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是未曾想到他会这样说。

只是也就这一瞬,她的眉目便又泛开了几分笑意,不过浮于表面,未曾深入眼底:“我的手早已脏了,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陆意之知晓她说得是何事…

他的风流面目依旧平静,看着她时的那双桃花眼却尤为柔和。

马车内的光线本就不多,王昉抬眼看着眼前这一双泛着温柔意的眼睛,仿佛那天上最灿烂的星辰都比不上她眼前这一双眼睛。王昉看着看着忍不住就侧过了头避了开去,好一会她才瓮声说道:“正好有一桩事要问你,当日徐复的尸体…”

她尚未说完…

陆意之便接过了话:“是我。”

他未曾有任何避讳,直言而言:“你的属下剑法的确不错,只是若让有心之人查探,还是可以从中追查出些蛛丝马迹…所以我插了手。”

覃娘到底是江湖中人…

往日即便杀人也不会特意去掩埋对方的尸首。

王昉想及此便与人点了点头,口中是言一句“多谢…”

这一声“多谢”出口,马车内便又有一瞬得静谧…王昉低着头,手抚至袖弩,月色清冷,而她的声音有几分低沉:“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这一声谢意太过浅薄,只是如今除了这一声谢,我也不知该说什么。”

王昉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开口说道:“若是日后你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但请开口。”

待这话说完…

王昉便把袖弩挽至手腕上,眉眼依旧低垂着,声音也如常:“你有你的事要做,往后不必为我费心了…”

她欠他的已经够多了,若再往后,她当真怕还不起。

“王四娘!”

陆意之的声音微微提高了几分。

他伸手握住了王昉的胳膊,声音低沉而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怒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流光自然也察觉到了马车内的动静,她手中握着短剑快步走来待看到王昉拢起的双眉,刚要提着短剑朝陆意之刺过去…

便听到王昉的声音:“流光,住手。”

“主子!”

流光面上有几分不赞同,可看着王昉递过来的眼神她还是止住了手上的动作。她紧紧握着手中的短剑往后退了几步,一双清亮的眼睛却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陆意之——

要是陆意之再敢有什么动作,即便她的武功不如他,也要拼死一战。

陆意之看着王昉拢起的眉心,他忙松开了手,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他有多久未曾这般失态了?记忆中的自己仿佛对什么都是云淡风轻,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可在听到她先前所说的那些话时,他却是抑制不住得失态了。

王昉的手抚至胳膊…

那处本来就有昨日留下的淤青,先前被人这般紧握着更是泛起了疼。她抬了头看着陆意之面上复杂的情绪,好一会才拢着眉开口说道:“你怎么了?”

怎么了?

陆意之看着王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月色与夜色交织下的陆意之仿佛与往日有些不一样了…他的面容依旧风流,就连那双桃花眼也依旧泛着几分清亮之色,只是那通身的气势却仿佛比往日更凌冽了几分。他微微朝她倾了几□□子,在这静谧得车厢中低声与她说道:“王四娘,我以为我表现得已经很明显了。”

车厢之中除了月色再未有一丝光亮…

陆意之便这般看着王昉:“你以为我做这么多,只是想得到你一句谢?”他的声音已经恢复如常,甚至连面上也带了几分笑意,他就这样看着她继续缓缓说道:“王四娘,你自以为纵观全局,猜透人心…那你怎么就不肯猜一猜我的心思?”

