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孝安从法院回来,无视迎上来要跟他道贺的一干人等,一声不吭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办公大厅的人面面相觑,继而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官司不是赢了吗?怎么他脸色比黑锅还沉?”

讨论无果,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紧随其后踏进律师行大门的人。

“老吴,怎么回事啊?”

吴立轩看着律师行的新同仁们微微苦笑,抬手把这几个人招到茶水间,一脸诚恳地交代:“他心情不好,今天都长点心眼,别去惹他。”

“为什么呀?”仍有人不死心地追问。

“老吴,到底怎么一回事啊,你快跟我们说说。”

“……”

同事们七嘴八舌,吴立轩忠贞不屈,咬紧牙关不肯透露半句。他正想扯点别的话题混过去,却见前台的肖莉进来:“老吴,外面有两个记者要见老板。”

“拒绝,未来一周的任何媒体来访都给我推掉。”

肖莉耸耸肩:“好吧。”

吴立轩想了想,又叫住她:“算了,请到会客室来,我去会一会他们。徐洁,冲两杯咖啡过来。”

他转身要走,被负责后勤的陈眉叫住:“老吴,我这有几份报销单急着要给老板签字,你帮我拿进去?”

“别别,这你份内事,我要代劳了,这火还不得烧我头上来啊,你拿进去吧,速战速决,他一般不冲女人开火。”反正能惹他大动肝火的女人也没几个。

陈眉战战兢兢地去敲门。

“进来。”低沉得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皮椅上,黎孝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屏。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一叠报销单子放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说:“老板,请签字。”

黎孝安扫了一眼,拿起桌上的钢笔龙飞凤舞地签起来。

陈眉大气也不敢喘,可眼珠子控制不住地多转了几下,一不小心瞥见他显示屏上的画面,顿时有种被吓到的感觉。

拿着签好的单子走出门口,她轻轻关上门,然后用力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定惊。她进律师行的时间短,跟黎孝安不是很熟,印象中这个老板是十足十的工作狂,虽然才三十岁出头,可一贯严肃、冷漠、不苟言笑,让人望而生畏。但是就在刚刚,她发现了他一个秘密,那就是——老板在玩植物大战僵尸!

要不是亲眼所见,她完全不敢相信,冷面冷心的大BOSS会有闲情逸致玩这么幼稚的游戏。她有心找同事分享这个新发现,在办公大厅里溜达了一圈,可到底没这个胆,只能灰溜溜地回自己的办公桌,找QQ上的网友不具名八卦吐槽去了。

黎孝安退出游戏,心情越来越烦躁。

先前在法庭上,他一反常态,对被告人狂轰滥炸,词锋极尽犀利,在外人看来他情绪激昂慷慨陈词,比任何一次辩护都投入,但实际上他清楚自己是失控了。

这个绑架撕票的案子一开始是不该接的,两年前元元出事,他就决定今后不再接这类案件,可这次原告方是市政的人,碍于种种原因他不得已接手,案子赢得毫无悬念,而他的心情只有三个字可以形容——糟透了。

脑海里,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人和事又浮出来。

秘书端咖啡进来,讨好地把两颗新鲜山竹放在他桌子上:“客户送来的果篮。”

黎孝安问她:“老吴呢?”

“在会客室,有记者来访。”

黎孝安一挥手,秘书识相地退出去。

心浮气躁地看了一会儿文件,黎孝安的目光不自觉地回到那两颗山竹上,女孩曼妙的身姿像一抹淡淡的水墨画翩然钻进他脑子里。

黎孝安眸光一沉,额头青筋骤然暴跳,仿佛又掉进那个仲夏夜之梦里。

那是夏日的午后,时光静谧。

女孩霸占他书房的电脑打僵尸,她轻盈窈窕,像只猫一样盘腿坐在皮椅上,一会儿就东倒西歪,然后跷起一只雪白的脚丫搁在桌上,脑袋耷拉在一边的扶手上,乌黑浓密的长发倾泻下来,身体惬意地斜靠着,左右不过是张椅子,她愣是能把它当成床一样躺得四平八稳。

