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等候拆线的日子特别难熬,简直度日如年,当重见光明的那一刻,安小朵阴霾多时的心情才稍稍放晴。

医生还在叮嘱她出院后需要注意的事项,她坐在床沿边上,心不在焉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等医生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一个黑色双肩包,把随身的物品装进去——事实上她也没多少东西好收拾。两年前她离开黎孝安,走得异常匆促,只带走了一些随身物品,两年来她辗转多地,更没有什么身外物,除了最基本的日常用品和几件衣服外,就只有一副AKG耳机,还是黎孝安两年前送给她的,音质好到无可挑剔,因为使用得太频繁而显得陈旧,她每晚都要用它听歌才能安然入眠。

很快收拾妥当,她结清医药费,在医院门口拦了辆出租车。报过目的地,她掏出手机给中介打电话。前两天她无意中跟程敏瑜提起自己想租个房子的事,程敏瑜热心地介绍了一个做房屋中介的朋友给她。

安小朵到了约定的小区门口,下车就看见一个穿着短袖白衬衫和黑裤、打着领带的年轻男人冲她招手。

“你是刘先生?”她问。

“叫我小刘就行,安小姐,真不好意思,前天我跟你说的那个小公寓租出去了,我带你去看另一套房子行吗?还是在那个小区,条件比之前那套要好。”

安小朵却考虑到另一个问题:“租金呢?贵多少?”

“贵三百块钱,也是单身公寓,面积数比之前那个大一点,一厅一卧,带独立的小厨房和卫生间,家具家电都齐全的,拎包就能入住。你既然是程姐的朋友,我就不抽佣金了,纯粹是帮朋友的忙,你先别急着决定,我带你去看看房子。”

安小朵的要求其实不高,就求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小刘带她去看的房子好是好,可租金也贵了一大截,她犹豫着,和小刘商量:“可以只押一个月的租金吗?你之前说要押一季度的,我现在手头比较紧,恐怕拿不出来。”

“这个……”小刘考虑了一下,“这样吧,我马上打电话,跟户主商量一下,你稍等片刻。”

“好。”安小朵趁他打电话的间隙,拉开小阳台的玻璃门,走出去看外面的环境。

几分钟后,小刘走过来:“安小姐,户主同意了,你有带身份证吗?要是有我们等下就把合同签了吧。”

安小朵点点头,摸出身份证递给他。

小刘办事相当有效率,临走前还帮她打扫了一下地板。安小朵擦干净小沙发,坐在上面环顾四周,以她目前的经济状况,去离市区较远的城乡结合带租个两三百块的小单间似乎是更理智的选择,想到这里她拿起桌上的钱包,将里面为数不多的钞票又细细数了一遍。

手机响起,是乔柯打来的,她把钞票塞回去才接起来,乔柯并不知道她擅自出院的事,当听她说已经租好房子时,他愣了一下才说:“你就这么不放心我?”

乔柯之前跟她提过出院后可以先住他那儿,他在城东有一套两居室的套房,前两年按揭买的。安小朵当然不肯,她嘴上不坚持,却来这一招先斩后奏。

“我觉得这样比较好。”她解释。

乔柯一声不吭地挂了电话。

两年没回来,这座城市变化不大,依然繁华如昔。大抵是周末的缘故,路上行人特别多,安小朵从通讯公司营业大厅出来,路过巴黎春天想起要买几样基础彩妆,于是走了进去,冷气倏地灌进领口,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竟有些不适应。

走到柜台边,美容顾问礼貌地问她需要什么,她想了下,说:“粉底液。”

她平日里很少化妆,黎孝安喜欢她素颜的样子,但今时不同往日,她知道这两年她的状态大不如前,过两天要去面试,这么一副面青唇白的模样可要怎么见人?

美容顾问端详她灯光下的面孔,从柜台上拿了一瓶贴着试用字样的粉底液,挤了一点在她手背上,轻柔地推开:“你皮肤有点干燥,这款粉底液比较轻薄,含有高保湿成分,延展性很好,不会加重干纹卡粉,很适合你的肤质。”

见安小朵没表态,她又说:“这样,我帮你上个底妆,你感受下?”

安小朵不赶时间,便答应了。

美容顾问拿出一小块新海绵开始给她上妆,她手法专业娴熟,不到十分钟就打好了底,又取出一盒蜜粉,用大刷子做最后定妆。

“我们这个系列的蜜粉口碑很好的,这款是粉色,带提亮的效果,一上市就卖断货了,昨天才到一批新的,你肤质其实挺好,很细腻,就是有干燥和暗沉的问题。”

安小朵瞥了眼镜子里头的自己,不由得感叹化妆品真是好东西,她之前摔伤额头留下的痕迹被盖住了,暗淡的脸庞此刻容光焕发,透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当即花了小一千买下,虽然这钱花得她胸闷,可想到即将到来的面试,觉得这笔钱还是省不得的。

刚走到门口,包里的手机就响了,因为是新补的卡,电话簿里的号码都遗失了,但她记性好,褚葵的号码她是倒背如流。

当得知褚葵现在也在梧城时,她心情是既欢喜又意外:“你什么时候回国的?我都不知道。”

“你还好意思说!这一个多月来我天天都打你电话,每次都是关机,差点就要去电视台登寻人启事了。”

“哎呀,我手机前些日子掉了,今天才去营业厅把老号码补回来,对不住啊对不住,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找你,咱们见面再聊。”

