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不若遣人去扬州打听打听?”

王昉说完这话,便又跟着一句:“陶陶上回听秋娘说她住在扬州青莲巷,若当真身世清白、没个什么您再介绍给三叔也不迟…咱们王家毕竟是士族门第,择婚嫁娶虽不必把那祖辈摸个透,可若是当真有个什么平白又累了家中清名。”

傅老夫人听到那“清名”二字还是正了面色,她这一生行事从无差错,先前王冀之事已坏了王家百年清名…

若这位秋娘的身世有个什么,她还真是无颜去面对那人了。

她想到这便握着王昉的手点了点头,口中跟着一句:“还是陶陶想得周到。”

第82章

庆国公府外院。

琥珀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袄裙, 头发梳成双环髻…

她是王昉身边的大丫鬟,即便是外院的人也各个知晓他的名。

如今瞧见她过来, 一群小厮皆怔楞了下,一面是朝她恭恭敬敬喊了声:“琥珀姐姐。”

有眼力见的便上前朝她打一礼,一面是问道:“琥珀姐姐今儿个出来可是有什么事?”

琥珀皱了一双眉…

许青山也不知在何处,她这般过去难免有些落人口舌, 如今瞧着眼前这个眉眼机灵的小厮,她眉心一动便开了口:“的确有一桩事,劳烦你替我去护卫队里把那个叫做许青山的护卫喊一声出来, 只说四姑娘身边的琥珀找他有事。”

那小厮眉眼一转, 他自然是知晓许青山的…

那可是内院丫鬟里头一个想嫁的,只不过这位许青山瞧着冷冷清清的, 这么多年也没对谁青眼过。

难不成这位琥珀也喜欢许青山?

琥珀见他不动,一双眉便又拢了几分, 连着声也沉了些:“可听全了?”

那机灵小厮闻言连着点了几个头, 口中跟着一句:“哎哎哎, 听全了听全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是指了前面不远处的那株秋梧桐树,压低了声说道:“这会日头正晒, 琥珀姐姐去那稍坐一会, 小的这便给您去喊人。”

他这话说完便忙颠着小腿朝里头跑去。

其实这会日头还好, 秋日的太阳再怎么晒也晒不到哪儿去…

只不过她这般站在这也着实引人注意, 琥珀想了想还是应了那小厮的话, 迈步朝那秋梧桐树走去。

护卫院。

许青山正练完武, 他每日都有练武的习惯,即便是寒冬腊月也从未停歇,今儿个正好他休息,索性午间歇完午觉便又去打了一套拳…这会他便穿着一身黑色紧身练武衣,肩上放着一块帕子,手上端着一个脸盆往院子里走去。

有瞧见他的便笑喊他一声:“许大哥,我们几个兄弟正要去外头打牙祭,你可要一道去?”

他们说是打牙祭,其实如今日暮快歇,自然还有别的活动。

许青山依旧淡着一张面色,闻言也只是摇了摇头:“你们去吧。”

“许大哥,你这样不行啊——”

平素与他关系好的几个人闻言便走上前劝他:“你这又不娶妻,又不花天酒地,这长年累月憋久了可不好。”

这里都是男人,说起话来自然也带着些荤。

偏偏许青山依旧寡着面色,走上前从井里提了桶水便开始洗漱…其余几人见他这般也就歇了心思,刚要往外走便见一个小厮在外头张望,待瞧见了许青山便忙快跑几步,气喘吁吁得说道:“许护卫,外头有人找你,正在那秋梧桐树下等你呢。”

众人一听这个“秋梧桐”便都停下了步子…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往日也有不少姑娘曾来找过许青山,姑娘家脸皮薄,那颗秋梧桐位置偏、枝干又粗。

久而久之,那处便也成了不少人的定情之地。

只不过…

自打许青山这个冷面名声传出去后已许久未有姑娘来寻他了,这会却不知是谁?

因此原先要走得几个护卫纷纷停下了步子,朝那小厮问道:“你这不懂事的小厮,来得是谁也不说,我们许护卫怎么知道?”

