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收工后,安小朵冒雨去赴褚葵的饭局。

褚葵对于吃方面向来颇讲究,这次想必是又挖掘到什么好地方。抱着这样的想法她走进碰面的馆子,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了。这间小餐馆无论是外面还是里面都普通无奇,而且连个像样的牌匾都不挂,只在进来几步的空地上立着一块小黑板,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私房菜”三个字。

褚葵早到,坐在靠近空调出风口的小桌子边,她不是独自一人,还有位男士坐在她身侧,这个人安小朵也认识。

安小朵走过去,笑着说:“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没关系,是我们来早了。”Ben温和地回应。他今天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白色T恤衫和牛仔裤,像个大学生。

褚葵扫了眼,蹙眉:“怎么搞得灰扑扑的?”

安小朵从外景地直接过来,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身上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白衬衫和黑色小脚裤,刚才从出租车下来裤腿上还不小心蹭到灰。

褚葵给她倒了杯大麦茶:“Ben打算做个美食专题,我过来帮忙试菜,别看这家店不起眼,菜色很有特色。”

“是啊,我们刚还在讨论这个呢,褚葵说你嘴巴挑,正好提提意见。”

“那我有口福了。”她注意到褚葵的手腕上戴着一个有手工浮雕的银手镯,手镯有点宽,衬得褚葵本就纤细的手腕越发显细。

安小朵看着眼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褚葵捕捉到她的视线,说:“旧的。”

一顿饭吃下来,气氛还算热闹,但大多时间是褚葵和Ben在聊天,两人都是很健谈很会制造气氛的人,安小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默默地将桌上那盘拔丝糖番薯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饭,褚葵接到一通电话匆匆离去,Ben执意要送安小朵,她推拒不过只好由着他。

刚坐上车,手机有短信进来,她掏出来看,Ben侧过身要帮她系安全带,她急忙说:“我自己来。”

Ben笑笑,开车上路。

“其实我自己打车就行了,你又不顺路。”

“送你回家是我的荣幸,再说台风天,你这么瘦,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她忍俊不禁:“难不成台风还能把我吹走?”

“你别笑,据说八级风力就能吹走人。”

两人拿台风说笑,很默契地没有提上回的不愉快。

很快到了小区门口,安小朵摘了安全带要下车,被Ben叫住:“小朵,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吧?”

安小朵点头。

“那我有没有机会?”

安小朵看着他:“我们可以做普通朋友。”

Ben脸上划过一抹失意:“能告诉我原因吗?你有男朋友?”

她想了想,说:“我心里有一个人,我想短时间我还不能忘记他。”

“你真坦白,是那天那个男人?”

安小朵没说话,在Ben看来就是默认了。

“谢谢你的坦诚,我明白了。”那个男人的样貌和气度都是自己不能及的,Ben这样一想心里好受些了。

安小朵洗完澡,坐到书桌边上网,看新闻。QQ好友栏上褚葵的头像亮起来。

“你没事当什么月老?”她发过去。

褚葵很快回过来:“这么早就回去啦?没跟Ben去环海路兜兜风?”

“我跟他不来电。”

“你跟谁来电啊?黎孝安啊?”

乍一看到这个名字,她心里微微刺痛了一下,昨晚自己借酒撒疯,他大概要气疯了。

“Ben为人不错,家庭背景简单,还顾家,每周末都回家看爸妈,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我跟他说得很清楚了。”

“这么干脆啊,一点机会也没有?”

她没回,没一会儿褚葵又说:“妹妹,别那么死心眼,放弃一棵树,你将拥有整片森林。”

她落寞地笑了笑,褚葵不知道,她陷在感情这片沼泽地里,两年前就没有脱身的一线生机了。

打开QQ界面,她去看困住她的那棵树,这两年来没见他亮起来过——有阵子黎孝安频频加班,她便在他手机上下载了QQ软件,还申请了号码给他,让他一整天都要保持在线。

“打电话不就好了?”他不耐烦打字。

“这怎么一样嘛?你看你一天多忙,不是在开会,就是在见诉讼人,我不能随时打电话给你,可要是我想你了,打开手机就能看到你在线,感觉距离会近一点。”

黎孝安笑她孩子气,但也依着她整天开着QQ,他是从不设置成隐身的,反正好友栏里只有她一个人。

褚葵的头像又闪动起来,打断她的思绪——

“Ben给我来电话了,你到底跟人家说了什么,小伙子情绪低落的呀……”

安小朵的手抚过自己的锁骨,不经意碰触到挂在脖颈上的铂金戒指,她迟疑了一下,问褚葵:“你是不是跟余章文和好了?”

等了好一会儿,褚葵的回复姗姗来迟:“因为那个银手镯?你记性真好,这么多年了还记得。”

那个雕着小象的银手镯是很多年前余章文送给褚葵的生日礼物,褚葵一直戴在身上,所以安小朵记忆深刻,今天吃饭的时候其实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但Ben在场,她也不好意思多问。

“那就是真和好了?”

“嗯,前两天他专程回国来找我,我看他挺有诚意的就原谅他了。”

“也是啦,你们之间又没有什么大是大非的问题,好好沟通就没事了。”

“没那么乐观,就算他肯为我来梧城工作,还有他姐姐呢,他是一定会把她接过来的。”

“So?”安小朵不懂。

“唉,一言难尽,下次见面再说吧。”

安小朵发了个OK的表情给她,等了片刻褚葵那边没动静,头像暗了下去,想是下线了。

于是她关掉QQ,强迫自己快点进入工作状态,着手翻译书稿。这两月来,虽然正职兼职加起来收入还算可观,可开销也不小,她已经很省着花了,但每到月底去银行汇款时,仍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她还是第一次尝到拮据的滋味。

安小朵不是出自大富大贵的家庭,但妈妈将她保护得很好,从来没让她吃过苦,更没让她穷过,所有物质上该有的,她都不曾缺过。为了让她有更多的时间读书,妈妈连一件家务活都不让她做,她到上大学才第一次自己换被套、挂蚊帐、洗衣服。上大二时,班上有不少同学去做Part-time,她也心动,电话里跟妈妈一说,立刻被毫无转圜余地地制止了。妈妈说:“你只要专心读书就可以了,学费、生活费你不用担心,妈妈每个月固定给你一千五。”

一千五百块钱,对于每天教室、实验室、宿舍三点一线,偶尔网上淘淘宝的安小朵来说已经足够用,但她后来还是瞒着妈妈接了翻译活,一来自己赚零花比较有成就感,二来也是有兴趣。如果知道她现在每个月都在为钱犯愁,妈妈会说她什么呢?

想到自己的现状,她就觉得对不起妈妈的期望。这两年她没回去是因为没脸回去,无论是工作还是感情,她没有一样能令妈妈满意,她有什么脸回去呢?

其实从小到大,妈妈对她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好好读书。她五岁上学,一路升学通畅无阻,连上大学都是被保送。可是所有的风光都抵不过一个错,她被学校开除后,妈妈整整一个月不理睬她,不跟她说一句话。

那段时间她在家过得无比烦闷,继父的刻意讨好和母亲的不谅解都让她度日如年。为了打发时间,她每天上网打游戏,有次无意中开了MSN,突发奇想加了黎孝安的账号——前一次搭他车时,她听到他通电话提到自己的电邮,一不小心就牢记了下来。

发送添加请求,几秒钟后就显示通过,他居然在线。

她又惊又喜,点出对话框跟他打招呼,两人渐渐聊开,直到继父关掉客厅的大灯她才意识到已经快到深夜,同他匆匆道完别她就下线了。第二天被手机铃声吵醒,接电话的同时瞄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是早上十点半,她一直有晚睡晚起的习惯。

困意在听到黎孝安的声音后骤然消散,她没想到他会打电话来,待听到他提出见面时,她的脑袋当机,转不过弯来。

“你现在在哪?”她傻傻地问。

“我这几天刚好在B市省会,今天一大早开车过来,现在到你们这儿的……人民路。”

她坐起来,心怦怦怦地乱跳,他居然为她而来。急急忙忙梳洗之后,她换上外出的衣服跑出去找他,人民路离她家很近,五分钟后,她看见他泊在新华书店门口的车。

她按捺住狂跳的心,一步步走过去。

黎孝安也看见了她,开了车门走下来。他穿着很休闲,一件Polo衫和牛仔裤,显得特别年轻。

他站在车旁冲她笑,一直笑,看得她目眩,顿生不真实感。

她走到他面前,神奇般地稳住了,像是老友见面一样随口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今天很闲啊?”

