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朵从出租车上下来,又弯腰从车厢里抱出一堆衣服。她实在腾不出手关门,便抬脚踢了一下车门。

“哎哟,小姑娘,温柔一点啦。”出租车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人,一路跟她闲聊,这时故意打趣她。

安小朵扮了个鬼脸,转身走进眼前的高楼建筑——Nee的总部。

在门卫处领了一张临时通行证套在脖子上,她走到一楼前台,跟前台小姐说:“你好,我找设计部主管方文琳,我是何小姐的助理,来还样衣。”

“请稍等。”

她将衣服放在旁边的沙发上,等了约莫十分钟,方文琳从电梯里快步走出来,一见她就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刚才在跟设计师开会,走不开,这么快衣服就都试好了?”

“没关系,”安小朵急忙站起来,“这两天何小姐没去片场,所以有时间试衣。”

“她是够忙的,我现在想请她吃顿饭得排队预约。”

安小朵笑了笑,她听Tracy说过,这个方文琳是何碧玺大学时代的同学兼舍友,两人交情匪浅。

方文琳吩咐前台把衣服拿去样板房,然后冲她说:“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前些天我就听Tracy提过你,新工作还习惯吗?”

“挺好的,何小姐很关照我。”

她说的并不是场面话,何碧玺对她确实很好,成为助理这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何碧玺三天两头送她东西,有时候是价格不菲的护肤品,有时候是服装厂商送的衣物饰品。她起初不肯要,毕竟无功不受禄,可Tracy私底下跟她说:“何小姐给你你就收下,这些对她来说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跟她见外她会不高兴。”

她只好收下。除去这些小恩小惠,何碧玺还很照顾她,虽说她是何碧玺的法语老师兼生活助理,领的也是两份薪水,但实际上她做的助理工作很少,只偶尔为之。就像今天这次,要不是何碧玺的专职助理临时有事,这还衣服的差事根本轮不到她跑一趟。

从方文琳那离开,安小朵顺道去银行汇款,刚办完业务就接到了Tracy的电话。

“小朵,你晚上有空吗?”

“有空,怎么?”

“你去接一下何小姐,她晚上在瑞景参加一个私人聚会,肯定会喝酒,不能自己开车,我跟小米还在外地,本来要搭今晚六点的飞机回去,碰上台风,飞机停飞了,你晚上开车也小心点。”

“好的,我知道了。”挂了线,她想起来昨晚看天气预报,是有说台风今夜可能会登陆梧城,但白天还是风平浪静的。

回到住处,她随便煮了点面吃,然后定了闹钟,睡到八点起来,简单梳洗后出门,在Tracy交代的时间内抵达瑞景酒店。

何碧玺喝了酒,早早离开聚会现场,开了间客房在休息。安小朵将车停在停车场,然后搭电梯上去,到了房间门口敲门,给她开门的是黎孝安。与上次见他时猝不及防下的失态相比,这次她镇定得多,同他打完招呼,说:“我来接何小姐,她现在能走了吗?”

“小朵,进来。”是何碧玺的声音。

黎孝安侧身,让出道给她,她只好走进去。

何碧玺就站在飘窗前,头也不回地说:“小朵,你喜欢看烟花吗?”

话音刚落,飘窗外的夜空骤然明亮起来,大朵大朵的烟花争先绽放,花团锦簇,五光十色,璀璨夺目。

安小朵站在她旁边,看了一会儿说:“我不太喜欢。”

何碧玺有点意外:“为什么?你不觉得很美吗?”

“是很美,可是……”安小朵一时词穷,微微迟疑之后索性直言,“我觉得盛开过后更寂寞。”

“更寂寞……”何碧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良久缓缓一笑,“是啊,确实更寂寞,小朵,你有男朋友吗?”

安小朵一怔,摇了摇头,想到黎孝安就站在身后,顿时局促起来。

何碧玺微笑:“你这么漂亮,追你的男人一定很多。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高质素的?”

