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这一步都是他逼的,他连半点余地都不留。

  那天凌晨实在太冷,冷到陆简柔竟然不觉得心疼。

  如今,陆简柔想起那一夜的事情没胃口再继续吃,她一想到自己丈夫就控制不住理智,和魏恕说:“抱歉,我不该提这些不愉快的事。”

  对面的男人也没想到贺启诚狠到差点想灭口,他恨不能要把贺启诚和那个贱人一起千刀万剐。偏偏到这时候,陆简柔依旧善良,她始终坚持自己的感情,从头到尾都说这种事不怪贺启诚,都是那个女人的错。

  她着实开始佩服自己,到今天竟然还能按照自己的本子恰到好处地哭,就着这让人难受的火锅一起,三言两语就把魏恕一起扔进去涮。

  一顿晚饭没有白准备,她的眼泪和苦情戏也没有白演。

  分明没有人的心思放在火锅上,那几朵不甘心被忽略的蘑菇自身难保。魏恕看她哭了,唯一能做的安慰只有轻轻地拍她的后背,他并不敢有什么逾越的动作,却已经完全放缓了声音。

  他答应她:“你放心,明天的事……我帮你。”

  黎明破晓,这座城很快就把所有眼泪都擦干,粉饰一新,又是干干净净的一天。

  季如泽的探视时间定在下午一点半,因为上午他有个检查。可季桐还是一大早就醒了,心里兴奋,睡也睡不着。

  人的心情好,连天气都学会了配合,静城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一丝云也没有。

  季如泽已经十多年没能回故乡了,季桐翻找手机里回幕府拍的照片,把茶园那些图片都放到一个文件夹里,希望到时候能给父亲看看。她特意留心,去的时候还替他拍了很多村里老乡亲的合照,多少是个念想。

  一切都收拾好了,车程也远,中午他们就提前准备出门。

  韦林安排好了车等在外边。季桐一边想一边和贺启诚商量,不知道过一段时间能不能申请让父亲回幕府养病,这事还要再去想办法,如果一切顺利,她就可以彻底放心了。

  季桐确实是太高兴了,以至于竟然忘了,她这一生难顺遂。

  她几乎刚刚准备上车,手机却响了,她已经很久没人联系,又是今天这种关键的日子,电话接起来的时候她甚至都没能做好准备。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公事公办,硬邦邦地问她:“你是不是季桐?”

  季桐上车的动作僵住了,所有人都看向她,她手下顺势捏紧车门,一瞬间竟然都忘了说话,只记得点头。

  电话里的人说了很多,解释突发病因,让她尽快过去……季桐却只听见四个字,抢救无效。

  这四个字在她耳边轰鸣,终于毁掉一切,摧垮了连日来她仅存的支撑。

  他们在通知犯人的直系家属,季如泽保外就医期间突发脑卒中,已经在医院过世了。

  突然好像什么都安静下来,面前所有人的脸都带着惊疑,通通不真实。

  季桐震惊地张开嘴,根本没有声音,她想质问,却连站都站不住。她扶住车门蹲下身,盯着地上的影子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没睡醒的梦,以至于为了确认这一切,她声嘶力竭,冲着电话大喊。

  她不相信。

  贺启诚立刻把她抱起来,季桐已经完全崩溃了,手机被韦林拿走。

  她哭不出来,就记得拼命地嘶喊,她用力太大,已经完全出不了声音,干干地倒吸气,只言片语都破碎,“不可能,他夏天的时候还好好的,不可能!”

  贺启诚干脆捂住了季桐的嘴,她在这么用蛮力喊下去嗓子都要坏了,他把季桐压在怀里带她走,她像入了魔障,拼命回头找自己的手机。

  她要给父亲看茶园的照片,还有那些过去的乡亲……他们说好的,等着他回去。

  怎么会来不及?

  今生波折,季桐已经没有奢望,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老天却连半点怜悯都不肯施舍。

  眼前天旋地转,她耳边可怕的声音像某种古怪的咒,把她吵得头疼欲裂,她捂住耳朵拼命地躲,抬头却发现这天蓝得让人愤怒。

  不管发生什么事,它从不悲悯。

  她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结局,她不能嫁给贺启诚,也不能救父亲。

  她仅有这两个愿望,视之如命,却哪一件都做不到。

  季桐完全瘫软下去,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看,那影子越来越大,黑漆漆地一团扑过来,要把她生吞活剥一样骇人。

  她再也承受不了,一头栽下去。

  三天之后,季如泽保外就医的复兴医院被介入调查,家属始终对犯人的死因存疑。

  “监区里有监狱医院的存档记录,季如泽确实是因为心跳过速,引发脑卒中才申请保外就医的,这病说不好,急性期突发脑出血的可能性也很大……这么看,连医疗事故也算不上,可是确实太突然了。”

  韦林把这几日的医院调查结果拿给贺启诚看,他翻了几页盯着医院的名字,忽然按下文件夹问:“你上次说司机送陆简柔出去见了个朋友,叫什么?”

