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昉也有些反胃,可她却还是忍住了…她的眼一瞬不瞬得看着不远处地上的十余具尸首,那些尸首皆睁着眼睛,似是未曾想到会死在这样的地方。她看了看他们身上的伤,即便她不通此道,却也知晓这些伤绝对不可能出自父亲的手。

她心下稍稳片刻…

王岱见此面色却有一瞬得微沉,不过此时也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吩咐覃娘等人继续往里去寻。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早…

他们寻了半个时辰,天色便越发黑了,一声又一声的“国公爷”环绕在整个崖底,却还是没有人答应…众人原先的希望止不住又化为失望,连带着心情也有几分复杂起来,风雪交加,连着几个小时的搜寻,即便是铁打的身子此刻都有些脱力起来。

可他们却不敢停歇,要是真的等天黑了就更加难寻了。

众人撑着一股劲继续往前去寻…

王昉的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枚玉佩,她的步子迈得越来越慢,全身的力气也在逐渐消散。

而在众人这一声又一声的呼喊中,天还是黑了。

风雪太大,火折子根本打不起来,即便有提着灯笼的没一会也被风雪给吹灭了。

众人皆止住了步子。

王岱的面色依旧低沉着,距离王珵不见已有四个时辰,他们先前走过的路又被大雪掩埋住了…即便王珵还活着,可在这样的冰雪天里无知无觉待上四个时辰,只怕早已凶多吉少。

他侧头看着王昉,皑皑白雪的照映下,她的面色却要比这冬日的寒雪还要惨白。

他心下轻叹,口中是言:“陶陶,你和景云先回去…”

“三叔…”

王昉的声音因为脱水和无力,早已喑哑一片:“我不走。”

王岱这一回却甚是坚决,他朝木容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千岁爷今日的帮忙,我王家记下了…还有一请,想劳烦先生护送我侄女先回家中。”

木容倒是无所谓,千岁爷要帮得从来都只有这位王四小姐…

何况他们今日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因此他也未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是朝王昉伸手,开口一句:“王四小姐,请吧。”

程愈也跟着劝慰道:“陶陶,走吧。你若再待下去,他们照顾得便该是你了…家中一直无人报信,只怕姑母他们也该担心坏了。”

是啊,她现在的身子…

再待下去却要成为他们的累赘了。

王昉垂眼看着手中的玉佩,心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无力,难道她的重生只是为了让这些悲剧重来一回?不,明明不一样了,明明一切都在变好…她合了一双杏眼,任由清泪滑过脸颊,待过了许久她才睁开眼朝众人屈膝一礼,声音喑哑而无力:“劳烦你们了。”

众人见此自然忙回了礼。

王昉的膝盖早就僵硬,这一礼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任由程愈扶着刚要转身…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那是?有人过来了!”

皑皑白雪下…

小道苍茫,众人在这白雪的照映下隐约看见有个身穿黑色大氅的男人背着一人走过来…许青山离得最近,他细细打量了会是喊道:“国公爷,是国公爷!”

他这话说完忙领着人过去搀扶,王昉也由程愈扶着走了过去…

王昉看着面色惨白的王珵,她推开程愈的搀扶大步往前走去,径直扑入了王珵的怀中…她的手紧紧攥着王珵的大氅,身子还有几分止不住的颤抖,满面斑驳泪痕,声音不知是悲是喜:“父亲,陶陶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傻丫头…”

王珵的身子还有几分孱弱,面上却还是化开一个温和的笑意。

他的手掌撑在王昉的头上,口中是跟着一句:“别怕,父亲没事。”

王岱也跟着走了过来,他看着王珵见他身上也有刀剑的伤痕,好在都未至凶险之处…他心下松了一口气,是言:“大哥,那些人…”

王珵知道他要说什么,闻言却是摇了摇头:“等回家再说…”

他这话说完便轻轻拍了拍王昉,而后他看着许青山背上的陆意之,面上也有几分不好:“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先回家,今日之事我们王家欠了陆家一个还不清的人情。若不是九章,只怕我今日就要死在这了。”

九章?

陆意之?

