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昉看着他点了点头,她看了看夜色才又开口说了话:“大晚上的,二爷怎么会在书房?”

“有贵人来了…”

徐亥这话说完是看了眼青夭,而后才伸手领路,恭声说道:“二奶奶,您小心脚下。”

贵人?

王昉拧着眉心,这世上能让徐亥称为贵人,又能让陆意之如此珍重对待的…她心中一凛,难不成竟是那位来了?她思及此便也不敢再耽搁,由青夭扶着重新迈了步子往书房走去。

书房。

徐亥至门口便停了步子,他轻声往里通禀了一声,而后他是侧头朝王昉说道:“二奶奶,您进去吧。”

“嗯…”

王昉点了点头,而后仍由青夭扶着往里走去。

书房之中点着灯火,王昉在外头走了一路,乍然瞧见这如昼的灯火,一时之间眼睛自是有些吃不消…她是些微闭了一会,待缓过来那光线才重新睁开眼往前看去,陆意之仍旧穿着一身一品官服站在一侧,而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一身醺色常服的男人。

男人负手背对而站,并不看真切他的面貌,却还是能从其中察觉出几分寻常人身上看不见的气势。

王昉瞧见这个身影便已知晓先前她的猜想是对的…

她心下一凛,手从青夭的胳膊上收了起来,跟着是又朝人那处迈了几步:“臣妇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金康。”

青夭闻言是怔楞了一回——

她看着眼前这个醺色的身影,脸上是未曾遮掩的惊疑…可也不过一会,她便又重新垂下了眼睛,好在她性子沉稳也未曾失礼,只一道请了大安。

刘谨转过了身——

他仍负手而站,眼睛却是低垂了几分,他看着伏跪在身前的两个人,口中是跟着一句:“起来吧,你是九章的妻子,按着辈分我还得唤你一声堂嫂。”他的语调即便柔和,可那声线之中却还是带着几分帝王的气势。

“谢陛下…”

王昉不敢托大,她是又谢了恩典才重新站了起来,跟着才立在了陆意之的身侧。

屋中无人说话,一时显得格外静谧…刘谨垂眼看着眼前这个低垂着眉眼的青衫丫鬟。即便她如今低埋着头,可他还是能从她那下颌的弧度记起她的面容来,他想起她眉心那一颗朱砂痣,却是过了一瞬才和王昉开了口:“我与堂嫂的丫鬟有几句话要说。”

什么?

心中怔楞得除了青夭,自然还有王昉。

王昉若不是还记着规矩,只怕这会便要抬脸朝刘谨看去…她的确知道刘谨和青夭前世有一段缠绵恩爱的□□,可她未曾想过刘谨今夜过来竟然会是为了青夭?如今淮阳王起兵在即,刘谨并不是贪恋美色之人,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何况她明明记得——

这一世青夭只有在前次进宫的时候才见过刘谨…可她还未说什么,就已经被陆意之拉走了。

等到了外头,王昉看着陆意之才开了口:“陛下他…”

“别怕…”

陆意之轻声安慰着人:“她不会有事的。”他这话说完是揽着王昉的肩,坐在了廊下…其实就连陆意之这会也还是有几分怔楞。他想起先前在宫中陛下与他说起的那些话,跟着是垂了眉眼看着王昉。

这缘之一字,还真是有些妙不可言啊。

书房之中。

青夭仍低垂着眉眼——

她即便平素性子再是沉稳,可这会却还是忍不住有几分惧怕,这是一种普通人对皇权与生俱来的害怕。她不知道这位天子为何留下她,也不知道他为何一直看着她…她袖下的手紧紧攥着衣角,那张弧度极好的红唇也紧紧抿了起来。

刘谨自然察觉出了她的害怕…

他看着她紧攥着衣角的手,眼中是泛开几许笑意。可他什么都未说,只是迈步朝那半开的菱花窗走去…菱花窗外是无边夜色,好在那树上挂着的大红灯笼与那清冷的月色交映在一道,倒是也能瞧出几分原先的景致来。

他便这样负手而立,眼看着外头的景致,缓缓而道:“过来,陪我赏月。”

青夭闻言是一怔——

可也不过一会,她便轻轻应了一声,跟着是迈步朝人走去…她也未敢靠得太近,在离人三步有余重新止住了步子,仍低垂着眉眼露出一副谦卑恭顺的模样。

刘谨朝身后看了她一眼,待见到她这幅模样,他也未说什么…

他只是松开了负在身后的双手,而后他伸手握着青夭的胳膊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待见到她眼中的怔然和那一闪而过的仓皇时,刘谨眼中的笑意是又深了几分…他重新收回了手,声音却带了几分懒散笑意:“你离这么远,怎么陪我赏月?”