安小朵脸红:“何小姐,你别逗我了。”

“我是认真的,你告诉我,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嗯?”何碧玺最后那个音上扬,有点打趣她的意思。

安小朵还未开口,忽然外面又是嘭的一声巨响,夜幕亮如白昼,两人被转移了注意力,不约而同望向那盛极一时的美丽。

持续了十几分钟,夜幕终于安静下来,何碧玺意犹未尽地转身,拾起散落在沙发上的丝巾:“好了,结束了,我们走吧。”

她看了眼黎孝安:“要顺便送你一程吗?”

“不用了,晚点还有事。”

何碧玺率先走出门去,安小朵左脚跨出房门,忍不住偷瞥身后的人,问道:“你带胃药了吗?”

刚刚一进来,她就发觉他的气色不好,手不自觉地按在胃部,她知道他胃病犯了。

黎孝安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沉默了一瞬,回答:“多谢关心,我很好。”

安小朵抿了抿嘴,将未说出口的话尽数咽回去。

“小朵,真的不用我介绍男朋友?”回去的路上,何碧玺又提起这个事。

安小朵握着方向盘,心里五味杂陈:“谢谢何小姐,但我有喜欢的人了。”

“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啊,安小朵的脑海里浮现出黎孝安的身影,他的轮廓是那样清晰,他的眉眼像烙印在她心里,但她无法回答何碧玺的问题,心里越珍爱的东西就越难用言语描述,只得含糊地应道:“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很好。”

“很好啊,那你要好好珍惜。”何碧玺笑眯眯地看着她。

何碧玺的家,安小朵没去过,之前她们只在工作室和片场接触,据Tracy所说,何碧玺是将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很清楚的人,她不喜欢在家里出现跟工作相关的人和事,以往Tracy送她回家,也识趣地只送到家门口。

在何碧玺的指引下,车子最后开进了明珠山庄的别墅区,安小朵到这时才知道她的家竟跟黎孝安在同一个小区,两栋别墅相距不过几十米。

安小朵一声不吭地将车开过去。其实那天,知道黎孝安和何碧玺是认识的,她心里居然有一丝窃喜,只因为多了一点机会可以看到他。时间让她认清一个事实,那就是哪怕她逃到天边,她的心也始终留到那个男人身上,她压根忘不了他,更加没办法停止爱他。

“这边不好打车,你开我的车回去吧。”临下车前,何碧玺说。

安小朵知道她是好意,这边是高级别墅区,进出都是私家车,出租车几乎绝迹。

关上车门,安小朵坐回驾驶座,忍不住望了眼黎孝安的那栋房子,一楼客厅灯火明亮,这个时间想必是岑阿姨在看电视。车子开近,她不由得抬头望了望二楼的书房,黎孝安若是在家,有大半时间是在那个房间里度过的,他工作时无论白天或者晚上都喜欢拉上厚重的窗帘,将外面的光线阻挡得一点都透不进去。

车子顺着跑道缓缓开出去,玻璃上有雨点的痕迹,夜幕沉沉地像要直坠下来。没多久,风势大起来,雨倾盆而下,看来是台风逼近了。

将雨刮器打开,路况不好,又是开何碧玺的名车,她小心翼翼地驾驶,比平时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才进入市区,几个商场门口都显得比往日冷清,很多沿街店面提早结束了营业。

等红绿灯时,她不经意看了一眼银泰百货的橱窗展示,何碧玺的大幅海报一下映入眼帘,她穿着一袭碎花长裙,头戴一顶宽檐的编织帽,身姿曼妙,仿佛置身在热带岛屿上,明媚的笑容在灯光照射下璀璨动人。

她一时看得入神,差点错过绿灯。

手忙脚乱挂了挡上路,却难以集中精神。

行驶到一个路口,一辆摩托车突然横穿出来,反向车道的小货车来不及刹车,只得转向临道避开,安小朵眼见车头直冲过来,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这一秒车头堪堪避过,下一秒车就毫无意外地冲上了路牙,再偏一点点,车身就要撞上灯柱。