褚葵报了一个地址给她,那个地方有点远,她不确定搭哪一路车能到,犹豫了片刻还是打车过去,她跟褚葵已经分开好几年,她想早点见到这个老友。

路程比她想象得还远,她在梧城生活多年,但只踏足很有限的一些区域,她原是不爱这座城的,生活节奏太快了,每个成年人走在路上都行色匆匆,似乎连看一眼路上风景的时间都没有。相较而言她更喜欢老家那边,小城镇近几年发展也不错,虽然没有这么多现代高新建筑,但风景如画,空气宜人,出门去哪儿骑个单车就能到,不用天天挤公交地铁这么麻烦。她是在遇到黎孝安之后才下决心要留在这里的,在那之前无论妈妈怎么教育开导她,都打消不了她毕业就回家的念头。

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她经常在报刊上看到这句话,也很认同这句话。

抵达目的地,她付钱下车,车费足足花了她一百多块钱。她一边哀叹,一边循着门牌号过去。

外面的铁门大敞着,她毫无阻碍地走进去,细细长长的鹅卵石小道连着一个郁郁葱葱的庭院,不大,右边有个葡萄架,挂着一个秋千,旁边有一张小石桌,再边上搁着几只花盆,其中一只最大的花盆是空的,里头有一只四仰八叉的黑猫在呼呼大睡,皮毛油光水滑,在阳光下闪烁着乌金般的光泽。

推开虚掩的木门,倚着吧台的褚葵闻声转过脸来。

在她看来,褚葵没怎么变,和三四年前差别不大,依然是一头乌黑如缎的顺直长发,瘦削的脸,穿紧身短T和牛仔裤,脚上一双人字拖。

安小朵眼眶发潮:“褚葵——”

褚葵脸上百感交集,似哭似笑,一把揽住她的肩膀:“死丫头,我担心死你了!快过来给我看看是胖了还是瘦了。”

安小朵回应着她的拥抱,心底暖洋洋的。褚葵既是她大学的学姐,又是她的老乡,当年学校流行开同乡会,安小朵入学第一年觉得新鲜,去凑了下热闹,结果认识了当时学生会秘书长褚葵,褚葵跟她来自同一个南方小城,初中毕业后全家人一起迁到这边来,因此算得上半个本地人,对初来乍到的安小朵特别照顾。褚葵的性格和她的外形一样,颇有个性,她只对看得顺眼的人好,照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打从第一眼看见安小朵起我就喜欢她”,要不是她很快就交了男朋友,保不准会有人以为她对安小朵有特别意思。

后来安小朵被学校开除,在英国实习的褚葵急得要买机票飞回来看她,幸好被她一个谎话瞒住了。

“褚葵你不用回来,我碰上一个贵人了,当年跟我妈一同下乡的知青,有个叫王建国的,现在是教育局的领导了,我去找他帮忙,没问题的。”

褚葵这才没回来,等知道真相时安小朵已经离开了校园。

围坐在藤制茶桌边,褚葵捏了捏安小朵的尖下巴:“怎么瘦成这样?以前小小的包子脸多漂亮啦。”

安小朵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满不在乎地说:“多吃点就胖回来了,要瘦不容易,要胖还难啊?”

“你啊……”褚葵横了她一眼,“这一年多来你窝在那个穷乡僻壤,怎么劝你都不出来,我倒想问问,你想通了什么?”

“那里好歹是度假区,怎么就穷乡僻壤了啊?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带三两个游客到处走走,看看风景,既轻松又有薪水拿,挺好的啊。”

“得了,你一个化学博士干什么不好,跑去当小导游,你还真好意思说。”

“只上到博一,没毕业,不是博士。”

“要不是出了吴安娜那档子事,你怎么会毕不了业。”褚葵到现在都替她惋惜,“你看你,年纪轻轻的,一堆桃花劫,长得漂亮有什么用。”

安小朵乐呵呵的:“是没什么用。”

“别跟我嬉皮笑脸,我问你,要不要回归正轨?还是打算继续逃避?”

安小朵饮了一口茶,说:“其实我已经在找工作了,之前网上投了几份简历出去,在等消息。”

褚葵听她这么说,心里才稍稍放心:“那就好,都找了什么工作?”

“翻译,我对这个有兴趣。”

褚葵拿起茶壶给她续满:“对了,你以前是不是在盛世光年工作过?”

《盛世光年》是国内一本知名的风尚杂志,几年前杂志刚创办,她的好友——也是当时杂志编辑部的主编池加优力邀她入社共事。当时杂志有一个关于流浪动物的专题,而她那时候在一个救助流浪动物的基地做义工,对这方面有兴趣有经验,所以两人一拍即合。

“是啊,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杂志现任总编是我一个学长,我这次回国就是因为接到他的橄榄枝。”

安小朵大感意外:“你是说你要去盛世光年上班?”

褚葵点头:“我跟他们签了份两年的合同。”

她跟安小朵一样,也属于不务正业的人,学的金融管理,结果大一那年参加了一个摄影社团,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拿出钻研课本的精力研究摄影技术,几年下来,专业学得马马虎虎,摄影技术却是炼得炉火纯青。工作没多久她就毅然丢掉了专业,成为一名自由的摄影师,带着摄像机满世界跑,几年下来在行内颇有名气。

“盛世光年竟然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你放弃自由?”

“人不能一成不变,跑了这么些年,我也有点累了,想尝试下朝九晚五的生活方式,有对比才知道哪一种更适合自己,是不是?”

“有道理,我也打算改变一下。”

“我问问盛世还有没有岗位空缺,你以前在那儿待过,对杂志的运作也清楚。”

“千万别,我喜欢新环境。”安小朵并不领情,解释说,“何况,我有几斤几两重我自己清楚,我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成为一个称职的编辑。”

“你当初不是干得好好的?”

