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之后,梧城陆陆续续地下了几场雨,一层秋雨一层凉,安小朵穿了件长袖衬衫,外面罩件开襟针织衫,路上被风一吹,还是觉得凉飕飕的。

她抵达盛世光年的大厦,在门口碰见来上班的褚葵,她看了看时间:“你迟到了吧?”

褚葵笑得一脸无所谓:“你不知道摄影师不用坐班的吗?你怎么一个人来?”

“何小姐让我来跟你们编辑沟通一下。”

“怎么?有敏感问题?”

“有一些擦边,何小姐比较注重个人隐私。”

“正好,我也要过去拿样刊。”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电梯,褚葵按下楼层,“听说是我们总编亲自出马才说服她接受邀约的?”

“是,每天打两通电话来。”

“她怎么就这么不喜欢我们杂志呢?”

“不是吧,她跟盛世光年又没过节,而且跟你们唐总也有交情,之前拒绝是时间上的问题。”

“我看没那么简单,你听过何琥珀这个名字吗?”

安小朵摇头:“是什么人?”

“何碧玺的姐姐,早些年参演过几部电影,拍过一些广告,后来不知为什么息影了。”

安小朵想起那天老唐的话:“所以呢?”

“何琥珀跟唐均年都传出婚讯了,又突然分了,江湖上有两种传闻,一是说唐老夫人那关没过,一是说唐均年劈腿,反正最后是闹得很不愉快,我猜是这个原因,何碧玺才不接盛世光年的邀约。”

“你才来多久,说起大老板的八卦就跟亲眼见到似的。”

“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无风不起浪,何碧玺的确不怎么乐意理睬我们。”

安小朵微微一笑,还没开口,褚葵就迅速换了话题:“对了,来都来了,我叫上Ben,中午一块儿吃饭。”

安小朵苦笑:“我说你非要把我跟他凑成一对儿吗?”

褚葵抿嘴:“你不知道,他在我面前念叨过你几次,人家挺有诚意的,你就当普通朋友跟人家处处嘛。”

“有没有其他选择?”

“你喜欢哪一类型的?”

“帅,这点是必须的。”

褚葵喷笑:“你个花痴,男人帅能当饭吃?”

“不能,但我对着帅哥吃饭比较香,吃得香,身体才好,这有关健康问题,不能草率。”

“少贫嘴,说正经的,Ben也不丑啊。”

安小朵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为他好呀,我对人家没意思就别你来我往地扯不清了,那种什么当不成恋人还可以当朋友的鬼话都是骗人的。你看我跟乔柯,我现在都躲着他,再来一个Ben我可受不了,万一害人家犯上相思病怎么办?”

褚葵笑得上来打她:“快别臭美了,你是天仙啊。”

安小朵笑眯眯地抬起下巴:“总还对得起观众吧。”

她今天因为要跟盛世的负责人见面,化了淡妆,两颊扫了薄薄一层橙色胭脂,又涂了唇膏,显得元气十足。

褚葵见她工作之后状态反而变好了,人也开朗了些,心里很为她高兴,两人正咬耳朵说悄悄话的时候,楼层到了,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她们在办公大厅分道扬镳,安小朵去了主编办公室。

和杂志主编谈拢下周的采访提纲,已经临近中午,安小朵在门口跟褚葵碰头,去附近一间餐馆吃饭。

褚葵路上接了个电话,挂了线,跟安小朵说:“余章文知道咱俩在一起,想请咱们吃饭,没问题吧?”

“随便。”

这个时间餐馆很热闹,她们先到,褚葵点了几个菜,趁着余章文没到,安小朵问她:“你答应余章文了吗?”

褚葵摇头:“还真下不了那个决心,其实现在这样挺好的。”

“褚葵,你该不是恐婚吧?”