车子本就是租来的,比起王昉往日用得不知狭窄了多少…偏偏陆意之靠得又极近,两人的呼吸都已交缠在一起。

车厢昏暗,月色清冷。

这一抹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却要比往日还要多几分旖旎、缠绵之味。

王昉想躲…

可他通身的气势仿佛就像一只蛰伏的老虎一般,压在她的头顶,让她避无可避。

陆意之看着王昉,眼中神色有些暗沉,他伸出手似是想去抚一抚她的面,可看着她那一双轻颤不止的羽睫,到底还是收了回来负在身后…他移开了几□□子,声音却如故在王昉耳边响起:“我知道凭你的本事的确可以全身而退,可我还是想帮你,我不希望你一个人去承担这些。”

王昉眉心一动,她抬了一双杏眼朝陆意之看去,好一会才瓮声瓮气得说道:“陆意之…”

“嘘。”

陆意之伸手轻轻点在王昉的唇上,他的眉目依旧带着笑,一双桃花眼在这夜色中微微流转,揽尽无数光辉…而他的声音却在这夜色之中低沉了几分:“王四娘,不要拒绝我的好意。”

红唇上的指根明明只是温热…

可贴在王昉的唇上却仿佛能灼烧她的唇畔一般。

王昉侧过头避了开去,而那指根便从她的唇畔微微滑过脸颊,惹来一身颤意。

车厢内传来陆意之的低笑声…

直到王昉抬眼瞪了过去,才听他柔声说道:“夜色已深,我送你回去。”

“不必…”

陆意之却未曾理会,只是侧头看她柔声说道:“我说过的,不要拒绝我的好意…何况,你也拒绝不了。”

第93章

日子已近年关…

庆国公府里里外外也已装扮一新, 廊下的灯笼皆换成了新的,门上、窗上也都贴起了窗花与春联…只是府中的气氛却一直不见高。

尤其是西院那儿…

时不时都能传来纪氏与王媛的哭声。

底下的奴仆门面上不说, 可这私下里还是论了几回的,五姑娘与那言太师之子已订了亲,只等她过了及笈便嫁过去…这原本合着该是件喜事,言家虽然不是公卿士族, 可如今也是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新贵。

何况那言大公子也是个俊朗的哥儿,金陵城里不知有多少小姐想嫁给他。

偏偏瞧着二夫人与五姑娘那幅模样瞧着倒似不情愿,就连其余几个主子面上也未有什么高兴模样。

主子们没笑脸不说话…

底下的奴仆自然也不敢多言, 只好手脚更加勤快些, 免得碍了主子的眼也被一顿责罚了去。

这样连着过了几日。

今儿一早庆国公府倒是难得多了几分欢笑声,内院奴仆穿着冬衣穿梭者, 面上也带了几分笑…却是昨儿个王衍递了信来说是今儿个要归家。

他这一回在徐先生那待得已经够久了…

就连上回生辰也未曾回来,因此傅老夫人一接到信, 便连着夜里让半夏去厨房把明儿个午膳的菜定好。

如今时辰还算早。

千秋斋里却也坐了不少人, 傅老夫人手上握着佛珠, 眼却时不时往那布帘处看去…半夏自然瞧出了她的着急,便笑着说道:“老夫人,您都看了七、八回了, 八少爷即便能飞从外头进来也得花一阵功夫呢。”

她这话说完…

傅老夫人的面上也带了几分笑, 她半嗔了人一眼, 口中是跟着一句:“你这鬼丫头, 尽会埋汰我。”待这话说完, 她握过手中的茶盏, 看向左侧那一排,便又皱了一双眉:“纪氏与阿冀呢?”

半夏闻言便轻声答道:“回您的话,二夫人还在照顾五姑娘,至于三少爷…”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开口回道:“先前奴遣人去寻过,说是三少爷出门了。”

傅老夫人闻言一双眉便又拢了几分:“这么早他出什么门?昨儿夜里我不是还与他说今儿个阿衍要回来?”她这话一落,想到王冀如今那副模样便又摇了摇头,跟着一句:“真是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不过她到底也未再说什么。

屋外传来走动的声音,跟着是丫头扬高带笑的一句话:“老夫人,八少爷归家了。”

傅老夫人忙端坐好,口中是跟着一句:“外头冷,快让阿衍进来。”

