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意之的手紧紧扶着窗棂,他可从来没瞧见过这个小丫头对他露出这样的笑。他什么都没说径直起身往楼下走去…身后的尤子旭原先还未注意,等他走出了包厢才回过身,忙喊他:“九章你做什么去?”

回答他的却只有包厢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尤子旭摸了摸鼻子,跟着却恍若福至心灵一般,他眼瞅着底下的王昉,一双凤眼越发眯了几分…要是他没记错,上回马场九章便是和这位王四小姐一组,其后便传出了徐庆年的那桩子事。

别人不知道只当陆意之委实是不小心…

可他却知道,陆意之那一手箭法即便是徐庆年都比不过,又怎么可能会如此不小心?

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尤子旭想到这也就歇了心思陪人下去,他依旧翘着二郎腿坐在位置上,眼睛却一直注视着楼下…他看着站在王昉身前的程景云,手中折扇晃啊晃,跟着啧啧说道:“九章这回怕是遇到劲敌了。”

程愈看着王昉,柔声说道:“那家皮影社我倒是去过,的确不错…不过那儿人人多且杂,你们几个姑娘怕是不方便。”他说到这便又笑跟着一句:“若是不介意,我便随你们一道去吧。”

王昉虽然心中对程愈尚还有几分说不清楚的滋味,只是一道看一场皮影又何谈什么介意不介意?

只是…

她侧头看向陆棠之,却是问起她的意思。

陆棠之摇了摇头,自然也不介意…

几人见此刚要起身往前走去,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而慵懒的声音:“棠之。”

陆棠之侧头看去,便见陆意之眉眼风流、衣袂飘飘正朝他们走来,她面容一怔,跟着说道:“二哥?你不是说今天有事?”

陆意之步子一顿——

这是先前棠之问起他“晚上是否有空”时他胡乱说的,要是早知道她是与这个小丫头出来…他即便是真有事,也得推了过来。陆意之抬眼朝王昉看去,便见她正一脸疑惑得看着他,他耳根难得一红,重新迈了步子至几人前,才淡淡说道:“事办完了。”

程愈见他过来,倒是笑着与他打起了招呼…并附着一话:“九章可是一人?我们正好要去皮影社,九章若得空倒不如同行。”

陆意之一张风流面容依旧如故,淡淡说下两字:“也好。”

他面上没什么变化,心中却忍不住腹诽道:他找了一晚上也未曾得见的人就在这,他自然是一个人。

王昉见此也未曾说什么,只是让琥珀去买些吃食过来…皮影戏看一场便要一个时辰,若是没些吃食解闷倒也无趣。

几人便一道迈步往前走去…

他们几人皆是容貌出众,这一路走去自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等到皮影社前…

果然有不少人,看皮影跟其他不同,大多是坐在堂中一道看…流光便问小二要了几个观景还算不错的位置。恰好如今刚散了一场,这会堂中也未满座,几人便由小二领到了中间靠前的一张桌上,另给他们备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让他们且稍候一会。

陆棠之一双桃花眼轻轻泛着几许好奇…

她眼瞅着那块白布,跟着又看起了坐在另一侧的技艺人那…她往日也只是在宫中陪着姑母看过,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同,这会便与王昉低声说道:“比我在宫里的时候瞧见的大多了。”

王昉闻言却是轻轻笑了下…

皮影戏又叫影子戏,是由人在白布之后操纵影人,以各式腔调,配以敲击之乐而组成的一幕又一幕戏…看得人越多,那白布后的影人也就越多,故事也就越发复杂,一幕接着一幕就跟那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一般,每回至要紧关头说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宫里的人为了图主子开心,自然是有多少说多少。

王昉倒是没有像陆棠之这般好奇,早年她嫁给卫玠后闲得无趣时,也曾叫过一个班子进府让他们表演着看…她看了几回,便也通了门路,还请人教着也在屋中演过几场。

那是她在卫府的时候鲜少露出笑容的一段日子。

只不过有一回引来了卫玠,他坐在屋中笑面盈盈看着她在白布后拿着那影人、用着不同的腔调说着故事。

她知晓后便撤了屋中那块白布…

连带着这影子戏也不看了。

陆棠之见王昉不说话,便又轻轻喊了她一声:“王姐姐?”

