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昉一双纤长而缱绻的柳叶眉轻轻蜷了起来, 她的手中仍握着那柄纨扇, 上头用骨玉制成的扇柄磨在她的手心, 冰凉入骨、沁人心脾。

她记得新婚之夜——

屋中的红烛摇曳,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这样看着她, 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沾着几分酒醉后的朦胧,像是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只身一人站在她的身前。他看着她, 脸上带着的笑容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天真…他说“陶陶,我很开心。”

“你能嫁给我,我真的很开心。”

“陶陶,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有多久了…”

那个时候她的心中是怎么想的?王昉已经忘得差不多, 她只记得看着那副不加掩饰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举起了袖下藏着的匕首狠狠地刺向了他的肩头。

鲜血涌出的时候, 卫玠的眼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怔楞, 像是未曾想到一般。

是啊, 他怎么会想到呢?

新婚之夜…

新娘竟然会携匕首入府,还能伤了他。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她竟然真的可以握着匕首刺进他的肩膀…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卫玠有多么的可怕。这世上有这么多人惧他,除了他的权势和地位,还有他那不为人知的武功。

当年也曾有人想暗杀他,不知派出了多少高手…可那些人却连靠近他都做不到。

唯有一支箭穿过众人的包围,到了卫玠的眼前…

那些尚还存着一口气的人以为这次一定可以杀了卫玠,在滔天的笑声和骂声中,这人却只是轻轻翻一翻衣袖,那支箭便化为了碎屑。

这样的人,她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伤了他?

等卫玠的那些手下进来的时候…

王昉的手还紧紧握着那把匕首,面对着那些人手中的箭和刀刃,她却一点都不怕…她只是可惜不能杀了他,可惜再也不能陪着她的阿蕙和阿衍了。

她的眼滑过众人,而后是落在卫玠的脸上,带着解脱...她合了眼,可是那想象中的疼痛却未曾传来,只有这人冷厉的一声:“退下。”

“千岁爷!”

“退下!”

王昉睁开眼的时候,那些人早已经退下了…就连门也被合了起来。

她不解...

更让她不解的是卫玠的眼神。

卫玠向她看来的眼中有不加掩饰的疼痛与悲凉,原先含笑而温润的声音也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沉痛,他看着她,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

王昉记得那个时候她的脸上是嘲讽的,带着无边的嘲讽,她与他淡淡说道:“千岁爷要娶我,我一介无父无母的弱质女流自是拦不住…只是我这人素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千岁爷若是不想日后身上再多几个伤口便杀了我吧。”

卫玠没有杀她。

他只是看着她,直到龙凤烛台上的红烛把底下烛托都给湮没了,直到他肩上的鲜血干涸…他才离去。

而后来的那些岁月中——

她一直安安稳稳得活着,他手下的那些人、府中的那些人即使知道她曾刺伤他们的主子却也一直对她恭恭敬敬…

王昉知道若不是有卫玠的授意,那群人怕是早就要杀了她了。

而卫玠呢?

卫玠偶尔也会过来,最初的时候她懒得见他,但凡他来,她便转身走掉。再后来,也许是习惯了,他来的时候,她也不再走掉,只是依旧冷着一张脸做着自己的事。

可不管她再怎么冷脸,再怎么没有笑容…

他也从未有过什么变化,依旧陪她吃饭、陪她聊天。

他会与她说些朝中的趣事、说些外头好玩的事,但凡知晓她喜欢什么,隔日便会送到她的房中。

只是有时候她不经意看去的时候,却还是能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来的几许疼惜和悲凉…可每当她想细看的时候,那人便又恢复如常,仿佛她所看见的不过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卫玠一直低头看着王昉。

他看着她微微拢起的眉心,看着她眼中流露出来的一抹又一抹情绪,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卫玠有些好笑…

而他也当真笑了起来。

他依旧负手低头看着她,而那双缱绻疏阔的眉眼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笑容…眼前这个小丫头竟然在他面前出神,还这么久。

这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了?