青夭在人收回手的时候已经回过了神…

即便她这颗心跳得还有些厉害,可面上却已经恢复了原先的从容…她低垂着眉眼屈膝一礼,跟着是恭声说了话:“奴知错。”

待这话说完——

她才抬了眼朝那菱花窗外看去。

八月的夜里较起往昔不算冷却也不再热,那晚风打在人的身上甚是舒爽…天上的那弯月亮因着还未至十五便也未曾全满,可瞧着却也有着一股别样的意味。自打爹娘没了,这还是她头一回这般闲情雅致得赏起月来。

许是因为这一份难得,青夭心中原先的紧张和仓皇…在这个时候竟然也消散了几分。

窗棂并不算大,两人挨得极近…

刘谨低垂着眉眼朝身侧看去,此时青夭已抬起了脸,菱花窗外的月色打进了屋中,伴随着那恍如白昼的灯火…她的面容再未遮掩尽数显露在他的眼前。他看着她眉心之处的那一颗朱砂痣,开口说道:“朕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这样闲适的时候。”

自从他开始惧怕卫玠、开始计划掌政之后…

他便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刘谨一面说着,一面是把眼从她那颗朱砂痣上收了回来,他仍旧看着窗外的景致,身形较起先前却显得松弛了几分:“这样安安静静得站着,能看着月赏着景说着话…还真是难得啊。”

青夭闻言是一怔,天子也有烦恼的时候吗?

她抬了眼朝身侧看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此时此刻,她身边站着的这个男人仿佛散去了全身的威严气势,透露出几分寻常人的味道。其实这样看着,她身边的这位天子其实也才只有少年郎的年纪啊。

刘谨仍旧絮絮说着话…

这些年,这些日子,他已很少在处理政事外说这么多话了。

夜色越深…

而他开了口:“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刘谨说这话的时候,即便面上未有什么变化,可放在窗棂上的那双手却还是收紧了几分。

青夭闻言却是一愣,她有些未曾明白这话的意思…

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又低垂着眉眼开了口:“您是天子,天下子民都记着您。”

刘谨闻言却是笑了笑,他仍抬眼看着那抹月色,先前收紧的双手松开负于身后…是啊,都过去这么久了,她又怎么会记得?他笑着摇了摇头,而后才又开口说道:“罢了,你愿意跟我走吗?”

第162章

次日清晨。

陆意之早早去上朝了, 王昉因着心中有事也就未曾再睡…

她披了件外衣半坐起身,跟着是把靠近床头这块的床幔挂到了金钩子里, 她手撑在眉心处轻轻揉着,一双杏眼是微微抬起朝那覆着白纸的菱花窗看去…外头的天色还有些昏沉,瞧着半暗不明的,估摸着时辰还早。

玉钏听见里头的声响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待见到王昉已半坐起身,她一面是伸手把另一边的床幔放到了金钩子里,一面是取来一盏温水奉给人, 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她这话说完看着王昉眼下的乌青却是比往日还要深一些, 便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您昨儿个又没睡好?”

“嗯…”

王昉的确有些渴了,便取过茶盏喝了口温水…

等喉间稍稍润了些, 她才把茶盏重新放到了玉钏的手中。

她昨儿夜里的确未曾睡好,卫玠的事还未曾解决, 便又出了青夭的事…王昉想起昨儿个刘谨离去前与她说的那些话, 她怎么都没想到刘谨竟然会和她直接讨要青夭, 还这么隆重其事生怕青夭受了半点委屈。

王昉原是想问一问陆意之…

可这到底是天子的私事,他们做臣子的自然不好随意说道什么…她心下思绪微微一转,跟着是开了口:“你让青夭进来。”