王昉身子一颤,她随着王珵的目光往许青山的背上看去…此时夜色无边,白雪皑皑,那人半侧着脸,隐约可以看见那人往日的风流面目此时却毫无生气,就像那几个掩埋在雪地中的尸首一般。

木容看着陆意之,眼中也闪过一丝暗光。

他走上前朝王珵拱手一礼:“既然国公爷没事,那么我等也该走了。”

王珵看了看木容,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那一群锦衣卫,他的心中不是没有惊讶的…锦衣卫直属于九千岁,竟然能让他们出动,那么自然是那位发了话。

不过他也未说什么,只是朝木容拱手一礼,口中是言一句:“多谢,等我伤好了再上门拜谢千岁爷。”

木容闻言也未说什么,他朝王珵拱手一礼便领着人走了。

“大哥…”

“我们也走吧。”

王昉一行至王家的时候,已是戌时时分。

先前王家众人早得了信…

因此一至王家,他们便先背着陆意之至了早就备好的厢房,江先生是傍晚时分就被请了来的,如今看见陆意之这幅模样也是吓了一跳。他也难得正了一副面色,等人把陆意之搬到床上,他便二话不说把起了脉。

因着陆意之是男客,王家的女眷不好入内便都在正堂等候。

里头由王岱照看着…

王珵便由王昉扶着走进了正堂。

程宜见他过来便止不住垂下了泪,她哭得无声无息…等王珵走近便再也顾不得礼法扑进了他的怀中,她也不说话,只是这般无声无息垂着泪。

傅老夫人也跟着垂着泪,就连王衍几个小辈也都低着头抹着眼泪。

王珵看着一众亲人,心下也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感觉…今日他是真的以为要命丧苍山了,若不是陆意之及时出现,只怕如今他早就是一具没有生息的尸体。他想到这也止不住抱紧了怀中的程宜,口中是轻声劝慰道:“别怕,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喑哑而无力。

程宜这才想起他身上的伤,忙让人取来早就备好的参汤。

王珵一面接过参汤饮下,一面是与傅老夫人说道:“儿子让您担心了。”

傅老夫人闻言,更是老泪纵横,她握着帕子抹着眼泪,口中是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日之事…”

王珵的面上也生了几分寒意:“我掉落山崖后便昏迷了过去,等我醒来竟然发现这群山贼正在四处找寻我…儿子和他们拼了几招,只是他们人多势众又各个武功高强,没几招儿子就败下阵来。”

他说到这是看了看里间,口中跟着一声轻叹:“今日若不是九章及时相救,只怕儿子就要命丧苍山。”

“母亲这回我们是欠了陆家一个天大的人情…”

傅老夫人闻言是点了点头,先前她远远看了陆意之一眼,他身上伤痕累累,就连胸口之处也有数道剑伤…这个人情岂止是天大?要是没出事还好,要是出事,只怕他们王家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王昉手中握着参茶,她身上已重新换了一件斗篷,屋中也点足了炭火…

可她却还是觉得冰冷非常。

王昉想起先前看到陆意之时的样子,他身上的狐裘早就不成样子,里头的玄裳也早已破碎不堪…身上全是刀伤和剑伤,尤其是胸口之处的那几道剑伤更是翻出了皮肉来。要不是他还有微弱的呼吸,众人只当他也与那些人一般没了气。

王昉低垂着眼喝着参汤,心思却都系在那人的身上…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陆意之会在那儿,更没有想到他会伤得那么重。她虽然不知道陆意之的武功究竟有多么厉害?可是他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避开王家一众护卫…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然而…

现在的陆意之却生死不知躺在那儿,她握着参茶的手止不住又收紧了几分。

王衍看着王珵,已长开的面容带着几分疑惑:“父亲,若只是山贼又怎会下此毒手?难不成这些人根本不是山贼?”

他这话刚落…

外头的布帘便被人掀了起来,因着透进了一室风雪,众人皆往外看去,便见王允正站在帘外。

旁人未曾注意到…

可王昉却未曾错过王允面上有一瞬的慌乱,她握着参茶的茶碗越发收紧了几分。

王允,果真是你!