“忙了好多天了,今天给自己放个假。”

“哦,那……带你到处走走?我们小地方的景致也不错的。”

“好。”

那天她不记得自己带他从街头到街尾走了多少趟,明明是同样的风景,他却没嫌腻,只是投在她身上的目光也不免多了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带他去吃豆花粉丝、吃白糖碗糕,都是她自己喜欢的东西,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也会喜欢,她将碗递给他的时候,他立刻接了过去,在她殷切地注视下吃起来,然后不住地说好吃。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他从不吃路边摊,对于他的捧场,她都不知道该说他演技好还是涵养好了。一天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他就要回去,她舍不得却无法开口挽留,送他回去取车的路上显得有些沉默。

黎孝安关掉防盗器,一手开了车门,忽然转身搂住她的腰,压低了声音说:“跟我走。”

她心脏又狂跳起来,仰头凝视他那双深邃的眼,那里藏着难以抗拒的蛊惑,于是她轻轻应了一声:“好。”

就这样,一次再寻常不过的见面演变成一场不计后果的私奔。安小朵奔回家拿行李,妈妈还没回来,她跟继父谎称接到工作面试通知,要立刻搭一个朋友的私家车返城。

提着行李箱匆匆忙忙跳上车,她为自己的疯狂感到不可思议,她纵然平时任性,可也不曾干过如此荒唐的事。

唯一能解释的就是,她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那天晚上,她在黎孝安的车上接到妈妈的电话,这是她被学校开除后回到家,妈妈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

“你搭哪个朋友的车回去?”

她心虚,不敢像对待继父那样敷衍妈妈,可她又不擅说假话,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反而坐实了妈妈心里的怀疑,厉声说:“安小朵,我平常都是怎么教你的?女孩子一定要洁身自爱,你现在心野了,翅膀硬了,不但不好好念书,还学会骗妈妈了?”

“妈妈,我……”安小朵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黎孝安腾出一只手,从她手里接过手机:“伯母您好,我是小朵的朋友,我叫黎孝安。”

安小朵心惊胆战地听着他们对话,她听不清妈妈电话里说什么,只知道黎孝安的态度从始至终谦和有礼,不亢不卑,进退有度。

“对不起,伯母,我今天接小朵回梧城,走得太仓促,没能跟您见个面,是我考虑不周,请您原谅,也请您不要责怪小朵。”

安小朵望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不那么紧张了。

“是的,我会照顾她,对她负责,请您放心。”

安小朵乍一听到负责两个字,心里吃了一惊,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对她挑唇一笑。

等到他收了线,她一只手攥着裙摆,小声嘀咕:“你为什么要说对我负责,我们……我们并没有什么。”

“我今天带你走,自然要对你的安全负责。”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她心里微微失望。

“当然还有其他方面。”仿佛是看出她的失落,他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

“啊?”

他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粉嘟嘟的脸。

回到梧城,黎孝安带她去明珠山庄,她面对那栋豪华气派的别墅时被惊到了,她知道律师这个职业收入不菲,可他还很年轻,她没想到他经济条件那么好。

“你家里很有钱吧?”她问得傻气天真。

“还行吧,这房子买得早,没现在这么贵。”

这是他的回答,她居然就信了。下车,他捉了她的手去按密码:“你妈妈让我中秋陪你回去,我答应了。”

她吓了一跳:“不用……太快了。”

他好笑地看着她:“是你妈妈的意思,她总要看看拐走她女儿的人长什么样才能放心。”

可是那年,甚至第二年,他都没去成,是安小朵不让他去的,她不久就在唐家见到了元元,在那个漂亮的小男孩眼里她看到了满满的抵触和戒备。

现在回想起来,妈妈好像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她的爱情,她几次独身归家,妈妈从没提起过黎孝安这个人,只隐晦地暗示她要独立。而她自然也不会提,因为元元的存在,她对这份感情产生患得患失的恐惧,她看着那个孩子被唐老夫人如珠如宝地宠着,她便知道要和黎孝安在一起,必须先过元元那一关。只是她万万想不到,当她和元元终于建立起深厚感情的时候,一切戛然而止了。

元元的死,成了她和黎孝安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一道障碍。

怎么又想到他了?安小朵痛苦地抱住头,合上笔记本,她去浴室刷牙洗脸,借此转移注意力。

台风过境,外面风声呼啸,阳台上的杂物被扫得东倒西歪,乒乓作响。她忽然想起最外边有个长方形柜子,之前她大致检查过,虽然旧得掉漆不美观,但还能用,与其放在外面日晒雨淋,不如搬到卧室里来当书柜。

反正干不了活,又睡不着,她索性现在就动手,但是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那柜子看着像是风中残烛,没想到还挺沉的。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它挪进屋里,再一点点地挪到卧室的墙角,可能是柜脚不稳,她松开手,柜子朝她倾倒下来,她急忙用身体撑住,谁知一个柜门被惯力冲开,原本卡在中间的隔板掉出来,不偏不倚砸中她的鼻梁。

一股热流涌出来,她痛得直冒汗,怀疑是鼻梁被打断了。她将柜子靠向墙壁一侧,慌忙抽纸巾堵住鼻子跑去浴室照镜子,鼻子又红又肿不说,还像没关的水龙头一样,不停往外淌血,不一会儿丢在废纸篓里的纸巾多到她自己看了都心惊肉跳。

能想到的止血措施都做了,可血好像越发汹涌,她想起自己还在生理期,这才害怕起来,匆忙换上外衣,抓了钱包出门。

大概是失血太多,她下楼梯的时候腿有点发软,视线模糊起来,好不容易走到楼下,却看不到一辆出租车的影子。

想想也是,大半夜的,又是台风天,路上行人绝迹,原本挺晚才会收摊的路边小吃今天也没出来做生意。

头越来越晕,她不敢大意,要打急救电话,手往口袋摸才想起刚才走得急,居然没把手机带出来。

彷徨慌乱中,她感觉到有人走近,卷着一身风雨而来。不知道是不是她眼睛的问题,那人已经走到了她跟前,她居然看不真切。她身体晃了晃,跌进一个怀抱里,瞬间那人的面孔就放大了,熟悉的气息扑在脸上,她终于看清来人。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她喃喃说完,随即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白色房间里,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被套,连身边的人都是白色的。

“你醒了?”

她艰涩地开口:“谁送我来医院的?”

“一个男人,昨晚刮那么大的风送你过来,付过医药费又顶着大风大雨走了,真是怪人。”看她一脸茫然,护士奇怪地问了一句,“不是你朋友吗?”

她的大脑有些迟钝,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晕倒的前一秒她见到的那个男人是黎孝安。

“你的体检报告出来了,营养不良,贫血很严重,身体有点虚,给你打了氨基酸。”护士见她不说话,继续说道,“鼻子问题不大,不过这几天比较脆弱,要注意着点,别再弄伤。”

安小朵怔怔地听着,半天没回应。

护士问她:“你要不要通知你家里人来接?”

安小朵摇了摇头。等护士离开房间,她坐起来,定定望着门口良久,他始终没有出现。

跟何碧玺请了假,她在医院打完三瓶点滴才走,刚好赶上下班时间,公交车上人多,她原本有座,但中途给一个孕妇让了座,站到下车,饥肠辘辘加上失血令她有些头昏,走了几步路,听见有人喊她。

转身,见乔柯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塑料袋跟上来。

“你怎么在这里?”

