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简柔终于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已经等得太久。这两日不吃不喝苦等,以至于她眼下浑身僵硬,腿几乎在发颤,但她还是昂着头,走得异常端庄。

  贺启诚似乎刚刚换了衣服,他没有坐着,靠在桌旁正在系袖口的扣子。

  他已经把全部的百叶窗都拉开了,这间办公室煞费苦心设计,朝向和楼层都是最好的,正对静城全景。

  突如其来一室阳光,光线过强,让刚刚进来的人陡然睁不开眼。

  陆简柔原本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骄傲,抬眼被这光照得发了虚。她勉强适应了,而那人不动声色站在落地窗之前,目光经年未变。

  贺启诚始终嫌恶她,扫她一眼随即作罢,多一眼都觉得厌烦。

  陆简柔突然觉得累,她这些年费了那么多功夫修饰外表和自身,不断让自己站在他身边更般配,可这行为太可笑,他眼里只有一个人,天翻地覆之后也不是她。

  陆简柔长长吸了口气,迎着刺眼的光线走过去。贺启诚没有任何和她对话的意思,开口就说:“你如果想用离婚的事为陆亦铭求情,可以出去了。”

  他的侧脸并不柔和,但总有让人留恋的轮廓。他不能做温柔的爱人,但陆简柔第一次就看到了,他对那个女孩所能给予的保护和退守让旁观者都着迷。

  而如今,贺启诚数年隐忍筹谋,无非还是为了季桐。

  陆简柔手里拿着文件夹,她自己找了个地方坐,后背几乎都是冷汗,表情却拿捏到位。她轻笑了一下,打开给他看,是离婚协议,只差她一个签名。

  她和他说:“不,我只是有一个提议。”她用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如果我一直不和你离婚,你始终都是陆家的女婿,这一层关系显然是个大麻烦。”

  贺启诚手里的动作停下,抬眼看她,半点情绪都没有,他对她的说法毫不在意,完全公事公办地和她开口,“你没有资本和我谈条件,你必须签。”

  陆简柔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起身拉过了他的手,慢慢地为他系袖口的扣子。

  他们当年新婚燕尔,贺启诚根本不回家。半个月过去,他因为家里的事赶回来,第二天起来走得急,陆简柔也起了,独自站在卧室门边送他。

  他们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上,她突然去追他,在院子里抬起他的手,为他系好袖口。

  家里那棵石榴树还没有结果,但她知道自己等不到了。

  今天是陆简柔最后一次机会。

  她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和他说话,一侧冬日暖阳,晒得人半边身子都发麻。她说着说着辛酸得无法继续,却咬紧牙告诉他,“你和我爸这局是你赢了,但我和季桐……还不一定。”

  贺启诚突然制止了她的动作,她被吓了一跳,于是手下的扣子猛地绷开。

  陆简柔迎着他的目光,她毫不挣扎,忍着疼看向他说:“每次她都会主动离开你,就连上次在幕府也一样,这一次呢?贺启诚,别不承认,我们三个人的事情根本没解决……你也想知道答案。”

  这是经年留下的心魔,如果不能连根拔起,对任何人都不公平。

  其实季桐过得并不好。

  和真园里的下人没有说实话,因为季桐亲自请求,不肯让任何人因为自己的问题而打扰贺启诚。

  她一开始还能稳住,可惜她高看自己了,她终究没那么大的定力。

  季桐实在害怕贺启诚也被牵连出事,独自在园子里担惊受怕,电视和网络上都有铺天盖地的消息,各类言论毫无顾忌通通砸在她身上,她又没人可以排解,全都积在心里。

  季桐已经发了三天烧,夜夜睡不踏实。

  她想要知道贺启诚相关的消息,又害怕真的听到……这种矛盾的心情让她无法负荷,结果晚上散步的时候稍微着了凉,第二天就开始发作。

  今天,她不敢声张,捂着厚厚的被子在床上发汗,拿了书看,却收到了贺启诚的短信。

  他安排她下午出去。

  季桐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确实是他的消息。

  到了约定的时间,门前果然有车过来接她。季桐想起当年陆书记请她过去的事,有一刻犹豫,但和真园是对外保密的,只有贺启诚身边的人知道地址……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这是个骗局,对方能拿到贺启诚的私人号码,也就证明他已经出事了。