他午睡醒来后,去厨房拿矿泉水喝。她耳朵灵敏,一听到他拉开冰箱的声音就拉长了声音叫他:“黎孝安,我要吃山竹,要四个哟——”

她声音娇憨绵软,跟他说话时故意沾了点南方人的平舌口音,轻缓、慵懒、漫不经心,让他听得心痒难耐。她是磨人的性子,早上吵着要吃山竹,下午就改要吃石榴,没吃几口又腻了,凑到他耳朵旁嘀嘀咕咕说想吃核桃,山竹、石榴也算了,他嫌剥核桃太麻烦,买了一大包现磨的核桃粉丢给她,结果她连碰都不碰一下,只用委屈的眼神回应他。

当时老友吴立轩就打趣他:“黎大少,敢情你这是养孩子呢?”

无怪他会这么说,黎孝安自觉对元元也没这么上心过。可是他喜欢她,愿意宠她,只要她高兴,他什么都可以给她。说起来也奇怪,他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从来没给过谁这样的耐性,唯独待她特殊。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三年前的夏天,那天他回母校K大拜访一位教授,随后在附近闲逛了一会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困在一个小小的咖啡馆内。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欣赏雨景时看到了她——

她从泼天雨幕中失魂落魄地走来,没有打伞,全身湿透,走到湿滑的草坪边脚下一滑摔在地上,她爬起来,没走几步又再滑倒,仿佛根本站不住似的……如此反复了几次,她终于放弃了,钻进一棵大树底下闷头坐着,腿上、裙摆上都是泥泞的痕迹。她低垂着头,单薄的肩头不住抽动,像是极力压抑着自己。一只又脏又瘦的小狗被她吸引过来,跳到她膝盖上,好像在安慰她,她搂着那只狗忽然大哭起来。

他没见过有哪个成年人会哭成那样,那是典型的小孩子哭法——不计形象号啕大哭。当时的黎孝安毫无同情心,他没兴趣知道女孩恸哭的原因,也没想过要走出去宽慰她,那场面实在是滑稽多过凄苦,他默默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虽说那女孩哭得滑稽狼狈,但不难看,其实任谁哭成那样都不会好看到哪去,可偏偏她搂着脏兮兮的狗还能跟一幅画似的让人移不开视线,所以纵然看不真切女孩的五官样貌,黎孝安也知道她一定很美。

黎孝安离开律师行时已经快九点,办公区今晚没人加班,避之不及全走光了。他去停车场取车,刚要侧身进驾驶座,听见后面有人叫他:“黎孝安——”

回过头,看见一个陌生女人朝自己走过来。

女人个高、骨架大、偏瘦,典型欧美人的身材,一头披肩直发遮住两边脸颊,左边眉骨上方的一颗小小的朱砂痣给她稍显平淡的脸增添了一丝妩媚。

“请问哪位?”

“我叫褚葵,是小朵的朋友。”女人走到他面前,很自然地做自我介绍。

褚葵?黎孝安一下子想起来,有次女孩生日,收到一个来自海外的包裹,她臭美之余不忘敲打他:“看,是褚葵从英国给我寄的,她每年都记得送我生日礼物,比你的可准时多了。”

黎孝安抿了抿唇:“原来是褚小姐,幸会。”

褚葵看着他:“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我这次来找你,是想告诉你小朵可能出事了,请你帮忙找找。”

“哦?”

