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书记看见贺启诚闯进来一点都不惊讶,他旁若无人地喝茶,自顾自看了眼杯子,点头评价了一句:“这地方茶不错,水也好……玉泉山上的水,很难弄到了。”

  显然没人有心情和他聊这些。

  季桐突如其来心跳得厉害,一下一下捶着不知如何是好,好像这一屋子压抑的气氛全被贺启诚打散了,而她就成了被人撬开壳的蚌,躲无可躲。

  贺启诚也不避人,他看季桐的目光太直白,让她所有的情绪都压上胸口,再也说不出话。仿佛她还是当年那个躲在河边偷偷流眼泪的傻姑娘,无家可归,却又不想随随便便就被人领走。

  十多年的日子瞬息而过,她还是这样愣愣站着,看着他……就能连呼吸都忘了。

  贺启诚再次开口,一字一句地提醒她说:“季桐,过来。”

  她再也没犹豫,快步走到他身边,他一把抓住她,用了力气,硌得她手腕生疼。

  季桐知道他在生气……她只身一个人来这里和陆书记谈了这么久,原本没觉得有什么担心的,就因为贺启诚突然出现,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行为有多草率。

  她害怕了,怕得握紧他的手,哽了半天,几乎带着颤音,好不容易才喊出一句:“哥……”

  贺启诚一肚子的火,看她莽撞又没算计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可她这一句带着哭音,叫得他什么硬话都没了。

  他叹了口气,推她到自己身后,想让她先出去,可季桐知道他今天带人来和陆书记对上了,她越想越觉得后悔,死都不肯走,非要跟着他。

  陆书记一直敲着烟灰缸,打量他们两个人。他慢慢扶着桌子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胳膊,这才转向贺启诚,和他说:“你这孩子,见了我也不打声招呼?”

  贺启诚确认季桐上下都没事,这下他心里踏实多了,耐着性子和他兜圈子:“季桐年轻不懂事,陆书记有话直接跟我说。”

  “我能有什么话?”陆书记竟然还笑了,“老季在牢里过得不太舒心,我顾念旧情,总要帮忙通知他女儿一声。”

  季桐一听这话就紧张,脱口而出:“我八月看他的时候还没事,如果病了为什么不走正常流程通知家属?”

  贺启诚自然比她沉得住气,手下用力按住她,继续说:“正好,都是一家人,您既然知道了,肯定能想办法帮忙。”

  “别捧我,你小子眼神都带着刀,恨不得我早死……紧张什么,我这么大年纪了,闲了顺路来看看小辈,这也不行了?”他两句话说得倚老卖老,听不出好坏,分明是压他。

  可惜这话押错了,贺启诚最不吃的就是这一套,谈什么都别想和他谈人情,他直接甩了一句:“我的人,用不着您操心。”

  陆书记原本端了一茶杯,正想润润嗓子,听他不动声色这口气,分明还要护着季桐那死丫头,结果他这一杯茶没喝下去,先拱出火来。

  陆书记晚年丧子,陆简柔就成了他心尖儿上的肉,眼看贺启诚这种态度,他心里替女儿不值,越想越受不了,这种事上哪个做父亲的也忍不了,一下就急了,直接把杯子摔在桌上,“贺启诚!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家见不得人的事!要不是心疼简柔……”

  贺启诚笑了,他耐着性子站了这么半天,就等着看老头子能装到什么时候,结果陆书记变脸的速度比他想得还要快,话既然说到这份上,谁也别给谁留面子。

  贺启诚干脆打断他:“陆书记做事最谨慎,十二年前的旧案,几个小人物该入狱的入狱,该调走的也都被调走了,藏得滴水不漏。”季桐越听越不对,震惊地抬头看他,贺启诚继续说,“只是案子既然出了,别管过了多少年,想查一定能查到。”

  陆书记觉得可笑,抱着胳膊站定了,眯着眼问他:“你这是在威胁我?”