  季桐留在这里担惊受怕是为了等他,如果他不在,那她和这座园子通通失去了意义。

  她让自己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不管发生什么,这一次她绝不退缩。

  车一路往市区开,季桐很惊讶,因为她最终被送到了那家高级定制店,是贺启诚送她成人礼物的地方。

  设计师还在静城,但这几年类似的高定工作室越来越多,这家店除了过去的会员外,基本也没有新面孔再去了。

  店里的装修风格丝毫未改,奢华而低调的暗红色垂幔一层又一层,私密而安静。

  季桐笔直向里走,通往试衣间的中心被人摆上了座椅,泡了红茶,有人一直在等她。

  她隔着一层垂幔的时候就听见了有人在,本能地喊了一声贺启诚,却发现不是他。她被送到这家意义重大的定制店里,可是等待她的只有陆简柔。

  贺启诚竟然……送她来见陆简柔?

  季桐还在发烧,这一路勉强打起精神,到这一刻终于受不了。她瞬间想到无数种可能,哪一种都不遂人意。

  季桐心乱如麻,扶着椅背手下发抖,稳住声音问她:“你什么意思?”

  陆简柔向她的方向推了一杯红茶过来,她刚挑了衣服换过,从头到脚精心装扮,好像家里危在旦夕却完全没能影响到她,她一副女主人的标准姿态和季桐说:“先坐。”

  “你为什么知道我住在哪里?”季桐一阵一阵发冷,后背都被冷汗打透了,她镇定着坐下,既然今天她已经来了,必须把事情弄清楚。

  陆简柔不慌不忙地笑了,觉得她这问题有意思,“我不知道,是你哥特意让你来见我,还不明白吗?”

  她连称呼都分毫不错,简直像这几个月的事根本没发生一样,她还在做她的好嫂子。

  季桐不理她那张虚伪的笑脸,又看了看四周,左右全部是厚重的垂幔,根本看不清出口,看样子陆简柔是精心选过地方。

  她说:“陆简柔,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我相信你?”

  对面的人端着茶杯喝一口,似乎觉得很惬意,“你听完我要和你说的话,再选择要不要相信。”她不等季桐有反应,继续往下说,“他很久没去找你,是因为不能去。我爸虽然出了事,但身后牵扯的人很多,贺启诚是他的女婿,别想轻易全身而退,这个道理你应该也明白。”

  季桐一直以来的担心终于被陆简柔点破,她犹豫再三,没有打断她。

  “你不懂如今的形势,我来告诉你。老爷子当年答应过要照顾你,你才能留在贺家,如今他走了,贺家没有人和你有关系了。而且你爸已经不在,当年的案子翻案与否完全没有意义,你自己算算这笔账,你觉得……现在谁还会为了你和陆家作对?”陆简柔几乎用了同情她的表情,“再说明白一点,启诚这么长时间疲于周旋,是因为他自己也和陆家在一条船上,他身后有一整个家族,如果他现在收手,对双方都有好处。我已经和他重新谈过,今天让他叫你来也是想告诉你,你不用再等了。”陆简柔轻轻擦掉唇角的茶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他还是决定和我在一起。”

  季桐几乎没有什么力气说话,她慢慢去想陆简柔这一席话有多可笑,但却找不到疏漏。

  贺启诚为她保下茶园,为她努力调查父亲的案子,为她想尽办法扳倒陆书记……可是其实这些事,从头到尾与他自己无关。季桐明白陆简柔的意思,她手中凭借的只有贺启诚无声的承诺,而这恰恰是季桐的软肋。