她这话刚落…

那暗紫色织金帘子便被人掀了起来,跟着走进一个身披红色斗篷,额头戴红色抹额的清俊少年…几月不见,王衍仿佛雨后春笋一般又高了不少,往日尚还有些稚嫩的面上,这会也添了几分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成熟,一双眉眼也带着几分清晰可见的聪慧。

这会,他便弯着一双眉眼疾步走来。

待至傅老夫人身前…

王衍便直直朝人跪下磕了个头,口中是跟着一句:“孙儿给祖母请安,祖母福寿安康。”

傅老夫人见此忙道:“快快快,快去把八少爷扶起来…”一面是和王衍说道:“你这个傻小子,大冬天的也不怕冷了膝盖。”

“不冷,祖母您这热乎着呢…”王衍一面笑着站起身,一面是解开身上的大红斗篷递给了半夏,才又恭恭敬敬朝傅老夫人问了一句:“孙儿离家这么久,不曾时常慰问祖母,祖母身体可好?”

傅老夫人闻言面上的笑容越甚,往日只觉得这个孙儿虽有聪慧却太过顽劣…

未曾想到时过境迁竟还是阿衍越发出色。

她看着王衍越看越满意,连着端肃了几日的面上也柔和了几分:“我一切都好,倒是你母亲,念了你许久还不快去拜见她。”

“是…”

王衍拱手一礼,而后是又往一旁看去。

他按着王珵、程宜、王岱的顺序一一拜见过,才又跪在程宜的面前口中跟着一句:“母亲,儿子归家了。”

这话甚是简朴…

可听在程宜几人的耳中却还是勾起了不少感慨。

程宜看着跪在眼前的王衍,只觉得这才几月过去,儿子就跟变了个样似得…她一面是伸手扶起了人,一面是细细看了人一回,见他瘦了些其余倒是无恙,才哽咽着开了口:“你在徐先生那可一切都好?”

王衍顺着站起身,闻言便笑着点头回话:“徐先生为人虽严厉,待儿子却极好。”

“那就好…”

程宜看着王衍,那眼泪却跟止不住一般,她一面握着帕子拭着泪,一面是笑说道:“徐先生是大才,你能跟着他是你的福气…平日你待他也要多恭谨下。”

王衍笑着应了是。

程宜便又问了几个问题…

王衍一一答后,才又看向王昉和王蕙…他朝两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四姐,六姐,七姐。”

王昉看着眼前的王衍,不禁便又想起前世那个颓败不堪的阿衍…她心下思绪万千,眼中也忍不住蓄起了几分泪花,面上却是盛开了一个明艳而朝气的笑容,真好,这样的阿衍真好。

王衍见王昉眼中的泪花,急急问道:“阿姐怎么了?”

“无事…”

王昉握着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跟着是握了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眉眼带笑,声音也柔了几分:“只是瞧着阿衍长大了,阿姐心里高兴。”

傅老夫人知晓他们姐弟二人素来感情好,见此便都笑了起来。

等这一行见完礼…

王衍才开口问道:“阿衍听说三哥已经归家,不知三哥这会在哪?”

他这话刚落,帘外便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跟着是有人在帘外禀道:“老夫人,三少爷出事了。”

屋中一静…

傅老夫人眉心也微微蹙起了几分,半夏见此便往外走去,没过一会她便苍白着面色急急走了进来:“老夫人,三少爷,三少爷他的腿断了。”

“什么?”

屋中其余几人也跟着一愣…

傅老夫人站起身,许是起得太快,她的身子便跟着摇晃了几分…好在半夏及时扶住才不至摔去:“阿冀,阿冀现在在哪?”

半夏闻言忙答道:“三少爷已被人搬至西院,冯大夫也已过去了。”

“走…”

傅老夫人由半夏扶着往前走去,其余一众人也纷纷跟在其后朝西院王冀的住处走去。

西院。

众人还未走进王冀的院子,便听到纪氏一阵哭叫声:“我的儿,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吓母亲…”

几个丫鬟也皆低着头抹着泪。

傅老夫人肃着面色往里走去,屋中的丫鬟仆妇见她进来忙屈膝请了安。

纪氏见她过来也屈膝朝她行来,她一面哭叫着,一面是跟着一句:“母亲,母亲…阿冀的腿断了!”

