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夫人也看着王昉与她点了点头,还跟着一句:“去吧,你这表哥别得不会…可这顺天府哪儿好玩,哪儿有好吃的,他却是最清楚不过了。”

程离听着张老夫人这般贬低,免不得轻轻咳了一声,无奈道:“祖母,哪有您这般数落自己的亲孙儿?”他说完这话又与张老夫人委屈说道:“我好歹也是她们的表哥,您这样,以后还让我怎么在陶陶她们面前持兄长的身份?”

众人听他这番话,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连程信素来寡淡的面上也忍不住泛了几分浅显的笑意。

马车停在影壁处。

因着是出门,王昉便带了流光。

王蕙便也带了伴月,她如今倒是很喜欢这个平素并不多言的丫头…就连这回来顺天府,也带了她出来。

等她们收拾好上了马车…

程离与陆意之也就翻身上了马,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肆意洒脱之辈,一个眉目风流、身穿玄裳,一个面容清俊、身穿灰袍…在这清冷月色的照映下,越发显得风流肆意,洒脱不羁,不知看呆了多少丫鬟。

如今时辰已经有些晚了。

只是今儿夜里没什么宵禁,街上行走的游人和马车还有不少,透过竹帘传来不少喧闹之声…王昉原本以为程离会带他们往城中去,只是马车越行,那外头的喧闹声便越发少了。

她伸手掀起了竹帘往外看去,便见原本宽阔的街道,这会却已变成了小巷。

王昉免不得有些疑惑,恰好程离便在边上,她便抬头问道:“表哥,我们不是往城中去吗?”

程离自打从府里出来便又恢复了他原本的面貌,他的面上挂着肆意而洒脱的笑容,闻言便低头与她笑道:“城中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人挤人,看个人头罢了。我带你们去的地方,自会让你们终生难忘。”

终生难忘她倒是信…

她自幼跟着程离干过的那几桩,的确是让她想忘都难,只是那些事可都算不上是美好的回忆。

王昉便这般仰着头,也不说话,只这般狐疑得看着他…不知道今儿个他又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了?

程离看着王昉的眼神自然也想到了什么,他轻轻咳了一声,干笑着说了一句:“你放心,这回保证和以前不一样。”

王昉闻言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她刚要伸手放下竹帘便看到陆意之递过来的眼神,夜色之下,他那双潋滟婉转的桃花目仿佛揽尽了这天上的明月与星辰,越发多了几分缱绻之味。她握着竹帘的手一顿,等听到身后传来王蕙的一声“阿姐,茶好了。”

王昉才回过神来,她轻轻应了一声,忙落下了竹帘避开了那双眼睛。

马车便又行了约有一刻的模样——

外头的声音才又开始喧闹了起来,隐隐传来不少笙箫之乐,还有不少人纵情放歌的模样。

这是什么地方?

王昉和王蕙相互对了一眼皆可以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之色,她们尚未说什么便听到外头程离已笑着翻身下马,与她们说道“陶陶、阿蕙下来,我们到了。”

他这话一落——

流光与伴月便替她们戴好了帷帽,而后是扶着她们走下了马车。

夜色当空,星月浩瀚。

入眼的是青山与湖山,青山为背在这夜色之中只能循见一个轮廓,湖水却泛有星月与灯火,水波粼粼,清澈见底。

湖上泛有几十余只竹筏,每只竹筏相离都不算远,上头皆挂有灯笼,映着这无边夜色倒是给这天地也多了几分清明…竹筏之上有男有女,他们或是站着、或是坐着,年龄都不拘。

男子大多着宽袖大袍,手中握酒。

女子大多头戴帷帽,或是脸覆面纱,她们或是抚琴而坐,或是手抱琵琶,指尖拨动琴弦,在这夜色中传来阵阵清冷之音。

王昉此生还从未见过这般盛况,一时之间便驻足了脚步。

那湖上泛舟的自然有人瞧见了他们,便纷纷朝他们笑看而来,有一个年约三十余的青衣男人与他们笑说道:“九章、灵均,你们可算来了。如今酒正酣,歌正浓,还不快快上来与我们一叙。”