那小厮闻言倒也知晓他们怀得是什么意,不过小厮的地位素来低下,他也不敢喝他们反着来自然是“哎呦”一声拍了拍脑袋,赔着笑:“瞧我这驴脑袋竟把这茬事给忘了,许护卫,来得是四姑娘身旁的琥珀姑娘。”

琥珀这个名字,对于他们而言还是很熟悉的。

除了因为琥珀是四姑娘身侧的大红人,还有个原因也是因为两次顺天府之行,这位琥珀也在。

因此这会闻言众人皆忍不住对望一眼…

竟是她?

原先劝解许青山的几人更是笑道:“许大哥,这位琥珀姑娘跟以前的那群可不同,你可别又拿你这幅冷脸吓坏了人。”

许青山却是皱了眉,他与琥珀虽算不上熟悉,却也隐约能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

就是因为知道,他才清楚那人绝对不会因男女之事来寻他。

许青山低着头,他伸手把盆中的帕子绞了个半干,而后开始擦拭起来…周边几个人还在笑说着,许青山的眉却越发紧锁了几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希望从他们的口中说出那人的名字,更不希望他们以这样的目光去看待她。

他把帕子扔进盆中,抬了一双眼看着他们:“你们还不走?”

众人见他这般面色,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口中忙道:“走走走,我们现在就走。”

等几人走后。

许青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便往秋梧桐走去。

如今小道上并没有多少人,只有闲闲散散几个洒扫的人,瞧见他便低着头喊一声:“许护卫。”

许青山一路往前走去,待至那秋梧桐树果然见到那人依旧穿着一身红衣,阳光的余煦打在她白玉而娇艳的面上,隐隐露出几分圣洁之色…许是等得久了,她的面上还有几分焦急。

他垂下眼,迈步朝里走去:“你找我?”

琥珀原本等了一阵也未瞧见人自然心中焦急,如今瞧见他鬓上还带着几分水,可见先前是在洗漱…她心中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便朝人点了点头,口中跟着一句:“可是打扰到你了?”

许青山看着她,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有些淡:“无事。”

既然许青山说无事,琥珀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她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才开口说道:“我今儿个出来是四姑娘有两桩事想拜托许护卫。”

许青山听她这般说,虽然心中早已知晓是这个缘由,却还有一瞬说不出道不明的思绪,像是惋惜…他垂了眼,声音依旧放得低:“你说吧。”

琥珀怕旁人听见,自然把声音放了几分低,又恐人听不见便又朝人走了两步低声说道:“头一桩是中秋后,傅老夫人遇见流民的那桩事…四姑娘想请许护卫细细查一回,当日所发生的事。”

这桩事许青山也有所耳闻,那是他从顺天府回来的第一日,听到这桩事的时候他也觉得有些奇怪。

只是这毕竟是主子的事…

主子未曾说要细查,他自然也无心多管闲事。

四姑娘要查…

他想起那个虽然年幼、行事却甚是老成稳重的四姑娘,她为什么要查呢?

琥珀见他迟迟不语,便又低低喊了他一声:“许护卫?”

许青山回过神,他点了点头算是应了,才又问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

琥珀抬眼朝外看去一眼才又压低了声问道:“许护卫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回金陵时遇见的那对主仆?”

许青山眉心一皱,他自然记得…

那是他头一回行这样的事,若不是有琥珀和四姑娘的几句话,保不准他们还真得带了那对主仆上路…虽说不能确定那对主仆当真有问题,可对于他们而言,但凡有一丝一毫的不确定,都会成为致命的关键。

琥珀见他神色便知晓他尚还记得,她也不再拐弯,径直开口说道:“那个女人现在就在府中。”

“什么?”

