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意之察觉到胸口别样的湿润,他心下一软,而后是伸手把她拥入怀中…他的指腹轻轻滑过她脸上的泪痕,待擦拭干净他才捧着她的脸柔声说道:“我答应你,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他也舍不得再离开她了。

隔日菱花窗外已是一片清亮之色…

可屋中却依旧未曾有什么动静,琥珀几人也未曾进来打扰,便安安静静得侯在外头等待着里头的传唤。

王昉倒是醒了过来,许是陆意之回来了的缘故,她昨儿夜里睡得倒是很好,今早自然也醒得早…由于她的月子大了,未免睡着的时候乱动,两人便分了两个被褥。这会她便从自己的被褥里翻过身朝陆意之看去。

陆意之仍睡着,只是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心仍轻轻拢着…

王昉伸手轻轻滑过他的眉心,在上头轻轻按着,似是要抚平那几道折痕。

陆意之察觉到她的动作也未曾睁眼,只是伸手把她连带着被子轻轻带入怀中,声音有些喑哑:“醒了?”

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几分困倦之意…

他这阵子是真的累了,边境连月来的苦战未曾让他倒下,一路疾驰与跋涉也未曾让他倒下。可如今回到了金陵,回到了王昉的身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他才发觉自己是真的累了。

“还早,你在多睡会…”

王昉的手仍按在他的眉心处,轻轻揉着。

“嗯…”陆意之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而后是重新放进了被褥中,这几日天寒地冻,屋中的炭火已经灭了,他怕人着了凉…等把人密密实实得拿着被褥掩住,他才继续拥着王昉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是辰时末快至巳时的时候。

琥珀几人听见里头的传唤便一道进来侍候…

陆意之不需要人侍候自己穿了衣服又洗漱了一把,而后便与王昉说了一声提着剑去后院早练了…这是他往日就有的习惯。只是往日众人只当他是摆个花架子,可自打他这次回来后,众人看他的眼神自然也就不同了。

翡翠一面服侍着王昉洗漱,一面是笑盈盈得说道:“二爷如今这么威风,往后我看谁还敢在您面前胡乱说道什么。”

往日因为二爷的缘故…

主子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可不算少。

琥珀正在替王昉穿衣,听闻这段话倒是头一回未曾批责翡翠,反倒是跟着应了回:“如今二爷有这样的成就,往后您的身份也能高些…外头那群拜高踩低的,往日总拿那些冷言冷语往您跟前说,如今也不知该是副什么模样。”

屋中几个丫鬟都是王昉从王家带来的,自然是真心实意得为王昉着想…

二爷有出息了,主子的日子也能过得更松快些…不管怎么说,男儿建功立业,瞧着总是不一样的。

王昉倒是未说什么,她早已知道陆意之日后的成就。只是若要问她的真心话,她却希望陆意之一直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小官,不用扯进这朝中的是非里来,只是这终归是不可能的。

她心下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是朝那半开的菱花窗外看去…

陆意之正在梅树下练剑,有风拂过,那树上的梅花便一道往下坠…一派闲静之气。

若是一直能这样该有多好。

因着陆意之刚从边境回来…

刘谨特地允他在家中休养几日,两夫妻难得过了个轻松日子。

今儿个两人正坐在暖阁里看书,帘外琥珀便禀道:“二爷,二奶奶,王家来人了。”

王昉闻言是从陆意之的怀中直起了身子,她一面是理着身上的衣裳一面是开口说道:“让她进来吧。”

“是…”

琥珀打了帘子,跟着半夏便走了进来。

王昉瞧见是她,眼中的疑惑便越发浓了,大冷天的怎么半夏亲自过来了…她让人起来,口中是跟着一句:“你怎么亲自来了?”梁姨娘已经生下一子,如今家中应该也无别的事,那能让半夏过来的…

她想到这面上的神色便又紧张了几分,连带着喉咙也发紧了几分:“可是祖母的身子?”

陆意之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让她先不必着急。

王昉深深吸了一口气,平了那股子情绪才又看向半夏。

半夏请过安已经应声站了起来,只是她的面上却还是不大见好,连着声音也有些低:“老夫人没事,是琅琊有人传了信来,说是二爷、二夫人没了。”

“什么?”

王昉一怔,声音里有着未曾遮掩的疑惑…二爷、二夫人?

那不是王允和纪氏?

他们,没了?这…怎么可能?她明明还没动手,他们怎么会没了?

