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简柔顺着路向外走,和身边的人说:“你太客气了,这几年都没见,你刚回来,我应该请你吃饭才对。”

  魏恕笑了笑,他念书成绩好,人也安静,这几年大了,早不像过去的青涩小子。陆简柔还笑他踏实多了,救死扶伤,果然是练出来了。

  他昨天刚从外省调回来,和陆简柔许久未见,打电话过来问她,看她是不是方便。她今天在家里也没什么事,贺启诚平常连个消息都没有,她也想出来散散心,于是就答应了。

  魏恕只比她大两岁,都是早年军区大院里的孩子,他和陆简柔的哥哥关系很好,两家隔着不远,但魏恕家里是军医,到他这里也不例外,只是当年形势不好,只能被分配去了外省。

  他们晚饭去了一家四合院,过去院子的主人是陆家做菜的厨子,从年轻的时候就跟着陆书记了,后来老人上年纪腿不好,陆书记就干脆放他回家养着,可老人精神特别好,根本闲不住,带儿子一起,干脆把自家院子都占了,改成私房菜。陆简柔和魏恕都很喜欢,但这里每晚就供一桌,也只有一张桌子,谁能来用餐都要看老人的心情,还必须提前预订,今晚是特意看在他们的面子上开了特例。

  夜晚总是容易勾人去想过去的事,何况他们这一路走出来都是静城最老旧的院子,故人重逢,兜兜转转也绕不开回忆。

  魏恕一走走了四年,如今回来看看陆简柔,忽然有些感慨,于是和她说:“你哥的事太突然了,我收到消息的时候刚赶到灾区前线,连一面都没见着……”

  她看了他一眼,心里也难受,“我爸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他出事太突然,我们都接受不了……算了,都过去了,我哥就是脾气直,太冲动,我爸当时想尽办法把他的名额刷下来,让他先保自己,别真拿自己当兵使,可他不愿意走特权。”

  魏恕知道这是大家的伤心事,不好再往多了说,于是换了个话题,“对了,你前两年结婚的时候我都订好机票了,可是有场大手术实在没人替。”

  陆简柔摇头,“你在医院里都是人命关天的事,不能耽误,没关系。而且外边传得离谱了,我们其实也没办那么大。”她自然说的是体面话,魏恕远在外省都知道贺启诚和她那场婚宴有多风光。

  按常理,陆书记一家应该万事低调才保险,最忌讳的就是他们家让人传出去,说他怎么铺张嫁女,容易被人查。但陆简柔结婚的时候明显很刻意,明摆着大办了一场,让魏恕这样的外人看着,自然觉得这都是贺家的诚意,贺启诚对陆简柔太好,才恨不得众星捧月把她娶回家。

  今夜无云,月光正好,胡同口有个旧式的柱子栏杆,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魏恕陪她向外走,陆书记管儿子很严,对女儿却一心一意宠着,陆简柔过去骄纵蛮横,如今有了自己的家,脾气平和多了,眼角眉梢都温柔,比起过去,她现在举手投足优雅得体,女人一嫁人之后果然成熟很多。

  他盯着她走了没多远,笑着说:“我那会儿总是想,不知道你将来能看上谁,后来听说你嫁给贺启诚了,想了想……果然,是他我就服气了,什么都配得上,挺好的。”

  这话半是玩笑,还不至于显得尴尬,只是最后三个字分明勉强,但魏恕还是说了。

  陆简柔听着听着心里渐渐明白了,但面上还是一如既往,有意无意提起来:“我爸要求高,我那会儿可没想这么多,你也知道,我其实就想找个对我好的……”她这话断了一半,眼看快走出去了,就不再说了。

  魏恕看见接她的车就停在对街等,时间长了司机无聊,刚跑到一旁树下抽烟,一看见太太出来立刻回来了。

  如今陆简柔出门自然都是贺家接送,对外也不会刻意摆谱,往来都是不招人看的黑色轿车,但今天魏恕停在路边,看着他们就觉得碍眼。

  这么多年他还是没能忘了陆简柔,回来第一件事就记得要来看看她,这一晚气氛太好,经年故人,多少有些特别的情结,结果他一句话没忍住,忽然说出口:“不光是对你好,你肯定要嫁你真正喜欢的人。”

  陆简柔停下了,没急着走。魏恕自知这话让人误会,于是解释:“我的意思是……对你好的人可不少,你愿意嫁给贺启诚,是因为你只喜欢他。”