玉钏闻言自是一怔, 今儿个青夭不当值, 不过既然主子发了话, 她自然也就什么都未说…她把手中的茶盏搁在茶案上, 又替人掖了掖被角才屈膝一礼先告退了。

没一会功夫——

青夭便打了帘子进来了, 她的身上仍旧穿着一身青色衫裙, 一张风流面容即便未施粉黛也依旧很是好看,只是还是能从那一双眉眼之间瞧出几分疲态倦容…可见昨儿夜里她也未曾睡好。

她是先朝王昉恭恭敬敬打了一礼,跟着便低着头跪倒了床前,一如旧日恭顺谦卑。

王昉看着跪在眼前的青夭,一时未曾叫人起来。

她的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一双眼轻轻半敛却是仔仔细细看了人一回…跟着才开了口:“你往日可曾见过陛下?”

青夭闻言忙开口说道:“奴除了上回与您进宫的时候见过陛下一回,往日便再未见过。”

她心里也觉得奇怪,昨儿个陛下那句话倒似她往日曾见过他一般。可是她明明只见过他一回。何况上回在宫里,她心里谨记着规矩一直都是低着头的,连他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若要说真正见过,昨儿个却还是头一回。

王昉与青夭主仆几年,自然知晓她这话未曾添假…她也未再这处纠结什么。何况不管她如何纠结,刘谨昨儿个既然发了话,那么必然是要定了青夭,她想到这便开了口:“那你可愿意——”

她这话刚刚起了个头便又想到——

对方是天子,天子已发了话,哪里有青夭愿不愿意的份?

王昉想到这便又深深叹了口气,她趿了鞋子半坐起身,跟着是弯腰握着青夭的手把她扶了起来…伴君如伴虎,她心里是真的为青夭有几分担心。好在前世刘谨对青夭是极好的,想来今生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虽说宫中不易…“

”可昨儿个陛下既然如此郑重,可见心里头是有你的。”

王昉一面握着青夭的手,一面是酝酿着话开口说道:“何况如今宫里除了那位已进了冷宫的言贵妃,便只有一个孟昭仪…那位昭仪娘娘我也曾见过,瞧着倒是个好相处的,你去了那处也不必怕。”

青夭一直静静地聆听着…

等到王昉止了话,她才轻轻应了一声:“您放心,奴都省得的。”她知晓主子话里隐含的担忧,皇城宫闱那样的地方,有着太多黑暗和阴私…她知道主子是怕她进了宫以后难以应付。

只是…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避无可避那么只好迎头而上。

青夭想起昨儿夜里那个男人问她“愿不愿意跟她走…”

那个时候她委实是怔住了,她知道自己的容色的确不错,他要讨要她,她并不奇怪…令她怔楞和奇怪的是他的态度,是他那双微微低垂眼中透露出的温和,她能感觉到站在她眼前的这位天子,并不是拿着皇权在逼迫她。

他是在与她商量,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他说“有时候真是羡慕九章啊,能有这样一个人可以伴其终生…”

他说“这么多年我其实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身边的这些人就像毒蛇,只要我合上了眼睛,他们就会吐出那长长的信子朝我逼近。”

那个时候…

她仰头看着他,只觉得这颗心一下子就软了。

青夭一直低着头。

王昉自然也未曾察觉到她面上的神色,她仍旧握着青夭的手絮絮说道:“你要进宫,总得换个名头,若不然日后只怕有人会拿你的身份说事…”她想到这便又重新开了口:“这样吧,我午间回趟家与母亲商量下,给你安一个程家表亲的身份。”

程家在顺天府…

何况程家的名声在这金陵城、在那百官的眼中一直都很好…青夭以程家表亲的身份入宫,身份也能高出不少。

“这怎么能行?”青夭闻言忙抬了脸,她一双柳叶眉轻轻折了几分,口中是跟着一句:“奴身份卑贱,怎么能…”程家她是知道的,如今程家的老太爷是先太子太傅,先帝便是由其教导。

而朝中那位程大学士亦是程家的嫡子…

这金陵城中无论是官员还是普通百姓,提起这个程家哪个不夸赞?这样的程家于她而言委实是太过厚重了些。

“不过是一个身份罢了…”

