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又想起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她曾经也站在这个位置,真想就这么跳下去。那年那一夜几乎成了反复出现的噩梦,她以为自己已经逃出生天,可她现在站在这里照样无路可走。

  季桐盯着河面终于承认自己想不出办法,她救不了父亲,甚至连他只言片语也问不到。

  这世界这么大,她还是哪里也不能去,就这么孤零零地坐在河边的长椅上,拿着手机等贺启诚的电话。她从早等到晚,临近黄昏,那石料的长椅一点没变,毫无温度,人坐在上边从头冷到脚,她等到牙齿都打战,还是没等来他的回复。

  静城华灯初上,季桐算了半天,估计贺启诚那边怎么也是白天了,最终她豁出脸又打过去,依旧是韦林接的,他客客气气告诉她,贺启诚上午就约见了重要的人,确实没空。

  她挂断电话才觉得自己可笑,是她一早发了短信,好聚好散,恨不得和他恩怨两清,结果没出两星期就又回来求他。

  如果贺启诚还想理她,他就算再忙也不至于接不了一个电话。

  她确实想的没错。

  韦林挂了电话,那一位在后排坐着连问也不问,他也不好再开口。

  贺启诚今天要见银行行长,距离约见时间还早,他们其实还在去的路上。贺启诚昨天半夜就知道季桐打过电话,如今他手头也没有十万火急的事,但他从头到尾听着这通电话不表态。

  韦林琢磨着怎么才能提一句,没等他开口,贺启诚突然说:“她今天应该去看季老师了。”

  “所以我是怕监区里有什么情况了,您还是回一个电话吧?”

  “不用,就算有事,他们也不可能随便在监狱里胡来,急也不急这两天。”他很清楚,八成是因为季如泽还是没能出来会面,但他毕竟是季桐的父亲,这种事落到谁身上也没理智,季桐心里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等消息,肯定等不及。

  韦林还是劝他:“我是怕您把她逼急了,她想不出办法又该回去求太太了,不能再让她和陆家的人接触。”

  贺启诚听见这话并不意外,他似乎只是感慨,盯着窗外说:“我费了这么多年的工夫,就想让她一家团聚,但这事没这么容易,她一个女孩子,乱七八糟的东西知道得越少越好……好不容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说她只是为了利用我。”

  韦林一直跟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们走过来,他知道贺启诚心里有气,也不肯让她好过。季桐毕竟是他亲手带大的,她说的话能有几分真假,贺启诚一清二楚,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她敢拿孩子报复他,这件事才真正刺激到他,让他直到今天不肯说半句软话。

  贺启诚这辈子就相信过一个人,所以也就被骗过一次,他在这种事上没那么多经验,不确定一个人寒心之后是不是还能义无反顾。

  季桐一条短信发来四个字,让他卡在心里不上不下,让他想起她的时候总要逼她,想看她到底还有没有良心,等她真遭罪他又受不了。

  一物降一物,他早就该认命了。

  贺启诚最终也没有回电话。

  季桐在河边坐了一天,冻得浑身难受也不想回家,她怕自己回去更要胡思乱想。最后天都黑了,她终于坐不下去准备走,刚一起身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隔着一条马路,顾今冬站在对街一声一声喊她名字,让她站着别动,喊得一条街的人纷纷回头看。

  他一脸紧张的表情,季桐这一天太疲惫,接二连三出事,她被他喊得不知所措,也不敢走了。

  这里是市区的旧路,路口刚刚变为绿灯,行车道上车流量很大,自行车和摩托都穿插在一起,行人停在路边谁也没敢过马路,只有顾今冬发疯似的冲过来。

  季桐就站在树下,他跑过来像抓住什么宝贝似的一把抱住她,她原本想问他为什么突然找来这里,可是话还没出口,她隔着两个人的外衣都能感觉到他心跳极快,一下一下压着她问不出来。

  顾今冬紧张过头了,跑得脸上都是汗,他一贯没个正经样子,今天难得严肃一回,像出了什么大事似的,抱紧她直喘气。

  她拍他肩膀,好半天才说:“怎么了?我就是……来走走。”她说完也想到了,顾今冬肯定误会了。

  他果然还不停往河边看,嘴里就念叨一句:“吓死我了,你别做傻事啊!有什么难处你和我说……季桐,我……我以为你又……”