  她恰如其分低下头,许久没说话,忽然一切都安静了,没有车声也没有行人。

  对街的司机已经提前坐进车里等着,但陆简柔没过去。她笑着看了看魏恕,率先打破彼此的沉默,和他开玩笑说:“好了,我知道,你也对我好。我爸那么忙,我哥又在部队里,过去都是你护着我,我都没忘呢。”

  她是在笑,可魏恕分明觉得她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勉强。

  他真怕她过得不好,还要问什么,但陆简柔最懂分寸,半句话都不肯再多说了,她客客气气地和他道别:“太晚了,我先回去了。”

  魏恕眼看她要过马路,忽然又追了两步喊她:“简柔?”

  她停下了,小路上已经没有车来往,她今天穿了暗紫色的羊绒裙,短外衣,就这么站在路中间,竟和魏恕走的那一年一模一样。

  当时他要远调,临行和朋友一起聚会,最后送她回家。魏恕陪她走到楼下,他简单两句就算作是告别了,多半句都没再说,人已经向回走。

  拐弯的时候他才发现,陆简柔一直站在楼下看他。

  魏恕不知道那一晚她是不是还有话和自己说,但他始终没能鼓起勇气面对,后来他实在后悔,舍不得她,却不敢主动。

  现在两个人都比过去沉稳,人的年纪大了反而胆子小了,真心话也只能当作玩笑,逗一逗就过去,越是真的越不能当真。

  何况如今陆简柔早有归宿,于情于理,他们过去那一点点的交集,只能归结于一同长大的情分。

  其实魏恕不敢妄想,只愿陆简柔能过得顺心,但他今天看她欲言又止,似乎一切都不像他所想。

  这冬夜毕竟冷得刺骨,所以魏恕很快清醒,最终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一句:“一定替我谢谢陆叔,都是他帮忙我才能调回来。今天想请叔叔一起吃饭的,但听说还在忙,过两天等家里方便了,我直接去看他。”

  陆简柔身后的司机已经过来请她了,打量一眼魏恕,轻声问她:“太太,现在回去吧?”

  她点点头,又安慰魏恕:“别这么说,都是旧相识了,我爸就是事情太多,我去问问,看他什么时候在家。”

  她说完没再多留,很快就走了。

  一条小街上空荡荡,最后只有魏恕一个人顺着路边慢慢向外去。

  他想问她过得好不好,想问她为什么瘦了,他听说贺家规矩多,还想问她习不习惯,但好像哪一句都不合适。

  人间凡事要趁早,花开趁春暖,叶落知秋归,来来去去都是早晚的事。如果魏恕当年能和她开口,哪怕一败涂地,起码无愧于心,不论人还是事,晚了就是晚了,陆简柔曾经为他回过一次头,但也没有第二次了。

  时移世易,谁也不会永远站在原地。

  这四年时间不长不短,如今她是贺太太,再也没有机会等他重来。

  陆简柔回到家后很快就准备休息,外边守着的下人也都回去了。

  她等了一会儿,听见院子里确实没有别人了,这才回到里间去和家里联系。

  “爸,我见到魏恕了……谢谢您想办法让他回来。”陆简柔一步一步地算,魏恕调回来肯定也是要进军队医院的,这就离她的目标八九不离十了。她又和陆书记说了几句软话,不外乎都是求他帮忙,“先别让他在市区医院了,放远一点,复兴医院吧,也省得他爬太快,万一让人注意到,也给您惹麻烦。”

  陆书记不知道她这一阵非要关心魏恕干什么,但今天他刚和贺启诚闹过一场,没空管这些。他听出陆简柔是想帮魏恕,不过就是卖个人情,举手之劳,于是他答应下来,心里正好气不顺,电话里点了几句说给女儿听。

  陆简柔这才知道贺启诚回静城了,明明她住在他的家里,却成了外人,永远离他最远。

  “看看你给我找的好女婿,天天盼着他老丈人早点死!我看他如今是要反了!拿过去那点事威胁我?”陆书记越说越动气,陆简柔只能先安慰他,说贺启诚不会真动手,他无非就是脾气不好,她还保证不会让自己吃亏,早晚这些委屈都要报回来。

  她最后压低声音,和陆书记说:“放心,季桐高兴不了几天。”