王昉回过神,她侧头看向陆棠之,见陆意之、程愈也看着她…她明艳的小脸有一瞬的微红,跟着是说道:“我走神了,棠之你说了什么?”

陆棠之笑着摇了摇头…

却是程愈接过了话:“是我在问你。”

如今皮影社中人越发多了,在这些洪亮而杂乱的声音中,程愈的声音却依旧明晰可闻:“我听阿衍说你要去顺天府?”

陆意之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他抬眼看向王昉…

她也要去顺天府?

真是巧啊…

陆意之忽然觉得憋闷了一晚上的心情顿时如雨过天晴一般,消了个干净。他也未说什么手握茶盏,饮下一口…其实这儿的龙井茶即便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可陆意之竟觉得滋味不错、回味无穷。

好在众人都未曾察觉到他的异常。

王昉闻声倒是点了点头,她接过琥珀递来的茶盏握在手中,也未喝只是捧在手中,跟着是轻轻与程愈说道:“早先答应了外祖母,原该早先就去了,只是近些日子家中一直有事…才一直耽搁了。”

“你若去,祖母一定会开心——”

程愈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说来我和九章便是在顺天府认识的。”

他这话一落…

王昉和陆棠之便纷纷朝陆意之看去,她们倒不知晓两人竟有如此渊源。

陆意之这回倒也未曾驳程愈的面子,反而是跟着点了点头。

程愈笑着说道:“我记得那是前年元宵的时候,我和几个好友出门…正好看到有人在街上设棋局,我素来喜棋便也上前试了一番。”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跟着一句:“上前的时候我还满怀信心,等真正摸到那棋局我便知晓我输了。”

王昉眉心一拢,侧头问道:“那是什么棋局,竟有如此难?”

程愈素来爱棋,在此道上几乎鲜少见其落败…何况程家藏书万卷,这天下间即便最难的棋局也能从程家那个书房寻见。

竟然能让程愈见之便认输,那究竟是什么棋局?

程愈闻言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他手握茶盏饮下一口:“那棋局并不难,只是我眼中有障…未曾辨清。”

王昉听他这话便越发好奇了…

她想起当日程愈说曾输给陆意之一局棋,眼下看来说得便是这一局了。

她抬眼看向陆意之,眼中不掩好奇。

陆意之原不想说,可瞧见王昉这一双带着好奇和疑惑的杏眼…嘴一张,到底还是说了出来:“那设棋局之人考验得本就不是棋艺,只是因他在一旁立有一块牌子,上书‘天下难局、世人无可解’…众人只当这是未出世的棋局,因此便纷纷朝那最难处想去。”

怪不得程愈说她眼中有障未曾辨清了…

原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过…

王昉抬眼看着陆意之,一双柳叶眉稍稍折起几分,疑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陆意之被她这话一噎,好一会才说道:“那局棋就是老头子卖给那人的。”

他这话一落,陆棠之也红了小脸…

她看着陆意之,嘴一张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会才闷闷说道:“二哥,你怎么能和江先生…”偏偏江先生是长辈,她是说也说不得,只好红着一张脸不说话了。

程愈却是笑着接过了话:“那会我还不知局中意,只当九章也是此中好手,寻了他许久…到后来许是九章当真被我惹烦了,索性便与我直了说了。”他说到这,是看向陆棠之,笑着跟了一句:“若不是九章一语惊醒梦中人,怕我还沉溺于那旧时棋谱之中。”

“天下棋局皆有不同,有大有小,有简有难…若是只沉溺于其一,便不知其二其三。”

“我倒觉得这局是我此生所见最妙之局。”

陆棠之听他纷纷几语,先前的羞气尽散…

王昉倒是没觉得什么。

她想起早先陆意之与她说起幼时他与江先生的几桩事,那荒诞不羁的事还多着呢…至于这一局棋,以简化难,以小见大,其实论得不还是一个人心?