“找你啊,打你手机也不接。”乔柯忙不停地发牢骚,“下午给你打电话,你不是说休息吗,我想你这个宅女肯定不下楼,好心好意给你带了晚饭,谁知道吃了闭门羹,差点就回去了。”

“在车上,没听见手机响。”

“你去哪儿了?”

“超市。”

乔柯打量她空空如也的两只手:“去超市不买东西的啊?”

“没看上什么就不买了。”安小朵从钱包里掏钥匙,又问,“你带了什么吃的?”

“小炒店里打包的几样菜,还有米饭。”乔柯凑上来,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皱了皱眉,“你气色怎么这么差?白惨惨的。”

“饿的呗。”安小朵敷衍了一句。

乔柯忽然脸色骤变,指着她胸前一大块淡红色的污渍叫起来:“这是什么?是血吗?”

“别瞎囔囔,是番茄汁。”她离开医院前就发现了,担心路上回头率太高,特意躲去洗手间用洗手液狠搓过,没完全洗掉,但血迹洇成淡红色,没那么惊悚了,大不了被人当成邋遢鬼。再说她身上穿着一件小碎花的娃娃衫,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番茄汁?”乔柯将信将疑,扳过她的身体,像检查一件古董般将她上上下下审视。

“中午在麦当当吃汉堡沾到的。”

他松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不是血就好,吓我一跳。”

不远处,泊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内,驾驶座上的男人收回注视的目光,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自从那夜之后,他连续几晚都不自觉地将车开到她楼下,一直等到她房间的灯光熄了才恍然离开。真是可笑,他居然到现在还担心她,他忘了她还有一个虔诚的护花使者,十年如一日地守着她。

一路疾驰。

黎孝安将车开进停车库,进屋准备上楼,听见岑阿姨在后面喊他:“小安,秦小姐来了。”

他脚步一顿:“人呢?”

“我请她在客厅等。”

他没什么反应,只轻微地点了下头就径自回房。冲完澡,推开浴室的门,眼前的人令他一刹那生出恍惚感。

明眸皓齿,盈盈浅笑,一头乌发随意扎起,穿着一件白色真丝衬衫,搭一条浅蓝色的超短牛仔,整个人透着一股慵懒和性感。秦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的男人,张开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诱惑力十足的吻。

“这么迟才回来?”

黎孝安蹙眉,推开她:“你怎么来了?”

秦筝浅笑:“想给你一个惊喜,那天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黎孝安盯着她,目光冰冷:“秦筝,你想要什么?”

他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如果是这个,想都别想,我给不了,你也要不起。”

秦筝的笑容顿时有点僵,但她很快调整过来,侧着脸贴在他心口,手指轻轻地打圈摩挲:“你的心,我可以不要。”

“哦?”黎孝安颇有兴致地问,“那你要什么?”

“我要……”秦筝尾音几乎隐没在口中,顿了一顿才说,“名利,地位。”

黎孝安笑了一下:“你是个明白人。”

秦筝仰起头,笑容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愈发璀璨:“我知道,人不能太贪心。”

“没错。”黎孝安的目光落在她的眉眼上,抬手,轻柔地抚过她的眉骨。

秦筝自觉地闭上眼,他的热吻如期而至,落在她的眼睫上。跟往常一样,他总是这样吻她,只在她闭上眼时才肯吻她,仿佛他爱的只是她这一双眉眼。

她不敢睁开眼睛,怕他停下来,更怕拥有的一切会像午夜的梦一样醒来就消失不见。

临近中秋,电影剧组预备去梧城周边的雁岛上取景,拍摄期大概需要一个礼拜左右。Tracy通知安小朵,要她准备随行。

安小朵对于这样的安排没什么异议,Tracy跟她说完,检查日程表时想起一个事,拿手机打给导演助理:“中秋那天,何小姐会请一天假。”

也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只见Tracy皱眉道:“我倒没什么,但是那晚何小姐是一定要回城的,我跟她这么多年,她每年的中秋都会跟周先生一起过,今年当然也不例外……Tim你别这么说,是我要拜托你不要为难我才对……这样吧,你也不必说什么,何小姐会亲自跟王导说的,这样你就没那么大压力了吧?”

安小朵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等她挂了线,迟疑再三才问道:“Tracy,周先生……是谁?”

Tracy用Ipad查看电邮里未来一周的拍摄流程,头也不抬地就说:“周先生就是周先生,你不认识的。”

安小朵心里好奇,但又不好表露得太明显,毕竟她只是初入行几个月的小助理,而何碧玺是高高在上的大明星,对方的隐私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去窥探的。

翌日在片场,何碧玺果然同导演商量起中秋请假的事,导演很爽快地答应了。

说完这事,他们随意闲聊起来。

安小朵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大腿上还搁着剧本,她正逐字逐句地翻译法语对白,并将发音标注在下面。

Tracy从外面走进来,对何碧玺说:“周先生让人送了下午茶过来。”

“分给工作人员吃。”何碧玺笑着吩咐她。

王导笑着说:“诺言还是这么贴心周到,我们剧组是沾你的光。”

“他哪里是贴心,是看我最近都忙着拍戏,变着法子提醒我呢。”

王导哈哈大笑:“找个时间,我跟他聚一聚,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两三年前了。”

“好啊,看你哪天得闲。”

“就中秋过后吧,他最近还是那么忙吗?”

“他最近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墨尔本陪他妈妈,这次是专程回来过中秋的。”

“他妈妈身体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假装用功翻译的安小朵竖起一只耳朵仔细听,越听越困惑,这个周先生好像是何碧玺很亲密的人,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何碧玺跟黎孝安又是什么关系?

难道,她误会了?

正暗暗琢磨着,一转头看见Tracy握着一杯奶茶走来:“给,甜品在那边,自己去拿。”

“谢谢。”安小朵接过来,“你不吃吗?”

“我不喜欢甜食。”Tracy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眉心。

除了公事,安小朵平日里不怎么和她说话,主要是Tracy总是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神情,又总是一身黑色职业装的打扮,让人难以亲近。这时站得近,安小朵发现她其实长得挺漂亮的,尤其是眼睛,大而有神,双眼皮褶子很深,不懂她为什么要戴那么丑的眼镜,斜刘海一丝不苟地贴在额头的一侧,皮肤有点黑,但是挺细腻的,没有斑点也没有痘痘。

Tracy察觉她的注视,看了她一眼:“这份工作还习惯吗?”

“挺好的,何小姐人很好。”

“她对你特别照顾,我想你心里有数。”

安小朵一怔,望向她,Tracy似乎有意回避,将视线投向远处。

“Tracy,有什么话请你直说。”

Tracy勾了勾嘴角:“你太敏感了,我没别的意思。”

安小朵还想说什么,Tracy却不给她这个机会,转身走向何碧玺专用的化妆间。

安小朵盯着手里的奶茶,忽然有点咽不下去。

九月下旬的雁岛,日光依然强烈。

安小朵对着镜子抹完面霜惊觉自己黑了许多,赶紧从包里找出防晒乳补涂。她一边涂抹,一边想昨晚的事。昨晚八点多的时候褚葵打来电话,说余章文跟她求婚了,说起来这是好事,谈了这么多年恋爱结婚是早晚的事,可听褚葵的声音似乎不太开心,顾虑重重的。

于是她便劝褚葵要考虑清楚,谁知搁下电话不到半小时,余章文也打了通电话来,因为褚葵的关系,安小朵和余章文也很熟,以前在学校时,三个人经常一块儿吃饭,虽然中间有几年没怎么联络,但毕竟是老相识,余章文也不跟她客套,开门见山地说起自己跟褚葵求婚的事。安小朵心里正纳闷,余章文又说褚葵还没答应,让安小朵帮忙旁敲侧击问问,安小朵当即就说褚葵没答应,说明你做得不够好啊,余章文冷笑了一声,说我为了她都跑回来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余章文的口气让安小朵心里不太舒服,说得像褚葵欠了他似的,但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她一外人也不好插手。她几句话打发了余章文,再打给褚葵却发现对方关机了,只好作罢。

