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简柔陪老爷子看了一会儿电视,又一起吃了午饭,她都还能稳得住,家里人也就不会乱。

  她一直都在等贺启诚回来兴师问罪,又想他或许已经等不及赶回来了,路上一通电话就要发火,可她等了又等,他竟然一直没打来。

  雪已经停了一天,但燕郊这附近的半山上还是披着一层白,远远看着湖边差不多也都冻上了。

  北方的冬天实在没什么意思,四处都冻人,但早起之后季桐还想出去看看,贺启诚答应了,吃完早饭让她去多穿点衣服,两个人一起下楼,却遇见韦林匆匆忙忙来找他。

  韦林这么多年跟着贺启诚,里里外外什么场面都见过,不说完全像他,八分模样总有了,但今天他一进门分明脸都僵着,贺启诚正在玄关边上看季桐戴帽子,韦林话都到了嘴边,偏偏贺启诚从穿衣镜里扫了他一眼。

  他看韦林这表情就知道肯定是市里有事了,但他不问,意思很明显。韦林察言观色立刻明白场合不对,看看季桐,就说不急,他先去书房等。

  房子里又安静下来,季桐不想戴帽子,她早起刚洗完澡把头发吹好,现在戴上帽子出去,一会儿回来又没法看了,冬天都起静电,她头发长了太麻烦,于是躲躲闪闪地拖着就不想戴,还和他争辩:“外边也没刮风。”

  贺启诚看韦林走了,表情都没变,对着她也不让步,“不行,不刮风也就零度的气温,刚洗完澡,快点戴上。”

  她拉开门就想往外跑,傻乎乎的还不如樱桃机灵,好像她真能躲过去似的,结果被他拦腰拖回去,她自己都笑了,把他气得一脸无奈。

  “季桐。”贺启诚打在她后背上,低声喊她。

  她低头越笑越忍不住,一闹就真像长不大了,她很快和过去一样老实了,立定站直,对着镜子把帽子往头上一扣,还哄他:“好了,我戴我戴。”

  他伸手给她压下去,顺着拍拍她的头,从镜子里看她,忽然叹了口气。

  季桐立刻觉得他有话要说,可她抬手捂着帽子出了门,什么也不敢问。

  其实和真园这附近也谈不上壮阔山水,但万物有灵,一草一木都接地气,浑然天成,人工的痕迹很少。

  这一切实在让季桐太过贪恋,她试着忘,什么都忘了,眼前就只有贺启诚。他们好不容易才能躲起来,这片天就只属于他们两个人,每分每秒都显得弥足珍贵。

  气氛太好,好到季桐一停下来就患得患失,生怕这只是她在什么地方做的一枕黄粱梦,哪天突然醒了,她还是一个人坐在护城河的石椅上挨冻。

  不怪季桐小心翼翼,实在因为她从来都不是命运的宠儿,更没有半点好运气,难得有过那几天好日子就已经耗尽她前半生的福气。今时今日,她生怕贺启诚一开口又是早就做好的决定……他连原因都不肯给,一句话就能把她判死刑。

  她这么想着,突然过去拉住贺启诚的手。

  他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两个人很快顺着车道向山下走。

  路上的雪早早被人清开了,但还有些化了的水,没一会儿又冻上了,路面仍旧容易打滑。贺启诚从身后伸手扶住她,终究怕她摔了,压着两个人的速度带她慢慢走。

  毕竟不是城里,车道其实不绕路,没铺开多远,可等他们要穿过林子的时候,季桐就捂着耳朵觉得冷了。

  他早就想到了,季桐好久没出来散心,这一下明显高兴坏了,看见路滑还非要胡闹,这么一会儿她身上就热了,可脸还冻着。他只好把她抓到怀里来,用大衣挡住,多少让她暖和一点。

  这动作似乎是贺启诚的习惯,她过去只是瘦瘦小小一个小姑娘,如今二十多岁了,还要躲在他怀里就有点别扭了,季桐贴着他笑,闷声闷气地说:“你穿得也不多啊,你怎么不冷。”

  他失笑,怎么她人大了心思还这么小孩气,于是他没理她,走了一会儿季桐还觉得疑惑似的揪他里边的衣服说:“男人果然不怕冷。”

  贺启诚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头打量她说:“非要和我比是不是?”