“那是有小池罩着我,访谈不用我去,应酬也不用我去,连选题都由着我,那时我只写我喜欢的稿子。”

褚葵笑起来:“她还真是惯着你。”

“可惜她现在人在法国,不能惯我了。”

“她有小孩了吧?”

“嗯,三个月前生了对龙凤胎。”

褚葵发出一声感叹:“太棒了啊,一男一女刚刚好。”

安小朵看她:“这么喜欢你也生啊,打算什么时候跟余章文结婚?”

“跟他?”褚葵的笑容有点黯淡,“我回国前跟他分手了。”

安小朵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你跟他从大学就在一起了,谈了这么多年,现在才闹分手?”

“他那个姐姐看不惯我,我也看不惯他姐姐。”

“他姐姐……你们两个在一起关他姐姐什么事?”

“他姐姐去年出了车祸,瘫痪了,现在跟他住一起。你知道的,余章文算是他姐姐带大的,他跟他死去的爹妈两人加起来的感情都没跟他姐姐来得多,他姐姐一出事,他就跟变个人似的,整天神经兮兮的,生怕他姐姐在家里摔倒昏迷没人照顾……我劝过他,既成事实,心态要放平一点,疑神疑鬼对谁都没好处,他就跟我吵,说那不是我亲姐姐所以我不上心。”

“有这样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跟你说有什么用,你都自顾不暇。”

“那你们就这么分了?他也同意?”

褚葵沉默了一会儿,说:“小朵,你说我是不是特冷血?现在应该是他最焦头烂额最需要我的时候,可我却决定离开他。”

“褚葵,你不是那样的人,”安小朵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是余章文脑袋不清楚,姐姐当然重要,但你的感受他也不能不理会啊。”

褚葵笑得有些落寞:“所以啊,杂志社的学长一开口我就答应了,我想换个环境或许比较容易忘记他,我可不会学你,跑去山沟沟里面避世,到头来苦的还不是自己。”

“是是是,你是好样的。”

……

两人聊到很晚,安小朵留下来过夜。她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安稳过,褚葵为她准备的房间整洁宽敞,床上的被褥和枕头雪白干净,带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气,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再睁开眼天已经大亮。梳洗过后,她推门走出去,褚葵不在,应该是晨练去了。

葡萄架下的秋千沐浴着晨曦,她坐上去,随手从旁边的报纸架上抽了份晨报来看。

翻开娱乐版,映入眼帘的新闻标题是“大导演封山之作,力邀名模加盟”。

正准备细看,褚葵推开铁门走进来,她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白色球鞋,右手手腕上裹着条薄薄的毛巾。

“起这么早啊?你以前不是都要睡到日晒三竿吗?”褚葵进屋拿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早改了,你记忆一直停留在我的大学时代。”

“还说呢,我出国几年,一回来就赶上你玩失踪,哪有机会了解了解现在的你啊。”

安小朵回头,吃吃笑起来:“那行,接下来你有大把时间好好了解我,别嫌弃我才好。”

褚葵白了她一眼,没理她,径自去厨房忙活。

安小朵闻到浓郁的咖啡香,光着脚丫跳下秋千,一头钻进厨房:“我要喝卡布奇诺。”

“只有黑咖啡。”

“不要黑咖啡,苦。”

“苦什么苦?安小朵你这一年多来也没少吃苦,可娇生惯养的毛病怎么一点都没见好?”褚葵嘴上这么说,一只手却打开上面的小壁橱拿出一盒牛奶来。

安小朵笑得眉眼弯弯:“葵姐对我最好了。”

“少来!”褚葵没好气地说,“我就是太惯你了。”

安小朵倚在墙壁上继续看报纸:“你这地方挺雅致的,租的还是买的?”

“租的,哪里买得起?你要喜欢搬过来跟我一块儿住啊,不用不好意思,等你找到工作可以跟我分摊租金。”

“才不要,你这房子租金肯定贵,我负担不起,再说离市区也太远了。”

“可以蹭我的车啊。”

“算了吧,只要能让我随时过来小住几天,我就很满足了。”

“那没问题,那间房给你留着,想什么时候过来你就过来,回头我给你一把备用钥匙。”

等安小朵将架子上的报纸翻了个遍,褚葵的爱心早餐也端上了桌。她毫不客气,伸手抓了一个松饼吃。

“你爸爸最近还好吗?身体怎么样?”褚葵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身体大不如前了,他有肾病,监狱条件又那么差。”

“不能保外就医吗?”

安小朵沉默了片刻:“不能。”

“为什么?”褚葵不解地挑了挑眉毛。

安小朵咬着松饼不说话。

褚葵很快明白过来:“是他的意思?”

安小朵嘴角浮出一抹苦涩:“总之很难。”

褚葵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随后几天,安小朵就住在褚葵家里。跟每天早出晚归的褚葵相比,她简直就是闲人一个,白天待在葡萄架下荡荡秋千,听听歌,喂喂猫,傍晚把褚葵新买的单车推出去,沿着公路绕山骑一圈,发一身汗,身体虽然疲惫,可是大脑却是很久没有过的轻松。

这天她兜风回来,洗过澡,拉开冰箱,正对着一抽屉食材研究晚餐要做什么,手机响了。

线刚一接通,就听见电话里褚葵急吼吼的声音:“小朵,你现在有空吧?帮我个忙。”

“有空啊,什么事?”

“我们等会儿要拍人物封面,我之前交代助理去找只纯黑色的猫来一起拍,结果她稀里糊涂地没把我话听进去,给找了只三花的,还瘦巴巴的,我一时半会也没地方找去了,你把米娜给我捎来吧。”

“OK,没问题。”米娜就是那只喜欢蜷在花盆里睡觉的肥猫,褚葵养了四五年了,这次回国特意空运回来。安小朵这几天拿猫零食喂它,跟它关系处得不错。

挂了线,她欢快地跑出去,满院子找米娜的踪迹:“娜娜,快出来,你要当明星了。”

哄米娜进宠物包,她打车直奔中联大厦,一下车就看见有个年轻的男人迎上来,戴着玳瑁镜框,一身格子衬衫加布裤,很有点文艺青年的气质。

“请问是安小姐吗?”