她思忖着,等从雁岛回去,要找褚葵出来好好聊聊。

安小朵来雁岛几天了,从早到晚陪何碧玺轧戏,都没单独出去走走。今天是中秋,何碧玺临时决定要留在雁岛过节,今天早上只需要去补拍一个镜头,于是她昨天就给几个助理都放了假。

除了Tracy,其他人昨晚收工就搭船回去了,临走前问安小朵要不要一起,她想了想还是算了,在梧城过节跟待在岛上过节没什么实质性的区别,褚葵肯定会跟余章文一起过,她这时候去当电灯泡没意思。

在酒店大堂跟柜台小姐索要了一份岛上的地图,她背着一个橘红色的双肩包就出去了。雁岛是最近两年才开发出来的近海岛屿,虽然也做了一些宣传,但不比国内一些著名景点,在这里既不用担心被疯狂拍照的游客堵塞街道,也不用时时担心被导游的喇叭声惊扰。

雁岛最热闹的一条街,从街头到街尾,立满大大小小的特色店铺,有卖服饰的,有卖食品的,有些店里面更有一些小玩意教人一看就爱不释手。安小朵几乎每间店都进去逛,收获颇丰,除了买了些特产之外,还从小店里淘到了一对青金石耳环,打算回去送给褚葵。

Tracy打来电话催她回酒店时,她正在小吃店里等她的墨鱼丸子,Tracy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她也没听懂到底出了什么事,匆匆叫老板打包,一路小跑回到酒店。搭电梯上楼,刚走出几步,冷不丁一个皮球滚到脚边,她差点踩上去,紧接着腿撞上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她低头一看,竟是一个小男孩,约莫两三岁,软软的黑头发,乌溜溜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和粉嘟嘟小嘴,一看就是美男坯子。

安小朵在心里感叹这个小男孩的漂亮程度,蹲下身,笑呵呵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弟弟,这个皮球是你的吗?”

男孩接过皮球,冲她点了点头。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你爸爸妈妈呢?”说着,她四下里看了看。

“玩球球。”男孩奶声奶气地说。

“姐姐请你吃小丸子好不好?”

男孩黑水晶般的眼睛瞅着她,摇了摇头。

“那姐姐带你去找爸爸妈妈吧。”

男孩点点头,安小朵将装有墨鱼丸子的袋子交给他,双手插进他的胳肢窝,将他抱起来。

男孩一手攥着袋子,一手搂着她的脖子,小脸贴在她身上,淡淡的奶香让安小朵一颗心都快萌化了。

“爸爸妈妈住在哪个房间里呢?”

男孩想了一会儿,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头,略带迟疑地指向东面,于是她抱着他往那边走去,心里琢磨着若是孩子家人发现他不见了,肯定会出来找,自己原路过去应该能碰上,只是不知道这小家伙有没有带错路。这时兜里的手机响起来,她腾出手拿出来看,是Tracy打来的,她正要按下接听键,小男孩忽然扭动起来,晃动着两只莲藕般的胖胳膊不住地叫:“妈妈,妈妈,妈妈……”

安小朵急忙搂紧他,转身望去,意外地看见何碧玺。她是跑过来的,还穿着戏里的服装,脚上一双醒目的红色芭蕾舞鞋,是电影角色的标志性物件。

“何小姐,出什么事了?”安小朵说这话时,怀里的男孩又闹腾起来,她忙柔声哄道,“乖,她不是妈妈,妈妈还没找到呢。”

“谁说我不是?”何碧玺又好气又好笑地横了她一眼,走过来捏了捏小男孩的脸蛋,“小坏蛋,Tracy接了个电话你就跑进电梯里了,把她吓坏了知不知道?”

安小朵云里雾里:“何小姐,你认识这男孩?”

何碧玺点点头,雪白的手指勾起小男孩的下巴:“怎么?难道他跟我长得不像吗?”

安小朵吃惊地瞪大眼睛:“他是你……”

“儿子。”何碧玺伸手将小男孩抱过去。

她的手法比安小朵娴熟多了,一看就是经验老道的。小男孩一到她怀里,立刻找到最舒服的位置,安静地伏在她肩头上。

“你……你都有儿子了?”

何碧玺一哂:“瞧你大惊小怪的,我都结婚这么多年了,有儿子很稀罕吗?”

安小朵觉得自己脑袋一定是短路了。走进何碧玺的房间,见她把小孩放在一堆积木中间,安小朵实在忍不住,又傻傻地问了一句:“何小姐,你结婚了啊?”

“是啊,我大学毕业就结婚了,够早的吧?那时候我还没进这一行呢。”

“可是……”

何碧玺回头,看见她一脸的难以置信,不禁笑道:“你不知道啊?你干这一行,一点八卦精神都没有怎么行?虽然最近几年我保密措施做得不错,可你要是挖早几年的新闻,蛛丝马迹还是不少的。”

“我很少关注娱乐八卦。”她坦言。

“身为我的助理,对我一无所知,小朵,你不太称职哦。”

安小朵不好意思地脸红:“我现在知道了。”

何碧玺抬腕看看时间:“我先生晚点会到,我们全家打算在岛上过节,晚上去天阳山泡茶赏月,你也一起来?”

“你先生?”她灵光乍现,“是周先生吗?”

何碧玺点头:“你认识?”

“不不,我猜的,上回送下午茶的那位。”

何碧玺笑得甜蜜。

“何小姐,我还是不去了,你们小别胜新婚,我去当电灯泡多不好。”

“不止我们两个人,Tracy跟她男朋友也会去。”

何碧玺抱起她儿子,握住他一只小胳膊晃了晃:“来,宝贝,叫小朵姐姐跟我们一起去喝茶。”

她儿子笑逐颜开,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姐姐跟我们去喝茶。”

安小朵真是爱死这个小家伙了,恨不得亲亲他水嫩的小脸蛋:“小帅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来,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周景年。”

“小名呢?”

“周小满。”

“小满真棒!”何碧玺啵了儿子一口,跟安小朵解释,“他是小满那天出生的。”

天阳山是雁岛的一大景观,在山顶上可以俯瞰雁岛的全景,山路蜿蜒而上,两边是郁郁葱葱的大树。安小朵坐在车内,看着何碧玺逗儿子,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勾起。

“小朵,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何碧玺忽然问她。

“我爸妈。”

“那你中秋怎么不回去?”

“我老家有点远,一来一回要好几天。”安小朵犹豫了一下,问,“何小姐,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黎孝安吗?”

“有他的原因,但不全是。其实那天杜梅带你过来,我一下就想起来了,我在孝安那儿见过你的照片。”何碧玺扭头冲她笑,“孝安那个人,跟我老公一个德行,闷骚得不行,他在手机里藏着你的照片呢。”

这时,原本乖乖蜷在何碧玺怀里的周景年欢快地扭起小身子,巴巴地瞅着窗外:“爸爸,爸爸……”

两人齐齐望去,原来车子已经到达山顶,石栏杆边上站着两男一女,其中有安小朵认识的——Tracy和李广生,而剩下那位便是传说中的周先生。安小朵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只觉他姿态沉静,像远山般清冷,另外两人在说笑,他不怎么开口,只是表情温和而专注地听着。

安小朵拉开车门就要下去,何碧玺忽然按住她,说:“你跟孝安的事,我大概知道一点,这两年孝安一直不能释怀,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觉得你可以主动一点。”

安小朵咬唇:“他恨我。”

“是,可他也爱你。”

安小朵沉默。

“如果你已经放下想要往前走,你可以当我的话是个笑话,可如果你还爱他不肯放手,那你要有点行动。”

说这些话的间隙,周景年小朋友已经生气了,不满地囔囔:“妈妈,妈妈,爸爸在等我们。”

