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桐放开他,实在忍不住,难过得捂住脸。
他把她抱在胸前,什么也不说,说了也都是无用的安慰话。他等她自己平复下来好一些了,给她盖好被子,让她躺下。
房间采光很好,冬日的午后并不觉得冷清。
贺启诚陪着她一起向外看,季桐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转向他,她脸色不好,这几日熬下来毫无血色,但今天终于不再歇斯底里,人也理智多了。
如今一无所有,她不愿再有任何隐瞒。
所以季桐几乎毫无预兆地和他开口,“我骗了你,我当年没去打掉孩子……我真的……没那么狠的心。”
贺启诚完全没想到她提起这件事,震惊地回头盯着她。
她的眼泪就在眼眶里,自己擦掉了,尽量保持理智,继续说:“那完全是个意外,我头疼的毛病犯了,看不清路摔下楼梯,后来救护车好不容易来了,可是送到医院孩子也保不住,我当时实在没办法……你和陆简柔结婚了,我一个人万念俱灰,我……除了撒谎报复你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还是没能控制住,哭了出来。
贺启诚原本握着她的手,力气越来越大,她哭得泪眼朦胧,断断续续地极力解释,“我知道这事伤人,可你……你当时逼得我走投无路,我一个人躺在楼梯间里,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却不肯接……”她把当年全部的事都坦白说出来,“我不想再瞒你了。”
人生苦短,他们用彼此伤害的方式自欺欺人,已经浪费了这么多年。
季桐躺了整整三天,从绝望崩溃到如今逐渐面对现实,她几乎又经历了一遍当年的痛苦,她曾经以为再也没有什么比她独自失去孩子更可怕了,但现实从未手软。
她今生深爱过两个男人,父亲和贺启诚。前者故去,她甚至来不及见最后一面,而后者……如今就守在她身边,哪怕今生只有这一刻,她也不能再骗他。
很多话不能藏,否则等到你真想去说的时候,往往来不及。
季桐满脸是泪,拿了毛巾按着擦,却根本止不住。她一直低头不敢看贺启诚的反应,终于一口气说完了,心里轻松多了。
贺启诚从头到尾没打断,季桐抬眼看他,却惊讶地发现他眼眶都红了。
他终于知道那些年季桐到底吃了多少苦,他闭上眼睛吻她,半天只有一句话:“对不起。”
季桐说出来并不想让他难受,她只是想解开两个人的心结。
贺启诚的叹息让她手足无措,许久之后她才平复下来,轻轻地抱住他的脸,“贺启诚,你欠了我。”他闭着眼睛由她抱紧,她继续说,“你想还,就用一辈子还。”
他声音有些哑,贴紧她的脸,郑重地答应她,“一定。”
她还要说什么,贺启诚摇头阻止,他平复下情绪,耐心地告诉她,“你答应过我,保护好自己,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想,养好身体。”他又把陆书记被带走的事告诉她,“季桐,这一次你我都没有退路了,你必须相信我。”
晴天有风,窗外一园的树没了叶子,干巴巴地随风抖动,天不悯人,但事在人为。
“如果我有段时间没回来,别去找我,和真园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你留在这里,别乱跑……最多等到天气暖和了,我陪你去湖边。”
季桐看他眼色沉下去,外边翻天覆地,都靠他一个人。贺启诚多年筹谋,在这里为她建了一座避风港。
她笑了,轻轻握紧他说:“家在这里,我哪也不去。”
第十六章 引火烧身
贺启诚陪着她,直到季桐慢慢睡去才离开。
他回到书房打了一个电话,这号码他从来不屑于存,但不可避免,经年过去都熟悉了,他翻出来打给了陆简柔。
一如既往,他们俩实在没话可聊,于是对话十分简单,贺启诚直截了当地问她在什么地方。
陆简柔也不绕弯子,“记不记得当年那家餐厅?百年路。”
她偏偏就选了他们当初协议结婚的地方,百年路七号。
那是家私人会所,店主是大家族的第三代,从海外归来后开始自己经营。这里原本白天不接待客人,陆简柔靠自己的私人关系,约到了这个时间。
贺启诚去的时候整个会所都没有人,他径自走到餐厅去,陆简柔一直没出来。他打了手机,她说在洗手间,她的声音半点听不出情绪,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和他说:“稍等一会儿,我补个妆。”
他没催她,等她自己出来。
陆简柔不过就是日常出门的样子,所谓的补妆也并没补出一点精神。
她笑着和他一起坐到靠窗的位置上,环顾四周和他说:“这店还是老样子,人不多。我今天想起来过来看看,你正好打了电话。”她低头顿了顿,又说,“你难得主动找我一次,先别说扫兴的事,陪我坐一会儿吧。”
贺启诚根本没兴趣回顾这些旧事,“顾今冬,魏恕,这两个人是陆书记让你去找的,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陆简柔的脸颊在茶园那一夜弄伤了,今天稍微上了淡妆,却没刻意遮挡那道伤口。她从头到脚都还是那个优雅娴静的女人,满身伪装,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从不愿让自己在人前示弱。
她靠在沙发上想了想,回答他:“我只不过和我爸不谋而合,季桐和他父亲都不能留。”店里没有服务人员,她自己去倒了一杯咖啡捧在手上,又说,“是顾今冬太蠢,我让他接近季桐,他还动了真心,不过这样也好,我能那么快找到幕府也要感谢他。”
贺启诚一把挡住她的手,让她被迫放下杯子认真看着他,他说:“陆简柔,我当时说过,必须保证季如泽的安全,让魏恕下手是你先破坏协议。”
她的胳膊被他攥紧,瞬间也急了,“可你没说过要检举陆家!你费尽心思这么多年就为了扳倒我爸,他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她再也忍不住,“我嫁给你这么多年,可你所有的心思都在季桐身上!她活该付出代价,活该救不了季如泽!对,我就是成心,我爸没想这么快安插魏恕,是我自己去找他的,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让季桐痛快!”
