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知晓了当日城外之事,知晓他为何会在城门之外诛杀淮阳王,知晓他为何蛰伏多年却选择这样的方式…她亦知晓了他的身世。

原来,他竟然是英王之子。

原来,他竟然有着这样的身世。

她并不可怜他,那个人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只是…她却还是忍不住心疼他。

王昉看着王蕙微折的眉心,她握着茶盏的手收紧了几分,待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说道:“阿蕙,不管你的心中待他究竟是什么样的,阿姐还是要劝你一句…天子把他打入天牢,虽还未曾定罪,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王蕙看着王昉,她的面上仍旧挂着一抹清浅的笑容:“阿姐,我知道的。”她知道,起兵谋反这样的重罪,其罪当诛…她未曾想什么,她只是想去见一见他罢了。

王昉见她这般终归还是未说什么…

她握着手中的茶盏饮下一口蜂蜜水,待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说道:“此事,我会与你姐夫商量的。”

三月。

春回大地,百花复苏。

卫玠最终还是被刘谨下旨放过了,刘谨保留了他信王的名号,让他回到封地终生都不能再回金陵…他走得那日是个艳阳晴日,三月暖风拂人面,临河的桃树被风一打,顺势落下了不少桃花,倒是给这元康十三年的春日又平添了几分春色。

陆意之和王昉坐在马车上…

车帘半掀,他们眼看着不远处的那辆马车越走越远…陆意之收回了眼,他的手仍环着王昉的腰肢,另一只手是轻轻把她的头发挽到耳后,跟着是开口说道:“我没想到,你竟然会答应她。”

王昉其实也没有想到。

她并未说话,只是眼看着那辆越走越远的马车,想起那日阿蕙站在她的面前曾问她:“阿姐,你说人这一生究竟是为什么而活呢?”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王昉记得她是这样说的:“人这一生也许会为许多人、许多事而活,可阿姐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元康八年,她初初醒来。那个时候她是为仇恨、为家人而活,那样的活法太累,她甚至从未有一日好眠。

若不是遇见了陆意之,让她知晓这人世很好,有许多值得期盼的东西…

也许如今的她还会惶惶不可终日。

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她才不希望她的阿蕙也是如此…她还年轻,理应有自己的生活。

眼前的马车已经越行越远,很快就没影子了。

王昉想着阿蕙那日与她说得那些话——

“为自己啊?”

“我好似从来没有想过要为自己而活,从小到大,我想着为家人而活,想着要为王家的门楣而活…”

“如果留在金陵,我应该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与他相敬如宾、白头偕老。这样的生活其实也很好,我年少时候想得生活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每回看到阿姐如今的幸福,我也忍不住想上一想,想一想若我碰到了喜欢的人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知晓他不喜欢我…”

“其实我也没多少喜欢他的,只是与他待在一起的时候很舒服…有时候我也会记起他,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说话的时候会微微低垂着眉眼,神色很温和,唇边还会溢出一道轻柔的笑。”

“他的手也很好看,尤其是在握着棋子的时候…阳光透过竹林打在他手上的时候,像是渡了一层神圣的光芒。”

王蕙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直都带着笑…那样的笑容,往日王昉从未见过。

王昉以为阿蕙的笑就如她的性子一般,清清浅浅,恍如月色下池中的青莲一般…她从未想过,她的阿蕙也能笑得这样的明媚,微微仰着头肆意笑着的时候,却是要比这春日的阳光还要明媚几分。

“可是如今…”

“我好似也有些想为自己活一次了。”

这是那日王蕙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车马已不见踪影,唯有泛起的沙尘还在空中飞扬。

王昉终于还是收回了眼,她任由陆意之把她的头发轻柔得挽到耳后,跟着是握着他的手柔声说道:“走吧,满满还在家中等我们。”

“好…”

陆意之笑着应了一声,他伸手把车帘拉了下来,车夫知意,重新驾起了马车。

车道宽广,路道平稳,陆意之却仍旧小心翼翼地环着王昉,温声说道:“等孩子生了,我便辞官,你不是一直想去看一看江南是什么样吗?你若喜欢,我们便常驻江南,晴来可以泛舟湖上,雨日也可撑伞走过那青石小阶。”

“你若是喜欢塞北,我们也能去塞北走上一遭,只是那里黄沙太大却不适合久住。”

王昉闻言却是轻轻笑了笑,她微微抬了脸,手撑在陆意之的脸上,口中是跟着一句:“你真舍得,大都督?”上个月,陆意之已被刘谨提任为五军都督…大晋几十年,还从未有人在这样的年岁坐上这个位置。