“妈妈跟姐姐还有话要说,满满先下去陪爸爸好不好?”何碧玺拉开车门,放儿子下去。

看着快活的小鹿欢欢喜喜地奔进自己先生的怀里,她这才收回视线,说:“孝安这两年几乎是以律师行为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至少有三百六十天是在工作。他以前吧,虽然挺酷的,可好歹也是知情识趣会说会笑的,现在倒好,除了付钱请他在法庭上说话,其他时间他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更别提看他笑一下。你别怪我多事,你们两个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真要把对方拖到死才甘心吗?听我说,要么做个彻底了断,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要么就别逃避了,总要有人主动点。”

安小朵心里感动,由衷地说:“谢谢你,何小姐。”

何碧玺下车,当着儿子的面,给了她先生一个热吻。周景年小朋友夹在两人中间,郁闷地嘟起小嘴。

明月高悬,秋风微凉。

安小朵将足量的正山小种放进紫砂壶,先用沸水过了一道,然后冲泡了三分钟,倒在几只小巧的茶杯里,深红色的茶汤散发的香气浓郁高长。

是好茶,她记得自己以前喝过,在老唐那里。

“你对茶道有研究?”李广生问她。

安小朵摇摇头:“随便喝而已。”

见她似是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不愿开口说话,李广生知趣地走到石栏杆边,陪坐在那俯瞰风景的Tracy聊天。

天阳山晚上十点就禁行了,他们是走了后门才上来,所以这时山上除了他们,没有其他游客。

望了望李广生,安小朵幽幽叹了口气,世界真是小,Tracy的男朋友居然是李广生。

她没办法不去想两年前喝醉跳楼的事。她原本以为找个没接触过的新工作,会有新环境和新同事,结果兜了一大圈,碰上的全是知道她底细的人。那种被看穿的感觉实在糟糕,李广生的眼神里面似乎在传递着这样的讯息——“两年前她喝醉了酒,闹过一次自杀。”

这是她留在李广生那的案底,想起来就浑身不自在。她默默地喝着茶,心里后悔极了。她就不该跟来,两对有情人,外加一个天使般可人的男孩,美得似人间天堂,而自己一个失意的人在这里凑什么热闹?跟个怎么关都关不掉的电灯泡似的。

正借茶消愁,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按在她的肩上,她回头,看见周景年站在身后。

“姐姐,我们来玩球球。”

周景年人小鬼大,一眼就看出她是所有人里面最闲的一个。安小朵点点头,把他带到远离山崖的一个空地上,陪他玩起球来。

凉亭里,周诺言望着一大一小玩耍的背影,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何碧玺端了杯茶给他,然后从身后搂住他:“想什么呢?”

“你那个助理就是孝安念念不忘的人?”

“嗯,你说巧不巧?”何碧玺挑眉,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芒。

“你又想做什么?”周诺言了解太太,虽然已经为人母,可顽皮的性子和好管闲事的毛病是一点也没变。

“很久没当红娘了。”

周诺言转身,叮嘱她:“别过火。”

“行啦,我有分寸。”

何碧玺似乎想起什么,笑得越发神秘莫测。

“你们女人不是都希望男人从一而终吗?”

何碧玺笑眯眯地搂住他的脖子:“女人只是希望自己的男人对自己从一而终,别人家的可管不着。再说,萌慧都走了多少年了,要回来早回来了,孝安能遇上安小朵就是命中注定的。”

“萌慧当年为什么要走?她真跟了郑三木?”

“哎?问我?我怎么知道?”何碧玺装傻充愣,可就算演技再好也瞒不过周诺言,就像他说的,她眼珠子一动他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哎,周诺言,我真的不知道,你别拿那种眼神看我,美人计对我不管用了,我意志坚定,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

周诺言笑容清雅,挑起她的下巴问:“真不管用了?”

何碧玺横了他一眼,正要开口就被他堵住了嘴。

大清早,安小朵在睡梦中被铃声吵醒。

何碧玺的声音透着一股焦急:“小朵,起床了吗?你今天代替我回一趟梧城。”

她努力让大脑清醒点:“好的,我需要做什么?”

“唐均年你认识吧?他病了,在住院,你帮我去看看他,送束花过去,回来我给你报销。”

“好。”

“那你收拾一下,稍后我先生要回城,你跟他一道走。”何碧玺交代了一句便挂了线。

安小朵浑浑噩噩地冲进浴室梳洗,当把一坨洁面泡沫涂在脸上时她赫然想起——唐均年就是老唐!

她一直叫他老唐,以至于听到他大名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把印象中的人跟那位商业巨子联系起来。

老唐其实并不老,男人四十一枝花,何况老唐不仅有貌,还有财。在安小朵眼里,梧城唐家就跟TVB电视剧里的豪门一样,而老唐是现任掌门人。唐家的生意做得很大,至于大到什么程度呢,她没有概念,只知道三件事:第一,盛世光年是他当年和朋友在高尔夫球场打球时因一句玩笑话,玩儿似的捣腾出来的。第二,城中地价最贵的别墅区明珠山庄是他的房地产公司投资开发的。第三,雁岛的投资商之一就是唐氏集团。

看在黎孝安的面上,老唐一直对她很好,后来他们分手了,她就再没见过老唐。

安小朵跟周诺言一起搭游轮离开雁岛,船行驶到中途,海面上有一群海鸥掠过,引起小小的骚动,许多游客纷纷挤到船栏杆边上,拿出各种摄影器材拍照。

他们坐在二楼夹板上的雅座,丝毫不受影响。

安小朵望了望楼下,忍不住随大流,掏出手机打算拍一拍晨曦下蔚蓝的海面。

周诺言饮着红茶,一派悠然。

安小朵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

“需要我做什么?”他礼貌地问。

她忙说:“周先生,我想请你帮我拍张照片。”

“很荣幸。”

安小朵急忙将手机递过去,然后找了个角度好的位置站好。等周诺言拍完,她将照片上传到自己的空间。

“周先生,景年不跟你一起回来吗?”

说起宝贝儿子,周诺言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早上叫醒他,知道又要跟妈妈分开,闹了好大的脾气,碧玺心软,就说让他多待几天。”

安小朵点点头表示理解,那么可爱的宝贝,谁忍心让他不开心?置身在美景中,两人很随意地聊起来。

上了岸,周诺言去停车场取车,顺便送安小朵一程。

路上,安小朵像是想起什么,说:“周先生,我在前面路口下。”

周诺言从倒后镜看了她一眼:“好。”

下了车,她目送周诺言的车开走,然后匆匆跑进对面的银行,取号。今天已经是月底了,去雁岛前一天她本来要去汇钱的,可偏巧那天事特别多,根本抽不出时间。

这个点来银行办业务的人挺多的,排在她前面还有十几个号,她百无聊赖地玩起手机,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轮到她。

将手机丢进包里,从卡包取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工作人员:“我要汇款,从这张卡转过去。”

工作人员递给她一张汇款单。她将那个烂熟于心的银行账号和名字等信息一一填写完毕,剩下金额那一栏,她考虑了一下,写了五千块钱。

她的卡里,有六千元不到的人民币,扣掉今天的汇款,在下个月薪水进账前她只能靠着不到一千块的钱过日子,幸好她手头有部外文小说快翻译好了,杜梅答应等她一交稿就支付稿酬。

她从银行出来,在附近花店买了束花,然后打车去医院。一进去,她被消毒水和药水的味道熏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摸进高级病房区,对着门牌号找过去,眼看就快到老唐的1809号病房,却被一个女人拦住。

“对不起,你不能进去。”女人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我是来探病的。”

“唐先生需要静养。”

安小朵见她约莫二十五六岁,妆容精致,表情疏离,头发一丝不乱,衣着讲究,踩着八九寸高的高跟鞋,纯色套裙,十足十高级白领的形象。

大概是老唐的秘书,她思忖着。看了看手表,她问:“现在是过了探病时间吗?”

女人倨傲地说:“没有。”

“是唐先生交代过不见我?”