刹车声接连响起,尖锐地划破漫天雨幕。

头重重磕在方向盘上,她眼前一黑,瘫在座位上,胸腔的心脏狂跳着,久久不能平复。

车厢内很安静,也不知是汽车隔声效果太好,抑或是她耳朵出了毛病。

她想报警,手刚碰到机身,手臂突然一阵剧痛,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

雨越来越大,周围景致变得苍茫,行人稀少,看到事故也是匆匆过去,不做任何停留。一股强烈的无助感、孤独感,以及埋在心底已久的绝望被齐齐逼了出来,变成一波波无形的海浪,朝她劈头盖脸拍下。

她不受控制地回想这两年陆陆续续发生的一些事——

两年的时光在人生的长河里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然而安小朵的这两年却足以摧毁她的一生。

父亲入狱,和爱人决裂,被母亲逐出家门……一连串的变故令她的人生昏天暗地。她只是一念之差,命运就把她拖进了无穷无尽的深渊。

仿佛是一个还没到头的噩梦,而这个梦的起点是从她在梧城与分离多年的父亲重逢那一天开始。

安小朵七岁那年父母离异,她跟了妈妈,不久就搬了家,她再没见过爸爸,直到两年多前的一天,她去黎孝安的律师事务所,无意中看到秘书电脑上的屏保图片,那是一张彩铅图,上面有一个小女孩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站在一棵木兰树下,天真浪漫地笑着。

她只看了一眼就呆住。

因为彩铅图上的女孩正是安小朵五岁时候的模样,这张画是出自她的父亲安诤然的手笔,搬家前一直挂在爸妈的卧室里,后来爸妈离婚,她再也没看见过那张画。她偷偷翻遍家里的抽屉也找不到,她想大概是被妈妈丢掉了。但没想到时隔多年,她会在别人的电脑上看到这幅画,她震惊之余追问秘书屏保图片的来源,秘书回忆说是从别人的博客里看到的,觉得画中小女孩憨态可掬粉嫩可爱便收藏起来当屏保用。后来她找到了那个博客的主人,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父亲。

谁也不曾想,父女重逢竟会如此戏剧化,安诤然更加想不到当年一时兴起作的画会帮自己找到朝思暮想的女儿,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将画带在身边,有时候他会将这份思念说给房东的儿子听,对方给他出了这个主意——将画上传到网上,或许有一天他的女儿会看到,这本是非常渺茫的机会,但没想到真的如了愿。

安小朵偶尔也会想,如果那天没有去律师事务所,没有去玩秘书的电脑,没有看见那幅画,没有跟父亲重逢,那现在的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至少,她不会跟黎孝安分开,爸爸也不用坐牢受苦,元元也该上小学了。然而人生就是一条不归路,容不得你回头。走进一个岔路,就要沿着这个岔路下的分支一直往下走,没有人回得去。

胸口还在痛,趴在方向盘上,久违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安小朵很久没有哭过了,自从两年前黎孝安扳过她的脸,对她说了那句话之后,她即使想哭也强忍着。

“安小朵,收起你的眼泪,它让我觉得恶心。”

恶心,他连这样的字眼都用上了,可见他厌恶她到什么地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一点声音,像是有人在大力拍打玻璃窗,转过头,隔着雨水斑驳的玻璃窗,黎孝安的身影映入眼帘。

是幻觉吧?原来不只耳朵,连视觉神经都出毛病了。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反正她的人生已经坏成这样了。

车外,黎孝安的耐性已经快被消耗光,虽然撑着伞,但刚才下车下得急,他的衣服裤腿都已经湿透,看着车内的人,他心里又气又急,手机不断在自动重拨中,可她死活不接,痴痴傻傻的也不知是不是撞出了毛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他准备砸碎玻璃的时候,终于见她拿起副驾驶座上的手机。

他松了口气,沉声说:“开门,你没眼花。”

安小朵的脸变了又变,眸光从迷茫转为讶异。

她开了车门,又像是想起什么慌慌张张地抹脸上的泪。黎孝安心里没由来地一软:“先去我车里,这车一会儿有人会来拖去修。”

他的车里有淡淡的薄荷气味,带着一种清新的冷冽,冷气开得很大,她一进去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将冷气调小,黎孝安转头,瞥见她发红的额头:“撞得厉害吗?”

安小朵摇摇头,见黎孝安启动油门,她小声说:“不用等拖车来吗?”

