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四下晦暗不明,季桐却被这话刺到了,她手都发软却突然发了狠,撑起身摸索着压住他,捧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晚了,太晚了……贺启诚,你这辈子都别想甩开我!”

  她看他这双眼睛,看了这么多年,那时候她伤心到想不开,盯着河面一个人站着,翻来覆去还是他,她怎么放得下。

  季桐的眼泪顺着往下掉,滑在他脸上,这一晚她真正哭得痛快。

  这人世那么多的爱,从来没有好坏之分。她总算想明白,所有的苦经年熬下来终究不是一无是处,它兀自结茧,自以为万无一失,却还是磨穿她整颗心,空落落地为彼此留一个位置,从此旁人再也住不进去。

  季桐早已被现实逼着低头,她从未强求过什么,就只有贺启诚……他是她仅存的心愿,因而为他不能认命。

  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妥协,她可以忍耐和退让,但只有他不行,贺启诚她绝不能让。

  这个男人是她的。

第十四章 突如其来的女人

  今年的冬天实在不好熬,早晨起来,贵叔在院子里听电台,预报里说西南端的雪是没有了,但接连赶上阴天。

  幕府这边的茶园和村子都在半山上,天黑的时候季桐还觉得一路上比印象中艰险很多,结果她早上出去走一走才发现眼前豁然开朗,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青山碧水一片雾蒙蒙的世界,看不清远处的面,所有的景物好像被整体抹成了一幅画,人一旦走进去了就不想出来。

  季桐主动说带贺启诚去园子里看看,其实他过去来过,但看季桐兴致勃勃一脸炫耀的样子,于是他没再提,不想扫她的兴,跟着她往更高一点的山上走。

  天气冷,古茶树基本都进入了休眠期,村里的人也不常往更高的地方去了,所以这一路极安静,只剩下不知名的鸟叫。一方独特山水养出几百年的园子,贺启诚放眼看,等到他这一刻站在这里,才能设身处地地理解季如泽一辈子的执念,这么好的园子,真要被强征实在太可惜了。

  山上空气好,一路辛苦好不容易回来,他们也顾不上觉得累。季桐走着走着绕得远了,特意停在一棵极高的茶树附近贴近看,地上被冻过,人踩在上边很容易打滑,她只好扶着贺启诚的手,还非要拉着他一起找。

  两个人打量了一圈,季桐回头问他说:“你听没听过螃蟹脚?”

  他没太明白她要干什么,“嗯”了一声看着她,结果季桐已经准备好的话就都显得没意思了,她有点郁闷,手下正好握着他的手,过去掐他,嘟囔一句:“你不会装不知道吗……”

  贺启诚被她逗笑了,他一直没她穿得多,夜路受风,早起就有点咳,本来走一走好一点了,被她这么幼稚地一闹,他吸了口气,呼出来还是有点咳嗽。

  他平常真懒得陪季桐玩,可眼下就他们两个人,千山万水回到她的故乡,他难得想顺着她,于是一脸无奈,清清嗓子说:“好,我不知道,你说吧。”

  季桐这才满意了,拍拍他左右看看,踩到一块石头上去指给他看,原来她找了半天就是想给他看螃蟹脚,“我们村里人说它只和最老的茶树长在一起,吸了几百年的灵气,自己也成精了,这可是宝贝。”

  这东西伴随茶树一起生长,眼下这种冻人的天气几乎都要看不清了,但隐隐还能分辨出一小簇寄生植物,活像碧绿的小珊瑚。

  贺启诚也觉得难得,陪她一起站了一会儿,和她说:“好东西就容易遭殃,古茶树本身就少了,何况它生长时间也很长,多少年才能长出这么一点,外边人不是没见过,但见了就过量采摘……现在想找点野生螃蟹脚可不容易。”

  他说着说着又咳了两下,季桐正好抓着他的手,总觉得不太对劲,问他:“你是不是冻病了?”