褚葵解释:“这一年多来我跟她都有保持联络,虽然她不肯告诉我她的落脚点,但我们每周至少会通一次电话,可是最近半个多月,我联络不上她,她的电话一直关机。”

“也许是故意的,”黎孝安不以为然,“她是个很情绪化的人。”

“你真这么认为?”褚葵不认同地摇头,“她不会故意让我担心,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对此黎孝安没有反驳,也没有对她的请求做出任何回应。

“黎孝安……”褚葵放低了声音,几乎带着一点哀求的语气,“不管怎么样,她总是你爱过的吧。”

听到这话,黎孝安神色有轻微的变化,如坚硬的石壁裂开一丝缝隙。然而只是眨眼的一瞬,他就恢复了最初的冷漠,令褚葵疑心之前只是自己眼花看错。

重新打开了车门,黎孝安淡淡地说:“承蒙你看得起,但我无能为力,自从两年前她从我身边跑掉,我就和此人再没有任何瓜葛,抱歉,我必须走了。”

褚葵目送他的车扬尘而去,不由得叹了口气。她钻进驾驶座里,系上安全带挂了挡,把车缓缓开出去,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前面那一排樱桃小丸子的摆设上——那是以前安小朵送给她的,此时看到不免要睹物思人一番。

安小朵如今下落不明,无论是不是真出了状况,但凡黎孝安曾经爱过她都不该这样无动于衷,想到黎孝安的反应,她不禁再叹一口气,心说:小朵,你怎么就爱上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呢?

夜已深,黎孝安睡意全无。

不想去回忆什么,偏偏一幕幕过往不受控制地掠过心头,那些曾经给他带来愉悦的东西,如今正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心。

他恶狠狠地抓起案上的烟灰缸掷向墙壁,忽然目光一凝,视线落在书柜旁边的废纸篓里——里面有一个没有拆封的包裹。那是两天前快递员送来的,岑阿姨替他签收完放在他的书桌上,而他一看又是她寄来的,想也不想就丢进废纸篓里。

现在他准备打开它,看看这次她又玩什么名堂。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她寄来的并不是所谓的礼物,而是旧物——一个磨损严重的长皮夹,里面有一张他的照片,以及一张附属卡。这附属卡是他送给她的,自从两年前她走后就再没有刷卡记录。

黎孝安对着桌上的东西冷笑,安小朵无疑是把他玩弄于股掌的高手,这两年来,她每三个月就给他寄来一个包裹,有时候是几块形状奇特的石头,有时候甚至是一片压塑过的叶子,她在纸箱上标了序号。一年四份礼物,好像在提醒他换季似的。她从不管他收到后会怎样处置这些东西,有次他忍无可忍发了一封电邮给她,教她不要再寄,他不想再看到任何跟她有关的东西。她只回了一句话:“你不喜欢就扔掉吧。”之后仍是我行我素地寄包裹来。

快两年了,在他自以为将她遗忘成功的时候她就冒出来提醒他,即使是她自己选择离开,她也不许他忘记她。如今她却送回这些东西,意思再明显不过——她不想忘的时候他也别想忘,她不想记着了就退还和他有关的一切,从此跟他两清。如果他和她之间是一场游戏,她便是掌控游戏进度条的那个人。

冰冷的目光在旧物上划过,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拨出一个号码,吩咐道:“给我查一个人,我要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晚风徐徐,安小朵坐在医院草地上吹风,在空调房里待了一天,好不容易有这半小时的放风时间,地上尚未完全退却的热气都能令她感到愉悦。

一阵脚步声传来——

安小朵将头转向脚步声的来源,眼睛受伤后她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过来?”

“嗯,今天公司没什么要紧事。”乔柯在她身边坐下,抬手抚了抚她披散在肩上的发丝,“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安小朵避开这个亲昵的举动,说:“没有,就是太闷了。”

“那我多抽点时间来陪你,好不好?”

“不好。”

乔柯手一僵,笑容凝固在脸上。

安小朵察觉到对方的情绪变化,凭感觉将脸凑近他:“乔柯,如果我脸毁眼盲,永远好不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乔柯呼吸有些不畅快,像是在压抑什么:“你以为我只是迷恋你一张脸蛋吗?安小朵,你有没有良心?我要是这么肤浅的人,这半年来至于满世界追着你跑吗?”

安小朵笑了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发夹,将长得有些盖过眼睛的刘海别起来。

纵然已经是晚上,但这样近距离看到她额发下方那道猩红的伤口仍是令乔柯觉得刺眼,她是故意让他看见的!