半夏闻言是轻声回道:“按着琅琊传过来的消息说是二爷和二夫人自打去了那处后就争吵不断,后来…”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面上滑过几分难堪,跟着才说道:“后来二爷好似看上了一个女人非要纳她做妾,二夫人一个气不过便拿着刀子要杀二爷,谁也未曾想到两人闹腾的时候竟然都没了命。”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信是昨儿夜里寄到的,大爷今儿个已遣人去琅琊了。”

王昉怔怔听着半夏的话,好一会也未曾回过神来。

王允和纪氏竟然会因为这样死去,这…委实也太过离奇了些。她抬头看着半夏,面上还有几分不可置信:“信上可曾有说什么异样?”

半夏知她的意思,闻言是摇了摇头:“二爷和二夫人闹得时候族中的人也在,他们刚要去帮衬两人便已经…没了。”这便是说并没有毒杀、他杀的可能了。她说完便又屈身福了一礼,恭声一句:“老夫人说您身子不好就不必过去了。”

王昉原本不知道也就罢了…

既然知道合该要去上一回,何况祖母知道这样的消息铁定受不了。

她心下一叹,未曾想到王允和纪氏这辈子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王昉侧头看着陆意之刚想开口,便听他温声说道:“去吧,我陪你一道去。我回来已有几日,也该去拜访一下。”

王昉闻言便也未再说什么。

她抬眼看着半夏:“你且先回去,我们随后就到。”

“是…”

半夏福了一身,而后便由琥珀领着往外退了。

因着这事委实不算好听,王昉便也只是隐晦得与姚如英说了一遭…姚如英闻言自然也惊诧无比,她是见过纪氏的,前头两人无缘无故去了琅琊,她心下就惊诧不已。只是她素来没有打听别人家秘事的习惯,自然也未曾问过王昉。

这会听王昉这样说道,她面上虽有惊诧却也未曾多问,只是握着王昉的手说道:“可怜见的,这好好的怎么竟成了这幅模样?”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这是你家中的长辈合该去一回…”

而后是与陆意之说道:“陶陶如今身子重,你路上看着些。”待又叮嘱了几句,便让两人趁着日头还早去了。

王昉和陆意之到王家的时候。

王媛却是刚要离去,她是一个人来的,瞧见陆意之扶着王昉走下马车…眼中滑过一抹暗色。

这几日金陵城中提得最多便是这位刚刚战胜燕北的陆都督,王媛每回听到便觉得心下被一根又一根针扎着…往日她还能说自己嫁的比王昉好,不管如何言庚总归是言家独子,言贵妃的亲弟弟。

可如今呢?

如今那人已成了废人一样,时不时就拿她出气。

反观王昉…她不仅有个好婆母,有个好姑子、好妯娌,如今还有了孩子,就连丈夫也越发有出息了。

王媛想到这袖下的手跟着紧紧攥了几分,上苍真是太不公平。

第150章

天地之间。

王家的影壁之处仿佛有一瞬得静谧, 下仆、丫鬟看着他们,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索性便立在一处低垂着头默声不语了。

王媛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

时隔几月,王昉看起来仿佛更加明艳了,即便她如今怀有身孕,可岁月仿佛格外厚待她, 除了腰身那处稍显丰腴外,其余仿佛未有一丝变化,就连面容较起往昔也越发多了几分别样的韵味。她被自己的丈夫搀扶着小心翼翼走下马车, 微微半垂的眼中带着无边的笑意与甜蜜, 嘴角更是一直弯弯挂着。

不公平,这一点都不公平…

凭什么王昉可以万事皆好, 一切顺遂?

而她呢?她得到了什么?自打言庚出了那桩事后,婆母是越发看她不顺眼了, 只是往日她也只是背地里说上几句, 可如今知晓王家并未给她撑腰后便越发不管不顾, 有时候还会当着满府奴仆说她是扫把星,自从她进了言家的门就没好事。

而言庚,她的那位好夫婿…

自从知晓自己不能人道之后, 脾气是越发暴戾了。他如今鲜少出门也不再沾花惹草, 只是两人之间的矛盾却是越发重了。平素对她不是打就是骂, 有时候甚至都敢当着下人的面甩她巴掌让她滚远点。

王媛想到这, 撑在丫鬟胳膊上的手更是用力收紧了几分。

她的指甲前几日才修缮过, 圆弧的指甲盖还有些未曾磨平的棱角, 若不是冬日的衣服厚实,只怕这会丫鬟就该疼得叫出声来。

可即便丫鬟未曾叫出声,可面容看起来却也有些不太好…

这段日子言家不拘是上头的主子还是底下的奴仆过得都不算顺遂,姑爷自打知晓不能人道后脾气就越发暴戾了,平素时常打责下人,有时候就连主子也会挨上他的几顿打骂。主子受了委屈,到头来自然是拿她们出气。