得到肯定答案后,他说:“安小姐请跟我来,褚葵让我带你去摄影棚。”

“叫我小朵就好了。”她急忙跟上。

“哦,好。”他顿了一顿,又说,“我叫Ben,是杂志编辑,我跟褚葵很熟的。”

安小朵偏头看了他一眼,正好他的目光投过来,只见对方微微一怔,然后流露出惊艳的神情:“小朵,你长得还挺像我们模特的,尤其是眉眼。”

“哦?”安小朵随口问道,“是谁啊?”

“秦筝啊。”

见安小朵没什么反应,他热心地说起来:“秦筝是新人,年初拿了个模特界的大奖,接了不少广告,不过还没播,难怪你不认识。她本身条件非常好的,外形好,表现力又强,我敢说未来这个圈子绝对有她的一席之地。”

大概是职业病,去摄影棚的这一路他都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安小朵只得礼貌简短地附和一两句,她平常最多关心关心娱乐圈的八卦新闻,对模特这个圈子所知甚少,即使他口中的秦筝是个资深名模,她也不认识。

摄影棚内正在进行紧张的拍前准备。两人进去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褚葵远远地看见她,冲她招招手。

安小朵赶紧小跑过去,将米娜交给她,乖巧得像个小跟班。

有几个盛世光年的老员工认出了安小朵,陆续抽空过来跟她聊了几句,不免问起她当初忽然离开的原因。

因为跟他们不是很熟,安小朵语焉不详地回应:“家里出了点事,没精力顾及工作,只好辞了。”

那时候她跟黎孝安的关系已经很不好,没完没了地吵架、冷战,让她心力交瘁,有一天她去探视父亲回来,一进门,一个抱枕朝她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她一下子懵了,抬眼,黎孝安铁青着脸坐在沙发上,目光阴鸷地盯着她。

“去哪儿了?”

她一声不吭地捡起地上的抱枕,将它放回沙发上。

黎孝安被她的沉默激怒,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过来:“说啊,去哪儿了?”

“去看我爸爸。”她蹙眉,避开他的视线,“放开我,你抓痛我了。”

“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吗?我说过你再去见他就不要进这个门。”

“他是我爸爸。”

“滚。”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你讲点道理好吗?那是我爸爸,我的亲生父亲,就算他有罪,他现在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去看他不过是尽点做女儿的本分。”

黎孝安冷笑了一声,捏住她的下巴:“你跟他也不过才刚刚相认,有这么深的父女情吗?好好好,你要当孝顺女儿我不拦你,现在就收拾好你的东西,从我屋子里滚出去。”

“你……”她还想说什么。

“滚!这辈子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他猛地摔开她,起身上楼去了。

她一个踉跄没站稳,一屁股跌在地板上,天花板的灯光白花花地投射下来,令她联想起手术室的白光,不寒而栗。

岑阿姨悄悄进来,伸手扶起她:“小朵,小安在气头上,你别当真啊,他不舍得你走的。”

安小朵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哽咽着说:“他是我爸爸,我不能不管他啊……”

只要她一天放不下,她跟黎孝安就不会有未来,最后她还是走了,在房间的飘窗上坐了一夜,天色大亮时听见他外出的声音,她没下去,只是透过玻璃远远地望着他,他似乎有所感应,坐在驾驶座上抬了下头,昨夜停留在他脸上的怒意已经被冷漠取代。

看着他的车开出去,她低声呢喃:“再见。”

是该再见了,继续留下去,只会把曾经所有的美好都消磨光,他们只会变成彻头彻尾的仇人、怨侣。

她深爱这个男人,不愿再折磨他。

当天早上,她提着行李去盛世光年办离职,照程序是不能说走就走的,但她什么都不管了,离开公司直奔动车站,随便买了张车票,两个小时后就离开了梧城。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年那件事没发生,也许她现在还窝在盛世光年里当一个小编辑,朝九晚五,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摄影棚内各忙各的,一派忙碌的景象。她回忆起过往,心情低落,趁没人注意便走了出去。

刚才天气还好好的,现在却稀里哗啦下起雨来。她站在台阶上,正望着雨景出神,冷不丁一辆黑色的轿车闯进她的视线里,她反应过来时,车上的人已经走下来。

当看清来人,她的眼底浮起一丝讶然——黎孝安!

他怎么会在这里?安小朵直直地望着他——距离两人上次在医院见面时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当时她看不见他的样子,只凭着声音在脑海里幻想着两年后他的模样,想象他被两年光阴改造的痕迹。然而她错了,时光对他似乎特别优待,他一如既往英挺潇洒,玉树临风,连脸上的褶子都没有多一条,仿佛这两年饱受相思苦的只是她一个人。

黎孝安没有撑伞,冒着雨快步走上台阶,行色匆匆。他早就看到她了,与她擦肩的一刹那,他顿住了脚步。

安小朵开口:“你……”

“眼睛好了?”黎孝安打断她的话,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好了。”

他略一点头,好像碰见的只是一个交情浅薄的路人,刚才随口一问已经是莫大客气:“那我先走了,还有事。”

目送他走进电梯,安小朵在原地驻足良久。雨渐渐大了起来,有冰凉的雨滴溅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就跟刚才他冷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样的感觉,安小朵觉得冷,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慢慢缩到角落里,后背抵着一大片玻璃,她忍不住打了个颤,转过身,颓然地将额头抵在上面,玻璃窗上全是雾气,她伸出一根手指胡乱写。