自从他掌权后,自从这世上九千岁卫玠的名声越传越远后,那些人便开始惧怕他,即便有些不惧他的,却也从来没人敢在他的面前如此放松…是因为知道他不会对她做什么,而如此不惧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小丫头不怕他…这一份认知,让他忍不住有些开心。

八月暖风拂人面…

星月之下,水波随风荡漾,卫玠看着王昉低声笑道,打破了这一处的静谧感:“小丫头,你还没与我说为什么?”

王昉终于回过神,她仰着头看向卫玠,看着他好整以暇的面容,看着他这幅鲜少可以窥见的闲适笑容…她手中握着的纨扇重新晃打起来,眉眼平静而从容:“千岁爷为何觉得世人都要惧您?只因您的身份?”

她这话说完也不再多言,屈膝朝人一礼,口中淡淡说道:“夜深了,千岁爷若无事,小女便该退下了。”

琥珀听着王昉这番话,脸色煞白…

主子这是怎么了?眼前这个人可是九千岁卫玠,要是惹到了他,即便老夫人也保不住她。

她想到这依旧跪在地上的身子便忍不住打起颤来,刚要向卫玠请罪…便听到他唇边溢出一串笑声。

这笑声甚是清亮悦耳,仿佛透着无边的好心情随着晚风拂散在四周。

先前想请罪的琥珀,在听到这串笑声的时候便怔住了。这若是旁人这般笑自然不会有人觉得什么,可现在笑的人是九千岁卫玠。

这位煞神竟然会笑?

卫玠依旧负手低头笑看着王昉,他的双眼因为先前的笑而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水意,而他的声音在这夜色中也依旧微微上扬,可从其中窥见出他此时的好心情:“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敢与我说这样话的人。”

他这话说完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晚风拂面,卫玠笑看着王昉,看着她白皙的面容,微微翘起的鼻子,还有那不点已朱的红唇…好一会他才又跟着温声一句:“夜深了,回去吧。”

王昉闻言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她屈膝朝人行了一礼…而后便拉着尚还有些腿软的琥珀转身离去。

可她尚未走出几步,便又听到身后传来卫玠的一句:“小丫头,你当真不记得了?”

这话没头没尾…

王昉的心中却有一瞬得提起。

可也没过一会便又被她消了下去,若真是前世的卫玠,他不会是这样的神情。

她停下步子,侧身朝卫玠看去问道:“我该记得什么?”

卫玠口一张,却又忍不住摇头笑了。

那个时候她才多小,不记得也是正常…只是先前瞧见她这么大胆,忍不住便有了这一问。卫玠负手立于这池畔之旁,一双凤眼恍若盛了那水中清波,在这夜色中泛出几分柔和意。

他看着她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句:“罢了,你走吧。”

王昉轻轻拢起了一双柳叶眉,可她到底也未问什么与人点了点头便携着琥珀继续往前走去。

琥珀如今也好得差不多了,自然也不用王昉再扶着…

她侧头看着王昉拢起的一双柳叶眉,好一会才低声问道:“主子,您往日见过那位千岁爷吗?”

若不然那位传说中“暴戾无常”的千岁爷怎么会那么好说话?

王昉正在想事,闻言却是一怔——

见过?

他先前问得那句话,莫非是她小时候曾见过他?

第78章

卫玠在第二日便离开了。

他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走得时候也无人知晓…若不是张老夫人遣人去看了一番,只当他仍睡着。

而王昉心中的那一抹疑惑尚未解开,便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中秋节。

中秋节又称“月夕节”、“拜月节”、“团圆节”…

时下有中秋节阖家团聚的意思,因此每至在这个节日众人需齐聚一堂,一道赏月吃饭,是为“团圆”之意。王昉醒来的时候,天色还算早, 程家上下却已早早便拾掇了起来, 隐隐还能听到几许欢笑声从那半开的窗棂处传进来, 却是奴仆得了赏钱, 正在说着讨巧的话。