许青山一惊,就连面容也多了几分严肃。

“当日老夫人遇见流民便是这位秋娘所救,如今她是老夫人的恩人,也是我们庆国公府的恩人…”

琥珀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四姑娘怕这位秋娘心怀不轨,偏偏又苦无证据,便想要许护卫去查一查这位秋娘进了金陵后究竟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先前听这位秋娘说她在清华庵落脚。”

许青山紧锁眉目,闻言便道:“我知道了。”

这件事的确太过巧合,也怪不得四姑娘会起疑…他想到这便又朝琥珀点了点头:“你让四姑娘放心,我定会去细细查探一番。”

琥珀见他如此保证,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桩事原本与许青山无关,他身为护卫只需保证主子的安全便是…这府中后院里的事,他本可以避开,倒是未曾想到他竟是二话不说便答应了。琥珀的面上忍不住也挂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她朝许青山盈盈一福,口中是言一句“多谢”。

此事日头西斜,温暖的余煦尽数打在琥珀的身上…

衣衫如火,面如白玉,恰是说不出的动人风姿。

许青山移开眼,放在两边的手轻轻握了握,好一会才哑然一声:“不必。”

时日已过去三五日。

王昉这阵子除了每日陪着傅老夫人说话,便是遣人去回事处等信…这信除了王岱的,自然还有扬州的那桩事。

又是一个晴朗疏阔的好日子…

王昉近些日子被纪嬷嬷逼着又吃了不少药膳,倒是难得养胖了些。其实她的身子哪里有这么虚?左右只是为了让他们安心,她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端来什么喝便是。

昨儿夜里刚落了一场秋雨…

如今窗棂便半开了一扇,透进来的风仿佛还带着昨儿夜里剩下的雨丝,虽然有些凉意倒也令人神清气爽。

王昉坐在铜镜前由着玉钏替她梳妆。

如今她的眉眼因着年岁越发长开了几分,即便平日再素净的打扮也遮不住那无边风华…索性她也就不再遮掩,平日该怎么打扮便怎么打扮。

琥珀一面是打了帘子从外头进来,她眉眼含笑手中是握了一份信,与王昉笑说道:“覃娘给您寄信来了。”

“覃娘?”

王昉闻言,眉眼也忍不住绽开了几分笑…她侧头接过信,一面是打开看了起来。

自打徐复那事后…

王昉原本是想让覃娘出去一段时日,免得被他人有所察觉,正好王岱有一批货物要运去南地,索性覃娘便接了去…至今也快有两个多月了。覃娘与她结识的日子虽然并不算久,可两人却亦师亦友。

因此这会接到覃娘的信,王昉是真的开心。

信纸唯有一张,上头也只有寥寥几语…

琥珀瞧着王昉面上的笑,一面是把她今日要用的披帛取了出来,一面是笑着问道:“覃娘说什么了,您这么开心?”

“覃娘说快回来了,还说给我在南地买了个东西,说我一定会喜欢…”王昉说到这便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多久没见,覃娘也爱打起哑谜来了。”

琥珀几人瞧见她面上是这几日难得可见的笑,自然也纷纷笑着趣话来。

等王昉用完早膳去千秋斋的时候,已是辰时时分了。

如今傅老夫人把一切事务都交给了程宜与王昉,平日大多是听戏、散步,日子过得越发闲致起来,就连平日起榻的时辰也要比往日迟些。王昉却觉得这样好,她最怕的便是祖母劳心劳力,当日江先生离时还特地嘱咐过“勿操心勿劳累”。

王昉往日还怕祖母犟着,如今见她想通了自然再好不过了。

千秋斋外几个丫鬟正在择花、踢毽子,瞧见她过来便纷纷笑着朝她屈膝打了一礼。

等再往里头走去,却是静悄悄得…

半夏正站在那第二道布帘处,除了她,这屋中便再无旁人了。

王昉见此,止不住便拢了眉心。

半夏瞧见王昉过来便屈膝朝她拜了一礼,她朝王昉走来,压低了声与她说道:“这会,秋娘正在里头。”

秋娘?

这个时候,神神秘秘得,她是要与祖母说什么?