若是眼中无障,以本心去下,自然也不会被困于此。

只是这世间…

又有多少人当真可以本心论输赢?

王昉想到这,一双眉眼倒是化了几分笑意…那江先生行事看起来荒诞,其实处处皆有道理可循,还是胜了一筹。

第73章

庆国公府。

千秋斋中。

傅老夫人看着依依不舍的王昉, 素日里凌厉的眉眼带着几分化不开的笑意,她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跟着是柔声说道:“去吧,上回匆匆忙忙的…这回你和阿蕙好好去陪陪你外祖母。”

“我跟她也有几年没见了,要不是这路太远,我倒也想去顺天府看看她。”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王蕙, 面上依旧带着慈祥的笑容, 抬手轻轻抚了抚王蕙的发:“出门在外要听你四姐的话。”

王蕙闻言是屈膝一礼, 轻轻应了一声。

“祖母…”

王昉心下还有些不舍, 这一去怕是要分隔两个多月…祖母如今的身子骨虽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所思所虑终归还是太多, 有好几回她过来的时候都能听见半夏和李嬷嬷说话“老夫人昨儿个又念起老国公爷了,说是没教导好王家子孙有愧于他, 连着几个夜里都没睡好。”

她劝了好几回——

每回祖母都是笑着点头,只是临了却还是没什么成效。

傅老夫人见王昉眼中的犹豫, 自是知道王昉在想什么…她素来疼爱王昉除了这个孙女最像她之外,也是因为将心比心,几个小辈里王昉是最疼她的。

人一旦老了,总希望能得到多些关爱, 即便是素来强势的傅老夫人也不例外。

因此瞧见王昉这般,傅老夫人的眉眼便又忍不住弯了几分, 她伸手轻轻拍了王昉的手背, 柔声笑道:“祖母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放心…祖母还要看着你出嫁呢。”

若是往日傅老夫人这般说,王昉铁定是不依的,保不准还要埋在人的怀里闹上几分。

可如今…

正是临别之际,王昉却是半分羞意也没有,反倒是与人点了点头,跟着说道:“祖母可不许赖。”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李嬷嬷和半夏平日劝您的时候,您可不许又不听。”

“该吃的您都得吃,晚上夜里您也得好好歇息…”

傅老夫人闻言,一一笑着点了点头。

待王昉说完,她便又开口嘱咐了两人几句,才又说道:“去吧,你们母亲还有话要说。”

王昉与王蕙便拜别傅老夫人,走到王珵和程宜的跟前…

程宜原本也是要去的,她也有几年未回娘家了…只是如今府中正是多事之际,她一时半会也走不开,便只好让两个女儿过去替她好好尽一尽孝心了。她眼看着王昉两人,该说的话她昨儿夜里也都说过了,这会便只是嘱咐她们路上要注意安全、还有要听王岱的话。

几人便又说了几句…

王岱便走了进来,他这回正好也要去顺天府,索性便带着王昉她们一道过去…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他先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又与王珵与程宜问了安,才开口说道:“母亲,大哥、大嫂…该启程了。”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

王珵与程宜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王昉与王蕙拜别众人,才由各自的丫鬟服侍着往外走去…这回出门与上回不同,上回是寻人,所行所为都得低调。这回却是探亲,不仅护卫多涨了一倍,就连马车也多添了几辆,另外还有十余辆放置东西的马车,都是给程家带去的礼物。

十余辆马车前都挂着那块刻有“王”字的木牌,彰显着身份。

而约莫四十余个护卫也皆穿着同样式的王家护卫的服饰,朱子衣、腰间悬剑,各个英武非凡…见她们过来,便纷纷垂下眼朝她们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四小姐,七小姐。”

王昉与他们点了点头,这其中有不少都是上回和她一道去过顺天府的…

因此她的口中便又跟着一句:“辛苦你们了。”