乔柯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保持平静:“我知道,你之所以不肯接受我,是因为你还爱着他,是不是?”

“和他没关系。”

“你别自欺欺人了!你心里还惦记着他,不然你不会把他的皮夹、他的照片跟宝贝似的带在身上。”

安小朵的脸微微一变:“我的东西呢?你把它放哪儿了?”

“我丢了。”

安小朵气极:“你凭什么丢?那是我的东西!”

“是那个男人的。”

安小朵咬唇不语。

“为什么你到现在还对他心存幻想?你们根本就不可能,如果他真的还在乎你,怎么会两年来对你不闻不问?你心里其实也清楚,就是不肯面对现实。”

安小朵垮下脸:“我再重复一遍,我拒绝你和爱不爱他是两回事,我面不面对现实也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如果当初不是他横刀夺爱,你怎么会离开我?”他怒吼着贴过去,炽热的气息喷在安小朵一侧脸颊上,她不禁要往后缩,腰身一紧,被他一只手臂禁锢住。

“不要这样……”安小朵挣扎起来,“乔柯你是疯了吗?别说我们根本没开始过,就算有,那也是你的问题!”

“你说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对感情不专一的男人。”

乔柯一呆:“什么意思?谁对感情不专一?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吴安娜的事,”趁着他发愣,安小朵挣脱开他的禁锢,“当年我为什么会被学校勒令退学,你打算撇得一干二净吗?”

乔柯冷不丁地听她提起这一桩陈年旧事,一时间哑口无言。

“没话说了?”安小朵素净的脸上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要不是因为你,吴安娜怎么会跑来跟我闹?”

“我没有,我……我那次是喝醉了,那是仅有的一次。”

“喝醉了?乔柯,别为你犯的错找借口。”安小朵像听见一个荒天下之大谬的笑话,脸上的笑意却渐渐隐没,“你知道学业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虽然我不见得有多么喜欢读书,可那是我妈妈最重视的一样东西,就那样被你间接毁了。”

说起这段前尘往事,那还是在遇见黎孝安之前。乔柯是安小朵的学长,两人在迎新晚会上认识,安小朵上学早,年纪小,于情爱一事上并未开窍,直到读研的时候,两人关系还是只停留在学长和学妹的情谊上。乔柯对她是一见钟情,一方面明里暗里击退她所有的爱慕者,一方面拿出前所未有的耐性当起护花使者。但这份耐性终有被磨得溃不成军的时候,尤其是他在一次次示爱之后面对安小朵那犹如听到天方夜谭的神情时,他心里的挫败感和无力感无处排解。一次他生日,安小朵以要做实验为由推拒了他的邀约,他苦闷之下和一直追求自己的吴安娜去酒吧喝酒,谁知多喝了几杯玩出了火。

事后乔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对三天两头找上门的吴安娜避之不及,以致最后惹恼了吴安娜。但他万万没想到,吴安娜转头找了安小朵,把她拦在艺术大楼几十级的台阶上摊牌,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吴安娜竟从台阶上滚下去,安小朵因此被叫去派出所待了一晚上。

吴安娜是本地人,家里有些关系,校方担心闹开来对学校影响不好,进行了多番安抚,相关领导轮番去医院探望,安小朵去道了歉,还赔了一大笔钱,尽管这样,吴家仍是不依不饶,非要学校开除安小朵才肯作罢。

乔柯低声喃喃:“对不起,给我一个机会弥补。”

安小朵摇摇头:“乔柯,你还不明白吗?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了。”

“那你当年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喜欢?”