王昉眉心一动,她与半夏点了点头迈步朝那道布帘走去,素手微抬,她掀了半边布帘,而后是透过多宝阁朝里屋瞧去。多宝阁的缝隙其实并不算大,可还是能隐约瞧见秋娘这会正跪在傅老夫人跟前…

秋娘跪在地上,身姿纤弱,微微半倚的面上挂着几道水痕。她一面握着帕子拭着脸上的泪,一面是柔声说道:“秋娘并非故意隐瞒您,委实是这一段事太过不堪,秋娘,秋娘…怕您嫌弃才不敢细细说来。”

王昉握着布帘的手一顿。

她抬眼看去便见傅老夫人眉眼低垂,手中握着佛珠正一下又一下得转动着…

好一会才听傅老夫人开口说道:“那你如今怎么又肯说了?”

秋娘低着头,闻言才抬头朝傅老夫人看去:“秋娘知晓老夫人的心意,原先不说是秋娘心中尚还有私心,您是好人,若能做您的儿媳那是秋娘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您待秋娘太好,这一份好,让秋娘不忍瞒您。”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

她低垂着一双眼看着跪着跟前的秋娘,许久才开口说道:“你把这桩事仔细说来。”

“是…”

秋娘清雅的面上带着几分羞愧,她低着头絮絮说道:“我家原本是扬州一户富绅之家,只因父亲早年在外得罪了人,遭人报复…家中财产尽损,爹娘也跟着没了。”

“秋娘便由乳娘养大,只是乳娘到底年迈,没几年便也去了…秋娘那会年纪尚小,才被人骗,骗至那地。”

她说到这,素来清雅的声音中也难得带了几分哽咽,她默默垂泪,好一会才忍住哽咽声开口说道:“秋娘在那处待了十余年,半年前有一位乡绅赎了秋娘…只是他身子素来弱,在半路因感风寒便去了。”

“秋娘没了法子,只好埋了他,而后带着奴仆来金陵投靠姑母一家,偏偏姑母也不知何时已搬了。”

“而后的事,老夫人都知晓了。”

傅老夫人看着她的眼泪,眼中也有几分动容之色,只是声音却未有波澜:“你说得这些都是真的?”

“是…”

秋娘一面抹着泪,一面是低声说道:“秋娘知晓说了这话便已没有回头路,只是秋娘…当真不想再欺瞒您了,老夫人若觉得秋娘不堪便允秋娘离去吧。”

傅老夫人手扶着秋娘让她起了身。

她看着眼前人,口一张想说些什么,临了到头却又只是化为一声长叹。

王昉握着布帘的手松了开,任由布帘垂落…

而她低垂着眉眼,却不知在想什么。

半夏看着王昉,轻轻喊了她一声:“四姑娘?”

王昉抬了脸,她未曾说话,只是素着一张面色朝她点了点头…半夏心领神会,她走上前握着布帘朝里禀道:“老夫人,四姑娘来看您了。”

“让她进来吧…”

屋里传来傅老夫人的声音。

王昉重新修整了下服饰才往里走去,秋娘站在一处还在抹着眼泪见王昉进来便与她屈膝半礼,而后便往外退去。

傅老夫人的眼角也蓄着几滴泪。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是朝王昉伸手,待人走近她才开口:“你都听到了?”

王昉本就未想瞒她,闻言自然便点了点头…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祖母现在是何打算?”

“哎…”

傅老夫人忍不住又长叹一声:“她这个身份自然不好嫁给老三,只是我到底怜她身世可怜,总不能就这般赶她出去…”

除了有救命之恩,自然还有这段日子秋娘陪在身侧的缘故…

她想到这,忍不住便又一叹,这样一个雅致人儿怎么会是这样一个身世?

王昉坐在她身边,手按在傅老夫人的太阳穴上轻轻替她按着,一面是低声说道:“祖母不若替秋姑娘寻个亲事?也无需多么富贵,只需是个疼人的…咱们多替她备些嫁妆,她余后的半生也好过。”

“这事,我也问过她…”

傅老夫人的眉眼带着几分疲态,她合了眼才又一句:“她不肯。”

王昉眉目半敛,那人处心积虑要进王家的门自然不肯这般就走,只是她想不通,秋娘继续留在王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按着穴位的手依旧未停,温声一句:“那您的意思?”

“她是个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