  季桐觉得有点危险,两个人距离又近,于是赶紧解释:“没有……”她又顺着抬头,他刚才解开扣子让她到大衣里,弄得围巾都散开了,她就在他怀里腾出手来给他去系好。

  这一段还是林子里铺出来的石子路,起伏不定,两个人拉拉扯扯,他还要看路,最后只好站住了,等她系完。冬天山林夜气如雾,加上雪没完全融化,落地的水珠没多久就结冰,枝上的树挂层层叠叠,一整片晶莹剔透的世界。

  季桐正对着贺启诚,一切都安静下来,他的怀抱成了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温暖,连带着他的呼吸,让她心跳加快,可她手上的动作却成心慢下来,磨磨蹭蹭,恨不得这一时半刻再长一点,长到这一季严寒永不过去,真冻死在这里……她也心甘情愿。

  她忽然觉得她过去所有的伤心也不是一无是处,伤心最大的建设性,在于明白,这颗心还在老地方。

  她也还在老地方,一直没能走出去。

  贺启诚怎么能不懂她这点小心思,笑意深了,定定看她。这目光季桐太熟悉,直看得她没忍住,她突然大了胆子,拉着他的围巾让他低头,突然去吻他。

  她很少主动,今天却像什么束缚都扔开了,明明眼下就是天寒地冻的环境,和浪漫一点不沾边,她却突然成了黏人的猫,勾得他有些意外,很快搂住了人也收不住。

  贺启诚半天才放开人,贴着她的侧脸问:“还想不想去湖边了?”

  季桐笑着赶紧点头,扭头想跑,可他不饶她,还要说:“我看你……等不及想回去了。”

  她一颗心真要跳出来,蹦出去在前边拖着他走。

  这片地选得巧,除了远处圈出来的一片高尔夫园,其余地方都没让人刻意建造。湖是天然的活水,所以虽然天冷,面上有浅浅一层冰,但水下肯定没冻上。

  他们走出了林子,北方这个节气也没有什么绿意了,雪之下就是残留的一点草根。季桐放眼看过去,青灰的天刚刚放晴,一切景物都萧索,就留下他们两个人,一步一步往前走,成了全世界的主角。

  贺启诚不让她过于靠近湖边,说是岸边的草都埋在雪里,模模糊糊谁也看不清深浅,万一踩空就麻烦了。他陪她走一走,看她高兴,指着这附近说起来:“天暖的时候还有花,忘了是什么了,一片一片的野花。本来他们想清掉重新移别的过来,我看了一眼颜色挺漂亮,就这样留下了,没有动。”

  季桐也不喜欢人工养出来的,太金贵,尤其她过去是在山林间长大的,虽然童年的好多事都忘了,但人与自然之间的灵性还在,贺启诚过去每年带她远离市区出去走一走,她就意犹未尽地不想回来。

  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其实他都记得。

  季桐对着湖面伸个懒腰,长长地深呼吸,浑身都舒展开了,她只不过是无意的放松动作,一回头发现贺启诚又盯着她看,于是低头笑,说了一句:“有时候我就想,我和我爸一样,都不该到静城这种地方来生活,他心太善,不会耍手段,可这座城市里的法则就是这样,如果自己不往上爬,早晚都要被人踩下去。”

  再多钱权富贵也换不来一家人的平安相守,其实他们当年要能一直留在幕府也不错。

  贺启诚没顺着她的话安慰,突然开口问她:“你后悔吗?”

  季桐一开始没明白,刚要问后悔什么,抬眼看着他却忽然懂了。

  这句话贺启诚过去也问过,和她十八岁那年一样,只是那时候正好赶上一个混沌的黄昏傍晚,旧宫拐角的飞檐挡住半边月亮。那一天明明和其他日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她却记得格外清楚。

  季桐过了成人的年纪,行动上也自由多了。她出去和同学玩回来,偷偷喝了酒,但其实没醉,可她那天仗着这一点酒劲就有了胆子,偏不回家,坐在护城河边打电话给贺启诚,说自己喝多了走不动,一定要等他来接。

  贺启诚本来想让韦林去一趟,但看了眼时间,正是上下班混乱的时候,他还是亲自去了。盛夏傍晚,街边形形色色的人,季桐一道人影混在车水马龙之中几乎分辨不清,单薄到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可到什么时候都能揪着他的心。

  他过去找到季桐,发现她只是故意说得严重,其实人没吐也没晕,好好地靠着栏杆等他,这下他才放心了。

  后来季桐再想那一天,估计再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了,可那天她就像真喝多了似的,扑上去抱住贺启诚就不放手。

