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桐身前有人护着,她随意往前扫了一眼,目光忽然停在前方那个女人的背影上,她越看越觉得不对。

  对方头发梳起来了,但显然没能打理,头顶蓬乱,用一只最普通的黑色橡皮筋绑着,一只手抖动,似乎正在拍自己的脸。

  季桐不敢相信,但分明电梯里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气氛瞬间微妙起来。

  谁也没有说话。

  眼看到了五层,门口那两个人没有任何犹豫就走出去了,韦林随后立刻伸手扶住季桐,不愿让她过多打量,电梯很快就要关闭。

  一只手突然挡住电梯门。

  这次不是季桐成心探寻,而是那女人折返回来了,对方已经被护士领着走出去,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喊季桐的名字。

  果然是陆简柔。

  她穿着住院服,脚上只有一双浅白色的布鞋,素着一张脸,黑眼圈明显。

  季桐和她隔着几步之遥无声对视,陆简柔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陆书记的事件过后,静城平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上边接二连三借机打压两大家族,关系网里的幸存者人人自危,几乎一夜之间,所有的关键人物都销声匿迹了。

  顾今冬被拘留,而陆简柔……韦林此前就提过,她开始行为失控,精神出现问题,已经被人强制送去住院。

  季桐真没想到她们竟然能在今天偶遇。

  韦林先发制人提醒季桐,“贺先生交代过,不许您再找她。”

  陆简柔还是没什么表情,看着季桐,又像根本没看见,但她不肯转身走,身后陪着的护士也奇怪了,问她:“怎么了?”

  陆简柔慢慢笑了,这一笑让她稍微找回一点正常人的神情,可惜让人看起来更可怖,好像凝固的雕像突然开始说话,所有表情都虚假,她看着季桐说:“好久不见,不想和我聊聊吗?”

  季桐也盯着她,韦林又要阻止,她说:“我去和她说几句话。没事,你们不放心就跟过来。”

  最终她们还是去了住院部里的休息室。

  陆简柔出现自杀倾向,需要严密监护,护士等在门外,韦林同样带人守住了出入口,告诉她不管有什么事,立刻喊人。

  以往每一次季桐遇见陆简柔都没好事,哪怕对方已是强弩之末,照样要伤人,但她今天却分明感觉到不一样了,陆简柔完全失去了生活的动力,她是至死都注意仪表的女人,现在浑身上下却连半点过去的痕迹都没有。

  季桐不想浪费时间,开口先问她:“是你挑唆顾今冬去找我?”

  她点头,一双眼空洞洞地看着她还在笑,“是,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

  真正击垮她的不是父亲获刑,也不是生活巨变,而是人心。她想过很多结果,顾今冬不管能对季桐做出什么,她都痛快,可是她没想到……到了最后一切都成了笑话,贺启诚心甘情愿为季桐付出一切,甚至到最后,连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连顾今冬那个流氓都对季桐动了真心。

  陆简柔想自杀的念头是从贺启诚再度宣布婚讯开始的,她的自尊心几乎不允许自己接受这种赤裸的失败,她坐在对面,反反复复问季桐:“你凭什么?”

  她的右手总是下意识地按着自己的唇角,不断打自己的脸颊,似乎要靠这种神经性的行为才能缓解焦虑,保持冷静。

  季桐无法对她抱有同情的态度,她毫不留情地反问:“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你凭什么逼我走,凭什么嫁给他,凭什么在伤害了所有人之后还能坐在这里?陆简柔,你有今天是你的报应,不怪任何人。”

  对面的人渐渐不再笑,僵硬着一张脸似乎在努力思考她这些话。陆简柔完全失去了过去的自信,像被扒光了羽毛的孔雀,早已活不下去。良心上的谴责也让她无法安睡,如今整个人形容枯槁。

  她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给谁听,“嫁给他?那是我的条件,我和他交换,可是连这件事……他都是为了你。”

  季桐做了心理准备,以对方这种精神状态,很多话都不必放在心上,但她听见这句还是看向她,脱口问道:“为了我?”

  贺启诚和陆简柔的婚事决定得非常突然,而原因,贺启诚从未透露,他只说是为了他自己的目的,交易而已。

  但什么交易能让他轻易答应这种条件?

  他一定还有事没有解释清楚。

  陆简柔被季桐问得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始笑,越笑越大声,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指着季桐一脸古怪,大声说:“你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季桐沉默,陆简柔笑着笑着突然流出眼泪,她明明边哭边笑,可表情却怎么看都是木愣愣的,她近乎自嘲地说:“你还是这么蠢,让我觉得输得太不值。”

  季桐不愿看她的丑态,“你既然找我过来了,干脆把话都说清。”

  “我们的条件很简单,我帮他劝住我父亲,想办法保季如泽平安,而他娶我,给我正经名分。”陆简柔说得利落,长时间的失眠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格外吓人,一哭之后更显难堪,她也不擦,按着自己的唇角继续说,“贺启诚是什么人?他放着大把的生意利润不赚,专门和我爸作对,不惜拿婚姻做赌注,辛辛苦苦布一局棋,就为了能帮你爸翻案。”

  季桐听完努力让自己冷静,却还是握紧了手,本能地扶住了旁边的椅子。

  那些年贺启诚没骗她,他在暗中准备,一直都找寻找机会对陆家下手,可她还小,很多事他不能让她知道。

  他保住了茶园,季如泽的冤屈最终洗清。贺启诚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准备这一切,最后还为了一句承诺心甘情愿认下经年的过失,不愿让季桐心里有负担。

