集中的诗,怎么会与子夷先生扯上了关系?

徐复抬眼看着马车内…

只是车内并未点灯,只能透过月色隐隐看出个轮廓,他心下微衬便又低声一句:“三公子念得那首诗,正出自您给的那本诗集。”

“这样啊——”

王昉手中握着茶盏,她解开茶盖慢悠悠地饮下一口茶,好一会才淡淡说了一句:“这里竟然有子夷先生的诗。”

徐复等了半天也只等来这么一句…

他心下急得厉害,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三公子肯定得找他算账。

三公子…

徐复想起那日在国子监外见到的那个不同以往的三公子,那个人绝对不单单是众人口中温润如玉、行止有度的三公子…他要是真落入了三公子的手中,他这条命怕是就要完了。

他想要钱想要名,可他不想丢了命。

徐复想到这面色也带了几分狰狞,他看着车内的两人,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威胁说道:“四姑娘想必也不想让三公子知晓,这诗集是您给的…”

如今庆国公府是回不去了,不如多讹一笔,趁此机会离开金陵。

他想到这,声线便又低了几分:“要是让三公子知晓,这一切都是您在背后行事,您说三公子会放过您吗?”

“徐复啊——”

王昉把茶盏放在案上,握着帕子拭了拭唇角,才又淡淡说道:“你错了,册子是你给三哥的,楼是别人开的,从头到尾这其中都没有我的一脚一印…何况我一个闺阁女流之辈,谁又会相信呢?”

徐复脸色一白,他细细想了想,这一件件一桩桩的确未曾有过四姑娘的脚印。

楼是他找人开得…

诗集是他给三公子的,甚至为了让三公子相信,他还编了个祖辈的名义。

唯独知晓这整桩事的只有他与琥珀…

可琥珀是四姑娘的人。

徐复越想,面色就越发苍白几分…他好似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入了一个局,而这个局在他进入的那一瞬间就再也无法抽身而出。

这哪里是个女流之辈!

这哪里是个闺阁小姐…

亏他还一直以为自己把这位四姑娘玩弄于股掌之间,其实真正被玩弄于鼓掌的,一直,一直都是他徐复。

徐复膝下一软,差点便要直直往前摔去,好一会他才哑声问道:“四姑娘,您为何要这么做?”

为什么?

当年帮着王冀行那些事,奸污琥珀害她惨死的不是你徐复吗?

为什么…

不过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罢了。

王昉的红唇微微掀开,在这夜色中恍若鬼魅轻语一般:“人心不足蛇吞象…徐复,你原本可以避开的。”

徐复神色有几分迷离,他原本可以避开的?

如果他未曾答应替四姑娘办事,如果他未曾因为自己的贪欲把诗集给三公子…

那么这些事,都不会出现。

他的确是可以避开的…

不对——

不对!

是她,是这个女人害他!

徐复迷离的眼神显得有几分狰狞,他把手中茶盏重重砸在车辕上,茶水四溅,有不少滚烫的茶水溅到他的身上,他都未有任何知觉…他只是握着一块锋利的茶盏,朝那辆马车逼近,越来越近,神色癫狂、面容偏执:“四姑娘,给我一千两,我就离开。”

“不然——”

他冷笑一声:“我徐复不过是个粗鄙命,四姑娘应该不想跟我这样的粗人共赴黄泉吧?”

琥珀看着他逼近,把身子拦在王昉身前,冷声朝他低喝道:“徐复,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徐复的面容越发扭曲,神色狰狞:“我只想要钱,不过四姑娘要是不肯给的话,那我徐复也只好大胆一回了!”

“你!”

王昉低低笑了一声,她伸手轻轻拍了拍琥珀的手背,止了她继续说话…而后是看着徐复,缓缓而言:“徐复,你不会以为我会什么人都没带,就这样出来了吧?”

徐复的步子一顿——

四姑娘这么会谋算,又怎么可能这样就出来?

难不成…

他眼望向小巷,月色下的小巷显得有几分清冷,除了那树叶被风拍打传来几许声音,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的声响了。

如果四姑娘真的带来了人,又怎么会容得他这么放肆?