褚葵笑容里有一丝苦涩:“我是恐他姐姐。”

“他姐姐也回国了?那他姐夫呢?”安小朵隐约记得余章文的姐夫好像是个英国人,比他姐姐年长许多。

“他姐夫五年前就病死了,他姐姐没有再嫁,现在她这种情况,也不可能留她一个人在英国。”褚葵转了转自己手腕上的银镯子,说,“余章文总说他姐命苦,是他欠她的,当年他们爸妈死得早,他姐为了照顾余章文,找了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老男人当经济靠山,余章文吃穿跟上学的钱都是他姐夫出的。”

“当年在学校他都不怎么花钱。”

“他觉得那是他姐姐的卖身钱,在一起这么多年,他送我这个——”褚葵举起左手,晃了晃银镯,“这个是最值钱的,还是用他暑假去当家教赚的钱买的。我本来也不图钱,否则怎么也不会选中他,你知道我跟他是怎么开始的吗?”

“不是他追你的吗?”

“是他追的我啊,开始时他给我打了整整一年的开水我都没同意,后来有年圣诞节,他给我打电话,说在宿舍楼下等我,有东西要送我,让我下去一趟。我推说上床睡了,让他快回去,然后就关机了。结果第二天他宿舍的一哥儿们跑来大骂我,说我冷血、无情无义,我才知道余章文居然在楼底下站了一夜,十二月的冬夜,我真服了他了。而且你知道的,余章文冬天的外套也不知道穿多少年了,洗得跟一扯就会破似的,他站了一夜回去就倒了,我只好去看他,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有点不忍心,照顾了他几天,就这么照顾出感情来了。”

“褚葵,这就是缘分。”

“是缘分,余章文没一样符合我找男朋友的要求,可我偏偏找了他,稀里糊涂就过了这么多年。”

“你嘴上嫌他这个嫌他那个,心里还不是舍不得他。”安小朵对她说,“褚葵,现在问题出在哪儿?”

褚葵沉默了一下,说:“他姐姐本来就不太待见我,觉得我花钱大手大脚,对余章文又不够体贴,余章文吃我剩饭给我买早餐她都会不高兴。以前余章文会护着我,帮我说话,可现在他在他姐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有次我去他家,自己开了门进去,正好听见他们在房间里聊天,他姐不停地在说我,都不是什么好话,有些明明就是她臆想出来乱说我的,余章文居然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一句都没替我声辩。”

安小朵蹙眉,心想褚葵心高气傲的,哪里受得了这个?

“余章文这次回国,他姐原来不同意,后来也不知道余章文怎么说动了她,两个人都回来了,在城西租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现在余章文打算找个保姆在家专门照顾他姐,我这几天一下班就陪他去家政公司。”

“那有看上的吗?”

“哪那么容易,一听是照顾瘫痪病人,不是抬高价格就是直接说干不了,再加上余章文还要挑挑拣拣,现在就算肯花大钱也请不到。”

安小朵好奇:“他挑什么啊?不就一个保姆吗?”

褚葵冷笑:“他说相由心生,要求保姆得长得慈眉善目,说话要轻声细语,干练的他嫌人家泼辣,老实的他又嫌人家做事不爽利,担心照顾不好他姐,你说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人要真能面面俱到,何必来当保姆,伺候他姐吃喝拉撒?”

安小朵也觉得不可思议,但考虑到余章文跟他姐姐的感情,难免是会紧张小心些,便说:“算了,你由着他吧,毕竟那是他最亲的人。”

“我是由着他啊,我也不是那么不识好歹,他放弃英国的工作回来找我,我还是挺感动的。那天他姐叫我去吃饭,问我这么拖着余章文要拖到什么时候。”

“你怎么说?”