女人嗤笑了一声:“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更谈不上唐先生有交代。”

安小朵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转,笑了一笑:“请问你是唐先生什么人?”

“我是唐先生的秘书。”

“哦,幸会。”安小朵掏出手机,调出一个号码打过去,不一会儿,手机里传来一个男人疑惑的声音。

“小朵?”

“是我,老唐,你在哪儿呢?”

“我啊,在医院呢。”

“我能来看看你吗?”

唐均年有点意外:“你要来?行啊,欢迎。”

“我现在就在你病房外面,你秘书不让我进去,说不让人打扰你静养。”

话音刚落,1809的门开了。唐均年从里面出来,见安小朵真站在外面,张开双臂笑道:“嘿,丫头,你人都来了,还跟我玩这套?”

“我这不是怕你不欢迎嘛。”安小朵冲黑着脸的秘书粲然一笑,走过去递给他花,然后拥抱了他一下,“何小姐让我来看你的,我现在是她助理。”

“哪位何小姐?”

“何碧玺。”

唐均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冲准备跟进来的秘书说:“Ada,麻烦你倒两杯红茶进来。”

“好的。”

安小朵环视有四五个房间门的病房,不由感慨,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住个病房都跟住五星级大酒店似的。

“老唐,你什么病啊?严重吗?”她打量唐均年,觉得他气色比自己都好,一点都不像病人。

“没事,就是应酬太多吃坏肚子,早好了,我趁机休个假,清静清静。”唐均年话锋一转,问她,“Ada没太刁难你吧?”

“她真是你秘书?”

“你说呢?”

安小朵笑嘻嘻地说:“我刚还在想老唐换口味了。”

唐均年不喜欢刻板的女人,他的一众绯闻女友个个活色生香,不一定是最美的,但一定是有个性的。他这个喜好也体现在他选秘书的审美上。

“Ada是老太太的人,专程派过来盯我的。”

安小朵不解:“为什么?”

唐均年正要开口,她却急忙摆摆手:“你还是不要说了,你们豪门的事,我听也听不懂。”

唐均年大笑,说实话他挺喜欢安小朵的,别的不说,长得实在是漂亮,清纯又带着一点野性美,要不是被捷足先登,没准他真会出手。

“你什么时候成碧玺助理了?”

“最近两月的事,你们很熟?”

“我差点做了她姐夫,你说熟不熟?”

安小朵认真地问:“是差了哪点?”

唐均年有点尴尬,摸了摸鼻子:“没缘分,没缘分。”

安小朵了然地笑,她不喜欢滥交的男人,但她不讨厌老唐,一来老唐对她好,二来老唐跟段正淳一样,对每个女人都是真心的。

“再说了,她老公周诺言,我老早就认识了,老太太前几年动过一次心外手术,还是他主刀的,哎,你没听孝安提起过吗?”

话题冷不丁跳到黎孝安身上,安小朵怔忡了一会儿,说:“他现在当我是仇人。”

“那个事对他打击很大,我都是用了很长时间才原谅你的,两年前你来找我试试,我连门都不让你进。”

安小朵眼眶微微泛红。

唐均年叹了口气:“你也是被你爸爸连累的……对了,你去看过他吗?”

安小朵说:“去过几次,他不肯见我。”

她像是被触动了心事,一时间眼眶里水光浮动:“老唐,我爸爸这两年过得很不好,我拜托的那个人告诉我,他病了,而且是很重的病……”

唐均年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一边帮她擦泪,一边哄她:“好了好了,不哭,也许没那么严重呢,别自己吓自己,乖。”

“我想私下见他一面,”她抬起头,巴巴看着唐均年,“你帮帮我好吗?我没别的想法,就是想看看他,跟他说几句话。”

唐均年面露难色。

安小朵知道自己是在强人所难,以唐均年和黎孝安的关系,她实在不该求他为自己做这件事,可是整个梧城,肯帮她能帮她的人屈指可数。

“老唐,求你帮帮我,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唐均年看着安小朵梨花带雨的面庞,心里开始动摇了,他一向不太拒绝女性的请求,尤其是美丽的女性,只要在可控范围他都愿意伸一把援手。只是安小朵身份特殊,他不能不顾及黎孝安的感受。

安小朵咬着下唇,紧张地等待他的答复。

“这样吧,让我考虑一下,稍后再答复你。”唐均年说。

安小朵心里松了口气,老唐没有直接拒绝就说明这事有转圜的余地。

“老唐,谢谢你。”

她自己不知道,她泪眼婆娑的样子美得很,让一个男人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唐均年苦笑了一下,心说:色令智昏,果然是很有道理的。以前的安小朵单纯得像张白纸,有点小傲娇,有点小脾气,像只未成年的波斯猫,好骗也好哄。两年不见她这些毛病仿佛收敛了不少,大概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风吹雨淋的,五官固然没有以前精致亮眼,但现在的她似乎更吸引他一些。

两人各怀心事,直到Ada送红茶进来,安小朵才惊觉自己这副样子见不得人,急忙抓着背包跑进洗手间去。

唐均年望着她的背影,不禁露出一丝宠溺的笑意。这个笑容落在Ada眼里,说不出的暧昧。

放下红茶,Ada退出去,关上房门后她朝走廊最远的一头走去,同时拨出唐老夫人的手机号。

安小朵拿湿巾擦干脸,用粉饼补过妆才回到沙发上,对老唐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唐均年指了指桌上的红茶:“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喝我办公室的肉桂。”

安小朵端起白瓷杯,红茶的香气扑鼻而来,确实是红茶上品。

“你去看过孝安吗?”唐均年问。

安小朵摇了摇头。

“让他在医院多住几天,他死活不肯。”

安小朵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怎么了?”

唐均年一怔:“怎么?碧玺没告诉你吗?”

安小朵心脏怦怦乱跳:“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被人投毒。”

安小朵大惊失色:“投毒?怎么会?”

“千真万确,这个祸事完全怪我。”唐均年沉默片刻,决定和盘道出。

原来,唐均年压根就没生病,他住院只不过是一个引蛇出洞的幌子,就在一个礼拜前的一个早上,唐均年约黎孝安到自己办公室谈事,秘书照旧送来两杯饮品,一杯是黎孝安惯喝的红茶,一杯是老唐惯喝的蓝山咖啡。老唐前一晚没休息好,犯困,准备谈完事后回去补眠,所以临时起意,跟黎孝安对调了饮品,不料咖啡被人下了毒,黎孝安在回律师事务所的途中毒发,幸亏送医院及时,否则后果堪虞。经过化验,证实他那罐蓝山咖啡被动过手脚,而警方虽然锁定了范围,但证据不足,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警方按兵不动,让唐均年佯装中招住院,意在麻痹疑犯,令其放松警惕露出马脚。

安小朵听完,声音有一丝颤抖:“那他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不太好,本来医生不同意他出院的,但你也知道他那个脾气,谁劝都没用。昨天我打电话过去,岑阿姨说,他这两天脾气很大,动不动就给人脸色看,还不肯好好吃药。”

“我去看看他。”唐均年每说一句,安小朵的脸就白一分。

唐均年点头:“也好,你跟他到底相识一场,去探望一下也是应该的。”

送走安小朵,他拿起桌案上的手机,拨出一个号码:“你明知道中毒的人不是我,你还叫小朵来看我?”

置身片场的何碧玺避开导演,走到角落,笑眯眯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狐狸:“你不是挺想念她的吗?上回你帮我打压了几条八卦消息,我儿子的照片才没有曝光,这次我让她送上门去给你看,就当还你个人情。”

“你什么时候变得像你姐姐那么狡猾了?”

“你还好意思提她?”

唐均年笑了笑:“她最近好不好?”