王昉坐在铜镜前由琥珀替她梳着头发, 一面是听她笑着说道:“表少夫人可真是大方, 听说就是那起子三等的丫鬟、仆妇也都拿了十两银子,再上头的可就更多了。”

程家虽然奴仆不像王家那般多, 可这般赏下去的银两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王昉闻言却是淡淡笑了笑,孟氏毕竟出自皇商孟家, 素来也是大方惯了的,何况如今程家上下里外都是由她打点着,她又素来是个有手段的…上回听外祖母说起,孟氏进府一年多, 程府不仅没个没落,反倒还多挣了几十家铺子。

既如此——

这样的喜庆日子多花点银子, 上上下下图个高兴又有何不可?

只是…

王昉听着这些欢笑声, 却是想起了远在金陵的家人…这样阖家团聚的日子, 也不知道母亲他们可否一切安好?

这般思索间——

王蕙由人打了帘子从外头走了进来,她看着王昉的身影轻轻一笑,柔声唤她:“阿姐。”

王昉回过神,她转身看去便见王蕙白嫩的小脸上冒着汗,倒是比平日诗书礼仪浸染出来的清雅模样多了几分鲜活…

而她的手中握着一只碧玉碗,上头正放着几朵宝珠茉莉,许是刚摘下来不久,那上头还沾着几许露水。

王昉一怔,跟着便朝人招手笑道:“大清早的怎么沾了一脸汗?”

王蕙笑着走了过去,她一面是拿着帕子拭着额头,一面是把手中的碧玉碗递了过去,柔声笑道:“早间见阿姐还没醒便出去走了几圈,恰好院中的宝珠茉莉都开了,我便摘了几朵来给阿姐做头花。”

她这话说完,便从那碧玉碗中挑了一朵最娇艳的宝珠茉莉饰在王昉的髻上…

王昉今日本来就只是挽了个清爽发髻,就连头上也只是戴了一根上回程离带来的松山玉簪,因此这一朵娇艳的宝珠茉莉戴了上去倒是又平添了几分娇艳姿态…王蕙看着看着,便笑着与人说道:“好看。”

琥珀站在一旁,闻言也笑跟着一句:“主子许久不曾这般打扮了,往后还是该多这样打扮。”

王昉闻言却忍不住觉得有些别扭。

早年她爱扮俏的时候也不知摧残过多少花,只是自打那几桩事后她便没了这起子心思…

如今这般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杏眼横波,双眉缱绻,当真是花娇人更美。

王昉微微抬手,纤长的手指放在那开得正好的宝珠茉莉上…她透过铜镜看着身侧两人皆含笑看她,倒让她的眉眼也忍不住绽开了几分。

罢了,就随了她们吧。

因着是中秋,该置办的东西还是有不少。

孟氏与孔大夫人去操持晚宴,以及置办赏月、祭月要用的东西…

而王昉与王蕙便陪着张老夫人在昌松堂中刻起了那月饼的模子…模子的种类有不少,除了寻常用的,还额外多置了几个有趣的,有嫦娥奔月、蟾宫月桂这样应时日的,还有百子千孙、五福如意这样的好意头。

等做完模子,便该和面裹馅了。

王昉与王蕙都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瞧着张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演示了几遍,她们便也有模有样动起手来。

等程离和陆意之来的时候…

王昉正手拿勺子把那葡萄干和豆沙馅放进那已擀好的皮子里。

因着陆意之在程家也待了几日,和她们也不是初次见面,张老夫人便也没用“男女大防”那一套。

程离依旧一身宽袖灰袍,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他面上依旧挂着素日的笑,有模有样朝张老夫人拱手一礼,又和王昉两人打了见礼才开口说道:“祖母,我和九章去外头赢了几壶醉香楼的‘梦子陵’,孙儿知晓您爱喝可都给您送来了。”

