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那几年最疼她的还是爷爷,季桐一直对老人心存感激。可当年那个坐在藤椅上大笑的人如今就躺着一动不动,而且因为脑神经受压迫,老爷子半边身体控制不住地抽动,让季桐实在无法面对。

  医院永远是直面衰亡的地方,残忍,但是实际,是人都有时限,无力强求。

  她侧过脸忍住眼泪,轻轻伸手握住病床上的人,和他说说话:“爷爷,是我,是季桐来看您了。”

  老爷子无知无觉地躺着,嘴角时不时仍有口水抽搐着流出来。季桐拿帕子给他擦,一碰到老人近乎皮包骨的脸她就忍不住哭了,又不敢出声,转头捂住嘴。

  她原本有很多话,尽量给老人宽心的话,做孙女该说的体面话,可是真到这时候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季桐好不容易平静一点,颤抖着自言自语:“我爸已经走了,爷爷,您别再扔下我……”

  这一句话说出来,贺启诚终究动容。他今天情绪也很低落,看季桐太伤心,伸手拍拍她的背说:“人到岁数了,想开一些,爷爷也不愿看你哭。”

  陆简柔出去等人倒水回来,刚好就看到贺启诚松开季桐。

  她盯着他们,不动声色地把杯子递过去,又低头帮老爷子拉好被角,这才站在贺启诚身边。

  陆简柔伸手挽住他,贺启诚扫她一眼,她却看向季桐。

  陆简柔脸上的表情忧虑而憔悴,仿佛一切都是无心,顺势和季桐聊起来:“都说老爷子还能听见,心里是明白的。”

  眼前三个人,谁是兄妹谁是夫妻,规规矩矩,一清二楚。

  陆简柔是在给他们提醒。

  最终贺启诚没有动,季桐退到沙发旁边坐着。她想再陪爷爷一会儿,可是一抬眼就能看见他们。

  陆简柔挽住贺启诚正在说什么,商量着要不要让护士看看点滴速度。

  季桐脑子里乱成一团,她明明告诉自己不要乱想,却被他们夫妻之间细微的动作刺激到,只言片语磨成针尖,一点一点扎进去,也能让她如鲠在喉。

  她真是太久不出门了,半点风雨经不起,所以起身和贺启诚说:“我一会儿再来。”不等他有什么反应,直接就出去了。

  季桐只是想到走廊里透透气,但外边都是守着的人,人人都在打量她的神色,她实在别扭,于是一路走到尽头,找到休息室,进去清净一会儿。

  前后没过几分钟的时间,又有人推门进来。

  陆简柔还是不肯放过季桐,房间不大,彼此避无可避。

  季桐看见对方进来之后就转身面向窗外,她见识过陆简柔虚伪狠毒的嘴脸,但如今接连经受打击,爷爷病危,这种时候她实在没力气和陆简柔当面对峙。

  季桐声音都哑了,和身后的人说:“我是来看老人的,有什么事也不能在爷爷面前闹。”

  陆简柔笑了,“看你紧张的,医院这么多人,我能把你怎么样?”她把门关好,往里走了几步也就停下了,完全没有坐下聊的意思,“算你命大,但是你也看到了,这个家还在,我们还是夫妻。不管贺启诚给过你什么承诺,他都是我丈夫。”

  季桐转过身,她已经筋疲力尽,但陆简柔今天没化妆,脸上不知道在哪还弄伤了,留下一道印子,看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如果这么自信,何必追着我死咬不放?”季桐问她。

  陆简柔面不改色,“我要是你就给自己留点尊严,季桐,全家上下都看着,你如果真想报养育之恩,就让老爷子最后这段时间清净一点。”她盯着季桐,一提到爷爷,季桐明显怔住了,苍白一张脸。

  她继续说:“你忍心吗?老爷子没多少时间了,他现在躺在床上不能动,连流食都快打不进去了,你还有脸来医院让他添堵。”

  季桐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倒吸一口气,强忍着眼泪跑出去。

  陆简柔很快也走回病房之外,她太过心平气和,叫了护士进去看点滴。

  韦林站在门口一直沉默,眼睛却盯着陆简柔,等到她进病房之后他迅速去休息室,果然空无一人,他随后下楼顺着路找,看到季桐正站在路边出神。

  时间还早,阳光并不晒,但季桐却觉得头昏脑涨,最近偏头疼发作的频率越来越大。

  她拉住韦林,不让他和贺启诚多说,“送我回去吧。”

  和真园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当天晚上静城又下了雪,铺天盖地,雪花密集,几乎没有半点缓和就砸了下来,在郊外的园子里看更加壮观。今年的冬天似乎突然一下就变得特别冷,季桐不断将房间里空调的温度升高,这样坐下来才能觉得浑身不再紧绷。

  夜里季桐开始失眠,她头疼不舒服,想早点睡,却总是心里发慌,明明人很困了,却翻来覆去不得踏实。

  凌晨一点的时候,电话突然响起。

  季桐几乎随着第一声动静就猛地坐了起来。她迅速跳下床,窗外迷蒙蒙一片夜,又是这样突如其来的电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到。

  爷爷去世了。

  她早有预感,眼看着窗外漫天大雪,和她的心情一样沉甸甸地直往下坠。

  这一次季桐拿着听筒很平静,电话另一端是贺启诚,她尽量收好了眼泪问他:“爷爷走的时候难受吗?”