陆意之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口,他的眉眼依旧弯弯,一双潋滟桃花目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在我的心中,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若是他未曾遇见她…

那么这世间一切其实也没有什么重要不重要的,五军都督也好,肆意风流也罢…不过是来这人世走上一遭。

可是他遇见了她…

这世间的一切也开始变得有意义起来,如今他有了她在身边,有了满满,不久的将来…他们还会迎来第二个孩子。金陵城中多烦扰,她不喜欢,那么他就陪着她去走一走这大晋的山河名川。

前程似锦又如何?他只要她一世喜乐。

第171章 番外(一)

元康十四年。

程愈年少成名, 他如今还未至三十,却已经是内阁首辅了, 这满朝文武官员哪个不羡慕他?

不过也只是羡慕罢了…

有些人生来便是如此,即便再怎么努力,却还是跨越不了。

内阁之中。

程愈坐在首位,手中握着一盏茶正低着头慢慢饮着。

底下坐着的两排是一群大学士, 此时正在议论早朝上天子所说的话…他们大多是年轻官员,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持有不同意见的时候自是各抒己见, 一来二回这内阁之中却是热闹哄哄。

“千百年来, 科举制度皆是如此,如今陛下说改就要改, 这如何能成?”

“怎么就不能成?规矩是人定的,早年没规矩定了规矩, 如今这规矩旧了就要改…陛下说得对, 这百年来, 科举制度一直不变,有不少有学识的寒门学子皆因身份而被挡于门外。”

“可也不能因为改了制度,便没落了那封荫制度…朝中百官大半出身士族名门, 这封荫制度一动, 只怕这朝中大半官员都要联名上折了。”

不管底下如何热闹, 可坐在主位的程愈却依旧未曾说话。

两排的木头窗棂皆大开着, 照进来这春日的几许暖光…程愈着一身绯色官袍, 腰上系着玉带佩着荷包, 他平素鲜少穿这样的颜色,可如今在这春日暖光的照射下却越发显得风姿独秀。

他仍握着一盏热茶慢慢饮着,眉眼疏阔,面色从容。

众人许是也察觉到了,便纷纷止住了话朝程愈看去…有人站起身朝他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不知大人可曾有什么高见?”

程愈闻言是抬了眉眼,他的面色依旧从容,口中是道:“高见倒算不上,只是却有一话可说上一说。”

他这话说完,众人皆止住了声,一道朝程愈拱手一礼:“愿闻其详。”

“陛下在早朝说了两话,一是更改科举制度,一是更改封荫制度…”程愈说完这话是把手中的茶盏握于手中,跟着才又说道:“众位大人先前议论纷纷,对这科举制度的更改只怕心中是认可的,所争议的只怕是这封荫制度。”

有人闻言便拱手朝程愈一礼,口中是道:“朝中大半官员皆出自士族,若是陛下要止封荫,只怕头个闹得便是这些士族…陛下虽说掌政已有多年,可士族门第牵扯众多,若是他们闹起来,这朝堂只怕又该乱了。”

众人听到这话也纷纷点了头。

他们其中也有不少出自士族门第的,平心而论,若真止了封荫,只怕他们心中也多有不服。

程愈是等他们说完才又笑着说道:“陛下虽然说了止封荫,却并未说如何止,止多少…”他这话说完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握着手中的茶盏又饮下一口。

屋中有一瞬得静谧…

待过了许久,才有人道:“是了,陛下可未曾说这封荫制度究竟该如何止…我们在这闹了这么久,却连陛下的意思也未曾理解透彻。”众人纷纷朝程愈一礼,而后是又重新议论起来,却是说这封荫制度究竟该如何定才更好。

等到了散值的时辰,众人才往外退去。

程愈亦往外迈步走去,众人见他出来纷纷让开了路由他先行,口中还迭声唤他一声“程首辅”。

其中有同程愈交好的官员便与他一道同行…这一类官员大多是早年与程愈一道中举入仕的,因有着同窗之情,说起话来自然也要随性不少。其中一个年轻官员便笑着与程愈说道:“听说金陵城中又开了一座雅楼,我们几人相约一道去走上一遭,景云兄可要与我们同去?”