玻璃上清晰呈现的字,透露了她心里的秘密,她抬手抹去那三个字,直到看不见任何痕迹,如果留在心底的伤也能这样轻轻巧巧地擦拭干净该多好。

明知道不能在一起,明知道应该快刀斩乱麻、杜绝自己所有的妄想,可自己偏偏这样不争气,她忘不了他,都说相见不如怀念,她原来也是这么以为,可是她花了两年的时间,证实了这句话是错的,至少在她身上不成立。明知见面只会令自己难堪难受,可她还是想见到他,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她都觉得好过从此不见。

想到这里,她心里微酸,如果人生只如初见该多好,她遇上他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爱得如此卑微。

刚才他朝自己走来,像极了当年在火车站相遇的情景。那天正好也是这样的雨天,她被迫辍学,去火车站买票准备回家一趟,接受妈妈的审判。

外面雨一阵紧过一阵,短时间没有收敛的意思。那种天气出租车总是特别紧缺,好不容易来一辆空车就有几个人一窝蜂上去抢,她从售票大厅出来,整个人轻飘飘的,都有点站不住了,既不敢去跟人抢出租车,又不想进去吹冷气,只好缩在一个小角落里眼巴巴等着。

就在她犯愁的时候,一道修长的影子闯入视线,她又惊又喜地看着眼前的人,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黎孝安,你怎么在这里?”

“送一个客户过来。”他走近她,大概是看出她脸色不佳,皱眉问,“今天又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雨这么大,正犯愁怎么回去呢。”她岔开话题去,不好意思说实话。为了买票她起了个早,临出门才发现自己来了例假,她向来有经期恐惧症,每月的几天总是特别难熬。

两人聊了几句,她渐渐站不稳,捂着小腹,微微弓着腰,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他伸手拉了她一把:“身体不舒服?”

她含糊地说:“没事,老毛病。”

“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不用!”她吓了一跳,就这么点事去什么医院,为了证明自己没事,她努力站直了一点,强笑说,“真奇怪,我倒霉的时候总遇到你。”

他被逗乐:“幸好你不是说遇到我的时候总倒霉,走吧,我送你一程。”

“太好了,又有免费车搭。”安小朵也不跟他客气。

大雨滂沱,路况相当糟。他的车开到新华北,遇到毫无悬念的大塞车,各式车辆在马路上排起长龙。等了足足有二十分钟,不见前面的车挪过位,他开了音乐,对她说:“等我一下,我去买点东西。”

他撑着一把大黑伞穿过密集的车流,走进了路边一家大药房。她收回目光,恹恹地把头靠在座位上,大概是乐声太过悠扬,竟起了催眠作用,她听着听着打起瞌睡,直到他回到车厢里才骤然醒过来。

睁开眼,只见他递过来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一次性纸杯,她怔了一怔,闻到一股红糖混合着姜的味道,不由得大感诧异:“买给我的?”

他嗯了一声。

尝了一口,确定是红糖姜茶,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快喝吧,这雨太大了,不定什么时候能到家。”

她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不过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铃声,是他的手机在响。趁他通电话的空隙,她在一旁悄悄打量起他来。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清爽的寸头,浓眉,眼神炯毅,身材高挑,体格精瘦身姿挺拔,这些都是令她心动的外在条件。当然也有不符合的地方,比如他的嘴唇过于单薄,好看归好看,但她记得妈妈说过薄唇的男人比较薄情,妈妈这个经验之谈来自同样有张薄唇的爸爸,她总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她心里想着,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扶着方向盘的手上,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指节修长、掌心宽厚,仿佛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在看我的手吗?”

他结束了通话,转头望向她。

她像被窥破心思,脸颊微红:“手,真好看。”

他勾了勾嘴角,将左手摊开,掌心朝上,掌面上有一道显眼的疤痕,乍一看颇触目惊心。

她低叫了一声,不禁握住他的手端详,看得出那曾是一道创口很深的伤,生生将掌纹截成了两段。

“怎么弄的?”她问。

“被水果刀弄伤的。”说着,他自己也定睛看了一下,脸上却是满不在乎的神情,“挺走运的,再多用一分力气,这只手就废了。”

“你不是律师吗?怎么跟黑社会一样?”她顿了顿,忍不住又问,“当时一定很疼吧?”

“不记得了。”

“为什么这疤歪歪扭扭,跟大蜈蚣似的?是缝合的缘故吗?”她像个好奇宝宝。

“是啊,”他叹气,“碰到一个蹩脚医生。”

她同情地看着他。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抬手按了下她的脑袋:“你真可爱,我说什么你都信。”

她瞪大眼睛:“你骗我的啊?”

他笑说:“嗯,骗你的。”

她不由得气结。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回忆,褚葵在电话里直囔囔:“你跑哪去了?到处找不到你,快来帮我看着米娜!”

“好,就来。”她整理了下情绪,跑回摄影棚。

褚葵把米娜塞给她,吩咐道:“试过镜了,一会儿就正式拍,你仔细看着它,别让它乱窜。”

“好。”安小朵带着猫在一边等着。

Ben递来一个纸杯,招呼她:“喝点水吧。”

“谢谢。”她腾出一只手去接。

“我帮你抱猫吧。”Ben伸手摸了摸米娜。

安小朵见米娜因为他的动作享受地眯了眯眼,便放心把猫交给他。

“这黑猫真漂亮,毛黑得发亮!”Ben由衷赞道。

“是只大胃猫,顿顿大鱼大肉。”

“难怪这么健硕,等下它可是主角,我们好不容易才说服秦筝跟猫一起拍的。”

安小朵疑惑地问:“她原来是不肯吗?”