傅老夫人闻言身子一僵,她朝里头看去…

王冀苍白着面色躺在床上,而冯大夫便坐在一处摇头晃脑。

傅老夫人到底是经过事的,见此心中虽有些不稳却也不至于像纪氏这般哭哭啼啼…她稳住心神,跟着是迈步往里走去,朝冯大夫问道:“冯大夫,阿冀的腿?”

冯大夫见她过来,便朝她拱手一礼,口中是唤人:“老夫人…”

而后是低着头唉声叹气:“三少爷的膝骨已经碎了,即便华佗在世也难再救。”

傅老夫人身子一晃,好在由半夏扶着,她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王冀,好一会才呐呐而道:“怎么,怎么会这样?阿冀的膝骨怎么会碎?”

“依老朽查探…”

冯大夫的面色也有些不好,他看了傅老夫人一眼,才开口说道:“三少爷的膝盖应是被人敲碎的。”

他这话一落,屋中众人的面色皆一变。

被人敲碎?王冀再怎么说也是庆国公府的嫡子,可他竟然被人活活敲碎了膝盖,究竟是谁,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如此行凶?

王昉手中握着暖炉,闻言是朝床榻看去一眼——

床上的王冀满面苍白,额头还冒着冷汗,被人敲碎...她想起那夜陆意之在她耳边所说的那些话,难道是这出自他的手笔?

傅老夫人的面色阴沉,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今天陪着三少爷出府的是谁,把他领过来见我…我倒要看看,这金陵城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对我的孙儿行这样的事!”

她的声音虽然依旧平静,可其中却还是有几分雷霆震怒之色。

傅老夫人坐在椅子上。

她的手中握着茶,一双寡淡到没有温度的眼睛看着底下跪着的小厮,小厮全身也是一片血污就连脸上也没有一片好…只是瞧着伤有新有旧,旧的应该是跟着王冀时被人打得,至于新的,应该是回府后又被纪氏责罚了一顿。

因着他身上委实脏污…

傅老夫人便让王昉三人坐到屏风后,免得污了她们的眼睛。

而她便这般居高临下看着小厮,淡淡开了口:“今儿个是你陪着三少爷出府的?”

小厮虽然身上疼得厉害,可在傅老夫人面前也不敢丝毫喊疼,他屈膝跪着,紧咬着牙关…闻言便道:“是,是小的陪着三少爷出府的。”

傅老夫人的面色依旧平淡,连着声音也很淡,只是看着他的一双眼睛却透着几分冷冽之色:“三少爷为何出府,又为何受伤?”

小厮低垂着头,闻言却是踌躇了许久:“三少爷,他…”

傅老夫人手中的茶盏重重扣在桌子上,面色也带了几分怒气:“说!你要是胆敢有半分隐瞒…你在府中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欺主有什么下场?”

欺主…

小厮闻言身子止不住一颤,若是定了欺主的罪名可不仅只是一个打杀,只怕连自己的亲眷也要被自己连累。

他想到这便也不再犹豫,低声说道:“三少爷今日是去见言公子的…”

“言公子?你说得是言庚?”

傅老夫人闻言却拢了眉:“阿冀去找他做什么?”

“小的,小的也不知…”小厮也不敢起身,依旧颤颤巍巍伏跪着开了口:“这几日三少爷时常去寻言公子,只是言公子却不肯见少爷…昨儿夜里言公子遣人递了信来邀少爷见面。”

“既如此,他人呢?”

傅老夫人拢着眉心,王、言两家既已结亲,且不管这亲事到底如何,可这姻亲的关系到底是定了,何况王冀与言庚的关系素来也算得上是不错…今日既然是他所邀,合该过来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