他这话刚落——

程愈还未说话,其中一个官员便已开了口:“景云兄自打去岁成亲之后,可就再未与我们一道游玩…”他这话说完便看着程愈,摇头晃脑似是哀叹,口中是跟着一句:“景云兄,你这样可不行。”

其余几个官员也跟着附和说道:“是也,是也,嫂夫人回家日日可看,我们几人可是难得聚上一回…景云兄可切莫再扫兴了。”

程愈闻言是轻轻笑了笑…

他的面上仍旧是素日的温和笑意,却还是拒了:“我还有事,就不去了…”今日出门前,他曾答应她会早些回去。

既然应允了她便要做到。

程愈想到这,手是握住了腰间系着的荷包…荷包的颜色是蓝色,用的是双面绣的样子,正面上头绣着青山绿竹,背面却是一首诗,正是当初他在清风楼所做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这是那年他生辰之际,陆棠之塞到他手中的。

未曾想到,这岁月如白驹过隙,他倒是也戴了许久了。

众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有遗憾却也不好再说什么…等到皇城外头,程愈便与众人告辞而后是坐上了早先便已备好的轿子。

程府。

程愈回到家中的时候,天色看起来还有些早,管家见他过来便笑着迎上前与他先打了一礼,跟着是接过了他手中的公帽,口中是跟着一句:“老爷今天回来的早。”

“嗯…”

程愈点了点头,他眼看着不远处,见那处有不少人提着水,不管是小厮、丫鬟脸上都是漆黑一片,便又拧着眉心问道:“这是怎么了?”

管家闻言是看了一眼过去,待瞧见那副模样,他便又低下了头,恭声回道:“今儿个是夫人在下厨。”

他只说了这句,程愈心中便知晓了几分。

自打陆棠之嫁给他后,也曾下过几回厨,只是每一回的结局可都不算好…最初那回直接烧了整个厨房,后头倒是好了许多,也未再有烧了整个厨房的事了。每回她下厨,最担心的便是府中的下人,不是怕她烧了厨房,就是怕她伤了自己。

程愈的指腹轻轻揉着微折的眉心,口中是跟着一句:“不是让她不要下厨了吗?”

管家闻言便笑道:“夫人的性子您还不知?老奴倒是劝了,可是夫人说要给您亲自给您烧一桌,老奴也不好拦。”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不过今儿个还算好,只是烧了半面墙壁,旁的倒是没有什么。”

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笑着问道:“您是先回屋子,还是去看一看?”

程愈无奈摇了摇头,他未曾说话,步子却是往厨房走去了…

这会厨房外头正站着不少人,丫鬟、仆妇,此时人人都望着厨房,生怕里头那位又做出什么…尤其是几个厨娘,此时更是提着心神,那副模样却是要比自己下厨还要紧着些心神。

待瞧见程愈过来…

她们先是一怔,跟着便又朝他打了一礼,口中是齐声唤他:“老爷。”

“嗯…”

程愈点了点头,而后是朝里头望去…厨房的门半开着,瞧不见人,倒是隐约可以听见里头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他也未曾说话,只是伸手挥了挥,让几个厨娘留在外头,其余人便都被他打发走了。

而后他才迈了步子往里走去。

因着先前烧过一回,屋子里还有些味道,好在窗棂倒是都大开着,瞧着也不那么熏人了。

程愈眼循过四周,原先的白墙又成了黑墙,几个炉子上都炖着东西…而其中一个穿着青衫小裙的女人正在忙活着,她的脸上沾着不少黑炭,小巧玲珑的鼻子却是布满着密密麻麻的汗意。

这会她一面低着头收拾残局,一面拭着脸上的汗,倒是把那脏污又泛了些开,瞧着越发跟个小花猫似得。

陆棠之原本以为进来的是厨娘或是丫鬟,便也未曾抬头,只是开口说道:“你们别进来,我马上就收拾好了。”她这话说完便又开始收拾起东西。

只是过了许久——

陆棠之也未曾听到回声,她抬了头往前看去便见程愈正含笑看她。

“景云?”陆棠之见着他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朝人跑去,只是走到人前的时候,她想起现在这幅样子,又瞧了瞧手上的脏污便又忍不住红了回脸…她也未曾靠得太近,只是仰着头看着人,口中是跟着一句:“你今儿个怎么那么早回来了?”

她还未准备好呢。

程愈握着帕子先细细擦了回她脸上的脏污,而后是又握着她的手细细擦了起来…他也未曾抬头,口中却是柔声问道:“做了什么?”