第98章

厢房。

风雪依旧, 王允看着众人递来的眼神也回过了神,他忙落下手中仍紧握着的布帘迈步往里走去。待至屋中, 他是先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跟着是走到了王珵的面前朝他亦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大哥的身子可还要紧?”

王珵搁下手中的参茶,与王允点了点头:“二弟来了。”

参茶养气, 王珵在屋中也修整了好一会…虽然此时他的面色还是有些惨白,眼中的神采却恢复了不少。闻言他便与王允点了点头,面上也挂着一道笑:“我的身子不要紧, 倒是劳烦二弟今日在家忙前忙后, 辛苦你了。”

王允闻言忙又朝王珵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大哥客气了。”

他这话说完才开口问道:“我先前进来时恰好听阿衍说起山贼之事, 这群山贼竟能追到崖下、行事又如此咄咄,只怕是有人假借山贼之名…”王允说到这便又些微停顿了一瞬, 才又跟着一句:“大哥先前与他们交手之时, 可曾查探到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

王珵的面上也有几分端肃, 闻言是沉吟了一瞬才开口说道:“这群人武功极高,行事又很有规律…”

他说及此放在茶案上的手蜷了几分,轻轻在茶案上扣了起来, 约莫敲了十下有余王珵才侧头看向傅老夫人, 往日清俊闲适的面容此时是一派端肃冷淡之意:“母亲, 看来是有人不想要我们王家好过了。”

王珵这话刚落, 屋中便静谧了一瞬。

待过了许久…

傅老夫人才开了口, 她的面上甚是寡淡, 连带着声音也有几分冷漠,竟是要比那外头的冬雪还要寒冷:“去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要针对我们王家!”

她这话一落,王珵与王允便齐齐应了是。

王珵更是跟着一句:“先前三弟来时已把那群人的尸首一道拖来了,如今已交给兵部尚书由他去查。”

王珵这个国公爷在朝中虽然没有什么实权…

可到底也是世袭的爵位,王家又是老牌世家向来很受旁人爱戴,今日之事即便他们不去查,自然也有人鞍前马后要去探个究竟。堂堂国公爷在城郊被人追杀,如今还连累了武安侯府的公子受此重伤…

这两家可都是得罪不起的门第…

若是不能查出个究竟,只怕头上那顶帽子也该松动松动了。

王昉的手中依旧握着茶盏,她的身子早已回暖了,一双杏眼却依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王允…自打进了屋子,除了先前王允的面上有一丝的慌乱,如今却没有任何异样,反倒还带了几分担忧,还真是扮足了一副好弟弟的模样。

若不是她早就知晓此人的狼子野心,只怕也会被他这张伪善的面孔给骗了过去。

只是他如此放心…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止不住又收拢了几分,可见那群山贼的真实身份只怕难查。

里厢房中还没有人出来。

众人不管是心下还是面上都有些忧心忡忡,要是陆意之当真有什么事,他们王家也难以和陆家交待…时下夜色已有些晚了,外头的风雪却依旧很大,冬日的寒风打着树木,即便是坐在里屋的他们也能听到那外头“呼呼”的风声。

王珵到底失了不少血,又在雪地里待了那么久…

他干坐了这么会子功夫,先前刚刚回来的血色又消散了几分。

程宜手握着王珵的手,即便屋中摆了十余盆炭火,可王珵的手却还是触手冰凉…她面上带着止不住的担忧,口中也是劝道:“老爷先回去歇息吧,这儿有我们看着就好。”

傅老夫人看着王珵的模样也跟着劝慰道:“你先回去,等陆公子醒来我再请人来叫你。”

“不用…”

王珵回握了程宜的手,他没有丝毫血色的面上依旧挂着一道温和的笑意,口中是言:“九章今日是为救我才会如此,我只有亲自看着才能放心…”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等江先生出来再说吧。”

“陆家那头可遣人递消息去了?”这话却是在问王允。

王允闻言忙道:“早些已遣人去递消息了,估摸着这会也差不多该来了。”