  贺启诚自己还没觉出哪里不舒服,摇头示意他没事。

  季桐不信,上下看看他,反正这都是她的地盘了,她什么也不顾忌,于是伸手拉下他的头,让两个人额头贴在一起,这办法虽然原始一点,但一直都管用。

  贺启诚很快就侧脸避开,她不干,和他争,“咳嗽了,手还这么凉……你肯定是发烧了,让我试试温度。”

  他听见这话忽然笑了一下,然后特意蹭着她耳边低声和她说:“晚上再试。”

  季桐这下真站不住了,不理他,先往山下走。山上没有风照样天气冷,可她还是觉得脸上发热,回头想反驳点什么,就看见贺启诚自顾自走得坦然,大衣围巾明显挡不住低温,她心里担心又没办法,一向只有他照管她的份儿,她劝不动。

  季桐忽然想起过去庄煜说过的玩笑话,那人没皮没脸,她一边想一边暗自发笑。

  “笑什么?”贺启诚觉得她肯定想到了什么坏话,半点不让人省心。

  季桐站住了等他一起,她身后就是山坡,顺势而下,这角度看着十分危险,仿佛凭空没了路,只剩下空荡荡的雾,苍茫一片茶园树梢,如果她站不住就能整个人仰过去。贺启诚赶紧把她拽过来,季桐哪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得绷不住了才和他坦白,“以前是听不出来,觉得你和庄煜关系不好,现在我突然发现他说的其实都是大实话。”

  贺启诚一听这名字就开始头疼了,“庄煜?那小子没点家教,他当年破产的时候都没跟我说过半句好话。”就别提如今熬到风波过去,照样风光得意了。

  季桐看贺启诚不耐烦反而觉得好玩了,还要火上浇油逗他,非要把话说完:“他说过啊,找个老男人就是这点不好,年龄阅历都摆着,跟他说什么都知道,劝什么也没用,他自己早都有主意了,真没意思。”

  他被她说得愣了一下,分明连眼角都缓和了,他不由自主低声笑了一下,眼看她说完就想跑,伸手一把将人拖住。季桐脚下站不住,往他怀里倒,刚好顺势被他揪住了,整个人被抱起来。她完全没防备吓得叫出声,慌忙解释:“不是我说的,我就是刚好想起来……我错了!”

  山上山下就她们两个人,季桐的笑声显得格外明显,贺启诚不放手,抱着她走了两步,非要凑近了盯着她的眼睛问一句:“谁是老男人?”

  远山,近水,还有她,竟都在他眼里。

  季桐怔了一刻,又被他看得直心虚,捂着嘴忍笑,诚恳地表示:“不老不老。”

  她绷着一张脸,最后忍不住说完还是大声笑。

  毕竟脚下滑,她终于老实了不敢乱动,好说歹说这才让贺启诚放手,终于肯好好走路不折腾了。

  他顺着她踩出的一条小路往回走,地上就剩下歪歪斜斜两个人的脚印,他和她说:“离开静城是好事,回到这里你才过得痛快一点。”

  痛快哭痛快笑,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貌。

  可惜幕府茶园毕竟不是桃花源。

  他们还没走回村里,季桐手机就开始响。

  在房子里的时候信号断断续续,到了外边还好一点,这时候有人能顺利打进电话也不容易。她翻了半天把手机从羽绒服口袋里找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第一反应就想把手机收起来。

  贺启诚什么都不问,只是叮嘱她一句:“接可以,但不能告诉别人你在什么地方。”

  季桐的手也收不回去了,想了想就和他坦白说:“是顾今冬的电话。”

  他没什么表情,也不像生气的样子,只抬眼看看她,示意她先把衣服系好,然后一个人先往回走了。

  庄煜的话并非全部荒唐,贺启诚确实比她大,人到这一步脚踏实地,他早没了轻狂的心气,无谓的争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电话另一端的人是个隐患,可贺启诚心里清楚,他和季桐两个人之间必须保持基本的信任,他想要一刀砍断她和外界的联系不现实,她必须自己去解决问题。

  季桐也不再犹豫了,在村子后边的空地上站一会儿,接了电话。

  这一次顾今冬出乎意料地并不着急,他肯定已经回到静城了,四处找不到季桐,也一直打不通电话,再加上市里各种流言,他终于被逼着坐下来分析事情了,于是估计把什么可能性都想了一遍,以至于他接起电话听见季桐的声音没有什么表示,停了好半天才说:“我一回来就联系不上你。”