她们这些跟着主子到言家去的…

除了那位金嬷嬷,这些日子里哪个没有受过主子的责打?如今她这双胳膊还都是淤青。

可丫鬟不敢说话,更加不敢让人瞧见,若是让别人察觉到什么,只怕回头主子又该责罚她了…她只好垂下头掩实住面上因为疼痛而折起的双眉,紧咬着唇不叫出声。

王昉似是未曾想到会在这处见到王媛…

自打上回在陆家见过王媛后,王昉倒是许久未曾见到她了,只是她的事儿倒是听了不少…言家毕竟出了那样的事,这金陵城中自然有不少贵人闲来无事会说道几句,早先陆家也置办过几桩宴会,这其中说得最多的便是王媛。

有说她可怜见的,嫁过去才多久丈夫便出了这样的事。

自然也有说她活该的…

若不是她当初做出那样的事,如今又怎么会这样?各人因果各人尝,哪来什么可怜不可怜的。

这会王昉由陆意之扶她走下了马车,眼看着不远处站着的王媛…较起上回见面,如今的王媛看起来越发颓败了些,即便脸上涂着再精致的妆容,可还是能瞧见她那眼下遮盖不住的乌青。

她知晓这段日子王媛过得并不算好…

内宅之地即便掩盖得再好也架不住有心人的打探,如今的王媛不仅不受公婆欢喜,就连那位言家大少爷平素对她也是非打即骂。

王昉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心绪其实并没有什么波澜。即使如今王媛这样的情况有大部分的原因都是因为她的手笔…可这世间就是这样,若是当日她未曾被陆意之所救,那么如今尝到这些苦楚的人便是她。

到那个时候…

谁又能保证这位素来不喜她的五妹不会借此踩上几脚?

还有上回太液池畔…

王昉想到这心下还是有几分后怕,她的手放在那高高隆起的小腹上,眼却依旧朝王媛看去。她与王媛的确算不上是仇深似海,可这往日发生过的一桩一件,要让她真的拿平常心去对待她却也是难了。

陆意之察觉到她的动作,便伸手握住了王昉的手放到了自己宽厚的掌心中。

当日宫中的事他已从程嬷嬷的口中听说了,即便事情过去这么久,可陆意之听到的时候却还是止不住全身冒起冷汗…战场上的厮杀从未让他有过一丝害怕。可他只要想到当初,想到他的陶陶差点就要被人推入那个太液池中。

若是当初她一个不小心、未曾注意…

那么如今会如何?他不敢想象、更不敢深思。

陆意之只要想到那样的局面,握着王昉的手便又忍不住收紧了几分,可也不过这一瞬息的功夫,他便回过了神…陆意之稍稍松开了几分手中的劲道,只是仍旧把王昉的手包在掌心之中。

他半垂了眉眼朝王昉看去,眉目温煦,声音柔和:“我们走吧。”

“嗯…”

王昉点了点头,外间风太大,何况祖母还等着他们。

她任由陆意之握着他的手,两人便这样径直往前走去…即便在路过王媛的时候,也都未曾停下步子。

只是临来擦肩而过的时候,陆意之却还是递了一眼朝王媛看去。他素来多情的一双风流桃花目,此时却是一片冷寒凛冽之意,言家、言庚、王媛,有些事、有些人也是时候该解决了。

王媛看着陆意之朝她看来的那双眼睛,却止不住一个趔趄。

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冷漠到无情,仿佛要比这寒冬的冷风还要刺骨,就这样直直得朝她看来…陆意之在战场厮杀了这么久,即便是一个铁血男儿只怕也抵挡不住他这样的眼神,更遑论是一个内宅妇人?