  一屋子的烟都散了,可陆书记最后留的烟蒂没完全捻灭,虚虚弱弱燃了一半。贺启诚漫不经心往窗外看,一路向东就是巍巍宫殿。兴亡更迭,琉璃瓦都蒙了灰,可惜人心不足的毛病代代相传,不管过去几百年,总有些疯子妄想成为所有人的主。

  这房间里越来越不透气,季桐忍不住捂着嘴咳嗽,却不敢离开他半步。

  贺启诚走过去,直视陆书记,手下却拿过那杯茶,反手就把烟彻底浇灭了,他口气分毫不让,告诉他:“用不着,我今天来就是想提醒书记,这里虽然是皇城脚下,可如今时代变了,轮不到你一手遮天。”

  陆书记筹谋半生,到如今身居高位几十年,从来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何况贺启诚还是晚辈。他气得喊人,韦林就挡在门外谁也不放,眼看真要起冲突,楼下突然一阵汽车的声音,显然是陆书记的车到了。

  他整了整外衣,走到门口才抬眼看他说:“我也提醒你一句,静城可不是你小子狂的地方!怎么……你想拦我?”

  季桐借着这空档拉住贺启诚,要劝他理智一点,今天不能真动手惹出乱子。贺启诚拍拍她后背,她一下就安静了,知道他心里有数。

  两边突然僵持,一点动静都能被无限放大,警卫员进来请陆书记下楼,韦林看了一眼贺启诚,他摇头,外边的人这才一语不发让开一条路。

  陆书记架子大,出门在外多一步都不走,车是一定要直接停在门口的,警卫员前前后后围着,亲自给他打开车门。

  上车的时候,陆书记忽然抬眼又往里边看,一句话送进来:“贺启诚,你今天能站在这里,是我给简柔的面子,到底是谁求谁,你不要搞错了!”

  “儒轩”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人都退出去,二楼就剩下贺启诚和季桐。

  她不敢看他,半日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她试图说点什么,可贺启诚直接甩开她的手,转身下楼。

  季桐愣在楼梯上,他的表情瞬间冷淡得半点理她的意思都没有,她想喊他又喊不出口。终于发现那些陈年旧事每一件都和她过去想得不一样,如今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还在出神,贺启诚已经快要走到门口了,一回身发现季桐还在楼上傻站着,他终于压不住火,大声喊她:“给我下来!”

  她被他吼得手足无措,快步往下跑。

  贺启诚就站在门口等她,看她没头没脑冲过来,下意识伸手一把将她按在怀里,拖着她往外走。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这么大气,简直忍无可忍。

  “儒轩”里的空调温度太高,两个人一出去风都打在身上,贺启诚觉出怀里的人克制不住,抓着他大衣的手瑟瑟发抖,这下他那些狠话到了嘴边又都忍回去,快走两步,直接把她扔进车里。

  季桐这下不再逞能了,低下头老老实实坐着。贺启诚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归位,再也忍不住,对着她就骂出口:“你是找死还是真这么蠢?陆家的车你也敢上!今天直接把你扔到荒山野岭灭口,你指望谁救你?顾今冬?等那窝囊废找你的时候除了报个失踪还能有什么结果!”

  每场意外都是侥幸的恶果。

  季桐解释不了,看着他沉默了。

  “你命再贱现在也顶着贺家的姓,真想找死也不许走在爷爷前边!”

  车已经开出去了,韦林和司机坐在前边谁都不说话,连呼吸声都放低,仿佛车里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贺启诚半点情面都不留,上来就骂她,他冷静下来反而后怕,就剩下气了,气得什么难听骂什么。

  上次那场车祸明显是陆家人做的,不管目标是谁,不是他就是季桐,最好能把他们两个一起撞死才好,这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人出交通意外,等到人都没了再追究,还能怪谁?