“不用,我交代了人来处理。”

安小朵不再多说,默默地蜷缩在座位上,乖巧得像只害怕被再度遗弃的猫。

黎孝安侧过身,帮她系上安全带,手要收回来时被她一把抓住。

他看着她,不说话。

她的目光有些闪烁,长睫不住颤抖,像是惊魂未定。

僵持了一会儿,他先出声:“没事了,放手坐好。”

“你一直跟着我。”她忽然说。

像是秘密被窥破,黎孝安心头冒出一丝羞恼,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确实鬼使神差地一路尾随她,他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理。刚才事故发生得太突然,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车直直冲向路牙,全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心脏也像是骤然停止了跳动。

幸好……

他心里松了口气,已经折磨了他一夜的胃痛这时大爆发,他蹙眉隐忍着,视线不经意触及她惨白的面容,她的眼眶中噙着泪,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一丝尖锐的疼痛蹿上来,他分不清是胃痛还是心痛,猛地摔开她的手,紧紧攥住方向盘。

“你怎么了?”瞧出他的不对劲,安小朵担忧地望着他。

“没事。”片刻后缓过来,他启动油门将车开出去。

半个小时后,轿车停在一所私家医院门口。

安小朵迟疑着没下车。这个地方她以前来过,给她留下不太美好的回忆。

“下车。”黎孝安开了车门。

“我没受伤,不用看医生了。”她一手抓着门框,微弱地抵抗着。

“下车。”黎孝安痛得几乎要打颤,他没有力气多费唇舌,只重复了一遍,带着命令的口吻。

安小朵默默下车,跟在他后头走进去。

李广生看见安小朵的那一刹那,还以为自己工作太累以至于出现幻觉了。

他一时间搞不清状况,不明白黎孝安为什么会突然带着他仇人的女儿过来。

“她刚才撞车,给她做个检查。”黎孝安反客为主地坐在李广生专用的按摩椅上,淡淡吩咐了一句。

叫来值班的护士带安小朵出去,李广生关了门,一脸严肃地走到老友面前,说:“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又跟她一起了?”

“只是路上遇到。”顿了一顿,黎孝安说,“给我开点止痛药。”

李广生吓了一跳,盯着他:“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你也撞车?”

黎孝安咬牙说:“胃痛。”

李广生横了他一眼,转身去办公桌,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药瓶,又倒了一杯白开水过来。

“我就说嘛,你气色比她撞车的人还糟糕,痛成这样你死撑什么啊。”

黎孝安一声不吭地接过药片和水,仰头服下。

“你躺一会儿?”

“不用。”

李广生也不勉强他,老友的脾气他最清楚。想到安小朵,他愁得眉头拧了起来,忍不住回到刚才的话题:“你要想清楚,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就离她远点,你总不希望当年的事再发生一次吧?”

黎孝安脸色微变,握杯的手一紧。

李广生自觉失言,一时脸色讪讪。自己一个局外人记得的事,当事人又怎么可能忘记?当年黎孝安抱着一身血已经陷入重度昏迷的安小朵冲进医院来,他从未在这位认识快十年的老友脸上见过那样焦灼和恐惧的神态,他甚至隐约觉得如果当时他宣布抢救无效,那黎孝安估计会当场发疯了结他这个主治医生,再了结自己。

安小朵做完检查,回到李广生的办公室,李广生倒了一杯水给她:“我问过了,没什么大问题,额头的淤青过几天会自己消掉,或者我私人送你瓶药油?”

安小朵摇头:“不用了。”

环视了四周,她又问:“他呢?”

