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周季桐回去看过爷爷,老人的右嘴角和右手都开始发抖,病情显然还在发展,但目前只能采取保守治疗的方法。她心里难受,陪着老人坐到晚饭的时候,陆简柔也在家没出去,中途来看过一次。

  她们还算一家人,场面上的话总要说,陆简柔依旧能把人前人后的脸面都照顾周到,还和季桐解释,贺启诚这几天又出国了,忙得不见人。

  屋子里四下的人都留心看她们,陆简柔对她毫无芥蒂,就显得季桐如芒在背。

  她要留她一起吃饭,季桐婉拒,陪她随便说了几句话也准备回去了,可陆简柔送她到门口,又约她过几天一起去看小狗,她找好了一家有名的犬舍,幼犬的血统都有保障,她这种性格听风就是雨,还真想去养一只泰迪。

  季桐心里实在别扭,可是想了想觉得这就是随口的事,她刻意不去反而显得心里有鬼,于是只好答应。

  周五的时候又到了可以去看季如泽的日子了。

  季桐父亲的案子过去太多年,深究起来早就说不清了。当年的事涉及千万公款,罪名最后落到季如泽头上,他虽然只是个处长,但在局里手握财务审批的权限,说他贪污自然没人意外,而且季如泽获刑后也没再上诉,分明是认罪的态度。季桐才十岁出头,这些长辈的事她实在不清楚,也不懂到底是谁的过错,唯一明白的就是从此她被迫失去父亲。

  说到底,她的命实在不好,小时候的几天好日子就用光了她这辈子全部的运气,父亲获刑几乎成了她人生的转折点。她刚到贺家的时候,天天一个人躲起来哭,最后哭完告诉自己不能再任性,她要和所有人好好相处。那时候季桐才十二岁,却对周遭的人和事极其敏感,贺家太大,复杂的环境对她一个孩子而言只觉得水深火热,她被逼着学会察言观色,大人一皱眉她就不敢说话,心理压力大得承受不住,最后逼得她落下偏头痛的毛病。

  季如泽临走的时候也没和女儿交代什么,季桐那时已经见不到他,等了又等,最后只等到一通电话,父亲和她说:“你太小,大人的事不要问也不要想,爷爷会好好照顾你,等你长大成人,他们就把茶园还给你。”

  她知道茶园,幕府古茶园,算是她的家乡。

  在季桐模糊的印象里,她只记得一整片望不见头的茶树,极远的地方就是壮阔的幕江。村子里的人都住在半山上的茶园里,连季老师一家也是,低矮的屋檐,手摘茶叶,这就是她幼时对于幕府全部的回忆。

  后来她刚记事的时候就去了静城,甚至不懂古茶园的价值,但她知道这是父亲最后托付给她的念想,他告诉她,那就是故乡了。

  人各有志,她不能困守过去,但落叶归根,万物有源,只要茶园依旧,季桐就有家。

  世事难料,季如泽已经不能陪着女儿长大,可是只要故乡还在,哪怕她过得不好,这辈子至少还有个地方可以让她回去。

  这是他作为父亲,所能给予她最后的退守。

  可惜她没出息,兜兜转转和贺启诚在一起,连自己的故乡都保不住。

  当年季如泽所有资产被查封,他自然知道这个结果,提前将茶园转让到贺启诚名下,前几年贺启诚也没和她商量,直接再将茶园转手,结果就是他自己从中高额获利。那时他对这件事似乎觉得理所应当,还能和季桐解释说只是暂时的运作手段。她满心都是他,他说什么都信,到最后她才发现自己真是道行太浅。

  这世界上人人独立而生,疼要自己受,苦要自己熬,没人能代替。贺启诚的家族给他的铁腕教育里从来没有人情两个字,他从小就看着家里风波不断,兄弟阋墙,和他这种人生活,哪怕再过上二十年,动什么也不能动感情。

  但凡女人捧出真心来,别管多有骨气,照样一败涂地。

  季桐心里越想越难受,她看看时间,收拾好东西准备去探监。

  她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季如泽,虽然不清楚原因,不过贺启诚已经说了他没事,季桐琢磨着想,她这次怎么也能见到人了,于是稍稍放心。

  她去的时候一路上都在考虑,怎么说才能提醒父亲最近形势不明,请他在里边一定照顾好自己,万事都要小心。

  结果她坐在接见室里等了半个小时,狱警还是告诉她,季如泽拒绝探监。

  季桐明显觉得出事了,但接见室这种环境轮不到她胡说。那是她父亲,如果不是出了问题不可能对自己女儿避而不见,她试图去套话,想问季如泽是什么原因不出来,可是整片监区安安静静,根本没人有时间听她争辩,很快狱警就请她回去。