  所以一路走来季桐太害怕,稍有风吹草动她就不得不退缩自保,他们不断误会、中伤,直到恶果酿成,他娶了陆简柔。

  其实贺启诚完全可以放过陆家甚至和它联手,唯一的代价只是放任季桐这个无关紧要的人自生自灭,以前家主还是爷爷,老人看在眼里,他或许做不到,但如今,只要他能狠下心,及时收手,根本用不着冒这么大风险,甚至赌上家族基业。

  季桐脸色发白,额角全是汗,她明显从进来开始就不舒服,状态极其不好。

  陆简柔通通看在眼里,开始每句话都往季桐心里捅,“你信错了人,商人重利,你输就输在和他谈感情,而我……从一开始和他谈的就是利益,所以到最后,我才能留在他身边。”

  壁灯幽暗,暖黄色的光不足以照明,只为装饰。季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病得太虚弱,眼前又开始发花,她看着陆简柔那张精致的脸只觉得反胃。

  这世界确实不公平,有的时候你愿意用一生去珍视的感情,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

  可她没心力和她争。

  陆简柔想要逼她哭,可季桐没有任何要闹的意思,安安静静甚至有些出神地坐在对面。陆简柔知道自己必须借此翻盘,于是轻轻地往后坐了坐,告诉她最后一件事,“而且,我们打算要孩子了。为了下一代,我们必须重新考虑,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季桐终于有反应了,她散漫的目光突然看向陆简柔,上上下下打量她,却没有立刻质问。她受了这种打击依旧不哭不闹,靠在座椅上缓了一会儿,好半天才能开口,“你直说吧,和我说这些,目的是什么?让我走?”

  她声音很低,低得近乎示弱,这反应着实助长了陆简柔的气焰,她坐得笔直,笑了笑安慰她,“放心,都是女人,我不会像他们那么狠,我可以放你离开静城,不过你必须走远一点。”

  “回幕府够不够远?”季桐也笑了,撑着自己的精神想了又想,“不,你不会让我回茶园的。逼我出国?你想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她的口气淡,但诚然全是讽刺,话锋一转,突然加重了语气,“我不会走,贺启诚在,我就在。”

  她拿起面前那杯温热的红茶,径直向着陆简柔泼了过去。

  季桐一直恹恹地带着病态,陆简柔根本没防备,于是她真的被泼了一头一脸。

  一切突如其来瞬间发生,她愣在当场,那杯茶已经放了一会儿,不至于烫伤,但仍旧还有温度,让她反应过来一阵后怕,气得捂着脸站了起来,“季桐!”

  陆简柔终于维持不住仪态,她从来没被人泼过,这下急了。她向着季桐冲过来,抬手就要抽她。季桐心里压着的火完全爆发,她顺势也挡住对方的胳膊,反手死死握紧。

  陆简柔打下不去,只能瞪着她骂:“勾引男人的臭婊子!是你克死了他们!你还敢缠着他不放!”她脸上全是红茶,滴滴答答往下落,一身浅米色的套装完全脏了,她受不了自己被这样对待,疯狂大声咒骂着,彻底原形毕露。

  女人的战争最阴毒,一步陷进去,从此丧心病狂,伤人伤己,连鬼怪都谈不上。

  季桐不再隐忍,她拦着她的手,一步一步逼着陆简柔往后退,对方还穿了高跟鞋,踉跄之间还要动手扭打,季桐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完全按着她,不许她动。

  最后陆简柔几乎摔在自己的座椅上,手还被死死攥着。

  季桐还在发烧,但她咬紧牙甩开陆简柔,直接用了力气下手,狠狠一耳光抽在她脸上。

  她刚才几乎难受得快要站不起来,陆简柔这没想到她这么做,彻底被她打蒙了。

  季桐居高临下,再也不是那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可怜虫。她站在她面前说:“这一下,是为了你当年第三者插足。”

  她说完又抽过去,陆简柔尖叫起来,季桐猛地揪住她的头发不许她动,“第二下,是为了你在幕府想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