“没有,我当你是学长。”

乔柯听她不假思索地说出来,连一丝丝的犹豫都没有,一时间万念俱灰。

之后几天,乔柯都没露面,只是打电话拜托主治医生多加照顾安小朵。护士程敏瑜见安小朵整天无精打采,绞尽脑汁想让她开心些,除了每天常过来跟她说说话,还贴心地从网上下载了郭德纲的相声给她听。但安小朵对相声没有多大兴趣,再逗趣搞笑的相声她都会听到走神,连嘴角都不牵动一下。

有次程敏瑜跟着主治医生进来查房,看见她一个人拿着手机听歌,边听还边哼起来,可是哼来哼去似乎都是同一首歌。

“这歌叫什么来着?调子很熟悉。”等她摘下耳麦,程敏瑜问。

“《好久不见》,陈奕迅的。”

主治医生听见,视线从病历上转移到她身上:“这歌有粤语版本的,叫《不如不见》,听过没有?”

医生是广东人,说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这会儿说起粤语歌有些小兴奋。

“听过,我还会唱。”安小朵张口就唱了几句,字正腔圆的,竟是地道的广东话。医生脱口而出:“你识讲广东话?”

“我净系识讲少少。”

程敏瑜惊讶:“你还真会说啊,我记得你不是广东那边的啊?哪学的?”

“看TVB电视剧学的,其实就简单的会说。”

“那很厉害了啊,看不出你还是电视迷。”程敏瑜笑着说。

安小朵没说什么,她以前是很少看电视剧的,有段时间经常一个人在山底下值夜班,夜深人静的,常有奇怪的声音从树林里传来,她听着害怕,睡不着,便打开电脑,看同事下载的电视剧。同事是潮汕人,下的都是粤语片,看多了自然就会了。她本身在语言方面是有些天分的,大学时候还选修了法语和日语,或许是因为有兴趣才学,不像其他同学带着功利性去上课,她反而学得又快又轻松。

趁主治医生心情好,安小朵提出将自己下楼散心的时间改在傍晚。

“OK啦,Enjoy。”

倒不是傍晚的空气好过晚上,而是每天下午一过五点,楼下的草坪上就比平时热闹许多,儿童病房区的护士会带一群小朋友下来玩。安小朵惬意地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一边沐浴着黄昏的余晖,一边听孩童嬉闹的声音。

这天程敏瑜刚走开,一个女孩子就跑过来,孩童的嗓音稚气甜美:“大姐姐,我请你吃蛋糕,今天是我的生日。”说完,她把一个小小的纸碟子放在安小朵手上。

安小朵认得这个声音,前几天她们在走廊上碰上,有过简短的聊天。小女孩叫郑佳佳,今年十岁,听声音就知道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谢谢佳佳,姐姐没有准备生日礼物,就祝你生日快乐吧。”

“谢谢姐姐。”佳佳害羞地跑掉,加入伙伴群里玩起游戏来,草坪顿时欢声笑语连成一片。

安小朵拿起小勺子刚吃了一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不用接也知道是乔柯打来的,她跌下山时手机掉了,还没去补卡,乔柯给了她一支,里面只有他的号码。

周围孩童激动欢叫着,她起身,想走远点再接听,谁知刚迈出几步,脚上不知绊到水管还是什么东西,身体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整个人朝前栽去。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她心里叫苦不迭,就在她做好摔跤准备的时候,一件更加让她始料不及的事发生了——

她并没有摔到地上,而是跌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怀抱的主人有双强健有力的臂膀,一声不吭地将绵软的她扶起来,然后捡起地上的手机塞进她手里。

“大姐姐,你摔倒了,疼不疼?”佳佳看见了,跑过来关心她,目光扫到地上,大声叫道,“好漂亮的戒指项链!大姐姐,是你掉的吗?”

安小朵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口袋,里面只剩下一条散开的手帕,她忙说:“快帮姐姐捡起来。”

佳佳说的戒指项链,其实是一枚串在细细银链子上的铂金戒指,之前链子的搭扣坏了,她没来得及拿去修,只能放兜里随身带着。

从佳佳手里接过项链,她仔细摸了摸戒指,确定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放回口袋里。

“大哥哥,你衣服上沾了好多奶油。”

安小朵这才想起刚才自己是拿着蛋糕的,现在两只手都空空的,因为看不见,那人又不出声,她一时间辨不准他站的位置,心里一阵发慌。

“不要紧。”

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安小朵的心情复杂起来,有点激动,有点紧张,也有点害怕,她掩饰性地将手插进上衣口袋。

佳佳听到伙伴的召唤掉头跑开了,安小朵慢慢地将身体转向声音来源。

“你还在用我买的精油皂?”