褚葵摇摇头,给自己倒了杯茶:“小朵,我有点害怕。”

褚葵很少有这样软弱的一面,安小朵心疼地看着她:“你别管他姐怎么说,关键是你,你得自己想清楚。”

“我心里很清楚,余章文把他姐排在第一位了,我再怎么重要也是第二。”褚葵冲安小朵笑了笑,“可就算这样,我还是舍不得余章文,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可一分开,我就惦记着他的好。我忘不了,读书的时候他每天给我打水,一大早陪我跑步,给我买饭团豆浆,我有次生病,他请假照顾我,连内衣内裤都帮我洗,有段时间我睡眠不好,他每晚都会帮我热一杯牛奶放在床头柜上……我已经习惯有他在我身边了。”

安小朵听得鼻子一酸:“褚葵,其实你很爱他,否则你不会在乎这些点点滴滴。”

“是啊,所以我特别害怕他会一声不吭地走掉。有一次他跟我出门,一转头人就不见了,我打电话给他他也不接,后来我找到他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突然一阵心慌,赶回去看他姐在家是不是摔倒了。自从他姐出事后,他一直这么神神道道的。”

安小朵正想说什么,褚葵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她回头看见余章文匆匆走进来。

走近她们这桌,余章文说:“小朵,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这么漂亮啊!我前些日子就跟褚葵说找你出来吃顿饭,结果她说你跑雁岛去了,最近很忙吗?”

安小朵冲他一笑:“前段时间是比较忙,现在还行,你赶紧坐啊,菜都快上齐了。”

安小朵对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他出国前,时隔多年再见他,她顿时有一种记忆被刷新的感觉。除了穿衣风格有了很大改变之外,余章文连气质都不一样了。以前的余章文总显得很忧郁、木讷,几乎不会主动跟人打招呼,她都可以想象要是换以前的余章文,他的开场白大概只有四个字——好久不见。

余章文在褚葵身边坐下,扫了一眼桌面上的菜:“就点这么几个?小朵你不要跟我客气,喜欢吃什么尽管点。”

安小朵笑着说:“这就够吃了。”

三人开始动筷,时而交谈几句。安小朵见余章文对褚葵还是很细心的,自己吃的不多,一会儿帮她盛汤,一会儿给她夹菜,吃完饭出来,褚葵不过说了一句饭菜太咸,余章文立刻去隔壁小店买饮料,他给安小朵买了杯鲜榨果汁,褚葵快到生理期了,余章文不让她喝冷饮,就带了杯热奶茶给她。

安小朵默默喝着果汁,心想:难怪褚葵放不开,余章文或许更紧张他姐姐一些,但心里还是有褚葵的,否则不会连她什么时候来大姨妈都记着。

离下午上班还有一点时间,余章文和褚葵打算再去家政公司一趟,她自己打车回片场,在路上接到岑阿姨的电话。

“小朵,现在方便说话吗?”

安小朵忙说:“方便,阿姨,什么事?”

岑阿姨的声音充满焦虑:“小安这几天状况不太好,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安小朵急了:“他怎么了?”

“一直低烧,都好几天了,也不让叫医生,再这么下去,我担心他的身体真会垮掉……”

“我马上过去。”

“我们在湖边别墅。”

安小朵一怔:“怎么跑那边去了?”

“还不是那个秦筝闹的,天天打着探病的幌子过来。我看得出小安烦她,挡了她几次,谁知她还是不死心,后来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就要他上这儿休养。”

安小朵静默了半刻,说:“阿姨,那边我就不过去了,万一被唐老夫人知道……”

岑阿姨急了:“不会的,老太太一周最多过来一次,昨天才刚来过……小朵,昨晚小安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叫着你的名字。”

安小朵一颗心仿佛颤了下:“好吧。”

尽管她怕见到唐老太太,但她权衡一下觉得还是黎孝安更重要。想起唐均年的母亲,她就不寒而栗,那个女人高贵得像一个女王,总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只流浪动物身上有没有跳蚤。

跟司机重新报了目的地,她打电话给Tracy请假,Tracy勉为其难地答应,叮嘱她明天一定要准时来片场。剧组三天前从雁岛回来,因为何碧玺周末要飞香港出席一个慈善晚会,所以这几天都在抓紧时间赶戏。

湖边别墅群是唐氏集团在墨兰湖畔开发的一片度假区,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环境清幽,有如世外桃源一般,是绝佳的避暑圣地,但只对唐氏成员开放,不对外营业。

黎孝安在那有一套二层楼的别墅,但他平日工作忙,很少过去住,别墅经常空置着,只让岑阿姨定期过去打点。很久以前,黎孝安带她和元元去过。

安小朵赶到墨兰湖畔已经是傍晚,这还亏得她记性好,没怎么绕弯路,否则天黑也到不了。她下了车,沿着一整片荷花池塘边上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径朝里走,郁郁葱葱的树木后面是一栋红墙绿瓦的小洋楼,上了石阶,她按响门铃,不一会儿岑阿姨出来给她开了门:“小朵,你总算来了!”