“好,要是我告诉她你被疯狂暗恋者投毒,她的心情会更好。”话音刚落,何碧玺就挂线了。

唐均年听着手机里的忙音,忍不住苦笑。

“姑娘你没事吧?”出租车司机见安小朵脸白花花的,一点血色都没有,又是从医院上来,心里直犯怵,怕她在自己车上出事。

“师傅,去明珠山区,麻烦您快一点。”

她转头看了看熙熙攘攘的窗外,临近国庆长假,大商场门口纷纷挂出了各种吸引人眼球的活动海报,转眼她回梧城已经三个月。

梧城的夏天要过去了。

她忍不住闭上眼,回忆与黎孝安相遇的那个夏天,也回忆与黎孝安分手的那个夏天。

她对这个季节真是既爱又恨。

一个小时后,车子在明珠山庄的正门停下,安小朵付了钱下车。

明珠山庄是本城最贵的一个小区,跑道长得望不到边,业主大多是本城有头有脸的知名人士,物业管理特别严格,一律禁止外来车辆进入。

她在这里住过,很清楚这些程序,下了车就径自去保安室登记身份证。当值的保安应该是最近两年入职的,她以前没见过。山庄占地总面积数千亩,住宅区和休闲区泾渭分明,在南北两头,登记完毕她跳上山庄专用的小型电动公交车,由专人送她进去。

一路开过去,安小朵看着熟悉的风景,心里感慨万千,这里不是她的家,她却对这边的一草一木,甚至一座凉亭、一座假山都生出了感情。

站在别墅前面,她竟有点近乡情怯。近乡情怯,她在心里嘲笑自己——你凭什么用这个成语呢?

别墅的大门紧闭着,她站在日头下,手心紧张得渗出汗来,她不由得想起当年他捉着她的手将原来的密码改成她生日号码的情景,他明明知道她记忆力绝佳,仍是毫不犹豫地为她改了密码。

鼓足勇气上前,将自己生日的年月日依序输进去,当按下最后一个数字后,她听见啪嗒一声。

门开了。

她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是真实的,她不过是抱着一丝侥幸——她做梦都不敢想他会继续使用这个密码。

“小朵——”

正当她怔忡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二楼阳台上传来,她怔怔地抬起头,一个中年女人又惊又喜地看着自己。

“岑阿姨。”她叫了一声。

岑阿姨是这里的管家,据说是从在唐家开始就负责黎孝安饮食起居的,岑阿姨有个女儿在外地上学,跟安小朵年纪相仿,所以当年待她特别友好。

岑阿姨下楼来,对安小朵这两年的去向关心了一番,然后压低了声音说:“小安知道你今天过来吗?”

安小朵摇摇头:“他身体怎么样了?”

“哎,不好不好。你都知道了?”岑阿姨拉着她的手,一脸心疼地说,“小安这次可遭大罪了,病了这么多天,整个人都憔悴了。”

“毒素不是已经清了吗?”

“清了,医生说那毒药是毁免疫力的,不过我看也不全是那毒的问题,自从元元走了之后,小安就没开心过,这两年全副心思都放在律师行,忙起来不分昼夜,吃饭也不定时,人又不是铁打的,以前是占着底子好硬撑,现在一下子都爆发出来了,王医生说是积郁已久。”

安小朵望了眼那个悬挂大片暗红色窗帘的窗台,说:“我上去看看他。”

岑阿姨连忙拉住她:“你先在客厅坐一下,我上去看看他醒了没。”

安小朵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点头答应下来。

趁岑阿姨上楼的几分钟里,她站在楼梯口环视客厅的摆设,似乎跟她在时没什么两样,一尘不染的家具,干净柔软的地毯,连外面小花园里那些盆栽的品种、摆放的顺序都没有改变。

她恍惚有种错觉,仿佛这两年的时光是不存在的。

不一会儿,岑阿姨回来,脸色比先前更加为难,看着她有些不忍心开口。

安小朵心中清明,轻声说:“他不肯见我?”

岑阿姨点点头:“你别怪小安,他身体不好才不见你,昨天秦小姐来,小安也没见她。”

“秦小姐?”安小朵没忍住,问,“她是谁?”

岑阿姨说:“好像是个明星,我也不太认得,来过家里几次,小安对她爱理不理的。”

安小朵沉默了片刻:“那我在这里等。”

黎孝安一下午都待在书房里。

厚重的三层窗帘将外面的阳光挡得一丝不漏,桌上的长臂灯亮着,小小的光束集中在桌面上,他的目光从书本上挪开、上移,落在台灯旁的一个相框上,元元天真无邪的笑脸瞬间刺痛了他的心脏。

两年了,他到现在还觉得那只是个噩梦。仰头靠在转椅上,他的眼眶酸涩得厉害。

伴随着一阵轻柔的敲门声,岑阿姨的声音跟着响起:“小安,你该吃药了。”

推门进来,她将端盘上的白开水和一盖子药放在他面前,忧心忡忡地说:“小安,你身体还没大好,医生交代过最好是卧床休息。”

“我知道了,一会儿就去躺着。”

岑阿姨依然不放心,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要不要让王医生过来给你检查一下。”

他露出一丝苦笑:“我没有那么弱不禁风。”

“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就是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要是老太太知道,肯定要怪我的,”岑阿姨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又说,“那天你从楼梯上摔下去,真把我吓坏了……”

她说的是三天前黎孝安突发性晕倒的事,那天他在饭桌边用的餐,起身上楼时不知怎么了,突然一阵眩晕从楼梯上滚下来,幸好他站得不高才没造成大碍,不然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简直是雪上加霜。

看着他服完药,岑阿姨将东西收走,临出门口想起什么来,转过身说:“小安,她还在楼下。”

他的目光落在掌心上,隔了片刻说:“让她上来。”

岑阿姨应了一声,下楼去。

安小朵正在花房里给盆栽浇水,这是她以前常窝着的地方。花房屋顶是几片大玻璃衔接而成的,因为外面有大树遮阴,光线即使照进来也不会太刺眼,她以前在玻璃罩下摆一张懒人沙发,晚上拉着黎孝安躺在上面,透过天窗,透过树叶的缝隙,依稀能看见深蓝的夜空上繁星在点点闪烁。

岑阿姨急匆匆推门进来:“小朵,快快,小安肯见你了,你赶紧上去。”

安小朵踩着台阶上楼,每上一阶就离他近一点。

书房在他的卧室隔壁,进去前她在门边靠墙站定,伸手捂住心脏的位置,它越跳越快,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深吸了口气,抬手敲门。

“进来。”

房间里的窗帘已经被打开,他站在飘窗前,一动不动地凝望窗外的景色。

她没有出声,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走到他身后搂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背上。

他身体微微一僵,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推开她,最后他什么都没做。

“我去看老唐才知道你出事……”

她的声音细如蚊吟,他沉默着,低头去看她的手,两只白皙纤细的手交叠着握着,她的手很白,比脸上的皮肤还要白,在阳光下像是透明一般,隐约看得见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没有涂任何颜色,她一向不在手上倒腾这些,只偶尔会在脚上涂些艳丽的玫红色。他心神一晃,忽然想起以前她喜欢勾着自己的脖子,因为身高的差距,她不得不踮起脚尖,为了让她舒服些,他便让她踩在自己的脚背上。

“老黎,咱们来跳舞啊。”她像是树袋熊一样挂在自己身上,高仰着头,一双杏核眼充满狡黠。

他慢慢伸出手,将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很久以前,自己也是这样握着这双手,就像握着世间无价的珍宝,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放开。

慢慢转过身,目光在不经意中扫过相框,他一个激灵猛地推开她,瞬间冷汗涔涔。

她受惊,踉跄了一步才站定。

他沉默地打量她,有一些日子不见,她似乎变化不小,首先是穿衣风格变了,以前她习惯穿布衣棉裙之类的宽松衣服,现在一袭合身的小黑裙,搭一个链条包,齐刘海用一根细细的黑色发箍挽起来,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大概是因为年轻,她皮肤的复原能力惊人,几个月前的疤痕已经完全消退不见,脸颊有了气色,整个人显得既清爽又干练。

“你来做什么?”