“是啊,好说歹说才同意的,秦筝挺怕猫的,说小时候被猫狠狠挠过。”

安小朵蹙眉,猫本身就是警觉性很高的动物,何况在镜头的刺激下,它对陌生人只会更加警惕,对方若是懂猫还好说,像秦筝这种情况恐怕拍起来不会太顺利。

事实证明她不是多虑,秦筝在镜头前表现得非常僵硬,实在不像Ben夸她的那样,安小朵在一旁看出她很怕趴在她大腿上的米娜,以致于连保持最简单的微笑都十分勉强。

褚葵也看出这一点,拍了几次都达不到要求,只好叫了暂停,开起小会讨论。

在秦筝的授意下,她的经纪人也过去加入讨论。

安小朵摸了摸米娜的脑袋,觉得它真是委屈,其实就刚刚的表现,米娜已经很听话在配合了。

“这猫是你养的?”

秦筝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安小朵抬头看她:“不是,是褚葵的。”

即使有安小朵在,秦筝依然对猫心生畏惧,她站在一米开外,居高临下地看着它,像是自言自语:“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加只猫进来。”

安小朵想了想:“猫很有灵性的,有它的画面很容易拍出空灵的美。”

秦筝一怔,将目光转到她身上。

安小朵抱着米娜站着,秦筝是平面模特,本来就高挑,又穿着一双十几公分的高跟鞋,几乎是压了安小朵一个头,可当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交,她们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一点困惑和讶异。

“你是谁?”短暂的沉默之后,秦筝先开了口。

“我是褚葵的朋友。”

“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这话时交叉着双臂放在胸前,尖下巴微微抬起,是盛气凌人的架势。

安小朵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友善,心里慢慢划过一丝不解,她们之前认识吗?

这时Ben走到两人中间:“你们在聊什么呢?”

秦筝对他视若无睹,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小朵,她戴着白色羽毛般的假睫毛,然而华丽夸张的道具掩饰不住她眼底的挑衅之色。

安小朵感受着对方愈演愈烈的敌意,内心一片茫然,她不明白,自己与这个秦筝不过是初次见面,对方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她自问也没有机会认识明星。

秦筝忽然说:“把猫给我。”

安小朵感到诧异:“什么?”

“我说把猫给我!”秦筝冷冷地说。

“秦筝你怎么了?你不是很怕猫吗?”Ben被秦筝反常的举动弄糊涂了。

秦筝冷笑了一声,霍然出手抓向她怀里的米娜。

“不要——”

安小朵和Ben齐齐出声,但还是迟了一步,随着秦筝的一声短促尖叫,米娜矫健的身姿已经蹿到一边的架子上,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倨傲地睥睨着她们。

秦筝右手雪白的手背上赫然出现四道血红抓痕,她看着米娜气得浑身发抖。

安小朵叹了口气,说:“秦小姐,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Ben顾不上说什么,提来一旁刚开封的大桶矿泉水帮秦筝冲洗伤痕。

这么一闹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工作人员纷纷跑过来,秦筝的经纪人见秦筝受伤,脸立时就黑了,厉声冲安小朵吼:“你哪个宠物店的?怎么管猫的?我们秦筝的手是要拍广告的,投了多大的保单你知道吗?”

“我不是宠物店的,米娜之所以会有攻击行为,主要责任还是在秦小姐身上,这一点Ben也看得很清楚。”安小朵扫了Ben一眼,见他默不作声,似乎打算装聋作哑,心里有些失望,但她没再多说什么。

“你什么意思?”经纪人瞪眼。

“先别急着追究责任,不管怎么说,秦小姐的手是因为拍摄才受的伤,我代表杂志社给你道个歉。”褚葵的声音从人群外边传来,每一句都清晰有力,不亢不卑,“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送秦小姐去医院。”

此话一出,工作人员回过神来,纷纷帮忙打圆场。经纪人顺着台阶下,急匆匆地带秦筝离开摄影棚,褚葵说到做到,亲自开车送他们去高级私人诊所,临走前还不忘叮嘱Ben送安小朵回去。

安小朵拎着宠物袋径自走出大厦,Ben从后头追上来:“小朵,你在门口等我,我去把我的车开过来。”

安小朵婉言谢绝:“不必麻烦了,这个点不算晚,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可以。”

Ben抬腕看了看手表:“九点多了,还是我送你吧。”

“真的不用。”

Ben的脸上有几分无奈:“小朵,你是不是在怪我刚才没有帮你说话?我有我的苦衷。”

“我没有怪你,”米娜太重了,肩头有点负担不了,安小朵将宠物袋挽在手臂上,“Ben,你有你的立场,我可以理解。”

“你嘴上说理解,其实你心里已经把我排除在朋友之外了,是不是?”

“事实上,我们应该还不算朋友。”

对于安小朵的坦然和直接,Ben笑得有些尴尬:“我们互相知道名字,这不是成为朋友的开端吗?”

安小朵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插进来:“什么事?”

她偏头,看见黎孝安就站在不远处,看样子是刚从电梯里出来。

Ben疑惑地看着她:“你朋友?”

安小朵正迟疑着,黎孝安走过来,扫了Ben一眼:“你是哪位?”

许是黎孝安身上散发的气场令Ben产生了怯意,他笑容发僵:“我……我是……”

他想说自己是安小朵的朋友,可就在一分钟前安小朵否认了这个关系,定了定神,他说:“我叫Ben,盛世光年的编辑。”

“哦,盛世光年,幸会。”

盛世光年隶属唐氏集团,黎孝安的亲生母亲是已故的唐家二小姐,黎孝安在母亲过世后被送去唐家,由舅母罗海灵,也就是唐家现在的掌门人唐均年的母亲抚养,那一年他刚满四岁。

知道内情的安小朵不禁瞥了黎孝安一眼,他的目光紧跟着投过来,语气淡然:“还不走?”

