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桐守着爷爷聊了一上午,他起来得早,原本中途要再睡一觉的,但看到季桐回来了,老人连回笼觉也省了,必须叫她坐在眼前看着她。

  贺家到这一代全是男孩,贺启诚是独子,他两个叔叔生的也都是儿子,因此季桐当年被送到贺家,老爷子最疼她,生怕家里的男孩欺负她,直接就让她也姓贺,放在贺启诚身边带,全和长孙这一房同样的待遇。

  她给老人念报纸,老爷子喜欢静,过去最爱看报。其余的话其实也说不上几句了,好多事在老人印象里全乱了,但季桐也不提醒,爷爷愿意说,她就听着,时不时接两句,就足够让他高兴。

  贺家祖上一直是皇城脚下的商贾大户,这虽然在过去的时代不算什么正统身份,但深究起来,别管上边由谁做主,出兵打仗要钱,修路修桥也要钱,四处都需要背后有大户支援,到最后,反而是这些商人手里控制了最多的人脉背景。

  这家里的规矩一直很讲究,季桐在荣楼坐了一上午,带她的宋婶也陪了一上午。陆简柔来过两次,老爷子起初糊涂,不认识她了,闹着不让她靠近,没过一会儿又喊她,让她去催贺启诚,让他今天一定回家,老人要和小辈们一起吃饭。

  这顿饭从中午等到晚上,因为爷爷下午还有医生会诊,吃饭的事就一推再推。

  他们留在荣楼里等,贺启诚从市里赶回来了,等到晚上七点,老爷子终于出来准备开饭。大家都在圆桌旁,平时家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好处,吃饭的时候很随意。

  老人盯着季桐打量,如今好多事他都要想很久,老人慢慢地转向贺启诚,拍他的胳膊说:“你季老师的事我没能帮上忙,这心里一直不踏实。他把女儿托付给我,不能再辜负。这孩子如今也大了,不知道在外边过得好不好,你做哥哥的,多照顾。”

  季桐立刻笑了,给爷爷夹菜,示意他别担心,“我那工作虽然钱不多,但是足够养活自己了,爷爷放心,真有什么难处我肯定去找他。”

  老爷子穿一件加厚的暗色唐装,自顾自还和贺启诚说话,忽然又往陆简柔那边看,“你看,你这媳妇就找得挺好,我也高兴。我老说简柔脾气没得挑,就她什么都让着你……你们夫妻帮季桐多留意留意,也给她找个合适的人,一个女孩,终身大事总要家里人给想着的。”

  陆简柔瞬间有些脸红,她低头不太好意思了,又夸季桐:“您就放心吧,季桐条件这么好,哪儿用得着别人给介绍,那都是过去的习惯了。”

  季桐为了能让老人安心,赶紧接话:“我有男朋友了,将来要是真定下来,一定先带回来给您看。”

  “做什么工作的?你同事?”爷爷一高兴显然想多问问,但季桐不敢提顾今冬,这桌上四个人,包括她在内,三个都是刚撞破他那点烂事的目击者。

  她忽然害怕贺启诚这时候当着老人的面给她难堪,那她可就一点脸皮都没了。

  季桐心里一下乱了,只能含糊点头,没想到贺启诚顺势帮她接了一句:“她大学师兄,人不错,我见过一面。”

  顾今冬确实是他大学师兄,季桐没反驳,这下老爷子放心不少,没再细问。

  陆简柔坐在贺启诚身边,听他们兄妹说话,一直不插嘴。她安安分分给大家夹菜,好像也把那天晚上东湖别墅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季桐分明感觉到贺启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在贺启诚身边十年时间,别的没学会,虚情假意的本事却青出于蓝,她还能一脸期待地看他,笑着和大家说:“我哥说过,他给我攒着嫁妆呢,就为这个我也得赶紧嫁出去,看看他留了什么好东西给我。”

  这一桌子人都笑了,老爷子伸手揉季桐的脸,老觉得她长不大,大声逗她:“这可不行了,如今你有嫂子,他什么都给你,万一你嫂子回去不干怎么办?”这真是句玩笑话,说完连带下人一起,全屋的人也都乐了。

  宋婶正好过来上菜,边笑边说:“都是一家人,哪有这么乱。”

