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昉便让她先退下了。

外头的天色也开始变得清明起来,两边的木头窗棂大开着,满满就在软榻上爬来爬去…两边都已围好了东西,王昉也就由着他。她半倚着软塌靠坐着,每当满满过来的时候便朝他伸出手。

可满满却像是要跟她玩捉迷藏似得,每当靠得近了便又转个身…这幅鬼灵精的模样,倒是让屋中几个人都笑出了声。

王昉也笑出了声,只是眼看着外头升起的旭日…

她想着昨儿个那张字条,刚刚升起的笑意便又落了下来…她仍低垂着眉眼看着满满,口中却是问道:“几时了?”

玉钏闻言是往外看了一眼,跟着才又回道:“快到辰时了。”

辰时…

王昉的手撑在满满的脸上,眼中带着无边柔情,声音却稍显得有些淡漠:“让人去备车,我要去明月楼走一趟。”

明月楼中。

王昉自从上回与陆意之会面后便鲜少踏足过此处。

其实她手上的那些产业,她都鲜少去过…王昉由流光扶着往里走去,楼中除去掌柜与几个小厮便未再见到什么客人了,他们端端正正朝王昉打了个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东家。”

语句如常,礼数周到…

可王昉还是察觉到了他们那声音之中强掩着的仓惶神色。

她未曾说话,只是那颗心却又沉了几分,连带着放在流光胳膊上的手也多用了几分力道…而后她抬了眼朝二楼看去,那处较起往日还要平静几分。可这几分平静之后到底掩藏着多少人,她心中却也能猜测到几分。

那个人无论走到哪身边都有不少人跟着。

王昉侧头朝流光看去见她拧着眉心摇了摇头,可见是未曾发觉什么…保护她的那些暗卫虽然不知道在哪,可他们既然未曾有什么动静,可见也是未察觉到有什么异常。她不再说话,只是重新迈了步子往楼上走去,口中是跟着一句:“把这个月的账册拿过来。”

这话是与掌柜说的。

不管如何——

他既然邀她来此处,必定是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何况她也的确想知道,他邀她来此究竟是要做什么…是不是真的与她所想的一样。

掌柜的手中握着账册跟着一道走了上来,他仍低着头走到了流光的身边,若是仔细看得话是可以看到掌柜握着账册的手正在发抖,就连声音也带着几分颤:“东家…”他想起先前看到的那些人,就连腿肚子也忍不住打起几分颤来。

“无事…”

王昉未曾看掌柜,她只是仍看着那扇间紧闭的厢房门…却是过了一会,她才重新开口说道:“把账册给流光,你下去吧…把外头的牌子挂起来,今儿个不必做生意了。”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安排…”掌柜的颤着手把账册交到了流光的手中,跟着是往楼下走去。

“主子…”

流光手中紧握着账册,一双眼也看着那扇紧闭的厢房门…她不知道里头的究竟是谁,也察觉不到这处究竟有多少人。可她只要想到先前递给她字条的那个人,那个人的武功这么高强,主子真的要进去吗?

王昉未曾说话——

流光便也不再多言,她走上前推开了厢房门…这是明月楼中最大的厢房,也是往日王昉来时常用的厢房,不仅位置最好,空间也极大。厢房里未曾有什么变化,一件一桩都无人用过,恍若当真无人一般。

只是流光刚把门关上,便有一个穿着褐衣的男人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他的腰上仍旧悬着一把木剑,面容如故——

正是木容。

流光看着男人,她心下一凛,刚想从袖中取出匕首。

木容却仿佛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轻飘飘得朝她那处看了一眼,这一眼甚是平静却恍若有千军万马般的气势压着流光透不过来气…可也不过这一会他便又重新收回了眼。

他迈步朝王昉走去,低头朝她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四姑娘,千岁在里间等你。”

待这话一落——

木容便又跟着一句:“四姑娘放心,跟着您的那些人不会有什么发觉的。”

王昉闻言便未再多说什么…

不管如何她今日与卫玠的这次见面都不想让陆意之知道。

她掀了一双杏眼看着里头那道槅扇,穿过这一道槅扇,那人就在里头…王昉什么都没说,她只是紧紧攥着袖下的手,却是过了一瞬才与流光开了口:“你在外头待着。”

“主子…”

流光自是不肯,里头不知是谁,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危险…

她怎么能让主子一个人去涉险?