  就在这个地方,曾经顾今冬亲眼看见她要寻死跳河,显然这件事也成了他过不去的坎儿,他上下看她,确认季桐真的没事才放心,又和她说:“我以为你去公司了,去接你发现你不在,突然想起来上午的电话里你说要去筒子河,急死我了……”

  季桐明白过来直想笑,可看他急得脸都白了笑也笑不出来,她只好伸手去抱抱他当作安慰,“没事,我就是回来走走,好久没来了。”

  他贴着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狠狠亲在她脸上,又恶劣地笑,腻着她不放手。他脸上有汗,两个人贴在一起,一阵凉凉的触感,弄得她忍不住了,推他的脸笑出声。

  季桐一抬眼看见两侧的路人纷纷盯着他们看,她实在不好意思,拉着他边走边说:“大冬天的,河上结冰了,我现在跳下去也淹不死啊。”

  顾今冬生怕她再说这些,呸了一声不许她再提跳河的事,他手冻得冰凉凉的,可一直牢牢握紧她,问她今天有什么事。

  季桐摇头,也不想解释,“到日子了,我上午去看我爸。”

  他想问那为什么还跑来在河边坐着,但眼看她不想说,他不想招她生气,于是也没再自讨没趣。

  季桐走着走着回头,发现顾今冬到如今这个季节还是就穿着那件皮夹克,这条路东边堵车了,他显然是着急,从路口一路跑进来的,刚才身上还有余温,这下冻得他直吸气。

  他其实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却总想来照顾她。

  季桐实在对他没办法了,问他冬天的衣服都扔哪里去了,结果顾今冬特别认真地想了半天,抓着头发稀里糊涂来一句:“不知道,去年穿完不知道塞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只好快点走,一边走一边想打车,但到了晚高峰的时间,市中心再想打到空出租实在太难。顾今冬一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低头笑,季桐没工夫儿跟他胡闹,就听见他一个人跟在她身后越笑越大声。

  她回头看他,果然还是一脸坏样,这人笑起来格外散漫,她习惯性地又想踹他让他老实点,结果顾今冬马上就憋着笑摇头,一脸全听她的表情,这下季桐也被他逗笑了。

  平常顾今冬干缺德事的时候主意多着呢,这会儿来跟她装可怜了。

  季桐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紧张了,顾今冬总有本事把一切都打乱,这样也好,她光顾着应付他也没时间胡思乱想。

  她问他:“笑什么?”

  顾今冬耸耸肩膀,得意地说:“你心疼我?”

  季桐低声骂他活该,冻死才好。

  他这下更成心了,从身后抱着她,脸都贴在她的围巾上,她挣扎不开就只好认命,让他别捣乱她先打车,好不容易等到车来了,他松手的时候突然说:“季桐,你换个地方住,咱俩一起合租吧。”

  她愣了一下没说话,先和他上车,两个人都坐在后座。

  他很紧张,打量她的表情,喋喋不休地试图解释:“住在一起省得彼此都不放心,我也……我也能帮你照顾樱桃,你如果去上班,我有空闲还能陪它玩。”

  这话题没能继续太久,很快司机打断了顾今冬,问他们要去什么地方。

  季桐看看他浑身上下,忍不住还是说先去附近邻近的商业圈,和他先找个地方买件大衣,不然他真病了,在家里死皮赖脸让她照顾更难缠。

  顾今冬握着她的手也不放开,他还有个优点,得了便宜知道卖乖。

  季桐还在想他刚才突然冒出来的那句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她转眼看向车窗外,车水马龙还是旧日那几条街。

  这是她学骑车的地方,前边还有她坐地铁的街角,包括那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开了七八年,在当年还算很少有的经营模式……那时候她还小,好奇里边关东煮的味道,看着很香很诱人,可贺启诚最看不上路边的东西,不放心,不让她乱吃。