程离笑着先迈了步子,待至那湖畔,还有两条竹筏…他眉心一动转身喊王蕙:“阿蕙过来,你与我同乘。”

竹筏太小,一条只可供二至三人乘坐。

王蕙一愣,不过她到底也未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是”,便领着伴月走了过去。

余下的便是王昉和陆意之还有流光了。

王昉拢着一双眉,如今这个环境也由不得她说些什么,何况她与阿蕙两人皆不会划船…因此她也未说什么先迈了步子往前走去,等至那竹筏前便侧身看向陆意之,低声说道:“陆二公子,走吧。”

那些人可还在看着他们。

陆意之闻言一双眉眼便又泛了几分笑,他还真怕这个小丫头不同意。

三人皆上了竹筏…

陆意之手握另一根竹竿,待王昉坐好又与她说了一声“坐好了”,便往前划去…等他们这两条竹筏划了过去,原先的那些竹筏有些围拢、有些散开竟把他们包围在其中。

竹筏泛在水中,底下水波轻轻晃打着。

王昉其实不太习惯这样不受自己掌控的局面,仿佛那水波再一大些她便会翻身落于水中,因此她的手一直紧紧握着流光的胳膊。

陆意之自然也察觉到了,他也未曾说话,只是划船的动作又轻了些。

等那底下的水波不再那么晃动了,王昉便放开了流光的手,双手交握放在膝上,而她透过帷帽微微抬了一双杏眼朝外看去,她发觉这些竹筏看起来停得很是散乱,其实若是细细辨别却是有队形的。

看来这并不是陆意之他们头回过来了。

等竹筏停好,原先站在竹筏上的人便纷纷朝他们看来…

先前离得远,他们也未曾瞧见王昉几人,如今离得近了自然有人斟酌得问道:“这两位是?”

往日可鲜少能见九章他们携女同游。

只不过这两人的穿着打扮皆是一副端庄得体的模样,虽然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却还是可以从中察觉出那通身掩不住的气度…因此在场之人,自然也不会认为她们是风月之女。

程离笑着开了口,简单介绍了句:“这是我来自金陵的两位表妹。”

金陵,表妹。

众人一听,便知晓眼前的这两位头戴帷帽的女子,竟是出自那赫赫有名的金陵王家…如今的金陵王家虽已不及当年琅琊王氏的风采,可场中众人对这个曾被世人誉为“王与司马共天下”的王家还是有说不出的敬慕之情。

因此他们听得这话便纷纷朝王昉两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言一句“失敬”。

王昉与王蕙自然也回了礼。

那原先说话的青衣男人便又笑道:“今儿个还是按照原先的法子,酒壶划到谁那,或是喝酒、或是唱歌抚琴,皆以诸君之意。”

他这话落,众人便纷纷点头。

而后在那些琵琶与古琴的笙箫之乐中,众人把竹筏以队形分开,青衣男人许是这儿的主导人物便由他为先…酒壶泛着水波滑到了陆意之的跟前。

众人见此纷纷起哄起来:“今儿个可总算逮到九章了,往日每回都被你避开也不知是不是你耍赖…”

那青衣男人便笑着问道:“九章是要饮酒,还是?”

他这话刚落,有人便先回道:“好不容易逮到九章,哪里能如此轻易放过他?自三年前,九章那一曲之后便时常萦绕在我耳畔,今日我们便请九章再高歌一回吧。”

“好好好,请九章再为我们高歌一曲!”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

王昉也忍不住抬头朝陆意之看去,他竟然还会唱歌?

陆意之自然也察觉到了王昉的眼神,他侧头朝身后看去,青色帷帽遮掩下的面容在这月色下若隐若现…他眉目半敛,嘴角却是微微扬起。晚风拂过他的墨发,打乱了他的衣袍,唇边的酒壶移开,而他仰头望明月:“千古风流一肩挑,为知己一切可抛,冲冠一怒犯天条…问英雄何事难了,笑人生过眼烟云,空呀还是空。”

“问英雄何事难了,笑人生过眼烟云...”