李广生像是这时才恍然想起来:“哦,孝安啊,他说有事先走了,我也差不多要走了,送你一程。”

“谢谢,不过不用了,我打车回去就行。”安小朵将杯子搁到桌上,“医药费……”

“哦,不用,又没开药。”

李广生是这所医院的高层,他说不用就不用,安小朵也不欲多说:“那,再见。”

李广生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狭长的走廊里,女孩瘦弱彷徨的背影让他忽然有些不忍,匆忙拿了车钥匙追上去:“还是我送你吧,台风天不好打车。”

安小朵低着头,嘴里小声说:“不用了,我家离这边不远。”

借着走廊的灯光,李广生瞥见安小朵脸上挂着两行清泪,他顿时懵了一下。

就这么一愣神,安小朵逃也似的跑掉了。

杵了片刻,李广生叹了口气,转身回办公室,一边走一边暗暗内疚,他出声提醒,明明是为了这两人好,可为什么一看到安小朵的眼泪,他就觉得好像欺负她的人是他自己呢。

安小朵没有带伞,到家全身湿透,匆匆洗头洗澡换上睡衣,她盘腿坐在沙发上,打开笔记本。

前几天杜梅给了她一个外文稿,截稿期很紧,下个月就要的。明明赶着交,可她今晚状态很不好,盯着密密麻麻的外文,半天也没翻完一段,不停地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胸口像嵌着块石头堵得难受。

叹了口气,她起身去厨房泡咖啡,顺便看看小狗。两天前她经过楼下的垃圾桶,看到旁边搁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五只刚出生的奶狗,因为那天凌晨下过一场大雨,纸箱被雨水泡烂了,那么小的狗哪里经得住风雨的侵袭。她不死心,仔细查看了下,发现其中一只个头最大的还有呼吸,她忙送去宠物医院救治,但医生什么救治措施都没做,只说太小,又淋了雨,救不活了。

她只好抱回家里来,尽管有医生断言,可她心底仍存着一丝侥幸,希望小狗能坚强地活下来。

蹲在简易的狗窝前,她伸手摸了摸它,手指触感却不像想象中的柔软,她心一凉,慢慢被无力感填满——晚上出门前她还抱过它,用小药瓶喂它喝奶,那时候它的身体还是暖的。

抚摸小狗发僵的身体,她想起以前有一次她也是捡了只病恹恹的小狗回去,养了快半个月,她有事回家了一趟,回来却发现狗窝里的小狗不是她捡的那一只,问黎孝安,黎孝安随口说丢掉了,她一下子信以为真,急得快哭出来,任他怎么哄都没用。后来岑阿姨悄悄告诉她,小狗是病死的,黎孝安怕她难过,跑了好多个流浪狗收容所才找到这么一只很像的回来,没想到她还是认出来了。

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她拿起手机打给黎孝安。接通后,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轻快的声音:“喂,你好。”

她狠狠愣住,嘴巴像是被胶水粘住,怎么也开不了口。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可她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在对方的连声催促下,她挤出干巴巴的一句:“我找黎律师,请他接电话。”

“他在洗澡,请问你是哪位?有什么事吗?我可以帮你转达。”

她静默了一下,说:“不用了。”

在对方反应过来前掐了线,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他已经走远了,而她还在原地傻傻地等着。等什么呢?难道还指望他会回到自己身边?安小朵,别傻了!

去阳台找了个纸盒,将小狗放进去,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也不知是在伤心小狗,还是在伤心自己两年前就死去的爱情。

漫漫长夜,她既睡不着,稿子又看不进去,脑子一团乱麻,心里空得厉害,忽然想起柜子里有一瓶红酒,是乔柯听她说夜里睡不好硬塞给她的,让她每天睡前喝上一小杯。

把酒拿出来,用开瓶器拔出瓶塞,她直接对着瓶嘴仰头猛灌,一股灼热从喉咙直直蔓延至胃里,不一会儿就头皮发胀发麻,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地板好像扭曲起来。

她抓过手机又打给黎孝安,这次是他接的。

“黎孝安……”

“有事?”

她嗯了一声,语调拖长,像是在撒娇,可是又充满了委屈。什么事呢?她苦苦想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那个女人是谁?”

“哪个女人?”

“你……”她没忍住打了个嗝,酒气冲到鼻子,她难受地皱了皱眉,“你不是跟何小姐拍拖吗?那个人不是何小姐。”

“是谁都跟你没关系。”

泪光一浮,她赌气说:“怎么没关系,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还喜欢你,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又不是我绑架元元的,那个人是我爸爸,我有什么办法……夹在你们中间我有多痛苦你知道吗?”