  她出去后找到办公室,直接要求见负责人,想尽办法求情,要问里边的情况,得到的答复却又变了。

  这么多年监狱长知道季桐经常来,态度还算客气,可惜说的话也无非就是公事公办,给她看文件,扔过来一句话:“最近禽流感病例越来越多,上边的要求,按规定我们正在给服刑人员做健康检查,暂停探监了,防止家属接见时携带病毒。”

  可是这已经不是第一个月。

  这里毕竟不是普通派出所,季桐再问什么也问不出来,被人带着请出监区。

  郊区的地方不好打车,季桐沿着路走了很远才有车回市里。她急得一下脑子都乱了,思前想后,就算当年季如泽真的得罪人,这件案子背后有隐情,可十年都过去了,他人已经在狱里服刑,甚至连季桐都不知道内幕,没人再深究,为什么最近突然出问题?

  季桐毫无办法,她不知道能找谁帮忙,一直拿着手机,最后还是打给了贺启诚。

  他应该还在国外,但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也算不出时差,只好贸然碰运气。

  电话等了一阵才接通,是韦林接的。

  韦林态度一贯很客气,今天却不等她问,直接就说:“贺先生还没醒,暂时不能接电话。”

  季桐估计他那边应该才是凌晨,她原本想好的话全都被堵回去了,她犹豫了一下没出声,韦林又说:“您有急事吗?”

  “不是……算了,如果他白天方便的话,请他给我回个电话,我有事想问他。”季桐控制着语气,说着说着又补了一句,“韦林,你一定转告他。”

  韦林的语速半点不变,仿佛这是个固定流程,而季桐这一个电话和他平时帮贺启诚挡下的其他电话也没什么分别,他利落地答应下来,马上就挂断了。

  季桐看着手机屏幕,这下她连急都急不起来,车已经开进五环路,她侧脸看窗外,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一点。

  刚刚过了十点,但今天是多云的天气,窗外静城青灰一片。她无心风景,坐立难安,却根本想不出办法。

  季桐能接触到的范围里,有背景的人只有陆简柔了,她父亲或许帮得上忙,只是……彼此毕竟就只有面上聊几句话的关系,她未必真能答应。

  何况贺启诚娶的人是陆简柔,季桐也是个女人,东湖别墅那一晚她硬逼自己去试过,却没来得及说出口,如今再让她低声下气去求,真和杀了她没什么区别。

  两难取舍,可是季桐思来想去也只有求人这一条路可走,她安慰自己,反正她在贺家已经彻底没皮没脸,不差这一件事,她想告诉司机回贺家的路,说了一半又想起爷爷病得越来越严重,家里上下一见她全都刻意盯着,如果今天她再回去生事,万一刺激到老爷子,她罪过更大。

  季桐只好中途反悔,还要改目的地,这下连司机都有点纳闷了,从后视镜里打量她,发现她按着大衣领子心神不定,于是开口问她:“姑娘,你没事吧?咱们到底去哪?前边进市区了啊。”

  偏偏季桐想不出办法的时候,顾今冬又来捣乱。

  她手机响了,接起来就听见他在那边大声问:“亲爱的,咱们晚上去看电影吧?我现在订票,五点回去接你?”

  季桐的事再着急也和他无关,她只好耐着性子和他解释:“今天不行,我有点事,你想看就叫上朋友去吧。”

  顾今冬还在哼歌,似乎正在收拾东西,他一边拍手上的土一边和她说:“好久没带你出去玩了,就咱们俩……有什么事?用我过去吗?我今天很闲。”

  他越轻松越显得季桐心情不好,前边司机师傅也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开了,还在喊她问。季桐扫了一眼窗外,早就过了她自己家,前边不远就快到旧宫护城河了,她只能举着手机胡乱地说了一句:“筒子河那边,靠边停就行。”

