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昉听她这话,一双眼眶却越发泛红了几分。

她自然听出了祖母的话中意,强忍着哽咽开口说道:“祖母您还要看着陶陶的孩子长大,看着阿衍娶妻…您是要长命百岁的,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傻丫头…”

傅老夫人听她这话,一双眉眼是泛开几分笑,而后是摇头说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长命百岁?我往日对世事太过强求,要兄友弟恭要一家团聚,要咱们王家的名号流芳百世、世人歌颂…可如今我才发现,这世事有些缺陷才算完美。”

“如今阿衍跟着徐先生,老三也有了孩子,你嫁得也好…”

“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傅老夫人这话说完看着王昉,见她张口还想再说,便又笑着握了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继续说道:“好了,我如今不还没事吗?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让你难受,只是想与你说若真到了那一日你也不用觉得如何…我这一生已经足够好了。”

“人各有命,不必太过哀伤。”

这是劝王昉,也是在劝自己…

即便她再怎么悲伤,王允也回不来了,何况就如她所说的,人各有命…若是老二往日不曾做过那些事,如今又怎么会有这样的结局?

王昉闻言却也未再说什么——

她握着祖母已经开始变得有些老态的手,心下止不住有些叹然…其实较起前世,今生的祖母的确是够好了。

前世的祖母就连走也走得不安心,她赶到千秋斋的时候祖母其实已走了有段时辰了,可她的眼睛却一直未曾闭上…她知道祖母走得不安心,家中这幅模样,祖母又怎么可能走得安心?到最后还是她哭着把手放到祖母眼上,说了许多话,她才肯闭上。

“你先前可曾见到阿媛了?”

王昉闻言是回过了神,她敛下了心中纷乱的思绪点了点头:“先前进门的时候看到她了。”

傅老夫人想到先前看见王媛的那副模样,心下止不住便又叹了一口气…其实她当年也是喜欢过王媛的,都是自己的亲孙女,她又怎么可能不喜欢?只是早年王媛那个性子被纪氏教得娇蛮又任性,素来行事又有些不敬长辈,她瞧得多了自然心下也就厌烦了。

而后又接连出了那么几桩事,她心中对王媛自然是越发厌恶了…

连带着平素便是见也不愿见她。

她知道王媛在言家的日子其实过得并不好,刚出嫁那会王媛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是哭着的,不是哭她的婆母待她不好,就是哭言庚不给她脸面…只是后来她说这些倒是越发少了,许是也明白即便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现状,索性也就不说了。

傅老夫人原先也不想管她…

到底是已经出嫁了的,又能怎么管?

何况她的心中还是怨过王媛的,宫里的那桩事,王媛的所作所为,让她每每想起就心头发寒。

那回事后——

她曾见过王媛,也是头一回打了她。

王家讲究礼仪,即便小辈犯了事也只是按照家法处置,断没有亲自打小辈的…可那回她着实是被气晕了,哪里还顾得什么祖宗礼法,若是可以她只想打死干净。

她问王媛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时候王媛是怎么说的?

傅老夫人拧着眉心细细想了一回,她记得那个时候王媛就跪在她的跟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哭道:“我也不想,可是祖母,凭什么王昉从小到大就能得到最好的?我恨她,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小时候您只抱着她,也只对她露出慈祥的笑。长大后,她的及笈、她的出嫁都是您费尽了心力安排的…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也是您的亲孙女,您从来未曾为我着想过!您让我怎么不恨她!”

那个时候…

她才知道王媛的心中竟是掩藏着那么多怨气,对她的,对陶陶的,还有对王家的。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拧着眉心不知在想什么,索性便轻轻唤了她一声:“祖母,您怎么了?”

“我没事…”傅老夫人回过神,她垂眼看着王昉心中思绪良久,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今儿个阿媛与我说她想去做姑子。”

王昉闻言握着傅老夫人的手一顿,眉心也跟着轻轻拢了几分…王媛说要去做姑子,这并不是她头一回听到。上回傅如雪去陆家的时候便与她说过,只是那个时候祖母想都未想便拒绝了。

可这一回…

王昉看着祖母面上的犹疑和踌躇,她敛下了心中的思绪,开口问道:“祖母是如何打算的?”