陆棠之愣愣看着他…

她嫁给他已有一段日子了,两人再亲近的时候也有过,可是她的心中却还觉得像是在做梦似得…她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他了,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真的嫁给他。直到听到他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她仍红着脸,口中却是说道:“红烧鲫鱼、萝卜炖肉,还有一份三鲜春笋咸肉汤,都是你爱吃的。”

陆棠之这话说完便又低着头,轻轻跟着一句:“我尝过了,不咸不淡,味道正好。”

以往她也做过几回,只是每回不是太淡就是太咸…如今她每回做好便先自己尝上一回,免得这人还是不管不顾吃了下去。

程愈等擦干净手上的脏污才抬了头,他看着她低垂着脸,却还是未曾遮掩那一副明媚…他伸手把她微乱的头发挽到耳后,而后是说道:“这些事你交给下人就是。”

“不行——”

陆棠之想也未想便拒绝了,嫂嫂说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一个男人的胃…她本就没什么出色的,自然得在这上头花些功夫。她想到这便伸手轻轻推了推程愈,口中是跟着一句:“我还有个菜,你先回去,君子远庖厨,别让油烟熏了你。”

他是当朝首辅,是君子,是清风明月…

怎么能待在这样的地方?

程愈未曾说话,他任由她把自己推到了门外,而后是看着陆棠之回身去忙活了。他也未曾走,只是倚着门,待在外头看着她…眼看着她忙活的样子,却是忆起了几桩往事。

头一桩是当年他生辰之际——

这个小丫头紧紧握着荷包,站在他的面前红着脸与他说:“我的确喜欢程公子,我也知道程公子并不喜欢我,只是这些话我若是一直放在心中,总有一日会把自己给憋死的…所以不管如何,这些话我还是要说。”

“只有说了——”

“那么即便日后想起来的时候,我才不会后悔。”

“程公子若是喜欢便收下吧,这只是我的心意,没有什么定情之物的意思…若是你实在不喜欢,那么出了门便扔了吧,只是不要让我知道。”

程愈见过陆棠之几回,虽然不算熟识却也知晓这个小丫头的胆子不大,说起话来还爱脸红…那日她就一直红着脸,最开始说话的时候还有些磕磕巴巴,到后头却是越说越顺畅,到后头还敢把荷包直接塞到了自己的手中。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会留下这只荷包的呢?

他也忘了,他只记得那日听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有一瞬得悸动。他也曾喜欢过人,也曾求而不得过…他知晓心意被别人践踏是什么样的滋味。许是因为这么一层缘故,这只荷包倒是留了下来,留到至今却再也割舍不掉了。

而第二桩却是去岁的时候——

那是陶陶第二个孩子的洗三礼,他去了…她夫妻和睦、儿女双全,他很开心。

那个时候他在院中走路听到几个年轻官员说起陆棠之,武安侯府的千金、五军都督的胞妹,更是当今天子的表妹…她的身份其实一直都很尊贵,这金陵城中不知有多少儿郎想求娶她。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们在谈论她的时候,他的心下是有些不高兴的。

这一份不高兴来得无缘无故,他还未曾理明白迎面便撞上了她…她像是等了他许久,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会像以前那样脸红。

她看着他,唤他:“程景云。”

那是她头回这样称呼他,让他一时之间竟也忍不住怔楞了一回。

他记得那时,她红着脸,手紧紧攥着衣角…脸却是高高仰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她说:“程景云,你可曾有一点点喜欢我?若是你有,只要你有一点点喜欢我,那么我还有继续等下去的理由。若是你没有——”后话她并未说全,可他却是听懂了。若是他不曾喜欢她,那么她也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

她早已过了及笈的年龄,和她一般年纪的即便未曾成婚,大多也已订了亲…

她,等不起了。

程愈想到这心中忍不住还有几分后怕,若是当日他什么都未曾说,什么都未曾表示,也许这个小丫头真的会嫁给其他人。她这样好的一个人,无论是嫁给了谁都会幸福美满,后悔的只会是他。

好在,她最终还是嫁给了他。

程愈的心中是庆幸得,庆幸能娶了这样好的一个姑娘…他也曾不止一次想过,若是他的人生中没有她,那他这一生该多无趣。

陆棠之看着程愈还待在外面,忍不住小脸一红。

好在三鲜汤先前便已炖下,此时只需尝一尝咸淡便可…陆棠之伸手挽起了袖子,她取过一方帕子打开了盖子,热气扑了满面倒是让她的脸显得越发娇嫩几分。她轻轻挥了挥眼前的热气,而后是握着勺子尝了一口,味道正好,便也无需再添什么了。

陆棠之笑着把手中的汤勺放下,又在一旁净过手握着帕子拭了干净才朝程愈走去…她仰着头看着程愈,口中是跟着一句:“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