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似乎还长,季桐在他身边无依无靠地蜷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伸手把她搂过来,她也没睁眼。

  他低头贴住她的脸,呼吸几乎都压在一处,这姿势实在让人怀念,她累了,昏沉之间以为还是过去那些日子,就主动往他肩窝里蹭。

  他模模糊糊说了几句话,除了她谁也听不清。

  “我知道你给我打了电话,但海南有个重要的博览会不能缺席……就一天,晚一天你都不让我踏实。”

  他其实接到电话就安排回国,可惜半路耽误,没能及时赶回静城。

  他说话永远带刺,可他身上太暖,季桐靠着他,很快就真的睡着了。

  贺启诚带她回了他自己的一处房子,燕郊附近,不靠近市区,显然他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虽然这边的位置距离机场不远,但看着没什么人气,他自己应该也很少回来住。

  这地方叫和真园,四下环境极好,是特意投资建设的,看上去比东湖别墅还要隐秘。他们开进去先经过一整片高尔夫园,一直往里开,路过松树林之后才能看到半山上的住宅。

  车停在别墅门口,季桐下去才发现后边一路随行的人都提前离开了。

  贺启诚直接进去,她却停在门口,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韦林看她不明情况,于是和她解释:“这里是贺先生私人的住宅,里外都是直接安排在燕郊的下人,市里完全不知道,包括……太太也不知道。”

  贺启诚的意思很明显,家里有长辈还有他老婆,他这是特意找个避着人的地方,想把季桐先藏起来。

  她一下被刺激到了,到今天她早没了争一时之气的心,可惜人有脸树有皮,她心底总还藏着一点仅存的自尊心,让她没沦落到听之任之的地步,也不想让贺启诚养在外边。

  季桐扪心自问,她早就过了靠幻想和承诺就能欢喜度日的年纪,她实在没有让人金屋藏娇的资本,也不需要。

  所以她眼看韦林给她开门没进去,直接就说:“我可以回自己家。”

  韦林总比贺启诚好开口,于是和她解释:“您别赌气,陆书记今天把话都说开了,不可能善罢甘休,这种情况下再把您一个人留在市里太危险。”

  可季桐觉得今天只是她自己跑去任人宰割,正常生活还不至于受影响,“陆书记也不能随便胡来。”

  韦林这下笑了,提醒她:“您是不是忘了……季老师的事就在眼前。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那是个老不死的人精。”

  时间还早,只不过刚过了正午,郊外风大,门外又赶上是风口,她听着这话站也站不住,终于明白自己有多幼稚,她不知道的事太多了,贺家虽然藏着很多秘密,但毕竟是她过去那些年的避风港,她不至于在家里担心被谁迫害。

  到什么时候人都有等级贵贱,这就是男人为什么得了钱就总想弄权的原因。

  她心里沉甸甸地越想越乱,兀自出神,韦林又多补了一句:“您今天吓着贺先生了,所以他才发火。他本来要推掉海南的行程,但那是涉及政策的大事,我们算着就差一天不至于出乱子,结果您就让车带走了。”他停了停,看着她说,“我说句实话,除了季老师,还能对您有这份心的,就是他了。”

  亲人或是爱人,这世上唯有这两样才能深入骨血,纵然彼此伤害,终究放不下。

  韦林为她推开门,季桐最终还是进去了。

  出乎意料,贺启诚这一处的房子没有她预想之中的大,两层复式,一目了然,客厅挑空很高,但往楼上看看,房间也不多,大概也就三百平方米而已。

  主卧正对楼梯,布置很简单,都是他一贯喜欢的通透简洁的风格。

  他占了这么大一片地,半山环绕,不远处隔着林子还有片湖,显然连风水上的讲究也都考虑过,最后却只建了小小一栋房子。

  这份心思无端端就有了一种特殊的意蕴,以稀为贵,平和是真。

  季桐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有些迷茫地站在玄关处不往里走。贺启诚气早消了,没和她解释,自己脱了大衣挂到她身边的衣架上,回身的时候用眼神示意她,意思很明显,让她别在门口傻站着。

  她这才发现关键的问题,这房子里并没有下人,连韦林都没再跟进来,安安静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季桐如释重负,终于觉得轻松,长出了一口气,跟着他往里去。

  她实在受够了处处都被人监视的生活,贺家的规矩太大,她从小到大过了这么多年都不适应,但眼下这地方谁也没有,她一下就没了防备。

  贺启诚带她上楼,声音也缓和多了,和她说:“别倔了,最近外边乱,这几天先住在这里,不然我不放心。”

  她拉住他问:“我爸生病的事,你知道吗?”