“孝安他人呢?”

“在房里睡着呢,烧还是没退,中午我硬让他吃几口饭,结果全吐了出来。”

安小朵进了屋,将挎包往沙发上一放就要上楼。岑阿姨拉住她,转身去厨房拿了个端盘出来,上面放着一碗热粥和一个药盒。

她看着满满的四格药盒,不禁皱眉:“一次要吃这么多吗?”

“医生开的,这样的分量,每天要吃三次呢。”

安小朵自己从小到大都怕吃药,再小的药丸吞下去也会卡在喉咙口,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简直要了她的命。以前生病的时候,都是黎孝安哄她吃药,他无师自通地拿一只汤勺舀点水,将药丸化开,然后用一只胳膊圈着她,让她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将药水喂进去,趁着她五官皱成一团的时候,再给她喂点蜜水。她有时候恶作剧,推开送上来的蜜水,嘴巴凑上去吻他,舌尖撬开他的唇齿长驱直入,直吻得他眼鼻口也皱在一起才带着得逞的坏笑放开他。

走到他的房间前,她轻轻地按下转手,房间很暗,她一时有些不适应,静待了几秒钟,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尽管动作已经很轻,地上还有厚厚的地毯,但床上的人还是被惊动了,他睡觉一向浅眠。

“谁?”他听出不是岑阿姨。

安小朵听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心里有些难受,将东西搁在床头柜上,柔声说:“是我。”

他静了静,抬手要去开灯,她按住他的手:“别开了,你看见我又要不高兴。”

“那你还来做什么?不是自讨没趣吗?”

安小朵默不作声,心说:我知道你口是心非。

短时间的沉默过后,她端起床头柜上的白开水,问他:“要不要喝点水?”

他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脸皮这么厚。”

“那都是被你逼出来的。”她大老远赶过来,有点渴了,偷喝了一口水,咽下去后忍不住看了看杯底。

“加了葡萄糖。”

她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说:“你……你怎么知道?屋里这么暗……”

“我听觉很好。”

既然他知道了,她也无所谓了,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然后从热水壶里倒了一杯放回去:“我之前眼睛看不见,心里很害怕,怕再也恢复不了。可我不是怕别的,那时候我满心想的是如果眼睛好不了,我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她就像在自言自语,床上的男人半天也没搭理她。她心里沮丧不已,忽然听见他轻声说:“如果不是那次受伤,乔柯把你送回来,你自己还会回梧城吗?你不是寄了那个包裹要跟我死生不见吗?”

安小朵低声说:“那个包裹不是我寄的。”

“字是你写的。”

安小朵深吸了一口气:“是,我写的……但真不是我寄的。”她写好了字,藏在盒子里没舍得寄出去,后来受伤住院,乔柯帮她去整理东西,看到了,瞒着她寄了出去。

“你两年前从我身边跑掉,我就跟自己说我不会再对这个人心软。”

安小朵见他提起旧事,心底的涟漪一圈圈激荡开。两年前她之所以不告而别,除了不愿天天跟他吵,还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还记得那一日,她在书房已经跪了一夜,他上法庭前走进书房拿东西,对她的哀求置若罔闻。那时候恐惧攫取了她全副心思,她腾不出一丝丝空间去思考其他事,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她再面对他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跪在他面前求他的样子,她是那么卑微,像尘世里的小妖,而他高高在上,冷酷得宛如神祇,在她向他祈求祷告的时候,他毫不留情地踢开了她。