  “不,肿瘤导致脑血管破裂,过程很快。”贺启诚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每个字都极费力气,“别太伤心,这是喜丧,爷爷全寿全福,这个年纪不遭罪直接去了,是好事。”

  他话是这么说,但直面亲人离世怎么能不伤心,好在大家都做了心理准备,真到这时候,反而容易压抑情绪。

  贺启诚停了一会儿又说:“季桐,我暂时不能回去。”

  她的手攥紧听筒,不断用力,“我明白。”

  贺启诚似乎在抽烟,他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又说:“可能一两个星期,也可能一两个月。”

  季桐静静地听,没接话,一时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她就站在窗边,面向静城市区一片残存灯火。

  老爷子如今撒手而去,再没有什么能挡住他。

  一窗之隔,她眼前就是漫天风雪,幕天席地卷过来,千头万绪缠成死结,既然解不开,不如一一冲破。

  命中缘浅,偏偏今生相遇,他们明知相守很难,但都在尽力。

  季桐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听着电话另一端贺启诚平淡起伏的呼吸声,她忽然觉得踏实多了。

  贺启诚的声音很疲惫,他拿着手机似乎在向外走,医院的走廊里还有人声,他选了个安静的地方,却不想和她继续谈什么,只是轻声叮嘱:“睡吧,太晚了,我陪着你。”

  季桐回到床上,电话就放在枕边,她的手还微微颤抖,随即慢慢放平。贺启诚一直没有挂断,而她也听他的话,安心闭上眼。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她什么也不怕。

  天大地大,即使不在身边,他们也只剩彼此。

  悲怆寒夜,她终于睡去。

第十七章 女人的战争

  陆书记违纪的事已经成了年末最大的新闻,牵扯深了,整条线上拉出无数陪葬的人,很快震惊全国。

  “陆亦铭下周进行公审。”韦林得到消息后立即来告诉贺启诚。

  落地窗边的人嗯了一声算作是听见了。刚刚早上十点,但贺启诚显然一夜没睡,他把身后的百叶窗全都关闭,也不开灯,办公室里幽幽暗暗,他一个人背过椅子看不见表情。

  韦林不放心,过去轻声问他:“贺先生?”

  贺启诚闭着眼睛休息,摇头示意他出去。韦林停下没有立刻走,问他需不需要回东湖别墅休息,贺启诚没回应,突然问了一句:“季桐怎么样?”

  “我用安全线路给园子里的人打了电话,都说季桐小姐一切平安。”

  这段时间几乎人人难以脱身,大家都没能回和真园看看。陆亦铭被查,自然恨不得拉所有人下水,贺启诚也不能独善其身,时刻都要小心提防对方反咬一口,局势危险,绝不能在这时候出错。

  贺启诚表情总算缓和一点,韦林又说:“快了,公审过后陆亦铭就没有翻盘的机会了,您下个星期就可以回去了。”

  贺启诚让他先出去,他刚刚打开里间房门准备进去躺一会儿,熬了几天,总要歇歇眼睛,可韦林出去没一会儿又进来了。

  “贺先生,陆简柔还在楼下。”自从贺启诚提出离婚之后,他身边所有人立刻改了口。

  里间的人显然有些不耐烦,“不见。我说了,她愿意等就随她。”

  陆简柔是昨天白天来的,要求见贺启诚,但根本没人理她。她不肯离开,独自坐在大厦楼下等,一天一夜,等到现在。

  非常时期,陆简柔的生活已经完全被颠覆。她引以为傲的家族曾经一手遮天,如今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父亲等待公审,魏恕早已被停职查办,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受连累,她要见贺启诚并不稀奇,因而大家全都视而不见。

  她无非是来想办法求情的。

  一开始韦林怕她闹出动静,提议干脆找人把她赶走。贺启诚示意不必,他就看着她等,陆简柔活该尝尝走投无路的滋味。

  到今天,韦林不得不再次进来打扰贺启诚,是因为陆简柔提出了要求。

  “她说她同意离婚,但要和您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