  他摇头,“监狱里的消息外人轻易拿不到,我之前去查,还有你父亲上个月在狱里的劳改记录,记录不能随便作假,所以人肯定还是没事的。陆书记虽然嘴上那么说,现在还不能确定。”

  “当年我爸的案子,是不是也和陆书记有关?所以你们谁也不肯说?”

  贺启诚没否认,他本来不想让季桐留下听的,但她当时执意,他也没办法。今天折腾了半天,他让她先休息,带她去主卧躺一会儿。

  季桐路上的时候已经从头到尾想了一遍,震惊之余就剩下担心。她坐在床边上和他说:“你和庄煜私交很不错吗?陆书记说他是你的人,我……我一直不知道。”

  他自然是有心防着陆家人,外面和庄煜划清界限,背后留了暗棋。

  贺启诚靠在窗边回身,窗帘是干净的浅灰色,拉开一半,室内光线正好。屋里恒温,他外衣也换过,只剩下一件衬衫,连轮廓都缓和了三分。

  他停下来想了想,一点一点从头说起:“茶园的事是我搅局,陆书记为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当年批文下了,他却谈不拢补偿方案,我趁机把它转出去了,庄煜安排引入外资,上边查得严了,陆书记就没那么容易动手脚,也能让贺家的风险转移。”

  幕府茶园的问题几乎成了老大难,十年前在季如泽手上闹过一场,十年后贺家介入又起波澜,到最后已经成了烫手山芋。陆书记上下没法交代,颜面尽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季桐大致都想到了,她为这事一直怪他,可贺启诚当时说过一切有他,他会想办法保住茶园,是她不肯信。

  这主卧也是个大开间,他总是不喜欢繁复的家具,所以东西能少就少,柜子都内嵌在墙壁里,眼前的空间开阔,人的心情都好起来。

  季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贺启诚尽力周旋,她却误会他利益至上,为了千万盈利就能背弃故人所托。

  她心里自责,坐在那里看他,半天还是只能喊他一句:“哥。”

  他知道她的意思,讽刺地说了一句:“你不是看轻我,你是看轻自己,你觉得你连那点钱都不值?”他还有更难听的话,原本要提醒她出了什么问题也不能自以为是,她当时年纪不大,真来和她讲这些心机手段也没益处,十几岁的小姑娘就算知道仇人是谁她能怎么办?

  季桐已经服了软,他这些话迎着她内疚的目光没法再说,过去贺启诚自己也还年轻,对她的影响和教育永远带着贺家人的风格,希望她好,失去谁也不怕,这样她再遇到什么难事都能自己站起来。

  可是每一次她难过,他都心疼。

  他不该怪她的,口气也淡了,走过来站在她面前问她:“陆书记今天逼你什么了?他不可能随便透出消息。”

  她和他说实话:“他是想让我来劝你,只要你和庄煜同意茶园的征地方案,他就可以让我爸保外就医……”季桐越说声音越低,终究忍不住,伸手拉住他。

  她的手冻着了,一直缓不过来,冰冰凉凉握在他手心里,最后一路刺到心上。这么多年,是是非非,多少长夜都过来了,只剩这一点凉意分毫不减,存在心里反反复复硌着他,最后熬成了牵挂。

  原来是人就有牵挂,无一幸免。

  贺启诚语气很平淡,问她:“那你想答应吗?”