原本她是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谁知话到了嘴边却莫名其妙地变成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那种精油皂的精油成分很特别,有迷迭香和天竺葵,她刚才一闻就闻出来了。

黎孝安不作回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足足有三分钟,纵然他来时已知她的现况,亲眼见到却又是另一种感觉。

她实在瘦得过分,精神气好像被全部抽走,以前那种与生俱来的娇憨神态也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副空皮囊,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变得暗淡无光,曾经精致得如白瓷艺术品的面孔如今仿佛被摔裂了一道口子,这么热的天她的皮肤居然干得起白屑,嘴角依稀可见几道浅浅的干纹。

他记得以前她皮肤很好的,白皙、细腻,每次带她出去,总有别人的女友前来向她讨教护肤心得,把她给嘚瑟的,也因此愈发爱惜自己的皮肤。

“知道吗,你现在很丑。”

安小朵无声地牵动了下嘴角,浮起一缕苦涩的笑意。

黎孝安抬起手,似要抚摸她的额角,堪堪碰触她发丝的一刹那他猛地收回手,冷冷地说:“怎么回事?”

“摔了一跤。”

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沉默的僵持让安小朵有些不自在,他冷漠的询问令她无所适从。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哪怕她只是泡茶被溅起来的热水烫到,或是切水果时不小心在手指头上划道很浅很浅的口子,他都会紧张地将她搂在怀里看个没完、问个没完。

然而现在……

想到这里,她不禁苦笑。

黎孝安盯着她的脸,线条优美的薄唇吐出两个字:“报应。”

安小朵缩在口袋里的手紧了紧,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听见“叮”的一声——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脑海中自动浮现出黎孝安点烟的样子,她总觉得他抽烟姿势比别人要来得好看些、潇洒些——事实上她觉得他怎样都好看,举手投足都特别吸引她。

可惜现在看不到,她心里无不惆怅。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两个人再见面会是什么情景,两年的距离不算很长,但她却觉得是上辈子的事了。如果可以再见,她一定会若无其事地跟他说:“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也仅仅是想想,她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那份淡定。

自从元元走了之后,他的脾气就坏了许多,动不动就拉下脸不说话。她不由得怀念他倚着车身,专注地望着她笑的样子。严格来说他的五官算不上非常英俊,面部线条不够柔和,气质又过于冷峻,时常流露出倨傲的神态,让人难免产生一种距离感,不敢亲近。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仿佛是命中注定,她第一眼看见他时就爱上了他。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那天她从王建国的房间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酒店铺着红地毯的长廊非常安静,灯光有点暗,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狭窄的胸腔中剧烈跳动,并不是第一次遇到那种龌龊事,只是对方太出乎她的意料。

她只想快点逃出去,眼看就要成功,后面的脚步声跟上来,一只黏腻的汗手死死地抓住她一只胳膊,她刚要挣扎,听见对方压低了嗓子警告她:“你学还上不上了?你可要考虑清楚,别说我没提醒你,今晚你要是敢走,明天你们学校就会要你卷铺盖走人!”

安小朵回过头去,看着昏暗光线下王建国平庸浮肿的脸,胃里一阵恶心,她急于甩掉他的手,几乎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无奈力量悬殊,一只胳膊始终被他抓得牢牢的。王建国被情欲熏得发红的眼令她感到恐惧,她不明白记忆中斯文儒雅的一个长辈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僵持之际,空气中传来一个低沉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声音:“王局,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安小朵循声望去,长廊尽头缓步走出一个男人,灯光伴随来人一路由暗转明,由模糊慢慢变得清晰,她从只闻其声,到看见他的身形,再逐渐看清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心里豁然涌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微妙感。

王建国挤出一个很不自然的笑容:“是你啊小黎,你怎么在这里?”