“空呀还是空。”

彼时水中月,天上月相映交错在这方寸天地之间。

青色帷帽不知何时已被这晚风吹乱,露出了王昉皎洁如白玉般的面孔,她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仿佛这天地之间,唯有这一身玄裳,这一抹清歌尚还存留。

歌已停,而这场中众人却迟迟未回过神来。

好一会才有人抚掌而叹:“三年前,九章一曲令我悱恻至今。三年后,九章这一曲怕是要令我终生皆难忘…”

“问英雄何事难了,笑人生过眼烟云,空呀还是空。”

“好一个空呀还是空!”

原先的青衣男人面上也有几分怅然之色,许久他才举起手中酒壶对陆意之,口中是言:“为九章这一曲,敬他。”

“敬他!”

一时之间,这几十余只竹筏上的男人皆起身举杯,在这明月当空下,敬陆意之。

陆意之笑着饮下壶中酒,他的眉目在这夜色中越发显得有几分风流洒脱,而后他侧头朝身后看去…王昉尚还有些怔楞,直到看到陆意之那双沾染着笑意的眼睛才逐渐回过神来。

她面色一红,好在先前被风打乱的帷帽已经落下,倒也不至于太过尴尬。

陆意之刚想与她说话,便听到声后传来一道女声——

“陆郎——”

说话的是一个脸覆面纱的女子,她手中抱着琵琶,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看向陆意之,声音缠绵,缓缓而言:“自妾三年前见到郎君便一直思寐悱恻,今妾已是自由身,请郎允妾伴随身侧…可使郎君夜有暖酒,晨有温粥。”

她这话一落,陆意之的身子便忍不住一僵。

他忙朝王昉看去,只是如今明月恰偏、灯火摇曳,看不清那帷帽中人的神色究竟如何。

在场之人皆是风月之人,听闻这一番话自是与陆意之笑说道:“九章,燕女有意,你何不允她之求?往后有美相伴,也可羡煞我等。”

陆意之没有瞧见王昉的神态,轻轻一叹。

他转身朝燕女看去,眉目在这夜色中依旧风流,声音却是不容置喙,直言而语:“抱歉,我已有心爱之人。”

那燕女闻言,先前萦绕在面上的笑容逐渐消散…好一会,她才仰头看向陆意之,眼露悲戚咬唇而语:“妾心慕陆郎,即便无名无分也愿跟随在身侧。”

这话一落,有不少心生怜惜的风月之人自然也纷纷帮着开了口:“九章,燕女之求不算过分,你便允她所求吧。”

陆意之闻言仰头饮尽壶中酒,笑着摇了摇头:“人这一生遇见喜欢的人太难…”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目有几分鲜见的温柔…

晚风拂过,这一份温柔在这夜色中慢慢化开,伴随着一句:“既然心有所爱,自该珍之重之。”

第79章

“人这一生遇见喜欢的人太难…”

“既然心有所爱, 自该珍之重之。”

陆意之这两句话轻缓如春风,明明没有什么力量可言,可听在众人的耳中,却恍若那惊涛石浪一般,击起了一个又一个水花。

众人怔怔看着那个临风而立的玄裳青年…

清冷的月色下,他微微仰着头,风流面目恰如白玉。

而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无论是眼中还是脸上带着的那抹笑, 虽然依旧风流洒脱, 更多的却是坚定和认真, 恍若终于明白了此生要追寻什么, 明白了此生要为什么而坚持。

风月之人虽然讲一个风月——

可若此生当真能觅一知己, 能与之白首,那样的感情谁又不钦羡呢?