安小朵一呆,立即反应过来:“走了,就走了。”

在Ben的注视下,她上了黎孝安的车,车子缓缓开走,她扫了眼倒后镜,看见Ben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舍不得?”黎孝安声音夹带着一丝嘲讽。

“胡说什么!”安小朵嘟囔了一句,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她拉开拉链,将米娜抱出来轻声哄着。

路上两人没做任何交谈,到了目的地,安小朵摘掉安全带,抱着米娜正要下车,忽听黎孝安说:“你这么喜欢猫,当初要走怎么不把家里的也带走?”

“你不是很喜欢妹妹吗?”

黎孝安冷笑一声:“我喜欢,所以你不带走,真是谢谢你了。”

安小朵还想说什么,他眸光一冷:“下车。”

她只得闭嘴下去,刚站稳,车子迫不及待地绝尘而去。她在原地站了良久,直到米娜叫了一声,她才如梦方醒般地进门去。

洗过澡,安小朵换上一件宽松的米色棉布裙,坐在庭院的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先前那场雨将庭院里露天的树叶冲刷得一干二净,在几盏夜灯的照射下透出翡翠的颜色,空气中有新鲜的泥土味。

米娜早就睡着了,静静地趴在她脚边。

石桌上摆着一副小巧的陶瓷茶具,一盏茶壶,两只茶杯,滚烫的开水冲下,一股茶香慢慢弥漫开来。

铁门的闸哐当一声开了,褚葵走了进来。

“这么晚了还喝功夫茶?”虽然嘴上这么说,褚葵的手已经拈起一只茶杯,放在鼻尖下深嗅了一下,吹了吹,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饮尽。

安小朵俯下身,拿起茶壶帮她斟满。

“秦筝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不就被挠了一下吗?我都不知道被米娜挠过多少次了。”褚葵不以为然。

“那封面还拍不拍?”

“拍,怎么不拍?还没有哪个新人敢拒绝盛世,不想混了?我跟她经纪人说好了,明天继续,我出门就带米娜走,对了小朵,你跟秦筝是认识还是怎样?”

安小朵摇摇头,坐回秋千上:“今天之前,我连她的名字都没听过。”

“那就怪了,我觉得她是在故意针对你。”

“我也觉得是,可我真不认识她。”

“不管了,我先去洗澡,今天累死了。”褚葵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屋里去。

安小朵瞅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来,叫住她:“我明天要去面试,明早你出门前叫上我。”

褚葵好奇地问了一句:“什么工作?”

“法语老师兼生活助理。”

褚葵皱眉:“还能这么兼的?在哪找的?”

“一个编辑朋友介绍的。”

她读研时经常接外文翻译活,几年累积下来在业内也算小有名气,其中跟杜梅合作最多次,关系也最好。虽说这两年两人联系少,但她偶尔也会在QQ上跟对方聊几句。前几天她去上网,本来是想看看本地人才网的招聘信息,刚好杜梅在线,就很随意地聊了下,得知她要找工作后,杜梅立即说有一个好差事可以介绍给她,她想细问,杜梅却神神秘秘地故意语焉不详,只说约好再跟她说。她等了几天,就在觉得被放鸽子的时候,杜梅来了电话,给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还特意叮嘱她要打扮得漂亮时尚点。

这哪里是面试,简直像是要去相亲,安小朵忍不住心里腹诽。

尽管这样,翌日她还是起了个早,一丝不苟地画妆,吹头发,换上前晚从褚葵衣橱里借来的真丝白衬衫和铅笔裤,再搭一双中跟的尖头皮鞋。褚葵见后评价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这评语是褒是贬真教人捉摸不透,但不管怎样重新变装是来不及了,她匆匆背上包就要走。褚葵叫住她,将她的牛津包扯下来,去衣帽间找了一个带子是链条的小箱包递给她:“难怪觉得缺了点什么,背这个。”

她乖乖背上,重新接受褚葵的审视,褚葵这回点了点头,目光里呈现出欣赏的意味。

约见的地点在听香水榭。

送她到门口,褚葵倒车离开。安小朵下车就看见杜梅,忙说:“等很久了吗?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我也刚到,还没进店里就看见你。”杜梅上下打量安小朵,“你是不是在减肥啊?瘦成这样。”

安小朵苦笑:“那你是不是在增肥?上一次见你,你比我现在还瘦呢。”

杜梅哈哈一笑:“咱们上一次见面都是两三年前了吧,那时候我正忙装修房子的事,当然瘦了。”

安小朵想起来,问:“你装修房子是为了结婚用?”

杜梅点头:“我小孩都一岁了。”

安小朵面露羡慕:“男孩女孩?”

“男孩,皮得很。”

两人边说边走进听香水榭,这地方以前黎孝安常带她来,她爱吃甜品,而这里最出名的就是茶饮和甜品。

在大厅找了位置坐下,杜梅神情愉悦地说:“猜猜你未来老板是什么来头?”

“是名人?”

“真聪明!”

“确定要我了吗?不是还要面试?”

“今天见面就是了啊,你完全符合她的要求,绝对没问题的。”

杜梅见她满脸问号,便说:“你知道何碧玺吧?”

安小朵一怔:“那个名模?”