借着酒气上脑,她颠三倒四地絮叨着,线的那头很安静,黎孝安没有回应她。

“我不能没有你,我们把以前的事都忘了,重新开始好不好?”说到最后,她用近乎乞求的语气。

黎孝安冷冷地说:“可以。”

安小朵心下大喜,正要开口却听他接着说:“除非你把元元还给我。”

犹如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她怔怔地掉泪:“元元已经死了……”

“你也知道他死了,如果不是你,安诤然又怎么有机会接近我的儿子?”黎孝安的声音冰冷中隐隐透着暴戾,“安小朵,别做梦了,除非元元活过来,否则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

安小朵大哭:“我爸爸现在待在牢里到死都出不来,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不够。”

安小朵一时头脑发热,脱口而出说:“那我给元元偿命够了吗?我当初都跳下去了,你干吗要救我?你信不信我再跳一次……”

“安小朵!”

被他一声怒吼吓到,安小朵顿时噤声。

她知道不该提起的,可是如果不是趁着酒后这股劲,她压根没勇气将一桩桩往事挖出来——那些犹如结疤多年但没有真正愈合过的伤口,一旦揭开,鲜血又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那晚发生的事,其实具体细节她都记不太清了,只依稀记得自己起初是在等他,想跟他好好谈一谈的,结果一等就是一夜。她拿他酒柜上的一瓶酒来喝,快天亮时他终于回来,径自去了书房,她追上去,也不知是哪句话就点着了导火线,只见他冷笑着推开玻璃窗,指着窗外说:“要我原谅你?行,你跳下去,我就原谅你。”

她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明白他的话。

他像是结了一层寒霜的面容露出讥诮的笑意:“怎么?现在又不敢了?刚才是谁说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我原谅她的?安小朵,收起你的虚伪,我不吃你这套。”

她的视线再一次朦胧起来,低声喃喃:“你是要我死吗?我死了,难道你就会开心了?”

“是,你知道吗?我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认识你,把你带进我的家,其实最错的那个人是我,是我给了你们伤害元元的机会。”

这句话像压垮了安小朵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脸刷地白下去,血色全无。

黎孝安似是厌倦了与她对峙,他大步走出书房,不愿再看她一眼。

她慢慢走到窗台边,两手一撑坐到上面,好像没什么犹豫就跳了下去,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到睁开眼时人已经在医院。

两层楼的高度,要摔死也不容易,但摔成残废却是轻而易举,她那次算是走运。但她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喜悦,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只有岑阿姨每天去看她,黎孝安连一次都没出现过。

“你是不是喝酒了?”

手机还接通着,黎孝安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安小朵?回答我!”

不管怎么吼她都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隐隐约约的抽泣声,他心里涌起一阵不安,脑海里浮现出那晚的情景——安小朵悄无声息地倒在血泊里。

那种胆裂魂飞的恐惧,这一辈子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想到这里,他拿了车钥匙起身,走出书房,在过道上与端着一杯热牛奶的秦筝相遇。

秦筝惊讶地挑眉:“这么晚了你还出去?”

黎孝安点头,并没有停下脚步。

秦筝眼里一抹冷意划过,她急匆匆追上去:“我收了工专程过来陪你,你现在撇下我要去哪里?”

黎孝安站在楼梯口看她:“我并没有要求你过来。”

秦筝气结,没错,是她自己巴巴地送上门来。

“现在外面狂风大作,你要我自己回去吗?”

“你今晚可以住客房,缺什么跟岑阿姨说。”

“你是不是要去见那个安小朵?”

黎孝安本来已经走下楼,这时顿住脚步,回头盯着她:“秦筝,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秦筝脸一白:“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

“抱歉,你的心意我不能接受。”黎孝安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在大门合上的那一瞬间,秦筝眼里的柔弱消失了,继而填满其中的是满满的怨恨和不甘。