她咬紧了牙,每次她引以为傲的伪装到他面前都不堪一击,她愤怒到极致再也顾不上什么形象,非要看贺启诚发怒,于是近乎撒泼似的气他。“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季桐干了什么丑事,季如泽都死了……她还活着干什么!他们一家都是祸害,死一个少一个!”
贺启诚攥着她的力气越来越大,陆简柔情绪失控,胳膊觉得疼了,使劲想要甩开他,动作一大,那杯咖啡直接洒了她一身。
暗棕色的沙发,奢华而复古,更显得陆简柔姿态狼狈,她从没这么窘迫,但贺启诚冷眼看着,一语不发。
她恨死他这副置身事外的表情,仿佛她从来都没能入他的眼。
这家餐厅还是这样,冷冷清清,贺启诚当年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他不肯靠窗,选择了最里侧单独隔出的雅间。那时候他和她谈清楚,各取所需,她却藏了真心。
陆简柔被这一切拖回回忆里,恍惚之间甚至以为,重来一遍也许所有事情都不一样。
可是陆简柔忘了,从当年相遇开始,他的眼里就没有她。
就像她不管怎么复制,都找不到和季桐那件一模一样的小黑裙。
贺启诚松开她,他今天来找她的目的很明确,眼看她已经撕破脸,于是他直接打断她的臆想,说:“律师明天会把离婚协议会送到你那里。”
他说完就起身,多一秒种都不想留。
陆简柔听见两个字突然被狠狠地刺到了,她猛地站起来,可他走得毫不犹豫。她情急之下竟然想都没想冲过去,一把抱住他。
她终于意识到他今天来不是为了质问,他是来告诉她结果,他们之间仅存的联系只有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现在他连这一点都要毁掉。
陆简柔真的有点慌了,她这才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敢想这件事,以至于他突然提出来,她脑子里完全乱了。
贺启诚还是站住了,陆简柔从后背抱紧他,眼泪瞬间下来了,“不行,我不同意!”
他彻底烦了,和她说:“陆简柔,别逼我对女人动手,放开。”
她被他推开,踉跄着站住,抬头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想娶季桐?”
贺启诚觉得她这样实在可笑,回头看她说:“你我当初谈好的协议既然都做不到,那就必须要终止关系。陆简柔,你的戏演过火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到底,她和顾今冬没有分别,人与人的游戏千百种,怕就怕拿感情当交易,这是最难玩的一盘棋,一旦你道行不够,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我不同意离婚。”陆简柔勉强找回了一点自尊,反反复复告诉他,这件事绝不可能。
他并不生气,“随你,只是你散播谣言的时候想清楚了,到底是谁破坏别人感情。还有,你应该知道你爸被带走了,解决完他的事,就是你。”
贺启诚径自向外走,陆简柔拉住木制的屏风站也站不住,最后颤抖着向后倒,顺着墙壁滑下去。
她几乎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女人,可悲而无药可救。她刚才一直躲在卫生间里,明明知道贺启诚来了,却不敢出去。她根本没有补什么妆,只是突如其来的见面让她没准备好,于是才找了借口,粉墨上完,才能登场。
陆简柔入戏太深,她对着镜子画了太久,爱上这剧本,真以为台上的主角就是自己。
贺启诚一句话就彻底撕破了她精心描好的皮,她才是第三者。
没过多久,静城仿佛一夜之间变了天。
陆亦铭被人检举,调查后追溯出前后十多年的违纪行为,人一直没被放出来,还要等最后的结果。艰难时期树倒猢狲散,整个陆家岌岌可危,垮台只是早晚的事,再也没有人愿意为他们出头,层层搜查之后,连带复兴医院都被查了,魏恕身上背着医疗事故的责任,他已经被停职,难逃牢狱之灾。
市里的消息一波又一波,起初贺启诚隔几天还能回和真园一趟,后来就没再回来。一个星期只有周末的时候韦林来一趟,告诉季桐一切平安,让她放宽心。
季桐记得他说过的,这些外边的事水深火热,不是她能随便知道的,她也不多问,只是叮嘱韦林一定要多注意,毕竟贺家也树大招风。
季桐心情平复下来,让看护都回去了,她自己在别墅里住。生活从不给人缓和的余地,医院方面还在等她过去办后续的手续,为季如泽处理后事,于是韦林抽了一天的时候陪她去。
她情绪还算稳定,并没有耽误时间,很快选择等手续和流程走完后就将父亲的遗体火化,这样她才能把季如泽的骨灰带回幕府茶园安葬。
当天晚上她梦见了父亲,时间仿佛还是最后相见,八月份,盛夏的天气,闷热难耐。
当时父亲说她瘦了,多吃点,她还笑,说让他先顾好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