“我担心你。”

“我不需要你担心。”

安小朵咬唇,沉默了半晌才说:“就算分手,我们也还是朋友。”

黎孝安冷笑了一下:“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们还做得成朋友吧?”

安小朵听他这么说,不由得露出几分气恼:“既然你觉得我们连朋友都不是,那上次你一声招呼不打就撬了我家的门锁,还有上上次我差点撞车,你不但及时出现,还非送我去李广生那儿,这些算什么?”

遭到她这番质问,黎孝安神情复杂地盯着她,胸口起伏剧烈,看得出他明显的情绪波动。

正僵持着,岑阿姨的声音适时响起——

“小安,秦小姐来了。”

又是秦小姐!她蹙眉。

“知道了,请她稍候片刻。”他说完,转脸看着她,“你现在看到了,我没死,你可以走了。”

在他开门出去的前一刻,安小朵开口:“我要看看妹妹。”

他身形一顿,头也不回:“去吧。”

秦筝在客厅沙发上坐定,岑阿姨送上茶,笑着对她说:“小安还有客人,你先坐一会儿。”

“好的,谢谢岑阿姨。”秦筝知道她不是一般的保姆佣人,因此对她特别客气有礼。

片刻后,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她闻声望去,看见黎孝安走下来,他穿着浅色家居服,脸色有些苍白,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她心里有些惊讶,因为她认识的黎孝安从不曾露出过倦怠的神色。

“你身体好些了吗?我听吴秘书说你病了,是什么病?要紧吗?”秦筝语气关切。

“没什么,小毛病。”黎孝安不欲多说自己的情况,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问她,“你怎么有空过来?不是去香港了吗?”

“昨天回来了,我昨晚来过,岑阿姨说你睡了。”

黎孝安没说什么。

岑阿姨端上来一杯白开水,黎孝安接过来喝了一口:“前些日子你说要跟BO签约,都办妥了?”

秦筝嘴角勉强牵出一个笑:“没呢,还在谈,有些条件没谈拢。”

她也是实话实说,BO这家经纪公司来头很大,实力雄厚,这些年来捧红了不少新人,连眼下当红的何碧玺都是这家公司一手捧出来的。

“哦?”黎孝安终于抬眼看她,“需要帮忙吗?”

秦筝按捺住内心的狂喜,镇定地说:“是这样的,他们最近拿到一个化妆品的代言,那个牌子我很喜欢,也一直在用,所以希望加入后的第一个工作是接拍它的广告。”

“什么牌子?”

秦筝说了一个名字。

黎孝安了然地点点头,如果能代言到这个国际品牌,无异于将她的身价直接抬上云端。

“那BO原是属意给谁?”

秦筝静默了片刻,说:“听说他们推荐的是何碧玺,她这段时间在外面拍戏,他们在等她的档期。”

这一行推陈出新,新面孔总是备受关注,但红一阵就销声匿迹的模特也是一抓一大把,要爬到巅峰需要时间和本事,也需要运气。何碧玺三样齐备,也打拼了多年才有今天的成绩,秦筝自身条件虽然很好,可想跟何碧玺比肩,现在还言之尚早。

“我帮你想想办法。”

这话如同一颗定心丸,秦筝七上八下的心回归到了原处。她会心一笑,走到黎孝安身前,握住他的手柔声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黎孝安不着痕迹地抽出手,端起旁边的白开水:“举手之劳,不必在意。”

秦筝不慌不忙地在他脚边的地毯上盈盈坐倒,身体看似无意地靠在他腿上。

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扎马尾,齐刘海微微被汗打湿,有些不整齐地贴在额头上。黎孝安这时才注意到她竟是素颜,这个距离看得清她脸上有细细的绒毛。

“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可以改变我的命运,我一直很感激你。”秦筝扬起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水晶灯的映射下越发的明眸皓齿,楚楚动人。

“呜喵——”

一声突如其来的猫叫,令前一秒还深情款款的美人猝然色变。她惊恐地回头,映入眼帘的人让她更加意外——安小朵抱着一只圆滚滚的虎斑猫,神情冷清地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秦筝愕然不已。

安小朵却仿佛不认识她一般,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一动不动地看着黎孝安。

黎孝安也在回视她,和安小朵直勾勾的注视不同,他的注视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和玩味。

空气中,似乎流窜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涌。

黎孝安朝秦筝伸出手:“起来吧。”

秦筝的眼中露出一丝讶然,但她很快笑起来,将自己的手交给他,起身时她自自然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大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笑着说:“孝安,原来你有客人,怎么不早说?”

黎孝安看了安小朵一眼:“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安小姐,安小姐,这位是秦筝。”

秦筝勾唇一笑:“我们以前见过的。”

“哦?”黎孝安望向她。

“在盛世的摄影棚里,我就是被安小姐带去的猫抓伤手背。”说着秦筝抬起一只手。

黎孝安伸手握住,放在掌心上轻轻抚摩。

“秦小姐,那猫不是我养的,我控制不了它的脾气,不过——”安小朵低头看着乖乖蜷在自己怀里的妹妹,张开手指梳理着它浓密光滑的皮毛,“妹妹的脾气比那只黑猫温柔很多,而且它很黏人,喜欢跟人亲近,又是我从小养大的,听我的话,我想它不会再抓伤你。”

妹妹这只猫,秦筝自然是认识的,好几次她看见岑阿姨抱着它在花园里像哄小孩一样逗哄着它,一只猫能得一个管家如此关爱的原因除了因为它可爱,除了因为管家有爱心外,最大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它深受主人的宠爱。

“妹妹,去跟那位姐姐打个招呼。”安小朵弯下腰,将猫放下地。

妹妹仿佛听懂了安小朵的授意,屁颠屁颠地朝秦筝跑去。秦筝顿时紧张起来,也顾不上面子不面子了,直往黎孝安身后躲。

妹妹跑到黎孝安的脚边,抬着脑袋呜喵呜喵地叫。黎孝安用抱婴儿的方式将它抱在怀里,轻声哄着,这让从未见过黎孝安这一面的秦筝目瞪口呆。

“秦小姐,我有话要跟黎先生说,请你回避一下。”安小朵突然说。

秦筝见黎孝安没有开口,心里摸不准他的意思,正思忖着,黎孝安淡淡地说:“你先回去吧。”

秦筝冲他嫣然一笑,转头看见安小朵绷得紧紧的嘴角,心里涌出不少快感。

秦筝走后,客厅一时静下来。

黎孝安将猫放在膝盖上,一手挠着它的下巴,一手逗弄着它的尾巴,妹妹舒服得眯起眼睛。

安小朵盯着他:“找一个替身在我面前秀恩爱有意思吗?”

黎孝安牵了牵嘴角:“替身?我是该说你自信呢还是自大?”

“我既不自信,也不自大,我只是相信我的眼睛。不单单你觉得她像我,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不然她不会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安小朵想起自己和秦筝初次见面闹得不愉快,原来根源在这里。

黎孝安抬眼看她,安小朵的眉间微微蹙着,带着一丝委屈,像是受到不公平的对待。

他支着额角,缓缓地说:“安小朵,如果你坚持认为她是你的替身,那我告诉你,我宁愿找一个替身都不想见到你。”

安小朵重重地咬住下唇,隔了良久才说:“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记得上次在电话里就跟你说得很清楚,你是故作失忆还是喝醉了没听进去?我说过,除非……”

“除非把元元还给你。”她替他说完,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俯下身与他对视,两只手按在沙发椅背上,一字一顿地说,“我可以还给你。”

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黎孝安无声地挑眉,手一松,妹妹窜下地跑了出去。

安小朵凑过去吻他,他没有抗拒,他的喘息渐渐粗重起来,却在她得寸进尺前一秒按住了她。

安小朵停下来看他,因为离得近,她的一双杏核眼水光潋滟,美得不可方物,仿佛有一股魔力要将他吸进去,他止不住泛起阵阵眩晕。

而她望定他,目光坚定:“我给你生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