安小朵哭累了,渐渐停下来,手在沙发上摸到遥控器,她打开电视机,把音量调到最大。酒瓶不知不觉空了,她手一松,咚的一声,酒瓶砸在地板上,晃悠悠地滚到一边。

看了会儿电视,她觉得全身燥热,跑去阳台上吹风,外面的雨又大起来,她倚着护栏,探出手去接雨水,每次盛满的时候立即缩回手,但水转眼就漏光了。

她不禁气恼,这雨怎么跟黎孝安一个德行,她越想抓住就越是抓不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翻过那面护栏,抓着身后的铁栏杆,踩在护栏外约莫有十公分宽的石阶上,久久地伸着手,让雨水在掌心上蓄满,溢出,再蓄满。

她没有恐高症,这时候在酒精的刺激下更不觉得害怕,甚至隐隐有些亢奋。风带动她的裙摆,雨落在身上透心的凉,她闭上眼睛却莫名有些沉醉,混沌得毫无逻辑的大脑忽然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样飞身而下的感觉,是不是跟鸟儿在空中飞一样?

她睁眼观察四周,考虑可行性。这时已经深夜,没什么过往的路人,不怕砸到人,地上有水洼,虽然在下雨,但风大,有利于飞行,嗯嗯,好极了!

她试着松开一只手,身体顿时摇摇晃晃,她再慢慢地,一点一点松开另一只手,身体往前倾,再往前一点……

张开双臂飞下去,像鸟儿一样。

她的思绪飘忽起来了,就在飞扑前的最后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腾空了,但是却被身后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住。

她急得哇哇大叫:“放开!放开!别抓我,我要飞了!”

好像是被揉进了一个怀抱,箍在她腰上的那双手在剧烈颤抖。她疑惑地低头,略侧过身,眼前顿时一亮:“黎孝安,你来了!”

黎孝安脸色发白:“小朵,你快进来。”

她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我要飞下去。”

黎孝安蹙眉:“这里不够高,飞不起来,你先下来,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飞。”

“真的?”她笑着把脸贴过去,“那你抱我进去吧。”

黎孝安把她从护栏外拖进来,可能地上滑,他脚底踉跄了一下,带着她一起跌在石砖上。

“你没事吧?”将她护在胸前,他紧张地问。

她笑嘻嘻地去抓他的手:“我很好啊,你才有事呢!嗯,你的手好冷。”

黎孝安松了口气,托着她的胳膊起来。

她像上足了发条的马达,一个劲往他怀里钻:“你说带我去飞的,走吧走吧。”

黎孝安一言不发地抓她去了浴室,把她按在墙上,打开花洒浇她的头。她一边尖叫,一边挣扎着往外跑,他一手揽着她,将她禁锢在身前。

她终于发现逃不过,耷拉下脑袋,嚎啕大哭。

黎孝安关了花洒:“酒醒了没有?”

她点了点头,扒拉在他身上,活像一只被雨湿淋的小狗。

黎孝安面色铁青:“安小朵,你听好,以后要是再敢沾一滴酒,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神智越来越迷糊,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支持不住,渐渐阖在了一起……

可是好像她才眯了一会儿,下巴就被捏住,那人往她嘴里灌了什么东西,热辣辣的。她难受地扭动身体,睁开眼,抓着他的衣袖:“黎孝安,你还爱不爱我?”

黎孝安命令她:“闭上眼睛睡觉。”

“你到底爱不爱我嘛?”她的酒劲又上来了,一个骨碌从床上翻下去,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拦住她,她差点就滚到地板上去了。

黎孝安扯了被子裹住她,她踢腿抗议:“好热啊,你想闷死我啊——”

“别闹了,睡觉!”这一番折腾下来,他已经疲累不堪。

“你陪我?”她攥着他的衣角不松手,“你别离开我,我就听你的话。”

黎孝安不理她,她努力凑到他脸上,他立刻偏过头去。她气急,干脆咬了他一口。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她扁了扁嘴,将脑袋拱进他怀里,慢慢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天已经大亮。

窗帘没拉上,光线强烈,安小朵拉起被子盖住脸,一时间头痛欲裂,她昨晚到底喝了多少酒,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忽然一个激灵,她猛地坐起来。

昨晚……

不可能,虽然很像真的,但不可能的。她一点一点地回想,应该是这样——昨晚她把自己灌醉了,然后一睡不省人事,接着做梦梦见了黎孝安……

她苦笑,这个男人,连做梦都不放过她。

找手机看时间,已经接近中午,有一个未接电话是Tracy打来的,她忙回过去:“Tracy,对不起,我睡过头了,我现在马上赶过去……”