他对自己真的心软过吗?她不知道,也不愿去深究。

灯到底亮了起来,黎孝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或许是在病中,他的目光没有平时的冷漠和无动于衷。

他像是要说什么,撑起身却剧烈咳嗽起来。

安小朵忙抓过旁边的枕头垫在他背后,让他靠坐着舒服些,待他好点了,她端起那碗粥搅拌了两下,让热气散得快一些:“岑阿姨说你中午没怎么吃东西,现在吃一点吧,等会儿你还要吃药的。”

她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

他看着她,半晌才张开嘴。

一小碗粥就这么一勺勺喂下去大半,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黎孝安偏过脸去,摇了摇头。

安小朵只好收起来:“休息一下再吃药。”

见他额头微微冒汗,她起身,去浴室拿了条浸过热水的毛巾来给他擦汗。

她其实不太会照顾人,以前在家里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后来她跟黎孝安在一起,也一直是他在照顾她,直到最近两年她一个人生活,磕磕碰碰地才学会了一些。

“那天,你是认真的还是头脑发热?”他盯着她。

她头脑空白,怔怔地回视他,等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后脸不由得一烧,那晚她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我给你生一个孩子。”

他当时也不知是不是被她气坏了,阴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直过了好久才听见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这个字将她满腔勇气打得溃不成军,几乎是落荒而逃去。也难怪他会生气,她真的是鬼迷心窍了,居然会想到生一个孩子来替代元元在他心里的地位。

她哪来这样的自信?她真傻。

可是,他现在又主动提起来,她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重提这么可笑的事。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手腕一紧,他用力攥着她,目光灼热得如同他掌心的温度,仿佛要把她烫穿。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认真的?”

安小朵咬着唇,疑惑不定地看着他:“不……不行。”

他冷笑:“怎么?才几天你就后悔了?”

“我不后悔,可是……”她蹙眉,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准确表达自己的心意,“元元对你来说是无可替代的,不是吗?”

他沉默良久,说:“没错,无可替代。”

安小朵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她总是这样,越紧张越在意就越不知所措。

气氛再次陷入僵持。

良久,他缓缓勾了勾嘴角:“安小朵,那你欠我的要怎么还?”

安小朵半天没吭声,怎么还,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可以给你生个孩子,”安小朵觉得这个声音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但是你要跟我结婚。”

“什么?”轮到他愣住,仿佛听到一件荒谬的事。

“结婚生子是水到渠成的事,如果我们结婚,我们当然可以要一个孩子,那天是我想岔了,孩子是两个人感情的结晶,不应该用来弥补过错。”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良久挑起嘴角:“你就这么想跟我结婚?”

安小朵咬唇回视他:“你说过,会娶我的。”

是的,他说过的,而且说过很多次,吻她的时候,拥抱她的时候,忘情叫她宝贝的时候。

“你说过的。”她重复着这一句。

他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我是说过,可你现在配吗?娶一个绑架犯的女儿,除非我是病糊涂了。”

她微微偏头,避开与他对视。

安小朵下楼,岑阿姨迎上来,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忙问:“怎么啦?小安肯吃药了吗?”

安小朵点点头,她看着他将所有药丸一并丢进嘴里才出来的。

“哎哟,小朵啊,还是你有办法。”岑阿姨高兴地去拉她的手,一握之下才发现她一双手冷冰冰的,手心还在冒着冷汗。

“小朵,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岑阿姨担心地望着她。

“没事……”她强笑了一下,两腿却是一软,瘫坐在台阶上。

岑阿姨吃了一惊,伸手要去扶,安小朵摆摆手,示意她不要管自己。

岑阿姨急了,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小朵,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小安欺负你了?你跟阿姨说。”

安小朵两手掩住脸,好半天才说:“没什么,阿姨,我歇歇就走。”

“晚上就留在这吃吧。”

“不用了,我晚上还有事。”

岑阿姨还想说什么,安小朵的手机响了,她掏出来看,是唐均年打来的,跟岑阿姨说了声对不起,她扶着楼梯站起来,按下接听键走向外面庭院。

“小朵,说话方便吗?”