杜梅笑眯眯地点头:“就是她。她最近要参演一部电影,大阵容大制作,你要是平常有关注娱乐新闻应该知道了。她那个角色需要会说流畅的法语、英语和日语,其中法语对白最多,导演要求高,不希望用配音,所以呢,她要找一位精通法文的年轻女孩,教她说法语,最好再兼任一点助理的工作,因为她有一个助理最近请产假生孩子去了,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这份工作非你莫属。”

跟大明星打交道?安小朵不作声,心里却是打起了小鼓,想到昨天跟秦筝的过招,她对明星这种生物有些敬谢不敏了,又不好立刻回绝,这样显得自己太不识趣,杜梅那边也不好交待,反正拍板权不在杜梅手里,何碧玺也不一定会要自己,等会儿见机行事就是了。

想到这里,安小朵说:“杜梅,你跟何碧玺很熟吗?”

“还行,她之前有一本旅行写真在我们社里做,是我负责的,跟她接触过几次,挺好说话的。”

安小朵对杜梅的话将信将疑,忍不住又联想到秦筝,心想秦筝只是初出茅庐的新秀模特脾气就那么大,更何况何碧玺这种女神级的?虽然对她不甚了解,但安小朵也知道她成名已久,就连自己几天前在巴黎春天买的化妆品也是她代言的。

正暗自琢磨着,杜梅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说了两句,然后挂了线,伸手拉安小朵的手,道:“她们比我们还早到,在1314号房,我们过去吧。”

安小朵倏地睁大眼睛:“在几号房?”

“1314啊,怎么?”

安小朵下意识地回过头,将目光投向外面停车位,并不见那辆熟悉的车,可她还是不死心,问杜梅:“里面都有谁在?”

杜梅奇怪地看着她:“估计她经纪人也在吧,总不会是她自己一个人,怎么?”

安小朵勉强笑了笑:“没事,可能……是我多心了,我们走吧。”

长廊非常安静,空气中流淌着若有若无的音乐,她们一前一后走向长廊尽头,安小朵心跳如擂鼓,然而箭在弦上,她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掉头跑掉,何况或许只是她多心而已。

两人在三楼的一间包厢前停下,杜梅抬手,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一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年轻女人来开门,冲杜梅点点头:“请进。”

进了屋,杜梅悄悄跟安小朵说:“这是她经纪人。”

没想到何碧玺的经纪人这么年轻,目测也不过二十七八岁,除了经纪人,屋子里只有一个女人,她正背对着她们,站在落地玻璃旁眺望远景。

安小朵顿时松了口气。

“想不到这间屋子的景观这么棒,难怪被私藏。”何碧玺自言自语说了一句,然后转过身来,“来了啊,别站着,快请坐。”

她自己在沙发上坐下,笑着示意她们也过来坐。

何碧玺笑容明丽灿烂,全然没有T型台上的高贵冷艳,令安小朵倍感意外,依言坐在她身旁,松软的沙发往下陷,好像做梦一样。

“杜梅,想不到你朋友这么漂亮,这当明星都够格,哪至于来给我当助理。”何碧玺说。

杜梅一乐:“小朵是我以前在外文组招揽的翻译作者,我第一次约她见面也吓了一跳,后来多接触之后才知道她居然是宅女,不是躲图书馆看书就是去公园喂猫,你说这多浪费爹妈给的好样貌啊。”

安小朵窘迫地看了杜梅一眼,说:“何小姐,您别开玩笑了,能做您的助理是我的荣幸。”

何碧玺一哂:“别您啊您的,我是比你年长几岁,可还没有老到那个份上吧。”

杜梅在一旁跟着笑。

安小朵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几句话下来就有些无措,她嘴巴其实不笨,在熟人面前甚至算得上伶牙俐齿,而在陌生人面前就嘴拙得很。

何碧玺看出她的不自在,倒了一杯洛神红茶给她:“别紧张,杜梅介绍的人,我很放心,今天就是见个面,相互了解一下。我听杜梅说,你原来学的是化学专业,还是博士生。”

“是的,但是我没有毕业。”

安小朵说这话时心里有些不安,她怕何碧玺会问她没有毕业的原因,幸好对方没有深究的意思。

何碧玺端起杯子,饮了一口茶:“提提你的要求吧。”

安小朵一怔:“我已经被录用了吗?”

“希望你预期的薪金数目不要吓到我。”何碧玺说完笑起来,她的眼睛形状很好看,是典型的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有点媚,但眼瞳乌黑水亮,杂糅了女人和女孩的特质。

安小朵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行情,不如你看着给吧。”

这个回答让何碧玺大感意外,忍俊不禁说:“那我们签合同吧,Tracy。”

Tracy就是那个经纪人,她将一早打印好的合同放在旁边的圆桌上,招呼安小朵过去,解释说:“你先看一下合同条款,你跟的老板不是普通人,所以有些保密条约你一定要清楚。”

安小朵认真看起来,黎孝安教过她,作为一个成年人,在任何文件或合同上签名都不能马虎。当看到上面写明的薪金数目时,她一时心脏猛跳,忍不住偏头看了何碧玺一眼。

何碧玺正跟杜梅聊得起劲,似乎没有发现。

签上名字,安小朵回到茶几旁,对何碧玺说:“何小姐,谢谢你的信任,我会做好本职工作,不会让你失望的。”

何碧玺朝她伸出手:“那预祝我们今后相处愉快。”

她谈吐举止落落大方,没有半点大明星的架子。安小朵急忙握住她的手:“一定会的。”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Tracy去开门。

何碧玺抬腕看时间:“是我朋友,他刚才有事走开了一下。”

杜梅和安小朵对视了一眼,起身准备告辞,这时来人走进来,出于礼貌,安小朵想同他打个招呼,谁知来的人竟是黎孝安,她愣住,身体像被点了穴一样完全动弹不得,脑子也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