匆匆忙忙去浴室洗漱,换衣服,穿鞋,拿钥匙出门,然后她愣住了——因为怕自己出门会忘带钥匙,她习惯在鞋柜上面搁一个巴掌大的小篮子,专门放钥匙等一些小物。现在这个篮子里除了有她的一串钥匙和招财猫零钱包外,还有一枚崭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钥匙。

她拿起来看,怎么也想不起这枚钥匙是打哪冒出来的。她困惑地打开木门,目光落在外面的防盗门上,试着将这枚钥匙插进孔里,转动——

咔哒一声,防盗门立时开了。

她石化在原地,脸上惊疑不定,当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她哀号一声,蹲下来捂住了脸。

黎孝安居然在这时来电话,她攥着手机没接,铃声不依不饶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她听得心慌意乱,只得按下接听键。

他冷笑的声音传来:“醒了?”

“你昨晚撬了我家的防盗门?”

“你真要感谢你家楼下的开锁匠,我砸了他一千块钱他才肯给我撬门,还要我保证一切后果全由我承担,与他无关。”

安小朵赧然:“我……我昨晚没说什么胡话吧?”

黎孝安沉默了一下:“我没有兴趣听一个醉鬼说的话。”

安小朵想了想,说:“谢谢你昨晚赶过来。”

她话音刚落,黎孝安那头就挂了线。

中午,精神恹恹的安小朵去片场的化妆间找何碧玺请罪,昨晚从医院回去的路上,她就给何碧玺打过电话,说车子送修的事。

“何小姐,车子的修理费从我的薪水里面扣行吗?我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钱。”

何碧玺正低头看剧本:“不用了,只是蹭花一点。”

“可是……”

“再说,我正好想买辆新车,还愁找不到理由呢。”何碧玺冲她笑了笑,“好啦好啦,小事情,不用放在心上,这咖啡太苦了,你去帮我换一杯奶茶吧。”

“好的,我这就去。”安小朵端起她的杯子快步走出化妆间。

Tracy说:“你还真大方,那车是周先生去年送你的生日礼物。”

“修车费对我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可对她来说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何必为难她呢?”何碧玺翻过一页,笑起来,“再说孝安都说他买单了,他每年赚我这么一大笔钱,我是不会跟他客气的。”

“你对安小朵真是太好了。”

何碧玺窃笑:“怎么?你吃醋?”

“我哪有?”Tracy拒不承认。

“我对她好也是因为她是我得力助手啊,别看她长得漂亮,但并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挺聪明的。”

有次何碧玺跟安小朵同车回去,何碧玺埋头看剧本,安小朵说:“何小姐,在车上看东西对视力不好,你还是不要看了。”

何碧玺没想到她还管这个,失笑之余解释道:“明天有场戏台词比较长,我怕记不住。”

安小朵考虑了几秒钟:“我背下来了,你要是着急,我现在背给你听,你可以先熟悉一下。”

何碧玺讶然:“你全都背下来了?”

安小朵点了下头。

“好啊,你背给我听。”

安小朵清了清嗓音,从这场戏的场景描述开始说起,声音清楚伶俐,语调有张有弛,感情充沛,俨然像一个说书人。

何碧玺越听越吃惊,导演和编剧今天下午临时起意,对明天的几场戏做了一些改动,快收工才让人重新打印了一份新剧本给她,而安小朵却见缝插针用一点时间就全部记下来,这本事不是谁都有的。

安小朵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到后来说顺了她就忘了紧张,一心琢磨着怎么念好一句句台词。

“小朵,你不拍电影真是电影界的损失。”等她念完,何碧玺由衷说了一句。

安小朵脸红了:“何小姐,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记性好。”

“你不用谦虚,我是说真的,你不单背得出来,台词也念得很有感情。”

“可能是因为剧本写得很吸引我。”

想起这个小插曲,何碧玺不由得微笑起来,拿起自己的手机,将那晚录的一段朗诵放给Tracy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