“来见一个当事人。”

那人似笑非笑的目光转落在安小朵脸上,微微一怔后旋即笑起来:“王局,这是你女儿?真漂亮。”

王建国的脸难看极了:“不是,老朋友的女儿。”

“王叔叔,我要走了,宿舍十点就要锁门。”安小朵面无表情。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也好,那路上注意安全。”王建国脸色阴沉,拍了拍安小朵的肩膀,“那个事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安小朵眼底的雾气一浮,随即她瞪大眼睛,带着一丝愤然,把雾气压下去,盯着王建国面无表情地说:“谢谢王叔叔,王叔叔再见!”

在身后两道含着截然不同意味的目光注视下,她抬头挺胸一步步走远。

出了酒店,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安小朵茫然地走着。

她是彻底把王建国得罪了,有什么后果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但她并不后悔,如果她的学业要靠这种肮脏的交易才可以继续下去,那她宁愿被开除。

她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公交月台,扭头正好看见车子开过来停在面前,她犹豫了一下,朝司机摇了摇头。

车门重新合上,开走了。

月台上只剩她一个人,在候车椅上坐了一会儿,她收到妈妈发来的一条短信,说已经把下个月的生活费打进她银行户头里,她扁了扁嘴,哇的一声哭出来。

过往的行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但无人为她停留,她也不理会别人异样的目光,兀自沉浸在自己悲伤的世界里。

撕心裂肺地哭了好一阵,心口好像没那么郁闷了,她想掏纸巾擦把脸,一摸身边才发现自己的包不见了,肯定是刚才手被王建国擒住、挣扎的时候掉的。

想到这里,她的眉间浮现出一抹懊恼之色。

“总算想起包丢了?”一个带着戏谑的男声响起。

安小朵一怔,刷地抬起头来。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见之前那个英挺的年轻男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男人勾了勾单薄的唇,递给她一包纸巾:“怎么每次看到你,你都在哭?”

安小朵脑子还处于呆滞状态,全然没领悟到他话里的意思,默默擦掉眼泪,她忽然大声抽噎了一下。

男人觉得好笑,他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自自然然地笑出声来:“安小朵,你真有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回过神来。

“我翻了你的包。”男人回答得理所当然。

“那我的包呢?”

“在我车上。”男人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

她难以抑制地又抽噎了一下,才说:“你是谁?”

男人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皮夹,里面有一张身份证,他放到她眼皮底下给她瞧。

“黎孝安。”她喃喃念完,又看了看他。

他回视她,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住哪?我送你一程。”

安小朵迟疑了一下:“我们不算认识吧。”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也知道你的,这样还不算认识,那要怎样才算?”

安小朵掏出手机发了条短信,然后站起来:“走吧。”

“怎么现在又肯了?”

“我把你的身份证号发到我同学的手机上了。”

黎孝安望着她纤细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大步跟上去,故意问她:“如果今晚你没回去,那我不就成嫌疑犯了?”

“我也是安全起见。”安小朵一本正经地回答。其实她对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戒备心,虽然初次见面,可直觉他是可以信赖的人,她一向信任直觉多一点,可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是随便的人。

“你求王建国办事呢?”路上,他随口问她。

安小朵嗯了一声。

“他脑门上的包是你砸的?”

“那个烟灰缸还挺顺手的。”

黎孝安笑起来:“看不出你人小小的,胆子却不小。”

安小朵勉强勾了勾唇,忽然扭头看他:“你跟他什么关系?不会是一伙的吧?”

“不,我跟他不熟,”黎孝安赶紧撇清关系,“只是工作上打过交道。”

“你干吗的?”

“猜猜。”

她摇头:“猜不出。”

黎孝安也不卖关子,随即给出答案:“我是一名律师,以前有个学生告他非礼,我帮他摆平的。”

安小朵瞪大眼睛看着他:“助纣为虐啊,停车!”