因此听到这话, 众人便也不再劝陆意之…

他们手中握着清酒,仿佛仍沉思在先前的那两句话中, 一时皆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

燕女的身姿有些单薄,她的手中依旧握着琵琶,仰头看向那个玄裳青年,看着他那双素来风流的桃花眼中有着从未有过的温柔意…她心下一叹, 却也不再纠缠。

本是风月人,纵谈风月事。

若再纠缠, 倒失了本心。

风清月明, 她微微垂下那段纤细而白腻的脖颈, 朝陆意之遥遥一拜,口中是言:“今夜便由燕女轻弹一曲,以敬陆郎之情。”

燕女这话说完便依旧回归原座…

她手中的琵琶在这夜色中化成仰慕、化成愁绪、化成哀叹,最后化成敬服与畅然。

直到音停…

众人才逐渐回过神来。

他们也不再拘于先前愁绪,纷纷笑谈起来,有人便对着陆意之笑说道:“若是九章心有所爱这话传出去,也不知要碎了多少女儿家的心。”

他这话一落,旁人自然也接口而言:“是也是也,九章在我等之中素来有风流之名,如今却心有所爱…也不知那些风月佳人知晓后,是不是该哭湿了帕子,揉碎了心肠,再痛骂几句‘忒那陆郎,且做那风流偷心贼便是,往后却让我们何处去寻这等俏郎君’。”

这话说得太过有趣,众人闻言纷纷笑了起来,就连王昉也忍不住在那帷帽下泛起了一双笑眼。

陆意之原先听他们这般说本就心慌慌,生怕身后那人闻之生气,却未曾想到身后那人不仅没生气,竟还有些许笑声在这夜色中泛开。

他转身往身后看去…

时下有风拂过,恰好吹乱了王昉的那两面轻纱,露出了她皎洁如白玉的面容…

眉目弯弯,红唇轻扬,一双杏眼恍若揽尽了这湖中水,清澈而潋滟,滑在陆意之的心间不禁便让他失了神。

王昉察觉到陆意之看过来的眼神,她先前弯起的眉目顿时便又一敛…仰头看去见他双目沉沉,在这黑夜中越发显出几分深邃。王昉面色一红忙避开了那双眼,心中想起先前那些人所说的,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句:“真是个登徒子!”

流光正站在她身侧,闻言也未曾听清,只当王昉先前是在吩咐她,便轻声问道:“主子,您说什么?”

王昉敛下心神摇了摇头,她伸手抚过被风吹乱的帷帽轻轻压了压,而后才低声说了一句:“给我也拿一壶酒来吧。”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场景——

她也想喝酒了。

“是…”

流光替王昉取过一壶酒,又给她洗净了一个杯子,用干净的帕子擦拭干净才递给她…酒算不得是好酒,入口还有些苦涩,只再过一会才隐隐有几许回甘之味。

原先的游戏尚未结束,场中依旧在玩闹着…

王昉便这般握着一盏酒,看着场中众人,慢慢饮着。

风清气朗,明月高悬…

她觉得今次程离倒着实未说大话。

这一副场景,这些人,的确算得上是终身难忘。

直到月上满天,众人才纷纷拱手辞行…

陆意之这一条竹筏划得尤其慢,场中众人都快走光了,他们还在中间。

王昉倒觉得这样还好,划得太快她心中免不得不安,这般轻轻摇摇得倒很是舒服,直到靠了岸原先的那些人也都走得差多了,王蕙与程离正站在马车那处等着他们。

她伸手递给流光刚要走上去的时候,便听到身后传来陆意之低低一句:“我只是喝酒,绝对不曾做过什么事…那风流之名不过是他们胡乱盖着的。”

王昉许是先前多喝了几杯酒,头还有些晕沉,闻言还有些为反应过来…

直到反应过来,她侧头朝陆意之看去,面上却有些莫名其妙,连着声音也带着些疑惑:“陆二公子,你即便是真做了什么事,也不用和我交待的。”

她这话说完便也不再理会他,一手撑在有些晕眩的额头上,一手放在流光的手中走上了岸。

陆意之站在身后看着王昉的身影,面容却难得有些委屈…

夜色无边,他朝着王昉的身影,低声嘟囔道:“我就是怕你误会。”

王昉的身形有一瞬的凝滞...

不过也就这一瞬,她便继续由流光扶着往前走去。

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