  他可能对所有人都狠,但他对季桐……明明最心软。

  陆简柔盯着她说:“他当年根本不想办婚礼的,但如果他不这么做,你肯定不会死心,早晚还要和他纠缠,所以我才附加了这一条,要结婚就要大办,他答应了,果然……你就这么被气走了。”

  她似乎还为自己当时的决定扬扬得意。

  季桐忍了又忍,她觉得自己上一次抽她抽得还不够,但她看着面前疯疯癫癫的女人,连可悲都谈不上,她就这样维持现状,生不如死。

  季桐不愿再和陆简柔过多交谈,起身准备走。

  陆简柔浑然不觉,陷入自己的怪圈里不断自语:“为什么启诚还要娶你?我嫁给他这么多年了,哪一点做错了?全家上下都喜欢我,老爷子也喜欢我!你季桐算什么东西!”

  季桐不愿听陆简柔继续胡言乱语,从她身前经过,对方突然又惊醒了,大声说着:“我是爱他的!”

  陆简柔做了这么多违背良心的事,只为得到贺启诚。可惜感情不是东西,不是她的终究抢不来。

  这场戏演了太多年,人难免对镜中月动了情,天长日久,走火入魔。

  季桐已经走到门口,她停下来,回身看着椅子上焦虑不安的人说:“陆简柔,你说过,你和他只谈交易,可你连自己都骗。”

  自作孽不可活。

  陆简柔终于崩溃,她拼命地拍打自己的脸试图安静下来,却手足无措,坐也坐不住。

  季桐已经推门出去,陆简柔从椅子上滑下去,摔坐在地上。她号啕大哭,头撞在墙上,用尽力气抱紧自己。

  她看见那一年的贺启诚从帷幔后走出来,可是那时候,他身边就有季桐。

  人最可悲的不是靠回忆而活,而是连回忆都没有。

  季桐没有再和她浪费时间,出去后很快就去六层,找自己的科室。

  韦林跟在她身后,低声说:“已经联系了外省的疗养院,之后送她过去。”

  季桐明白,陆简柔生性骄纵,如今失去一切必然想不开,他们陆家多行不义,但旁人尚有良心,勉强留她一命,可惜她还年轻,往后漫长一生,都将在疗养院里度过。

  细想起来,陆简柔自杀的冲动竟也合情合理。

  旧梦太美,只能半醒,陆简柔非要抱着过去在老宅那段日子反复受折磨,已经是她受到的最大惩罚。

  季桐的心情突如其来地有些复杂,刚才她本来想告诉陆简柔一个消息,但看到她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已经足够,所以她最终没能说出来,其实她今天是来做产检的。

  季桐此前查出怀孕四个月了,最近这段日子刚刚显怀,她穿了宽松的上衣,日常看着还不算明显。

  这个消息无疑是近期最大的喜事,但从未对外公开。之前家里请中医过来为她调养身体,说她气血两亏,底子虚,于是在季桐查出怀孕后,大家都怕她身体负担增大,再引起她自己旧病复发,好在最近这一阵看下来,季桐坚持保持生活规律,心理压力减轻不少,一直都没出什么问题。

  季桐庆幸自己抗打击的能力越变越强,一连串不幸的事撑过去,如今她就连怀孕的反应都比一般人轻,除了比平时容易困之外,她到如今只吐过一次,实在运气不错。

  这次产检也很顺利,医生自然知道季桐的来历,请她帮忙向贺先生带话问好,叮嘱她常规的注意事项,又说胎儿很健康,周围的人全都在恭喜她。

  季桐出来后心情大好,给贺启诚打了个电话,听起来他刚刚在公司和人开完会,匆匆忙忙走出去,应该刚好在路边,有些嘈杂的声音。她让他放心,自己和孩子一切都好。

  贺启诚停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顾今冬的事有结果了。”

  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口气,那场可怕的梦魇里只差一步,只差一步顾今冬就要得逞,因而她后怕得很长时间不敢回想。韦林一直守着她,又顾忌她怀孕,也怕刺激她,外边的消息很少和她传话。

  季桐拿着手机没有出声,贺启诚继续说:“获刑三年,缓期执行,已经是现有取证情况下,能争取到的最大刑罚。”

  她闭上眼睛静静站了一会儿,贺启诚怕她情绪起伏,低声劝她没出事就好,都过去了,她知道他看不见,却还是用力点头,说不出话,很久才颤抖着答应:“其实……我心里……”

  她心里是矛盾的。事情到了这一步,一件一件清算的话,季桐这些年也做得不够好,是她给过顾今冬太多希望,让他越发偏激。

  “我知道,所以我们也都接受了缓期执行。”

  季桐挂了电话,深深吸了口气放松,突然想去市里逛一圈。韦林问她想去什么地方,终于尘埃落定的日子,她一直没到市里逛逛,韦林想安排,劝她不如去看场电影,她却让大家送她去护城河。

  这条河十几年如一日,白天游人多,路边下棋的摊子总是围着人,午后还有人遛鸟遛狗,一时车水马龙,是静城古城区中最有代表性的地方。

  今日扬尘处,昔时为大海。

  季桐顺着河边慢慢地走,旧宫檐角高耸,风吹雨打,几百年岁月荣枯,说长不长,其实大梦一场。

  人也一样,时间短一点,能做的有限,而想要的又太多,很难找到自己心中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