“我不会有事的…”

王昉的声音依旧很轻,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那人对她都没有什么敌意…何况他若是真想做些什么,即便是流光与那些暗卫一道联手也抵不过他。王昉这话说完便也未再多言,她的手撑在门上,轻轻一推,槅扇就开了。

槅扇里头的空间并不算大,只是装饰得却极为雅致。

此时一排木头窗棂皆开,三足镂空鎏金香炉中正燃着百濯香…而一个身穿紫色锦服的男人此时正负手立在窗边,他听到声响也未曾回身,只是口中却是说道:“你来了。”

“嗯…”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眼却是朝那香炉看去。

自打有了满满之后她便鲜少点香,如今乍然闻到这股子百濯香,一时之间竟也有几分不适应…她握着帕子抵在鼻尖,却是过了一瞬才有些缓和过来,而后她才抬了眼朝那个立在窗边的男人看去。

她这样看去恰好能看到卫玠半个侧脸…

初旭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薄唇有几分些微扬起,微微抬起的脸上透露出几分外人从未见过的温煦。

王昉看着他这幅模样,一时竟也忍不住怔楞了一回…这样的温煦她其实见过许多回。这个被外人传道“残忍、暴虐”的男人在她的面前却有着许多面,成婚三年,她曾见过他的软弱,也曾见过他的温和。

王昉这样想着,脑中不自禁得滑过几幅景象与片段…

时隔多年,她忘记了许多,记着得倒是越发显得印象深刻…成婚当日他眼中未曾遮掩的欢喜与柔和,被她所伤后眼中的不可置信,还有那三年相处中他眼中时不时透露出来的悲伤与歉意。

前世的她对此虽觉得疑惑却从未细细想过。

而今…

而今,王昉把这几分疑惑一道掩藏在心中,她坐在椅子上握着茶壶倒一盏茶,口中是跟着一句:“你今日找我为了何事?”

“你的胆子一直都很大…”

卫玠睁开了眼,他的面上仍旧挂着一抹清浅的笑容,而后他转过了身,他的手仍负在身后,步子是朝王昉这处迈了过来…待至人对侧之座卫玠是止住了步子,他低垂着眉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恰如金玉敲击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他这话说完看着王昉握着茶壶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的眉眼仍带着几分笑,口中是又跟着一句:“只是如今你说我该唤你一声陆夫人,还是该喊你一声夫人?”

王昉握着茶壶的手收拢了几分,即便先前她心中已有所猜测,可当真听他这样说来的时候…她这颗心止不住还是收紧了几分。屋中一片静谧,她未曾说话,也未曾抬头,唯有壶嘴对着茶盏倒下的茶水传来几许轻微声响。

等茶满,她方才停下…

王昉把茶壶重新置于茶案之上,而后她双手握着茶盏饮下一口,茶香四溢,是她最爱的武夷山茶。

她合了眼睛重新又饮下一口——

待那茶香溢满了整个喉间,她才开了口:“你想说什么?”

卫玠闻言却只是笑了笑,他坐在了王昉的对面,亦倾手倒了一盏茶…他双手捧茶盏于手心之中,低眉轻嗅却未曾饮。

小丫头不喜欢喝茶,唯有武夷山的这一口茶她却是喜欢的…他想到这是又记起了那些个梦境,开口说了话:“我一直很奇怪,你这个小丫头为什么每次看向我的眼神总带着几分仇恨与敌意。”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手中的茶盏重新搁置在茶案上,跟着才又继续说道:“我自问从未有对不起你的时候,原来是因为有这么一层缘故——”

前世的记忆这些年一直断断续续得牵扯了他许久,先前慧明与他说“王爷,您信轮回吗?”天道命数,他从来都不信,更遑论是轮回这样的虚幻之词。

可这些梦境太过透彻、也太过真实——

他在梦境之中看尽了他们的悲喜哀愁,一回又一回,至今…他看着对侧之人的神色,终于是信了。

轮回…

原来天道命数,是真的存在。

原来…

卫玠抬了眼一瞬不瞬得看着王昉,原来前世她曾是他的妻子,即便是因为姻差缘错,可她的的确确曾是他的妻子…他想起梦境之中,大婚之日他一身大红婚服,他讨厌红色,那是血的颜色。

可那一日他穿上婚服的时候却是从未有过的高兴。

他站在她的身前,看着她坐在大红的喜床上,灯火之下,她身上的那一抹红也跟着平添了几道温煦…他想象着那大红盖头下的她会是什么样的神色?她是娇羞的、还是明艳的?其实她的胆子一直都很大,也许她会抬着脸笑盈盈得看着他。