徐复嘴角一扯,露出几许讥讽的笑容:“四姑娘,你以为我还会信你所言。”

王昉帷帽下的面孔依旧从容而淡漠,她看着人越走越近,红唇微张,喊了一声:“覃娘。”

装模作样——

徐复撇了撇嘴未曾理会她,方想继续迈步往前走去,却发现脖子上横着一把锋利的剑,他止了步子侧头朝那把剑看去,剑身在月色的照映下倒映出他那副惊讶而仓皇的面容。

覃娘淡淡看了眼徐复…

她先前在一旁已看了许久,知晓这狗东西不仅背信弃义,还是个心狠的。

幸好今日她跟着四姑娘一道出来,若不然怕还真让这狗东西得逞了…她这样一想,手中的剑便不偏不倚停在人的脖颈上。

徐复双腿颤怵,他能感觉到脖子那头有鲜血涌出,手中握着的茶盏刃片坠落在地,他看着王昉颤声说道:“四,四姑娘,我,我什么都不要,你放我走,我绝对不会再回金陵。”

“放你走?”

王昉的声音微微扬了几分,似是在考虑,她透过帷帽看着徐复越来越惨白的面容,低低笑出声:“徐复,你以为我会信你所言?”她这话说完,由琥珀扶着她走下马车,朝小巷外头走去,淡淡发了话:“覃娘,杀了吧。”

“是——”

徐复甚至都来不及喊出一声,便直直往前倒去。

琥珀到底是头一回经这样的事,听到这一声响,扶着王昉胳膊的手还是止不住一颤。

王昉察觉到她这一颤,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一会才低声问道:“你不问我?”

琥珀一怔,可也不过一瞬她便明白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设局陷害三公子,拉徐复入局,杀了徐复。

琥珀心下的确有疑惑,甚至一次又一次想问问主子为何这么做…可她每次看着主子在夜色下带着轻愁的面容,还有那一声声叹息,这些话便再也无法问出口。她伸手握住王昉冰冷的手,声音坚定:“我只知道主子自然有主子的原因。”

“奴只要陪着主子就够了…”

她这话落,头顶却传来一阵轻笑声。

琥珀面色一变…

这儿怎么会有人?

她想把王昉拉到身后,便见陆意之从那株榆钱树下施施然跳了下来,月色下的陆意之衣袂飘飘,那一双桃花目越发带了几分清亮。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朝她迈步走去,至人三步前方停…他微微低了几分头,眉目含笑,低声而语:“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在背后搅动风云啊。”

王昉看着他有一瞬的怔然,可也不过这一会便回过神,她朝人点了点头:“原来是陆二公子啊。”

陆意之挑了挑眉,他还以为这个小丫头会害怕——

也是,这个小丫头连杀人都不怕,又怎么会怕他?

陆意之眼波流转,又近人一步,那双盛了星月银河的眼看着王昉,凑近她低声说道:“小丫头,现在我可有你的秘密了,你不怕?”

王昉仰了头,风拂过她的帷帽,露出她娇艳的面容…

她看着陆意之,轻轻笑了笑:“陆二公子三番四次帮我,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

她这话说完,便与人屈膝半礼:“夜色已深,我该回去了...陆二公子也早归吧。”

王昉说完这话,依旧往前迈去——

陆意之看着王昉离去的身影,她身披月色,袅袅娜娜,身姿仪态是这金陵闺阁小姐们的典范...可谁又会知道她有这样的一面?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要不是今日他一时兴起怕也瞧不见这不为人知的一面...

陆意之想到这,心情忽然有些大好。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第67章

离清风楼那桩事, 过去已有三日了——

这三日中,金陵城的消息换了一拨又一拨,可清风楼中“徐子夷痛批王家三子”的事却从未降下热潮,反而越涌越热。

人人都在说“王家三子看起来行止有度,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人…”

自然也有人说“王家清名流传百年,当初的琅琊王氏不知是如何的鼎盛风华,传至今日竟有如此晚辈…若王家先人在天有灵怕也不知是如何的气苦。”

这纷纷议论声中——

又多了一则消息, 却是说那国子监把王冀给除名了。

这一下子, 金陵城中的议论声便越发响了, 国子监这一举动可是摆明了要断了那王冀参加科考入仕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