  季桐手下一顿,一口熟烂的牛腩半天咽不下去。她低着头喝汤掩饰,大家高兴起来谁也没注意,话题很快就过去了。

  这一顿饭吃得温馨,荣楼难得这么热闹,连宋婶都去劝老爷子,说老人就要多见见儿孙,只要心气儿好起来,病自然都好了。

  到最后各自散了,他们三个人出来,风一样凉,夜一样黑,荣楼门口还是只有一株桃树。

  戏演完了,每个人的面目始终都没变,各有各的路。

  季桐和陆简柔打了个招呼,说自己明天再来陪爷爷。她顺势看见她挽着贺启诚,脑子里还是宋婶那句话,突然看不下去,直接回西院去休息。

  这一次季桐记得锁门,她躺在自己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觉得这一切都让人觉得累,这家里什么都没变,她只要回来就得继续粉墨登场,演一出兄妹情深,合家团聚。

  她忽然记起自己昨晚故意勾引贺启诚的话,躺着躺着爬起来又去把门锁打开了。她想这年头贱也得有个贱样,把事情都想开了,她反而很快睡着了。

  那之后两天,贺启诚都没再回家。

  季桐白天去陪爷爷输液,听见陆简柔说了两句,贺启诚的公司在南城的项目正到关键时刻,他离不开,每晚都住在东湖别墅,为开会方便。

  陆简柔说这话的时候就是随口,因为老人几乎不接话,有时候她们陪着,也不知道他是清楚还是糊涂。

  但这一句老爷子是实实在在听见了,突然看着她开口说:“这不行,哪有老去外边住的?家里有蛇咬他?”

  陆简柔马上不再提了,她试图换话题,但老爷子脑子跟不上,还停在这事上,又伸手拉她说:“你们要有个孩子就好了,那我就是……四世同堂。”

  老人困了,迷迷糊糊地一边琢磨四世同堂的事,一边又算他们俩的年纪:“启诚都三十二了,老大不小的,还没个孩子……”

  陆简柔脸上越发不好意思,嘟囔了一句:“爷爷,他最近真的太忙了,我们两个都考虑好了,孩子的事再等等,我现在怀孕了他也照顾不过来。”她给老人宽心,“我们都等您好了抱曾孙子呢。”

  荣楼里很快又安静下来,季桐听见“孩子”两个字再也坐不住,她手下发颤,说自己去接个电话,很快就出去了。

  院子里有长廊,季桐顺着长廊一路往外走,过了正午云层厚,日光也淡了。她走着走着总想起过去那些事,那年她搬出去的时候最后来向爷爷道别,也是走了这条路。

  那时候贺启诚刚刚宣布和陆家的独女订婚,他们俩是在一场慈善晚宴上认识的。其实季桐对她真的没什么印象,只是听说过贺启诚在外认识了一位陆小姐,只是她真的没想到一期一会也能打散他们之间那么多年的感情。

  陆家有红色背景,跟贺启诚一从政一从商,两边门当户对,他和陆简柔的关系能发展到谈婚论嫁,没有一个人惊讶。

  除了季桐。

  她不得不承认对贺启诚而言,她那点心机和算计实在差太远了,她十八岁跟了他,四年时间耳鬓厮磨,只为换他两句承诺,他却次次食言。

  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刚刚发现自己怀孕,而贺启诚突如其来地订婚,马上要娶别的女人,这个家,她再也不能留。

  才过去两年而已,她永远忘不了离家那天的心情。

  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前后不过半个月,于季桐而言却无异于天塌地陷。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头疼发作很严重,一身冷汗硬撑着,面上还要高高兴兴。她去哄长辈,说她毕业了,想出去找工作,说工作的地方离家太远,还是租个房子方便。她说了那么多谎,为了老人,为了让这个家上下都体面,她硬是把委屈往肚子里咽。

  贺启诚结婚那天季桐没回来,一面也没露,因此总让陆简柔以为他们兄妹关系不好。

  究竟是什么原因只有季桐自己清楚,他婚礼同天她没了孩子,一个人在医院躺着。

  那段时间她把女人能经历的痛苦一一尝遍,真把眼泪流干了,心里疼,身上也遭罪。她梦里全是自己造孽的报应,午夜梦回才发现,醒过来才是真正的噩梦。

  世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推你下地狱的人,曾带你上过天堂。

  季桐是嘴硬,是喜欢和他针锋相对,可她怎么能不爱他。那么多年时间,她什么都给了他,年纪轻轻不谙世事,是他教会她活着所必需的一切,也教会了她什么才是恨,铭心刻骨。

  她终于明白,原来人哭多了心就硬了,没有方式能发泄,就干脆全都烂在心里,这世界上幸福的人都一样,不幸的人各有各的悲苦,她爬着往前走也是一种活法,照样无坚不摧。

  就像现在,人的心和这城市的天气一样,越来越冷。她除了逼着自己面对现实之外,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季桐坐在长廊里翻看手机,自从出事那晚之后顾今冬就找不到她了,他打了电话她都没接,这两天他没再跟她联系。她看见邮箱里堆了很多工作的事,明天必须回去上班了。