“我看她是真的想明白了…”

傅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是继续说道:“何况如今言家那副局面,我看她也受了不少委屈…先前我瞧她手上还有不少淤青,她身边的丫鬟说是言庚动的手,原本他们两夫妻的事我也不好插手。可她到底是我王家的闺女,言家这样委实是有些欺人太甚。”

“何况,如今老二…”

她后话是未曾说下去,可话中的意思却是同意了。

王昉闻言便也未说什么,即便祖母心中再不喜欢王媛,可她到底还是王家的女儿…她想到这便抬了头看着傅老夫人,口中是跟着一句:“祖母既然想好了,便应了她吧…她到底是我们王家的姑娘,在外头被人欺负也不是个事。”

“祖母可曾想好要把她送到哪去?”

傅老夫人见王昉同意心下是松了一口气,她知晓陶陶对王媛的不喜,若是有个人曾在你有身孕的时候做过那样的事,又怎么可能会喜欢?因此她先前心中的确是有踌躇的。

这会听王昉的问题…

傅老夫人便开口说道:“我打算把她送到西山的明华庵里去。”

西山离金陵有不少路程,位处又偏,因着这座尼姑庵当初是王家出钱修的,倒也算得上是王家的私有…王媛去了那处只怕这辈子也难回金陵了。若是她真能好好待在那处修身养性,王昉自然也愿意让祖母开心。

可若是王媛心中还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那么她自然也不会顾念旧情。

“只是言家那处只怕不会轻易放人…”王昉看着傅老夫人轻声说道,如今言庚已经是废人,若是王媛再与他和离,只怕这金陵城中的风波又该转上几圈了…这样的情况,言家又怎么可能会放了王媛?

“这你不必担心…”

傅老夫人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拍,言家往日做的那些事,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若要真去按了理来说,言家做的那些事可一个也占不到理字。

半个月后。

王媛和离的消息传到王家的时候…

王昉正坐在软塌上做着一个虎头帽,听到这桩事她的面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就连头也未曾抬。

翡翠面上却有些不高兴,只是这桩事到底是老夫人做的主,她也只能翘着嘴巴说一声“真是便宜她了…”五姑娘那样的性子就该让她拘在那后宅之中,让她尝尝亏。

王昉听着她的语气唇角是轻轻扬起一个笑…

她刚想抬脸说话,肚子却一阵抽疼,这股子疼就跟钻心似得一下子就从那处泛了开来。

翡翠瞧见她这幅模样哪里还有心情说去王媛,她一面是朝外头喊人,一面是伸手扶住了王昉,口中跟着一句:“主子,您怎么了?”

怎么了?

王昉也不知道,她手撑在腰上,好一会才似福至心灵般得开了口:“我,怕是要生了。”

第151章

太和门前。

此处为百官上朝的地方, 天子坐于高处,百官持笏立于底下, 因是御门,便又有个“御门听政”的名号。

此时时辰还早,天边这会也只是刚刚开了个晴。太和门前时不时有官员上奏禀报,而其中说得最多的便是燕北的后续之事…如今燕北暂由二皇子独孤邕管理, 早些日子他便遣了使臣送来降书以及一份为求两国交好,自愿附属于大晋之下的公文书。

如今众人便是在为这事商讨…

头一种说法是言燕北攻战大晋几十年,哪能他们说一句投降附属便允了去的?

而第二种说法却是道燕北这回给出的条件不错, 每年千匹战马、还有燕北特产的铁矿…有了这些, 燕北便已折损了大半气数,往后哪里还敢再有什么异心?

到后头还是刘谨发了话, 允了第二种说法…

另特遣了人去与燕北的使臣谈判,大晋缺得最多的就是马匹和铁矿, 何况如今的燕北早已不成气候, 他大晋泱泱大国何不大方一回?刘谨想到这只觉得全身筋骨都舒畅了一回, 燕北一直都是大晋的心腹大患…

几十年来,不管是他的祖父还是他的父亲,他们都未能了却这个心腹大患, 可如今却在他的时代了结了。

这让他如何不激动, 又如何不兴奋?刘谨微垂着眼透过十二串珠帘朝底下看去, 而那个站在武官第一排的年轻男人亦抬头朝他看来…两人的面容都未曾有什么变化, 可还是能看到对方眼中的笑意。

意气风发…

属于他们的时代早该来了。

天子既然已发了话, 众人自然不敢再言纷纷拱手应了是…如今的刘谨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纨绔天子了, 这朝中大半官员早已更换,即便有些中立的老臣也向来是恪守本分鲜少与其有政见相驳的时候。

为官者都是聪明人…

这些年刘谨的所作所为,早已让他们认识到这个少年天子真正的模样…当年的纨绔、天真不过是他的保护色。

而如今的刘谨早已褪去了那一层遮掩,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这其中自然有不少官员纷纷表示庆幸,好在当年卫玠掌政的时候他们未曾怎么站队,若不然按照刘谨如今的铁血手段,只怕他们也早就不在这太和门前了。