不管是怎样的,他的心中都是欢喜的…只要是她,那么样样都是好的。

可卫玠未曾想过,那张大红盖头下的脸没有半点娇羞与笑容,她就这样冷冷得看着他,恍如是在看待一个陌生人…她向他屈膝,礼数周到与从容。

她唤他“千岁”,声音无波也无澜。

而后她握着匕首插入了他的肩头——

灯火摇曳,在他的不可置信中,她看着他冷声说道:“千岁还是让他们杀了我吧,若不然,我可不敢日后会不会再对你行这样的事。”

他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

直到后来他才知晓,原来她一点都不喜欢他,原来她从未喜欢过他…

卫玠想到这的时候,心下还是忍不住溢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他未曾说话,只是这样看着王昉,待过了许久他才开了口:“往日我不知道,让你嫁给了陆意之,如今我既然知道了,那么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蕴着化不开的柔情意。

可他还未曾说完,便听到王昉已搁下茶盏开了口:“你既然已知道,便该知晓不管是以前还是如今我都不喜欢你…”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开了口:“你若是今日寻我只是想说这些话,那么我没有兴趣也不想再听。”

王昉这话说完便径直站起了身。

卫玠看着她的身影,看着她迈出的步子重新开了口:“你难道不想知道前世的事,不想知道王家最后的结局吗?”

第160章

“你不想知道前世的事, 不想知道前世王家的结局吗?”

王昉听到这一句话,原先迈出的步子还是重新收了回来。她的确想知道, 想知道前世的王家最后是什么模样,没有了她,她的阿衍和阿蕙活得可还好?她袖下的手稍稍蜷了几分,跟着是回了身重新归回座位。

她未曾说话, 只是伸手替自己重新续了一盏热茶,握在手中慢慢饮着。

卫玠看着王昉归于座位——

他亦重新捧起先前放在案上的茶盏,茶盏轻晃, 盏中的茶水也跟着晃荡了一回。卫玠低垂着眉眼看着那浑浊的茶水浅饮一口, 茶水放了许久已经有些冷了,闻着倒还是有些香味, 吃起来却已带着股涩意。

他素来不喜苦涩的东西…

可今日却是连眉心也未曾皱起,径直咽入了喉间。

等一口入喉, 卫玠才搁下手中的茶盏, 抬起一双隽永的眉眼开了口:“你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娶你。”没有疑问, 是肯定的语气。

“是…”

王昉仍旧低垂着眉眼,茶水浑浊,她看不真切自己此时是什么面容与神色…她只是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 红唇轻启, 低声说道:“我的确想知道。”最初的时候, 她以为卫玠不过是看中了她的容色, 想把她当做一个禁/脔、一个玩物才会娶她。

可成婚之后她才发现——

卫玠对她委实太过宽容了些, 不管她做什么, 不管她怎么对他…可他却始终每年如一日的对她好。

他知道她不喜他,便把正院给了她,自己却搬到偏院去住。

他知道她在家中无聊,便时不时让他那些手下去寻些有趣的东西给她送过来,他怕别人觉得她不受宠受了旁人的欺负,便日日过来与她一道用膳…他知道她在外头宴会上受了别人的气,没几日那一家子便都被赶出了金陵城。

自此之后这金陵城中——

即便有看不起她的却也不敢在她面前胡乱说道什么,他们都敬着她捧着她,生怕自己也与那一家子一样。

他知道她喜欢元宵灯会,便特地带她去宫中看了一场举世仅有的灯花会,天下工匠论得出名的皆在那宫城之中,可那一年的元宵灯会却是晋宫有史以来最美的一场灯会。后来她才知道,那日宫中有不少灯笼都是出自他的手中。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那都是她两世为人见过最美的灯花。

这些事她都知道——

成婚那三年,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暴虐”闻名于天下的男人,对她一直都很好。就连她身边的纪嬷嬷和玉钏也都从最初对卫玠的厌恶与惧怕,到最后开始劝她好生与他一道过日子。

王昉以前从未想过,可今日却忍不住想上一回。

若是前世的她没有死,那么她最后会不会喜欢上眼前这个男人。

从小到大,对她好的人有许多,可那些都是她的家人,都是与她有着血缘相绊、牵扯极深的家人…外人之中这样毫无保留对她好的,只有卫玠一个人。王昉想到这的时候,一双微微低垂的杏眼也露出了几分恍然的神色…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又重新恢复了眼中的清明。

她把手中的茶盏重新搁于茶案之上…

而后,她坐直了身子抬了脸朝卫玠看去,面色从容,语句平缓:“当日你在顺天府问我的话,我想了许久…是不是我以前曾经见过你,所以你才会娶我?”当日她便细细想过,是不是她曾在幼时见过他?