  转眼十年便过去,方知岁月冷漠如水,人事不改,只是耗得人心都变了。

  季桐不由自主又陷在过去的回忆里,直到出租车拐弯她才回过神,这一下她明白了顾今冬的意思,他其实是希望她能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也许这样她才能脱离过去的生活。

  季桐反反复复回到这条河,就像某种古怪的凭吊,她前二十年命中不顺,经历过太多伤心的事,如果不痛下决心做一个了断,她这辈子都不能为自己而活。

  她已经在贺启诚身边过了太久……久到即使不承认,她也成了他的附属品,贺启诚随便一句话就能牵着她走,可是他现在成家立业,她还这样算什么呢?再这么徒劳争下去,在老人眼里,他们连兄妹都做不成。

  车很快就到了附近的商场,季桐想了一路,下车后跟顾今冬说:“等我彻底从公司离职吧,还有……我爸那边最近也有点事,等这些都过去,差不多租期也到了,我们去你家那边,一起找个正经房子,你也别住地下室了。”

  顾今冬看她一直不出声,以为她是故意不想回答,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这下他心里痛快了,高高兴兴拉着她准备去逛街。

  商厦门前有很大的广场,人来人往,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却已经有品牌开始布置圣诞节的装饰,巨大的圣诞树刚刚摆好,还没有堆砌礼物。

  有人正好从Ermenegildo Zegna的店里走出来,他迎面看见季桐有些意外,很快就停下了。他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好像彼此很熟的样子,开口就叫她小季桐。

  顾今冬显然不乐意了,拽着季桐要走,但她好像还真认识对方。他只好歪着头上下打量这男人,也就三十上下的年纪,顾今冬虽然没见过,但看对方浑身上下也知道人家摆明了和他不是一个层次,于是他不屑地侧过脸,也不说话了。

  季桐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是庄煜,过去她还住在贺家,贺启诚带她一起出去,他们和庄煜在私人会馆里偶然见过几次,但那时她就觉得贺启诚和庄煜的关系说不上融洽,两个人明明生意场上彼此往来,但难得聊几句也都是场面话。

  庄煜花心出了名,风流名声在外,最后也栽得很惨。前两年,小报上都写他为了一个女人差点把家底都玩光,这事虽然是个八卦消息,不过无风不起浪,也不全是假的。

  好比他这张嘴就实在太爱招惹是非,当年季桐跟在贺启诚身边,她才十八九岁,庄煜最喜欢逗她,非要背后笑他们,说贺启诚耽误人家小姑娘,开口闭口叫她小季桐,这还是小事,最让季桐忌惮他的原因是……最后幕府茶园就被贺启诚转卖给他了。

  男人生意场上狼狈为奸的事太多,亦敌亦友,无非都为了一个利字。季桐不懂,也不想和庄煜客套,她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拉着顾今冬就要赶紧走。

  可惜她心有芥蒂,但庄煜没有。

  这人早就混得八面玲珑,他明明和季桐好几年没见,脸上却笑得格外热络,仿佛他们昨天还聊过,非要问她:“你哥呢?他一结婚就更不出来玩了,我好久没见他了。”他说完这句才往顾今冬那边看,极不客气地直接问,“这就是你男朋友?”

  季桐眼看顾今冬火气上来,他一直瞧不上这群纨绔子弟,如果再让庄煜说两句过去的事,指不定他要干出什么。季桐不想让彼此误会,于是按着顾今冬的手,和庄煜客客气气地解释说:“我不住在家里了,最近也没和我哥联系,抱歉,今天还有事,先走了。”

  来来往往,高楼之下正好是风口,实在不是什么聊天叙旧的地方。

  这下庄煜看出她不高兴了,让女人为难不是他的作风,他潇洒地点头让开。

  他眼看季桐拉着她所谓的男朋友一路进了商场,那小子明显不是什么正经人,但对她很在乎,看上去和她感情不错。

  这日子实在太现实,世事无绝对,到什么时候也别妄言天长地久。

  谁对谁错深究不清,只是看在外人眼里,贺启诚曾经一心一意把季桐藏在家里,最后竟然娶了别人,而她这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谁也没想到她真能离开他给的那片天。

  庄煜停在原地,他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拿出手机,一通电话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