自然也有不少老臣表示欣慰,他们大多是历经两朝、三朝的臣子,拥护得也一直都是刘姓天下。

如今天子有此成就,他们自然欣慰。

只是…

众人想到这,止不住看向立于武官第一排的年轻男人。男人穿着一身一品绯色官袍,手持玉笏,侧露的面庞可以窥见他的风流面容…这幅面容他们并不是头一回看,往日金陵城中的风流公子,而后因父之名被天子册封为宣抚使的陆小大人。

只是往日…

他们对陆意之的评价大多都算不得好——

年老的臣子大多是觉得此人委实不堪大任,尤其是在联想到陆家那一门二杰的时候,更是纷纷摇头觉得他担不得头上的这个“陆”姓。

而年轻的臣子每每见到他的时候大多都是仰着脖子抬着脸,跟着是嗤笑一声,不屑与他伺同朝为官…他们都是少年英才,心中自然看不起这样受家中封荫却还扶不起来的纨绔子弟。

可如今——

如今场中的百官看着陆意之,心下却觉得思绪紊乱不已。

陆意之手握玉笏,一身一品绯色官袍越发衬得他面如白玉,他的面容较起往昔少了些漫不经心多了些冷静沉稳。早在回金陵后不久,他便被天子封授为“正一品左都督”,这个官职太过厚重,不仅是它的品级也是因为它手握重权…可这一回却无人置喙什么。

收复燕北、生擒燕北皇室之人…

这两桩事无论是哪一桩,在这大晋几十年内都从未有人做到过…可这位素来被人看不起、被人质疑的陆意之却做到了,这一份功劳无论是谁都夺不走。既如此,天子的封赏即便再厚重,他们又能说些什么?

只是想到往日这个最看不起的人,却有了今日这样的成就…

这令他们如何不唏嘘?

只是唏嘘过后便是深思,到如今,他们又有谁还不知?只怕这位陆都督也与他们的天子一样,往日的那些风流韵事、纨绔作为只怕都是他的伪装,而如今这幅模样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等朝堂之事尽数报完,天子近侍便说了句“退朝!”

众人是等天子离去,才一一往外退去…陆意之仍旧握着玉笏往外走去,如今他的身份不一样了,身边自然围绕起了不少人。即便在场的都是朝中重臣做不到溜须拍马,可言语之间却也都是夸赞陆意之的话。

陆意之的面上一贯噙着一道笑,不亲不近也不避不远…

一路气氛倒也算得上十分和谐。

待至承天门前,众人看着迎面而来的一顶轿子却都不约而同止住了步子…皇城里百官皆需下马落轿、步行往里,这是对天家的尊敬。自然也有天子特许可乘轿入宫的,可这么多年,天子特许的也只有一人。

而那个人,他已经许久未曾出现了。

有不少官员侧头交耳轻声说道:“难不成是那位来了?”

“除了那位还有谁有这样的阵仗?”有人努了努嘴朝前看去,轿子前后各有四名锦衣卫,这番阵仗的除了那人还有谁?只是,这位千岁爷怎么进宫了?自打天子收了他摄政王的名号后,他们就鲜少能在这皇城之中看到这位千岁爷了。

无人知晓这位千岁爷在哪,也无人知晓他在做什么…

除了上回陆都督成婚之日他出现了一回,其后他的行踪便又成了一个迷。

陆意之也止住了步子,他眼看着不远处的那一顶青布小轿,握着玉笏的手忍不住收紧了几分,连着眉心也跟着轻轻拢了几分…卫玠一向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知晓如今这宫城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可如今他竟然这样明晃晃的乘轿入宫,他…这是要做什么?

他心中思绪还未曾转上一回,那轿子便已停在了他的跟前,跟着那青布轿帘便被人掀了起来,露出里头的模样。

卫玠端坐在轿中,他素来怕冷,不仅穿了一身大氅,手中还握着一个暖炉…

这会便掀起眼帘朝陆意之看来,他的面容并未有什么波澜,眼中倒是虚虚挂着几分笑意。

周围那些恭敬的请安声在他掀起布帘的时候便已经起来了,卫玠却并未说什么,他只是这样看着陆意之,而后那金玉之声才缓缓而起:“未曾想一转眼的功夫,本王却要唤你一声陆都督了。”

陆意之闻言是笑着朝人拱手一礼…

他的语气恭敬、面容平和:“不管是陆小大人还是陆都督,臣都要唤您一声王爷。”

卫玠听闻这话却未曾出声,他手放在暖炉上头慢悠悠地烤着火,脑中却是想着那几个梦境里的陆意之…梦境里的陆意之也是一样的风流纨绔,只是最后却成了五军都督。他想起当日慧明所言,难道这世间之事真有轮回一说?