若不然她实在无法解释——

为何卫玠会娶她,为何他会对她这么好?这样无缘无故的好,绝不是没有理由的。

卫玠闻言是看了王昉一眼,他的面上仍旧挂着一抹清浅的笑容,闻言是开了口:“我们的确见过面,只是那个时候你还小,记不清了也是正常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较起先前还要轻缓几分,就连眼中的笑意也跟着柔和了几分。

“你那个时候也才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大红色的织金小裙子,头发梳成两个小团子的模样,手上还握着一个白狐做的手兜。一张小脸上时不时得挂着笑,让人瞧着便心生欢喜。”

卫玠说到这的时候,眼中露出了几分怀念,就连唇角也轻轻上扬了几分…

他像是穿过岁月见到了小时候的王昉,见到了那个对他说“别怕”,对他说要“保护他”的王昉…从小到大,从未有人与他说过这样的话,还是这样一个小丫头。那个时候他想的是什么呢?想笑?还是觉得有趣?

他忘了…

他只记得那个寒冷的冬日,因为她的一句童言趣语使得他再未觉得寒冷。

王昉的确忘了,幼时的事她记得一直不多…

她看着卫玠面上的神色,刚想开口说话,便听到他已重新开了口:“如果只是因为幼时这一桩事,我会对你好,却不会娶你。”

卫玠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王昉,他的眼中是无边柔情,就连声音也依旧柔和。

他的确喜欢她,这个照耀了他这黑暗人生中的唯一一道光芒,这个伴随着他寒寂冬日里的唯一一道热源…他自然是喜欢她的。可若只是因为如此,他不会娶她,她是一个好姑娘理应嫁给一个她喜欢的人,过着安定平稳的生活。

可是,他未曾想到…

“当年我娶你的时候,有人曾送给我一张字条…”

卫玠仍旧低垂着眉眼看着王昉,他看着她眼中的怔然,口中是继续说道:“那张字条落款是你的名字,写着心慕于我…我遣人去调查过的确是你的字迹。”那是他寂寥人世里头一次这么开心。

他未曾想到这个小丫头竟然是喜欢他的。

若是小丫头不喜欢他,他自然不会强求,可她是喜欢他的…只是没想到他高高兴兴娶了这个小丫头,却反而结了怨。

“不可能…”

王昉未曾察觉到卫玠脸上的怅然,她拧着眉心径直说道:“我从未给你写过什么字条。”嫁给他之前,她只是听过他的名字,知晓他的几桩事迹。何况一个名声如此可怕的人,她避之都不及,又怎么可能会遣人递信给他说什么“心慕于他”的话?

“是…”

“这张字条的确不是你给我的,后来我才调查清楚原来这张字条出自你那位六妹的手中。”

当年成婚之日,王昉的表现与作法太过奇怪,卫玠自然不会相信她是真的心慕于他…他遣人重新去细细调查了一番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王佩做的手脚,她仿写了王昉的笔迹说心慕于他。

若是当初——

他没有被这一份欢喜冲昏了头脑,也许他会好好得再调查一番,也许…就不会有日后的事。卫玠想到这看着王昉的眼中便又添了几分抱歉,她本应该嫁给一个她喜欢的人,过着平安幸福的生活,与丈夫举案齐眉,受儿女承欢膝下。

王昉闻言是皱了皱眉,她倒是未曾想到这事竟然会和王佩有关。

若是以往她自然不会信,可如今她已知晓王佩的狼子野心。按照王佩的性子,估计是想要她离开王家,免得她在府中的时候碍手碍脚。以及她也想看一看…嫁给一个宦官的她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吧。

王昉的心中不是没有什么怅然的…

原来前世她嫁给卫玠竟然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修长的指根放在茶壁上,茶水早已凉了,可她还是握着茶盏饮下一口…凉茶入口,随着那一声叹息一道被她压了下去。时隔一世,不管当初怎么样,如今的她和卫玠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何况她也已经不恨卫玠了,在这件事上也就没有再纠结的必要了。

王昉仍旧握着茶盏低垂着眉眼,却是过了一会才又开口问道:“前世的王家…最后如何?”

卫玠见她没有纠结前事也只是笑了笑,因为没有必要所以也不愿再此纠结什么吧…他的眼看着外头的天色,天已有几分昏沉的样子,余旭透过菱花窗打进屋中,而他缓缓说道:“你死后,王岱重新回到了王家…他的确是个有本事的,即便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是从王允的手中把王家的掌事大权重新收了回来。”

“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