何况她的心中也不是没有私心的。

王家如今并无人在朝中为官,即便还占个老牌士族的身份,可比起往先却还是薄弱了许多…若是按照前世的情况,青夭可以一直得宠,那么往后对阿衍、对王家而言也未必没有助力。

青夭见王昉态度坚决便也未再多说什么。

她收回手站起身,恭恭敬敬朝人磕了三个头,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对奴的好,奴会一直记着。”不管王昉有没有别的私心,可这些年主子对她的好不是假的,这一回她要替自己好好安排也不是假的。

王昉见此是伸手扶起了她,口中跟着一句:“再过些日子,却是该我向你跪拜了。”她这话虽是趣话,却也属实。

她这话刚落,似是想到什么便又跟着问了一句:“青夭这个名字,应该不是你的真名吧。”

“奴原姓江,名采莲。”

青夭要进宫的这桩事,自然瞒不过姚如英…

何况王昉和陆意之也从未想过要瞒她,因此午间的时候王昉便亲自走了一回东院与姚如英说起了这么一桩事。

姚如英听闻这番话还是怔了一回,她是知晓昨儿个刘谨来陆家的事,这府中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何况刘谨这回来也不算隐蔽…可他既然未曾伸张,他们自然也只当自己是个瞎聋之人,不曾理会了。

她亦知晓昨夜天子特地留了陶陶身边那个丫鬟说话…

青夭这个丫鬟姚如英往日也曾忌惮过,生怕她容颜太甚免不得心高气傲做出些旁的事来,可这些年她冷眼旁观看下来倒也的确算得上是个本分的。

姚如英心中原本想…

一个丫鬟,天子看上了也就看上了。

何况天子登基这么多年,除了那个早年就跟着他的孟昭仪便只有一个言贵妃,如今言贵妃因淮阳王的事被打入冷宫,这偌大的后宫只剩下一个孟昭仪,偏偏还是一个身子受损的昭仪…皇家后院最重要的便是子嗣,天子如今年岁虽还不算大,却也不算小了。

他难得看上一个人,他们自然会遂了他的心愿。

可姚如英却未曾想到——

天子对这个丫鬟竟然如此珍重,如此上心…这可算不上是一件好事。

姚如英手中握着茶盏,眉心是轻轻拧着…她是饮下一口热茶才开口说道:“这些话是陛下亲自与你说的?”

“是…”

王昉心中明白姚如英的忧虑,她的手中亦握着一盏茶,闻言是又答道:“那会夫君也在身边,媳妇心里也疑惑,不过陛下的事,媳妇也不好过多打听。”

她这话说完是稍稍停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不过既然夫君也未说什么,可见这事应该没什么要紧。”

姚如英闻言,先前那拧着的眉心倒也松了开来。

自打九章接任了那个都督的位置后,本事也是越发大了…既然他未说什么,可见这桩事的确是没有什么。她想到这便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开了口:“既然陛下如此说了,那么我们自然得替她安排好…你心中可有什么想法?”

“媳妇心中倒是有个想法,只是还是想与母亲再商量一番…”

王昉把茶盏落在一侧的高案上,待把先前与青夭说过的话重新说了回,才又跟着继续说道:“媳妇想着程家在顺天府离得远,旁人即便要打探什么也难。”

姚如英听闻这话却是笑着点了点头:“你想得很周到…”

程家的名声在金陵城中一直很好,青夭若是以程家表亲的身份进宫倒是的确不错。

她思及此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跟着一句:“既如此,你现在就去一趟王家,把这事先与老夫人说上一遭…早些落实了才好。”

“是…”

千秋斋。

王昉过去的时候…

傅老夫人正抱着元元逗弄着,小孩子长得快,这会已经“咿咿呀呀”听会说些话了…童言稚语,清清脆脆的,格外有趣。

半夏打了帘子先与傅老夫人通传了一声,跟着便又迎了王昉进去。

傅老夫人手中仍抱着元元,眼看着王昉走了进来,口中便笑跟着一句:“大中午的,暑气还在,你怎么过来了?”她这个孙女往日最是怕热,今儿个倒是奇了,她看着人额头上布着的汗,便又与半夏说了一声:“让小厨房去做一碗冰果子。”

“是…”

半夏笑着屈膝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