  电话另一边的顾今冬还沉醉在约会之夜的幻想中,已经开始和她商量,看完电影大概九点多,还能去吃点什么。

  季桐实在忍不住,说了句没空就匆忙挂断了。

  她一个人下车顺着长街往前走,却不知道还能去什么地方。

  静城第一次显得这么小,她兜兜转转,怎么走都还是眼前这几条街,从小走到大,永远走不完。

  筒子河就是内城的护城河,绕着旧宫,其实这里距离贺家已经不远了,可她不能回去。

  时间还早,远远已经有各种旅游大巴开过来停在路边,这里是古迹,每天都有导游带团参观,跑去买票的人越来越多,片刻之间就剩下季桐独自站在路边出神,怎么看怎么显得多余。

  她正好赶上游人下车的位置,人人路过盯着她打量,她只好先往河边走。

  季桐其实只想让自己冷静一会儿,出事之后她害怕得心慌,一个人干着急,但是光急没有用,怪就怪季如泽出事的时候她还太小,大了也没人再跟她提,她实在不清楚当年父亲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一筹莫展。

  过去那几年她试图想办法打听过,贺启诚很快就知道了,他对这件事非常在意,连在贺家知情的人也都按照他的意思闭口不谈。他为此特意去和季桐谈过,告诉她事情的严重性。

  季如泽不肯告诉她都是为了她好,这不是普通的纠纷,背后全是涉案的机密,事情到最后已成定局,经年过去的案子水太深,季桐不能沾,万一让谁知道了,她一个流落在外的小姑娘,让她付出代价实在太容易。季如泽痛快认下一切不再上诉,其实都是为了季桐,他请求贺家保女儿一生平安,因此她也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季桐一边想一边向前走,好不容易找到一片安静的地方,她靠在护栏上正对河面,这才发现自己真是来错了地方。

  这条护城河几乎能串联起她这些年的全部经历,她小时候就经常来河边玩。

  那会儿静城没有现在这么拥挤,城里街上人也不多,就连旧宫这一片端庄肃穆的城墙之下仿佛也和其他公园没什么区别,早起有老人遛鸟,路边下象棋的人围成一圈,一站就到天黑。

  再后来,在这河边玩玩闹闹的人就不只有她一个,她时常拉着贺启诚一起散步。那就算他们之间最好的日子了,家里人还没看出他们的事,她也大了,有自己的心思,而他太忙,难得能在家住几天的时候就尽量多陪她,吃完晚饭和她一起出来。

  贺启诚能放松的时候不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摆架子,他自己也不常开车,带着她随便走一走,所有的路都能通向护城河。

  这里才是她最难面对的地方。

  正对河边的地方摆了一个石头长椅,冬天冻得人坐不住。如今季桐转身去看椅子,几乎都能看见过去的自己。

  她记得清清楚楚,十三岁,他的车从这里路过,她第一次叫他哥哥。十六岁,她逃课被他罚,赌气从家里跑出去,在河边冻了一夜。十八岁,她胆子大了,在这里玩疯了,缠着他咬破他的嘴角。

  那天正好赶上初春惊蛰,风大,但已经有了暖洋洋的日光。

  她拖着他的手走,跟他说再忙也要记得出来放松走一走。她站在这里看管理处的人划船,他们清理河面,慢慢能看清浮冰下的河水。她非说这水里还有鱼,找来找去,黑漆漆一团哪里看得见。

  季桐长大了,到了不尴不尬的年纪,明明幼稚却以为自己是个成人了,就使出这一点小女孩的心机。贺启诚难得回家,她想让他多陪自己一会儿,所以没事也要找出点事来。他其实觉得挺无聊,但总算给她面子,也不点破。

  他眼看季桐不管不顾地抱着栏杆,还把头探下去,他怎么看都觉得危险,干脆揽她的腰,把人抱在怀里护着。季桐整个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乖乖按着他的手。

  他觉得她这样有意思,平时牙尖嘴利不服软,这下像被顺了毛的猫。他也笑了,低头说别闹了,带她去吃饭。

  贺启诚或许是无意,可是怎么那么巧,他俯身的角度刚好就在她耳后。

  季桐觉得痒,缩了肩膀回身看他,直直对上他那双眼睛,他这种男人见惯了虚情假意的应酬,连敷衍都不耐烦。他似乎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训她的时候是,心疼她的时候也是。他越稳得住,就显得她越年轻,年轻得像刚垂条的柳,柔柔软软在他手心里。

  他这一眼就看得季桐忍不住,转过身去勾着他吻。

  春日偏能惹恨长,死水微澜,余温尚在,那一刻她几乎能听见冰面破开的声音。

  这人世的离合原本就无理可讲,怪就怪季桐跟了他那么多年却没学全他的本事,她拿得起却放不下。

  她又和过去一样靠在护栏上往下看,现在这季节天太冷,河面结了冰,但只有浅浅一层,今冬静城还没下过雪,河面也没冻实,没有人敢下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