王珵点了点头。

他看着依旧没有什么动静的里厢房,喉间却又止不住溢出一声叹息…众人知晓他此时的心情,因此也都只是看着里厢房未说什么。

待又过了一刻钟的功夫。

却是陆家来人了…

来得是姚如英还有陆家两兄妹。

帘子刚刚打起,傅老夫人便领着众人起身迎了过去。

姚如英面上虽然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可看着傅老夫人却还是先持了礼,口中是跟着一句:“老夫人。”

身后的陆则之、陆棠之也跟着朝众人打了一个见礼。

傅老夫人亲自扶了人起来,她握着姚如英的手轻轻拍了拍,口中漾出一声叹息,因为担忧了一整日而疲态万分的脸上更是带着遮掩不住的抱歉:“九章是为救我儿才受此重伤,我王家,实在欠他良多。”

王珵由程宜扶着直直朝姚如英拱手一礼:“今日若不是九章只怕我早就命丧苍山,此事连累他至此…却是我之过。”

姚如英见此忙避开了那一礼。

她任由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即便心中再是担心,面上却依旧带着素日来的沉稳…姚如英微微垂着眼睑,声音沉稳,口中是言:“九章今日能救下国公爷,那是他与国公爷的福缘…这事即便谁看见都会出手,您这一声过委实是严重了。”

她这话说完才又跟着一句:“江先生可曾出来?”

“尚未…”

傅老夫人轻轻叹了一声:“因着怕耽误江先生治病,我们也不敢遣人进去。”

姚如英闻言面色却是止不住一变,距离王家给他们递信已过去一个时辰了,九章进去应也有不少功夫了…江先生是此道中手,可直到现在他都未曾出来,难道九章的身子?她想到这,身子也止不住一晃。

陆棠之忙扶住了她,声音也带有几分哽咽:“母亲。”

王昉也忙扶住了姚如英,口中是唤她一声:“伯母…”

姚如英回过神来,她的面上挂了一道虚柔的笑,闻言是伸手拍了拍两人的手背,口中跟着一句:“我没事。”

半夏引着侍从上了茶,众人重新入了座…只是屋中的气氛却依旧静谧,这一层静谧之外便是未加掩饰的沉重。

救病治人…

大夫出来的越晚,便能说明病人的病情更加严重。

王珵轻轻咳了几声…

陆则之看着王珵面上的病容忙起身朝他一礼:“国公爷身子不好,且先去歇息吧…九章若知晓您在此处,只怕也会于心不安。”

王珵闻言却是摆了摆手,口中是言一句:“我没事…”

他虽是这般说,可还是止不住咳了起来,众人劝了几回也未见他听,心下虽各有担忧可到底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思。

姚如英看着傅老夫人面上的疲态,她想起近日来王家出的事,心下也止不住一叹…那些事旁人虽不知晓,可又怎么可能瞒得住他们这些权贵门第?先前她与傅老夫人站在一道的时候,还能闻见她身上浓郁的药香味,只怕这位老夫人如今还患着病。

这位往日在金陵城中说一不二的老夫人,因着家中这些糟心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老去。

姚如英心下是怪责过王家的,自己的儿子还生死不知的躺在里头,她为人母者怎么可能不担忧,不责怪?可看着王家这一众人面上遮掩不住的担忧,她这一份怪责止不住便又化为了叹息。

她把手中的茶盏搁于茶案上,与傅老夫人柔声说道:“夜深风雪重,您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傅老夫人手中抱着暖炉,闻言是笑着摇了摇头:“我回去也歇不下…”

姚如英闻言是轻轻一叹,却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便又等了两刻的功夫,江先生才打了帘子走了出来…

众人见他出来忙站起身,姚如英由陆棠之扶着朝他快走几步,口中是问道:“江先生,九章如何了?”

江先生一手握着帕子拭着手,一面是看着面露担忧的众人开口说道:“这一刀若是再偏一分就伤及了心肺,到那时即便有大罗神仙在也没用了。”他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现在就要看九章晚上会不会发热,若是没有发热,明天应该就能醒来了。”

众人闻言心下才松了半口气…

姚如英朝傅老夫人屈膝一礼,口中是言:“今日怕是要在府中叨唠您了。”

傅老夫人伸手扶起了她,口中是嗔怪道:“你这是什么话…”她这话说完,便侧头看向程宜与她说道:“你遣人先去折腾三个厢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