  季桐想要打断他,可他根本不想听她的话,自顾自还在说:“后来你的手机不在服务区,我急了一天,不过急疯了之后就发现急也没用,我干脆出去看房子了,找了几个地方,看中一个租金和地段都合适的。”他声音有些发颤,“季桐,你答应过我的,等我回来咱们一起找个地方住,你不用再回贺家,你也不再见他了。”

  季桐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完全是她的错,在顾今冬眼里她就是这么反反复复地犯贱,非要跑回去和贺启诚牵扯不清,她确实不是个好女人,可如今季桐觉得这话都不成为理由。

  两个人沉默下来,最后季桐好不容易把心态都放平,试图一点一点和他解释:“顾今冬,是我的问题,我试过,但是……”

  顾今冬没等她说完就笑了,一边笑一边说:“你发现了吗?我就是这么永远没完没了地追着你跑,你走了我找你,找不到就等你,你回来我还能继续陪着你,季桐,你真以为我不会生气?”

  “我不想说对不起,我知道没用,但是这次是真的,我留下和他在一起,之后的路我自己认。”季桐干脆直接说出来,这话不用委婉,不用再留余地,她也真的不想再继续耽误顾今冬。

  过去每一次季桐提分手,顾今冬都耍无赖,情绪激动,想尽各种办法挽回,但这次连他好像都闹累了,说不清也折腾不了,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听完也没说什么,停了一会儿他忽然换了个话题,问她:“你在什么地方?”

  季桐这边的信号还是不太稳定,有时候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不在一个空间,似乎离得极远,顾今冬明显觉得奇怪。

  她往前走了走,找个好一点的地方,这空地上有两个台子,可能本来是晒茶用的,但这时候没有太阳,也没人拿别的东西出来占用,季桐就过去靠着台子和他说:“我不在静城。”

  他很执着,非要问:“看在我当年救了你一命的份儿上,季桐,别骗我,我就想听听实话……我知道你和贺启诚在一起,你们俩的事闹开了他才把你带走,所以我想知道他到底把你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现在是不是安全?”

  “我真的没事,他不会害我。”季桐怕他想太多,试图让他放心。

  顾今冬一直声音平静,听了这句话却突然急了,他毫无预兆地大声吼她:“不会害你?他就是个王八蛋!你当年才多大!你一个小姑娘对着河往下跳的时候他在哪里?”

  季桐听他发火只能忍着不说话,这时候争辩除了吵架没任何意义,直到顾今冬终于不嚷了,她才继续和他说:“你冷静一点,我们好好说话行不行?”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咬着牙在发狠,他们两个人原本生活环境就不同,过去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大吵小吵闹个不停,那会儿顾今冬每次对着季桐要发火的时候就都是这样,她知道他是真气疯了,再说什么他也都听不进去,何况山里手机信号又不好,几乎说不了两句他就要骂人。

  季桐的耐性都用光了,他们之间谈不上爱与不爱,连和彼此坦白沟通的能力都没有。

  顾今冬好像也烦了,到最后就逼着问她:“你就告诉我你在哪里?”

  季桐不想说,可他不依不饶,“你放心,我就是贱,事到如今我他妈还是心里放不下你,我必须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才能踏实睡个觉……但这一次我肯定不会去找你了,不管你季桐今天是要跳河还是跳楼!我都不去了!”

  他这是成心伤她的气话,她明明知道,听见了却还是被他说得哽住,半天都没能接话。

  原来万物守恒,连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一样公平。爱一个人难免忽略其他,伤一个人就注定早晚都要还回去,怎么算都有辜负。

  时间还早,但村子里已经有人家做了饭,她面前的一切和手机里的纷纷扰扰完全是两个世界。

  季桐盯着面前一片低矮的屋檐,吸了口气示意顾今冬也不要再说话,她过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开口,低声和他说:“我回到幕府茶园了,和我爸以前住的地方。”

  顾今冬听了这句话明显讽刺地笑了,他对着季桐永远情绪失控,她成了他心里治不好的顽疾,病根落下,哪怕她说走就走,他却连发火都还记得压三分,他知道自己连难过的资格都没有。

  顾今冬挖苦她的话说了一半又卡住,两个人长久无言。

  一切安静到让季桐几乎以为手机彻底没信号了,她想要挂断的时候,顾今冬的声音又突兀地响起,他说:“季桐,我本来不想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