众护卫闻言自然忙说“不敢”…

王昉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她与王蕙由人扶着走上了第一辆马车…马车较起上回宽敞了约有一倍余,就连里头的布置、装饰也是精美异常,除去惯常用到的茶案等物,还置了几盏琉璃灯是供夜行时使用的。

一旁的箱笼中还放置了不少瓜果、茶点…

另有一格却是放置了棋盒、书籍等物,这便是供她们路上无聊了打发时间用的。

等王昉两人走上马车。

外头便由许青山整顿车马,待一切妥善好,众人便浩浩荡荡朝外行去。

王昉在车马走动的时候,还是掀起了车帘朝外看去…

外头天朗气清,影壁那处的廊下还站着不少人,许是循见了她们的目光,站在那的人也纷纷朝她们笑看过来。

约莫二十日后。

朝顺天府驶去的路上便又多了一行人…

正是从金陵出发的王昉一行。

如今已至八月时分,天气也越发炎热起来,尤其是北地这儿,相比金陵而言更是热得非常。

他们这一路并不算赶,每日不是住客栈便是住驿站…

王昉更是每日都要洗个澡。

可这热却好似从心头烧上来的火一般,延绵在全身经络,连带着整个人也异常难耐起来。

马车里厚重的布帘皆已换成了竹帘,一面是为了避日头,一面也是为了能让马车里的空气流通些,不至于如此闷热…王昉与王蕙对坐,她们手中各握着棋子,而琥珀几个丫头手里更是皆握着扇,正一下一下替她们打着。

王昉本就怕热——

往日在金陵的时候每日都要用上两盆冰。

如今出门在外,马车不好囤冰,即便打着扇也只是觉得传来一阵又一阵热风罢了…现在这幅模样,也不过是因为聊胜于无。

她的手中也握着把团扇,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手撑着下巴倚着车厢,眼看着那副棋局还是觉得有几分忍不住的困倦感,身子骨也带着几分起不来的劲道。

王蕙倒还好些,除了小脸带着几许绯红…

倒也未曾像王昉这般困怠。

王蕙倚着车厢靠坐着,眼看着王昉落下的那颗黑子便抬头与她笑说道:“阿姐,你又下错了。”

王昉闻言是轻轻“啊”了一声,她尚还带着几分困倦的眼往先前落下的那子看去,果然下错了…她手撑着眉心轻轻揉了揉,也不知是叹还是笑,轻声嘟囔道:“热得神智都快不清楚了。”

她这话一落,便又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呵欠…

手中团扇半掩红唇,王昉睁着一双水波潋滟的杏眼看向琥珀:“还有多久到?”

琥珀手中的扇未停,她拿着帕子拭了拭王昉额头的汗,才又柔声跟着一句:“先前许护卫说了,约莫还有半个时辰便到了。”

王昉点了点头,一双杏眼因为连着打了好几个呵欠越发添了几分水意,倒有几分泪眼朦胧的感觉。她手中握着棋子,在棋盘上看了好一会也不知该落到哪儿,索性便放进了棋篓中:“阿蕙赢了。”

王蕙看着自家阿姐难得耍起了小孩性子…

她那双清雅的眉眼依旧含着旧日里的笑,也不说什么,低着头挽起了一副袖子,开始着手理着棋子:“阿姐上回说难倒表哥的是一副最简单不过的棋局?却不知是什么样的?”

她也是半个棋痴,对这样一幅棋局自然也有所好奇。

王蕙闻言却是醒过几分神:“具体是副什么棋局我也没问——”

她这话说完,是轻轻抬了一小面竹帘望向外头,跟着一句:“若是下回碰到,我替你问一问。”

离顺天府越发近了…

王昉想起上回来时还是四月春日,柳枝疏条,万物复苏。

如今再来竟已是八月了。

阔别四月有余,却不知外祖母他们是否一切安好?

程家早先就已得了信,如今早早便在城门下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