王媛身形一颤,脚步止不住更是往后大退了几步…

若不是有丫鬟在一旁搀扶着,只怕这会她就要摔落在地上。

王媛的手紧紧握着丫鬟的胳膊,眼一瞬不瞬地往前看去…王昉和陆意之如今已走远了,可还是能看到陆意之半侧的脸庞上是一派温和之色,薄唇一张一合仿佛是在提醒王昉注意着脚下。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显示先前朝她看来的那双冷漠到刺骨的眼…只是她眼花看错了。

不,不可能…

若是以前的陆意之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可如今的陆意之是天子亲封的二品都督同知,是收复燕北,入敌营生擒燕北皇室的陆都督…她怎么可能看错?王媛看着那两个已经走远的身影,仿佛是这个时候才想到,也许从一开始她就错了,错在识人不明,错在一念之差。

寒风刺骨…

王媛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忍不住打起冷颤来,她的手仍旧紧紧握着丫鬟的胳膊,红唇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太冷止不住打起颤来。

她到底是得罪了什么样的人?如果说原先王媛的心中还有几分妒忌和嫉恨,此时却只有深深的后怕…她手撑在丫鬟的胳膊上,脚步是往马车跨去,声音因为害怕而显得有几分轻颤:“走,我们快走。”

千秋斋。

傅老夫人的确侯了王昉和陆意之许久了,她自打昨儿夜里得到这桩消息的时候,就一宿未曾睡着…即便王允有天大的过错,可那也是她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当初她保了他一命,哪里想到临来竟然会以这样的闹剧形式收场。

她想到昨儿个信上说的那些话,止不住又悲从心来。

半夏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是轻轻叹了口气,她一面是绞了块干净的湿帕子递了过去,一面是跟着劝慰了几句。

只是她到底是奴仆,即便再怎么劝慰又能有什么用?

等外头的丫鬟轻声禀报“四姑娘和四姑爷过来了”的时候,半夏心下才松了口气,整个府中能真的劝慰住老夫人的只怕也只有这位四姑娘了。她面上带了几分笑,瞧见傅老夫人拭干了脸上的泪便朝帘外喊了一声,却是让人进来了。

王昉由陆意之扶着走了进来…

屋中炭火很足,王昉一面伸手解开了披风,一面是朝傅老夫人看去。

傅老夫人这会正高坐在软塌之上,即便她的面上带着几分笑意,可还是能透过那双红通通的眼睛看出她的悲伤…王昉心下叹了口气,她如今身子重自然也不好请安便只是喊了人一声。

陆意之倒是向傅老夫人恭恭敬敬问了安,跟着唤人一声“祖母”。

“九章也来了。”

傅老夫人的面上强撑着露了一个和煦的笑脸,即便此时她的心下再悲伤,也不好让陶陶和九章瞧见…何况九章能从边境回来,又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是一桩大喜事,她心下自然是高兴的。

陆意之站直了身子,面上仍旧是一派恭谨之意。

他看着傅老夫人,口中是温声说道:“二叔父的事我和陶陶已经知晓了,只是如今天寒地冻,祖母身子素来不好,还请祖母切莫保重身子。若是二叔父在天有灵,也一定不希望祖母为其伤了身子。”

傅老夫人听到这话,心下是半分欣慰,半分轻叹…

欣慰陶陶能觅得一个好夫君,却又轻叹自己那个早逝的儿子,竟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这样一想,原先压抑住的悲伤便又袭上心头。

王昉和陆意之见此自然又是又好一顿劝,待傅老夫人止住了哭声,陆意之才先拱手先提出告退…他到底是男人也不好多待,何况傅老夫人必定有话与陶陶说,他在这反倒是多余了。

“去吧…”

傅老夫人一手握着帕子拭着泪,一面是与陆意之说道:“你岳丈和阿衍今日都在府中,他们知晓你过来必定十分开心。”

陆意之轻声应了是,而后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捏了一捏,才又起身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才往外退去。

待陆意之退下——

傅老夫人才又朝王昉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的身边。

半夏走上前扶着王昉小心翼翼地朝软塌走去,待至软塌,她是又替人在身后放了两个软枕,方便她好坐些。而后是倒了一盏蜂蜜牛乳奉给王昉,又给傅老夫人续了茶,才往外头退去…是要把这一室留给祖孙两人。

帘起帘落。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较起往日骤然老去的面容,还有那鬓边仿佛一夜之间长出来的华发。她的心下止不住一酸,连带着声音也带了几分哭腔:“祖母,您…”

“别哭…”傅老夫人握着帕子替人拭去了眼角的泪,而后是轻声劝慰道:“人都会老,不过是几根白发,几道皱纹,我如今也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你再过半个月就要临盆了,情绪万不能有太大的波动。”

待擦拭完王昉面上的泪痕——

傅老夫人便又握着她的手细细看了回人,口中是跟着欣慰一句:“你如今这样,祖母也就放心了。”

她这辈子最担心的就是王昉,生怕她过不好,怕她婚后受委屈。如今眼瞧着九章越来越有出息、也越发稳重可靠,她这颗心也能放下了…即便哪一日她真的一口气上不来,她也能轻轻松松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