  “不。”季桐很肯定,她不傻,明知道陆书记这一次不怀好意,她就算没办法,也不愿轻易让他得逞。

  可惜当时那个环境,她已经走投无路,她无法确定如果他晚到一步,自己是不是就要被逼着点头。

  季桐嘴上硬气,分明还是害怕了,他低声叹气,突然就说了一句:“是我不好。”

  是他总想逼她,不想让她好过,可到最后她有半点闪失,难过的还是他,恨不能以身相替。

  季桐还要说什么,他摇头,让她躺下,“听着,你的性格太容易胡思乱想,所以我一直不愿意让你知道当年的案子都和陆家有关,如今过去十二年了,谁也不能轻举妄动,目前外边的形势不是你能参与的,别钻牛角尖。”

  她知道,贺启诚担心她想不开,她一紧张偏头疼的旧病就容易复发,于是她也只能听他的话躺好,拉着被子闭上眼。

  房间里很快安静下来,他走出去打电话,她翻了个身,躲在薄被里看他随手带上门的背影,再也睡不着。

  贺启诚去书房找人安排后续的事,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

  他一进卧室,就看到季桐侧身躺着,盯着落地窗一直在出神。

  冬日天短,日光渐渐暗了,他没开灯,坐在她身边。

  父亲病了,季桐却不能亲自过问,再怎么宽慰自己强作镇定,她也没法闭眼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贺启诚轻轻拍了拍她,和她说:“季老师在狱中已经提出保外就医的申请了,现在等通知,就算再着急上边也有走流程的时间,先别慌。”

  季桐明白,点头示意她没事。她仍旧这么躺着看窗外,一直能看见远处的林子,层层叠叠,到夏日应该就有一片茂盛的绿。

  她静静地和他说:“其实我过去也觉得案子有问题,可我爸选择认罪了,我就接受他给我的结果。我不是小孩了,知道有的事不是我能改变的,各方利益,总有人牺牲,我也不指望翻案,只求他平安。”她不想让任何人为难,哪怕能维持过去的现状都好,“陆书记毕竟是简柔的父亲,也是你父亲,你今天和他这样的态度……”

  贺启诚坐在她身边说:“好了,别总往坏处想。”

  她也不再说了,还在看那片林子,似乎想得远了,再开口就提起小时候的事,“我对幕府那边的事都记不清了,就记得好像也是这样,半山上有很多的林子,现在想想,应该就是茶树。”她有点难过,转脸看着他问,“其实我不怪你,你没有欠我什么,只是……当年你结婚的事对我而言太突然了,我接受不了。”

  这些话平心静气说出来,两个人都能好过一些。

  贺启诚没有打断她,静静地听她说。

  “我很想你……那天过生日的时候,我知道你来了,我想跟着韦林下楼去找你,但是也不知道能和你说点什么。”她越说声音越小,微微发颤,却没哭,“小时候我爸在的时候,每年过生日我都许个愿,一边吹蜡烛一边故意说出来,我爸最疼我,什么幼稚的愿望都帮我实现。后来他回不来了,我就再也不做梦了。直到十八岁,我想反正任性也就任性那一次了,所以我在过生日的时候偷偷许了个愿,我没告诉任何人……也没告诉你。”

  早早有人说过季桐命里波折,好日子都不长久,以前她过得再不好都不信,好像一旦认下了,就是向命运低头,但如今她看着贺启诚,终于承认,她离开他过得很不好。

  她喃喃地小声念,更像是说给自己:“我不该不信命的,每次我好不容易赶上点好事的时候总会出问题,最后都不是我的,所以我就逼着自己不要期待,因为越期待越容易失望,可是你不一样,你对我很重要。”

  她一直记着他给予的全部,可是她已经为此耗光全部青春,笑过哭过总会累了,她的幸福终究被淘汰了。

  贺启诚微微皱眉,仿佛已经预想到她会说什么,突然开口:“季桐,别说了。”

  季桐起了执拗,这座和真园让他们远离是非,远离贺家,也远离他在外边所背负的那些责任,让她觉得有些话只能在这里说,有些感情成了负累,不能见光,出去了她还是只能咽回去做他的妹妹,守着这句话孤独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