他不说话,旁人自然也不敢出声…

倒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扰了这处,众人往前看去便见一人一马一路到了承天门前,他手中高持先帝所赐的金牌,一路过来自是通行顺畅。陆意之亦抬头看去,待见到徐亥翻身下马朝他跑来的时候,他微凝了面容,口中的声音也带了几分疑惑:“出了什么事?”

徐亥素来稳重,能让他这般着急的…

陆意之想到这面色止不住一变,难不成?

徐亥心下着急,待瞧见陆意之便急急朝他跑来,他此时已顾不得这会还在皇城外,朝陆意之拱手一礼后便开口说道:“二爷,二奶奶要生了…夫人让您马上回去!”

陆意之听闻这话,面上已大变…

此时的陆意之哪里还有先前在卫玠面前的云淡风轻?他手中紧紧握着玉笏,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就连脚步也有些虚晃。他的脑中想得只有先前徐亥的那句话…陶陶要生了,她要生了。

他甚至连与卫玠说一句“告辞”都没有,便直直朝马匹快步走去。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

陆意之已经扬鞭策马往外奔去,一人一马,没一会便已消失在了承天门前。

“这…”

百官看着这幅画面互相对了个眼,不过是生孩子,这位陆都督是不是太过着急了些?这位千岁爷可还在呢。他们想到这边又朝那顶青布小轿看去,却发现素来没有什么变化的九千岁此时的面色却也有着几分说不出来的奇怪。

似是有些说不出的惘然。

卫玠手握着暖炉,她…要生了?是啊,按着日子她也的确该生了。

他想起那日在清明寺中看到她对着高高隆起的小腹说话的时候,心下便有几分说不出的怅然…她若是有了孩子,一定会是个很好的母亲。

她其实一直都是喜欢小孩子的。

卫玠合了合眼,而后是伸手翻下了轿帘,好一会才淡淡说道:“走吧…”

众人看着那顶青布小轿重新启了程,纷纷垂眸让开了路让人进去…直到那顶轿子快瞧不见影了,他们才站直了身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有人眼望着轿子离去的方向,好一会才低声说道:“奇怪。”

是啊,奇怪,太奇怪了…

这位千岁爷今日的表现委实太奇怪了些。

武安侯府九如斋。

王昉躺在床上,双膝微屈,双手抱着枕头,只觉得那股子疼痛还是未曾消散,反倒是越发疼了起来…屋中的丫鬟进了一回又一回,两边的稳婆也一直在她边上说着话,却是让她用力,再用些力。

王昉此时若能说得出话,只怕是要回上一句“我已经用力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去了…”

可她此时早已疼得说不出话,喉间溢出的也只有一声又一声高高的痛呼声…她在这里头已经有一段时辰了,羊水也早就破了,可是这孩子却仿佛还舍不得里头似得,怎么都不肯出来。

陆意之到九如斋的时候,王昉进去已有一个时辰了…

九如斋门前围着不少人,除了姚如英等人,就连程宜与傅老夫人也因为早先得了消息马不停蹄得赶了过来。

这会她们都面容急切得望着那紧闭的屋门。

“怎么样了?陶陶她怎么样了?”陆意之因为一路疾驰,头上的乌纱和身上的官袍早已乱了,可此时他哪里还有功夫关注这些…他眼看着那道紧闭的屋门,听着里头传来的痛呼声,面色一变,眉心跟着也收拢了几分:“怎么回事?陶陶怎么喊得这么厉害?”

姚如英看着他回来,心下便松了一口气。

她听着他的发问,便开口说道:“你别急,这都是正常的现象…女子分娩都会疼的。”

陆意之听完却仍旧紧拢着眉心,袖下的手更是紧紧攥着…她最怕疼了,可往日即便疼得再厉害她也只是强咬着牙,只有当真忍不住的时候才会轻轻叫一声。如今她叫得这么厉害,可见是真的忍不住了。

那得多疼才能让她叫成这样?

外头无人说话,都屏着气听着里头的动静…

可时辰过去许久,那屋门却还是未曾开,只有王昉的痛呼声从最初的清亮开始变得越发嘶哑起来…站在外头的几人不管是主子还是奴仆,面色都开始变得有些不好,这个时辰未免也有些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