  她是成心撒娇了,哪怕他不吃她这一套,可她那天盯着朦胧的半边月亮就是心里委屈。

  兜兜转转两个人只差最后一步,贺启诚早早什么都见过了,感情这事更稳得住,什么都不说,季桐却已经等不及。

  人年少的时候懵懂又冲动,一哭一笑恨不得惊天动地,季桐心里像长了草,疯狂地在那个春日发芽肆虐,要把她溺死了。

  街灯昏暗,她呼吸之间还有微醺的酒气,但眼睛却很亮,一下晃开了全城的夜,可她这目光又太干净了,眼底浅得让他一望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气定神闲地等着看她到底想干什么,结果季桐那天没叫他哥,勾着他的脖子喊他名字,贺启诚原本想笑,忍着不理她。

  她毫无经验,一脸犯傻的样子,明明连句表白的话都没学过,只知道干巴巴地叫他,竟然也能喊得他胸口一热。

  这口是心非的小浑蛋……从小就气他,他好不容易等着她长大了,偏要在那天晚上绷着脸,成心逗她。

  贺启诚让她好好走路先回家,可季桐好像一下急了,胡乱地突然凑过去亲他的脸,乱七八糟地当着一条街的人撒泼。

  他终于被逗得忍不住笑了,吓唬她让她快点放手。季桐脸上发烧,脑子都糊涂了,也不敢仔细看他,好像从头到尾这么多年的委屈一齐都涌上来,让她紧张到快哭出声,偏偏听见他还在笑,她突然发了狠,竟然一下把他嘴角咬破了。

  这一下贺启诚也愣住了,抬手擦了一下,季桐早就吓傻了,抓着他的袖子,两个人站在昏昏暗暗的河边,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喝酒上脸,脸色比他指尖那一点血迹还要红。

  她愣着不敢看他,沉默片刻,她总觉得自己还要说点什么,磕磕绊绊地还来激他,甩他一句:“你……你别以为我没人要,我这么大了……你不要照样有人要!”

  贺启诚那眼神明显一下火了,但他什么都没说,突然过来一把将她抱起来,回身送上车。

  季桐晕头转向被扔在后座上,正要爬起来,他突然从身后俯身过来,按住她的手直接吻过去,她终于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吻,原来他主动起来她连半点周旋的余地都没有,很快就连气都喘不上来,挣扎着手脚都软了。

  从河边到家里,明明走路也只有十分钟的路程,那天车开得飞快,可她还是觉得慢。

  车里太暗了,谁也不敢说话。

  她被他揉在胸口,浑身发抖,这一下不只是脸上发热,浑身都热。她终究还是胆子小,小女孩没见过世面,他稍微有点动作就把她吓着了,僵着不敢乱动。

  那天的酒还是有后劲,以至于那一路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西院去的,她晕晕乎乎地只记得自己太紧张,反应又丢人又幼稚,最后整个人抖到站不住,被他一把按在门后。

  那时候晚上贺启诚的眼色深沉,从头到尾就问她一句话,后不后悔。

  季桐不知道怎么就哭了,其实也不是难过,就是眼泪无意识地流了一脸,抓着他的手拼命摇头,想证明自己早就长大了,不是单纯跟着他的傻姑娘。

  她又急又不知道怎么办,最后这蠢透了的激将法还真能让贺启诚认栽,那天晚上他反而像是喝多了一样,最后两个人都发了疯。

  从年少到如今,多少恩怨都被这场雪冻住了,和真园独立存在于这世界的角落里,让他们好像再也担负不了太多是非,只剩下自私的念头。

  贺启诚还是问她这句话。

  当年他顾虑她的人生还长,如今是怕她受不了日后非议。

  跟着他这条路太难走,这场雪过去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天晴,贺启诚必须让季桐好好想一想。

  他停了一会儿又和她说:“你这么大了,我和你说清楚,别再拿利不利用这些话当借口了,从爷爷领你回家那天开始我就是你哥,你的事我肯定要管,这是我的责任,季老师也是我的亲人,我不会放他在牢里受苦。”他顿了顿,“但是……季桐,很多事很难,过去一切都不再提了,可我们现在必须面对现实,现实就是你如果还选择留在我身边,要吃很多苦。”

  他可以很自私地把她一直藏起来,但他们都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她要面对的事情太多。

  贺启诚不急着要答案,季桐一时也没答话,他拉着她顺湖边走了半圈就准备回去了,毕竟外边太冷,没什么好风景,她手指都凉了,他也不想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