  今天,贺启诚下了飞机赶回市区,人还没到,先接到庄煜的电话。庄煜什么时候都吊儿郎当没正经样,可这次他在电话里的口气都急了,说陆书记派车去郊区找季桐了,他本来还琢磨,小姑娘有心眼儿,没那么好骗,没想到季桐竟然越大越没谱,连问都不问,二话不说上了人家的车就走。

  贺启诚是真怕她出事,怕得他现在眼看季桐一切平安坐在这里,竟然还觉得紧张。

  季桐一直不出声,安安静静听他教训。贺启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能真正惹他发脾气的事实在太少,尤其当着人的时候,可他今天显然控制不住。

  她被他几句话说得眼眶又浅了,雾蒙蒙一片看他,还是这双眼……冷淡到日日夜夜都在心上折磨她,生了根却开不出花。过了这么久,她咬牙切齿恨他恨到梦里都不愿再见,多少恶毒的中伤和磨难她都熬过来了,可他现在坐在这里说两句话就能让她受不住。

  她也难受,其实不想惹他担心,她多想为他低到尘埃里,却没这个资格。

  季桐心里千头万绪涌上来,忽然扑过去抱住他。

  毫无征兆,贺启诚也没想到她这么大胆子,一下怔住了,他还要说什么,可季桐的眼泪已经顺着脸往下掉,无声无息地抱着他哭,哭得他的话卡在一半,不上不下,最终他认命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再说。

  他把季桐按在肩膀上,她愿意哭他就慢慢地揉她的背,等她渐渐完全放松下来。

  季桐抽噎着声音都不清楚了,还非要跟他解释:“我没想那么多……当时就在监狱外边,我怕和我爸有关,一着急就来了……”

  她很快又松开手,想起这车里毕竟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心里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只知道陆书记从此肯定也要对贺启诚下手,她最后就剩下一句话:“对不起,我不想给你找麻烦。”

  他一直很安静由着她发泄,直到听见她说对不起,忽然有些受不了。他让她抬头,认真地告诉她:“对不起没有任何用,季桐,很多事情你控制不了,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永远不要指望别人来救,我也不能。这种事绝对不能有万一,万一你今天出事,就算……”

  就算他事后能让所有人都付出代价,可是无可挽回,季桐受的苦还在她自己身上,没人能替。

  如果她不在了,贺启诚再做什么都没意义,这种完全失控的可能性,逼得他几乎不敢想。

  季桐的情绪终于到了临界点,心底忽然像开了闸,这么多天忍下来的难过一股脑全都顺着眼泪流出来。

  贺启诚知道她心重爱藏事,憋久了总要找个出口,他不哄她,一直握着她的手,让她自己冷静。

  她破罐破摔地放任自己经年的软弱,这些日子担惊受怕,脸色都不好了。他终究看不过去,侧过身擦她的眼角,“好了,这么大人了……”他的手就停在她脸侧,刚要抬起来她就猛地抓住他手指,好像离开一下她就不能活。

  他看着她突然就笑了,这气人的小浑蛋,还是过去长不大的模样。

  季桐其实只是下意识的反应,自己回过神来觉得尴尬,找话题想掩饰:“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在儒轩?”

  “庄煜一直在留意陆家,他手里眼线多。”贺启诚心里痛快了,起码这一时半刻她格外需要他,这反应让他总算满意了,低头吻她额角,说了一句,“哭什么,我在呢。”

  他就说了六个字,她这眼泪全都白忍了。

  眼看车一路往东开,季桐总算反应过来,分辨着街道方向,声音都哑了,和他说:“我没事了,可以自己回家。”

  冲动归冲动,她不敢再奢望了。

  他摇头,韦林和司机没再问他们的意思,好像大家对目的地都心里有数。

  季桐渐渐发现车并没往她自己家的方向开,又问:“现在去什么地方?”

  “先跟我回去。”

  季桐当然不想再回贺家生事,可这也不是回他东湖别墅的路,她犹豫着还要开口问,贺启诚看她这样气也气不起来,皱眉问:“怎么我带你走就这么费劲?”

  她只好闭嘴把话咽回去。

  贺启诚看她邋遢着哭完,头发都乱了,于是给她理到耳后去,和她说:“别胡思乱想,休息一会儿。”

  他的声音让她觉得踏实,于是点头不问了,靠着枕头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