“别这样,我也是生活所迫,有句话怎么说的……为了五斗米而折腰,是不是?”他压根没要停车的想法,继续将车开得四平八稳。

“那也不能是非不分啊,停车,我不让你送了。”

“那不行,你登记了我的身份证号,万一半路你被坏人拐走了,我跳黄河也洗不清。”

看她一脸郁闷,他好心情地说:“其实那次的确是那个学生诬赖他,我不算助纣为虐。”

“真的?”安小朵难以置信。

黎孝安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安小朵后来常在想,如果那时候是另一个人捡到她的包来还她,她会不会也像爱上黎孝安一样爱上他,不过大概是不会的。人海茫茫,要在对的时间碰上对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你捡到的挎包不是我的,是一个跟我差不多的人的,你还会送她回家吗?”她想听他的答案。

黎孝安有趣地看着她:“你是说跟你差不多大,还是跟你差不多漂亮?”

“这个……唔,都差不多吧,会不会?”

“不好说,也许会,也许不会。”

“这不等于没说吗?”她顿时纠结起来,“你说啊,到底会不会嘛?”

黎孝安每次都是拍下她的脑袋,说她是傻瓜。只有一次例外,那次他应酬到很晚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走路都东倒西歪,安小朵忙着伺候他,又是递热毛巾又是泡醒酒茶,压根没工夫听一个醉鬼嘴里究竟在嘟囔什么,倒是把他惹急了,拦腰抱住了她,吻着她的鬓角,在她耳边一个劲地嘀咕:“就你这样我才会送她,换别人我就放酒店大堂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却听得无比满足。她一直没有告诉他,在她心里这个世上也只有一个黎孝安,无人可以替代,失去他,哪怕她拥有整个世界,她的心也是一片荒芜。

晚上十点,黎孝安还泡在律师行里看文件,办公桌上的烟灰缸盛满了烟头。

桌上其中一支手机的屏幕亮起来,这是他的私人号码,能打到这支手机上的人不多,他扫了一眼名字,按下接听键。

“查到了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

“半年前她在西南河系镇的度假区工作,两月前带客人上山时出了意外,从斜坡上滚下去,当场昏迷,被送进当地医院救治,虽然没生命危险,但眼睛被荆棘割伤了,情况比较棘手,加上那边医疗设备落后,乔柯就把她转到本地医院来了。”

黎孝安仰头靠坐在大班椅上,掌心里攥着一枚铂金戒指,即使冷气开得这么大,那枚戒指却因为被攥得太久而微微发烫。

线那一头的声音顿了一顿,接着说:“我跟度假区的人打听过,乔柯在安小朵出事前就过去了,两人关系似乎挺密切。”

黎孝安五指握紧,良久才说:“知道了。”

“还要接着查她半年以前的行踪吗?”电话里的人试探地问。

“不必了,就这样。”掐了线,黎孝安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咖啡,走到落地玻璃前眺望夜景,深蓝色的夜幕上有点点繁星隐约闪烁。以前他加班,安小朵过来陪他,她最喜欢席地坐在这个位置,靠着玻璃看书、绘画,偶尔有流星划过夜空,她总是忍不住打断他,叫他看,欣喜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流星有什么好看的?”他说。

她将额头抵在玻璃上,笑意盈盈:“可以许愿啊,很灵的。”

他觉得好笑:“你信?”

“我信。”她在玻璃上呵了一口气,然后伸出食指,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他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画什么呢?”

“这是你。”她笑眯眯地指着左侧穿西装的小人儿,又指了指右侧扎马尾的,“这是我。”

她停下来,注视了几秒钟,傻笑了一下,在两个人中间补了一颗歪歪扭扭的心。

他捉过她的手指轻咬,笑道:“画得可真丑。”

她转过头,还没开口,唇齿已被他凑过去堵住,她的唇型很美,小巧饱满,像花瓣的形状,发呆时会不自觉地微微张着,有点傻,可是又傻得很可爱……

“叮——”

新电邮的提示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居然在回味和她的过去。

明明是那么不可饶恕的一个人,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放不下?黎孝安从未像这一刻如此痛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