  陆简柔挂了电话就去洗澡,很快躺下睡了,这一阵她都睡不踏实,直到今晚和魏恕吃了一顿饭,她看出他那点心思,反而心里痛快多了。

  她要的就是他这一点点放不下。

  那天夜里天气还不错,可没想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就变了天,突如其来地开始下雪。

  这雪早早有预报,但静城的温度一直没能真正降下来,拖了好几天。前几天夜里有时候还有雪珠子落到地上,很快也都化成水了,白天几乎看不出来。到这一天才算真正下起雪,一下就是一上午,中午的时候也没停。

  市里的路都冻上了,燕郊附近更是漫天大雪,一片银装,和真园附近又有水,温度更低了。

  贺启诚上午先起来一次,向外看了看,天寒地冻,半山上更冷,这时候也不能带季桐去湖边了,他回身看她躲在被子里翻个身,不愿意起来,他过去推推她,喊她一声,她也不理。

  昨晚是季桐先睡的,他后来上床躺下,那之后她连动都不敢再动了,一两个小时呼吸都紧绷着,他怎么可能不清楚。

  她从小被逼出来的毛病,凡事过于缺乏安全感。

  他其实没想做什么,最后伸手把她抱过去了,安抚着让她手脚都伸开。他只想让她有个依靠,她心里踏实一点,也许还能好好睡一觉。

  结果这一晚季桐还是没能睡着,不全是紧张他,更多的是紧张外边一城未知的夜。

  白天也是阴天,贺启诚起来借着窗外仅存的熹微光亮看她,分明眼角还湿着。

  他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最后干脆不强求了,陪着季桐仍旧躺回去。

  这下他毫无睡意,听季桐的动静,她就算再担心,身体也熬不住了,上午的时候总算断断续续在他身边睡了一会儿。

  雪地沉寂,原本早起还能听见山上的鸟叫,今天什么声音都远了,四下格外安静。

  最后季桐是突然惊醒的,贺启诚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反正一看也不像什么好事,他只能按着她的肩膀,她一受到压制反而更混乱地伸手推人,死活非要坐起来。

  贺启诚一直抱着她,季桐睁开眼还有点蒙,迷糊地翻身,正好就趴到他怀里了。

  他连动也懒得动了,她有些不安地揪着他的睡衣领子,他就任由她胡闹。她实在没什么意识,在他怀里蹭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清醒了。

  她就这时候格外听话,人睡迷糊了,头发都乱了,毛茸茸一团窝着,一眼看过去真和樱桃没区别。

  贺启诚有点想笑,平躺着手卡住她的腰,直直看她,那目光明显多了几分深意。季桐看清了两个人的姿势后瞬间僵住了,她这么大人了还是不禁逗,一下脸就红了。

  他被她尴尬的样子彻底逗乐了,手下的力气更大,她只好乖乖认命。

  贺启诚抬头去吻她,深而重的叹气,她这才渐渐放松下来,顺势就这么趴在他身上问:“几点了?”

  “中午了。”

  她有点懊恼要起床,这一乱动就折腾得贺启诚也不太好受,皱眉看她。他一贯直白,季桐更加手忙脚乱,两个人都到这一步了哪还有什么矫情的余地,只是季桐日夜颠倒的睡眠终于还是引发头疼,她猛地惊醒过来头重脚轻实在不舒服,按下他的手摇头,“我不想……”

  她的脸色和外边的雪都没什么两样了,贺启诚不过就是逗逗她,刚有一点心情也都散光了,何况她心力交瘁,他不想勉强她,于是让她好好去换衣服洗脸,他先出去了。

  季桐刷牙的时候,樱桃顺着门边溜进来找她。

  它一到饿了的时候就喜欢蹭人,用头蹭完又绕着她的腿用身体蹭,格外黏人。季桐被樱桃闹得哭笑不得,让它等一会儿,它不干,还抓她的脚,她咬着牙刷蹲下,揉它的脸,看它这么着急,开口就喊贺启诚,想让他先把樱桃抱走去喂点吃的。

  她喊完才想起如今和过去不同了,这里也不是贺家。

  过去季桐不住校,那会儿她和贺启诚在一起,恨不得天天跟着他,再加上贺启诚也确实不放心学校里的吃住条件,也就默许了。后来家里养了樱桃,季桐赶上早起有课的时候经常着急出门,没空喂它,樱桃还小,精力大,上蹿下跳地四处闹,最后每次都是贺启诚过来把它抱走,他亲自去帮她喂猫,轰她赶紧去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