  她又算算时间,打定主意晚饭后就回自己那边去。她刚想好,面前就有人过来,季桐都不用抬头,光听脚步声也知道是谁来了。

  贺启诚仍旧穿得正式,西装外加了一件大衣,远远地一路走过来,一下挡住了所有的光。他眼睛长得很像他父亲,一样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季桐只在照片上见过贺启诚的父母,一对璧人,是刚生下他的年纪,只有把照片当纪念,才能永远留住年轻的模样。

  韦林远远跟着,一语不发。

  贺启诚看上去只是回来看爷爷的,经过季桐的时候却停下了,他有话和她说:“我不想拿老人的事跟你谈条件,但爷爷这边……你考虑一下,留在家里住吧,有你陪着,他心情还好一点。”

  季桐摇头,“我还有工作,而且我也有私事,只要有空我就回来。”

  她说完起身就要走,绕过贺启诚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拉住,季桐下意识地推他,他反而抓得更紧,韦林似乎早就想到了,干脆地往后退,守住了来往的路。

  贺启诚盯着她问:“私事?”

  季桐说得很直白:“我男朋友劈腿,我还要回去找他算账。”

  贺启诚这张脸实在没得挑,那道小伤也好全了,可惜他脾气养得太独,怎么看都是一副冷淡的面孔。他沉下声音问她:“说实话,你和顾今冬到哪一步了?”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青天白日,她无来由觉得耻辱,她用力甩他的手,贺启诚冷眼看她挣扎,只有三个字:“留下来。”

  这一切都和两年前一样,季桐当年绝望地提出要搬走,他人还在国外忙,在电话里一直沉默,到最后也只说了这三个字。

  季桐的心都凉透了,她眼看四周没人经过,干脆压低声音和他说清楚:“可以,只要你现在离婚,我立刻留下来,怎么样?”

  他对这事的态度倒是始终如一,堪称楷模,“不可能。”他皱眉,不想再和她废话,直接抓着她往回走。

  季桐知道自己不能慌,他就喜欢看她方寸大乱,不能让他如意。她反而靠近他,踮脚凑到他耳边说:“哥,你再不放手,一会儿让家里人看见你怎么解释……”说着说着她还从他背后搂住他的腰,笑着蹭他的脖子,恰到好处地提醒他:“你非让我回去,万一我跟陆简柔多说两句,大家都不好收场。”

  这下贺启诚终于退了一步,他放开她,那目光近乎带了威胁,“你走可以,但是不许再找顾今冬。”他似乎对他的事耿耿于怀。

  季桐见好就收,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说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我就这点眼光,看上的人全都猪狗不如。其实他和你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是他还没结婚,还给我一个女朋友的名分。”

  她说完这话就走了,再也不想看他的表情。

  季桐很快回到自己的住处,顾今冬果然又不见了,每次她想找他的时候永远找不到,打他的手机也没信号。

  她一进门就发现家里有人来过,季桐偶尔出差,把钥匙也给了顾今冬,万一她不在就让他来给樱桃喂食喂水,后来他经常拿着钥匙自己来,两人关系稳定了,她倒不在意。

  只是这一次,顾今冬显然是回来翻东西的,他把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樱桃可怜巴巴地蹲在飘窗上看她,那上边还算最后一方净土,没被杂志和翻出来的衣服淹没。

  季桐实在不明白他到底在找什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四处看,半天也没觉得少了什么,连他自己忘的那袋照片他都没再拿走。

  最后她把杂志架子扶起来,看见他扔着不要的一个镜头盖,这下才想起顾今冬之前一直磨她,要借三万块钱出去买新镜头。

  她和他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太清楚他满嘴都是借口,钱到他手上连一星期都留不住,每次她应急借给他的钱最后都不了了之,他根本没用在正经地方,不是去夜店耗时间就是去请狐朋狗友出去玩,因此这次借钱的事她一直没同意。

  季桐立刻去卧室的柜子里看,她一直收好的储蓄卡果然不见了。她气得又给顾今冬打电话,完全找不到人。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和顾今冬在一起这么久,对他的劣习一清二楚,可每次两个人吵完他就伏低做小,回来求她,为了让她回心转意他什么都能做,她看他那么个大男人在门外一等就是一夜,总是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