  “魏恕。”韦林说完脸色也变了。

  “找到医院所有在职医生的名单。”

  一切很快就查到了,魏恕确实是刚刚到复兴医院不久,他原本一直在外省工作,今年家里托了人,这所谓的关系无非就是请陆书记帮忙,让他直接回到静城来,还“正好”就进了季如泽保外就医的医院。

  这条线铺了太久,季如泽当年知道得太多,又是替人顶罪,他清楚自己处境十分危险,因而干脆选择进监狱。相比之下,里边可比外边的世界安全多了,起码一切都有规章流程,不可能有人明目张胆对服刑人员下手。

  眼看贺启诚递交了材料检举陆家,陈年旧案十多年后还有人想拿来当把柄,陆书记还是不放心当年留下的活口,因此他极力促成季如泽保外就医的事情,出了监区,一切就灵活多了……

  死水生波,冲突的起因不是一朝一夕,但都卡在这几个月一起爆发,最终导致很多事超出双方预想。

  “已经有新闻爆出来,纪委调查,把陆书记带走了,他自身难保,不可能再有余力挡住医院的事,魏恕没有退路。”

  贺启诚沉默,想了一会儿才做出决定,“听着,魏恕的事不许告诉季桐,季老师就是因为上岁数有了房颤的问题,后来引起急性脑出血,只能说医院尽力了。”

  他不打算把实情都告诉季桐,这世界有太多不堪入目的脏事,他是过来人,清楚后果,一旦季桐知道了,一生都会被仇恨牵绊,永远放不下。

  贺启诚吩咐完就让韦林出去,韦林一向恭敬,但到了门口却有点忍不住,回头低声劝:“您休息一会儿吧……三天了。”

  三天以来贺启诚几乎没怎么合眼,昨晚只睡了一觉,没多久又醒了。

  贺启诚转过椅子,背对门口不答话。

  他的书房窗户之外正对一片小花园,冬天萧索,但他早早请人修好了一架秋千,等到来年风起,花都开好了,他就可以带季桐过去玩。

  多年虚伪的表象终于被打破,和这季节一样,冷而残忍,毫无缓和余地。

  他一边盯着那架秋千看,一边让自己放松,没想到思路一停,他忽然想到他的季桐都这么大了……他却还要哄小女孩似的,放个秋千逗她。

  他不由苦笑,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当年那个护城河边的小女孩只知道无理取闹,如今却被逼着承受生离死别。

  贺启诚叹了口气,这一次他绝不放过陆家人,从上到下,所有人都要付出代价。

  韦林看他思绪远了,知道他不听劝,又轻声补了一句:“您一定保重自己的身体,季桐小姐……如今只有您了。”

  他说完就关上门离开了。

  贺启诚闭上眼,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终于决定去看看季桐。

  季桐从那天接完电话后就受了刺激。

  父亲的死对她而言是致命的打击,她醒了之后情绪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不说话,一个人不停翻看手机里的照片,压抑到极致的时候就控制不住眼泪,非常激动,见人就喊,非要所有人都承认她父亲没事。

  贺启诚直接把医生都请到和真园里,他不能让她在这种失控的状态下还去住医院,但几天下来,医生也说季桐目前的问题纯粹是精神因素导致的,她受到的急性压力源太大,无法缓解,逼得她无法面对现实,只能心理疏导,等时间过去让她自己慢慢放下。

  说通俗点,其实季桐心里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件事超过了她的承受底线,人总有本能,受到伤害必须想尽办法逃避。

  这话是医生最后说给贺启诚听的,韦林还怕他紧张之余发火生气,但他的反应竟然是忍了一天没去看季桐。

  后来韦林想明白了,这就是贺家人的脾气,就像过去那年他教季桐骑车的事一样,贺启诚也有不忍心的时候,他实在太心疼,但眼下不是他失去理智的时候,他必须保证自己还能铁石心肠替她撑下去。

  如今他终于做了决定,去主卧找季桐。

  房间里请了专职陪护的人,她看见是贺先生来了,轻声退到门边和他说:“中午睡了一会儿刚醒,好多了,昨天和今天都没怎么哭。”

  她是他带大的姑娘,她只是需要时间。

  贺启诚点头示意让人出去,季桐听见有动静,但躺在床上没抬头。他走过去拍拍她,没说话,她也就忍着,没过一会儿还是抓住他的手,用了力气。

  他俯下身抱住她,知道她本来都好一些了,但一看见他还是委屈,他告诉她,“季桐,听话,别哭,哭得太多了,身体受不了。”

  她点头,哽咽着开口,“我爸在哪?”

  贺启诚不回答,扶她坐起来,去拿了毛巾过来亲自给她擦脸。季桐还抓着他的手,努力让自己平静一点,又问他:“我没疯,你放心,我是说我爸现在在哪?他……他的……”

  她想问遗体,说不出口。

  贺启诚知道她心里明白,但一直不愿刺激她,如今和她交代:“监区要求必须由直系亲属去办手续,季老师目前还在医院,但韦林已经安排好自己人去盯着了,你放心。”

  她的眼泪就在眼眶里下不来,盯着他看,突然扑过来抱紧他的肩,她问得太急,生怕慢一些她自己都不敢继续,“你告诉我实话!我爸的病有没有人动手脚?是真的抢救无效?”

  贺启诚半点犹豫都没有,“我们查过,医院尽力了……你也听说了,季老师这几个月身体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