那“梦子陵”是醉香楼的一大特色——

每日也不过售十壶,有不少人为了那一口酒天还没亮便去排队了。

张老夫人的确喜欢这酒,可她总觉得这般让人劳心劳力忒没个意思,一年也不过在年里年外喝上个几回罢了。因此听到程离说这个,她一双平日就带笑的眼睛便又添了几分笑,只不过该笑得笑,该骂的还是得骂。

这会便佯装板着一张脸笑骂道:“你自个儿疯玩也就罢了,偏还拉着九章一道。”

程离也不怕她,闻言便笑着说道:“哪儿是我疯玩,不过是有人瞧见了九章非要与他比试罢了…我瞧那人手中正好有‘梦子陵’,这才让九章应了。”

张老夫人闻言倒是有些好奇,便问道:“比试什么?”

王昉虽然低着头,话却都听了个全…

因此程离这话一落,她自然也有些好奇,找陆意之比试?比什么?

不会还是下棋吧?

王昉把手中的模子放下抬头看去,便见陆意之那双潋滟的桃花目正朝她这处看来…

两人临空这一对视,相互都有些怔楞。

程离还在那儿絮絮诉说,屋中众人的目光也都停留在他的身上。而陆意之便这般笑看着她,两边的木头窗棂皆大开着,风拂过他的墨发和玄裳,使得他那双风流眉眼越发添了几分缱绻之味。

王昉看着陆意之,刚想避开他的这双眼…

便见他伸手指了指脸上。

王昉脸上带着几分疑惑,她拢了一双柳叶眉抬手试探性得拂过脸颊才察觉到脸上有些粉腻,低头一看果然见先前擦拭的指腹上沾着面粉…她一张娇艳的小脸骤然红了起来。

好在屋中众人皆未察觉。

王昉拍了拍琥珀的手背转进了内室,等擦拭完脸颊又重新修整了下才走出来。

屋外程离尚还在说话,陆意之也已转过了身未曾看来…王昉暗自松了一口气,便也侧耳倾听了起来。

原是当年陆意之来顺天府的时候也曾与人在醉香楼做赌,赌得是棋字书画,当年他以一人之力赢了四人,而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今次他与程离出去的时候正好被人撞见,那人也是顺天府的一名士族才子,憋了这么多年的气因为寻不见人连撒也没处撒,如今这一见自然是要反击了。

张老夫人听得兴致勃勃,一面便问道:“后来呢?”

“后来——”

程离眉眼含笑,开口说道:“那人自然又输了,若不然孙儿怎么能拿酒来孝敬您。”

张老夫人一听就笑骂他:“合着这都是九章赢来的,与你有甚关系?”

程离一听便道:“祖母这话差矣,若不是孙儿,九章又岂会参加这场比试?若不参加这酒又如何赢得回来?这样说来,是不是孙儿的功劳最高?”

他这话一落,众人都笑了起来——

张老夫人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连着笑骂他:“泼猴!”

王昉却是疑惑得看着陆意之,棋字书画,以一人之力赢了四人?陆意之竟这么厉害?

等到晚上。

众人便齐聚于昌松堂中,就连鲜少出现的程信今儿夜里也难得出来了。因着是中秋,宴席便摆在庭院之中方便大家赏月,也未分男女只一道围坐着。另有一条长案陈设瓜果之物,并祀以毛豆、鸡冠花等…此为拜月。

丫鬟仆妇穿梭在庭院之中…

她们手中或是端着美酒,或是端着菜肴、月饼等物。

许是因为程信在的缘故,程离今儿夜里倒是难得乖巧了几分,宴席之中也未说什么。

张老夫人倒是不拘着他们,等吃完团圆饭便与程离说道:“你两位表妹好不容易来趟顺天府,便也不必拘在家中了,今儿夜里外头怕是也热闹得很,你便与九章带着她们出去看看吧。”

程离闻言是先看了看程信,见他虽然淡着一张脸却也未说什么,便朗朗笑着应了是。

他站起身——

而后看向王昉两人,笑着说道:“两位表妹,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