“可以,什么事你说。”

“上回你拜托我的那个事,我帮你安排好了,你去那边找一个叫吴建中的人,他会帮你。”

“老唐,谢谢你肯帮我!”她激动得有哭的冲动,压低声音不停地道谢。

唐均年在电话里笑:“举手之劳而已。”

收了线,她抬眼环顾四周,凉风徐徐,吹动四周的树叶,发出沙沙轻响。

这里的庭院比褚葵家的要大许多,像个中型花园,不但有凉亭,中央还有一个喷水池,离得近,不时有薄薄的水雾洒到皮肤上,凉凉的,痒痒的。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隔天中午,安小朵吃了个汉堡,节省午饭时间去了趟近郊的监狱。她不是第一次来,但却是第一次在里面见到父亲,因为有唐均年的关照,那个叫吴建中的人对她很客气,一个电话就让人把安诤然带过来了。

安小朵一看到父亲差点掉下泪来。两年不到的时间,父亲竟会苍老成这样,头发花白,腿脚蹒跚,双目浑浊,她记得父亲今年不过才五十多岁,可他看上去起码老了整整二十年。

“爸爸……”她叫了他一声,声音微微发颤。

安诤然也在细细地打量着女儿,他的目光虽然迟钝,但是充满悲悯,仿佛这一眼就看到了女儿这两年来受的委屈和苦难。

“小朵,你怎么来了?”安诤然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吴建中在一旁看了看他们,说:“你们父女俩一定有很多话说,我不打扰你们,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喊我一声。”说完他走出了小房间。

安小朵看出父亲腿脚不利索,走路有点跛。

“爸爸,你腿怎么了?”

“没事,小毛病。”安诤然不欲多说。

安小朵拉着父亲坐到沙发上,安诤然说:“小朵,你不该来这里的。”

“爸爸,这两年为什么你都不肯见我?是有人威胁你吗?”

“没有,是我自己不想见你。”

“为什么?”

安诤然没有立即回答她,顿了顿,说:“你还跟那位黎先生在一起吗?”

安小朵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安诤然脸色微变,追问她:“分开了?是他提出来的?因为那个孩子的事?”

“爸爸,你别管这些了,我这次来就是想见你一面,看看你过得……过得好不好。”

安诤然却没有放弃之前的话题,固执地问她:“你还喜欢他是不是?”

安小朵勉强笑了笑:“爸爸,追我的男孩子多了去了,你总问他干吗?”

安诤然抬手抚了抚她的头,笑道:“我的小朵这么漂亮,当然会有很多男孩子喜欢。”

“爸爸,天气冷了,我下次来给你带点保暖的东西,另外你还需要什么告诉我,我下次一起带来。”

“小朵,听爸爸的话,别来了,”安诤然严肃地看着她,“你再来,爸爸也不会再见你。”

“爸爸……”安小朵急得声音都变了。

“小朵,你听爸爸说,爸爸犯了事,现在接受应得的惩罚,你是我的女儿,已经被我连累了,可我不能再拖累你,你去找那个黎先生,跟他好好地生活,懂吗?”

安小朵摇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你是我爸爸,犯了事也是我爸爸,我来看你,照顾你是应该的。”

“孩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安诤然粗糙、布满裂痕的手指轻轻拂去女儿面颊上的泪水,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爸爸是有罪的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还年轻,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就算没有那个黎先生,你将来也会遇到很好的人,你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有我这样的爸爸……”

“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安小朵抓住父亲的手,细看着上面的每一道口子,声音哽咽,“爸爸,其实你是被冤枉的,是不是?”

安诤然愕然:“你怎么会这么想?”

“爸爸,那个女人是谁?”

面对女儿直勾勾的注视,安诤然感到一丝畏缩,他掩饰般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说:“什么女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你明明知道的,那个女人,那个左侧脸颊上有一块疤的女人,真正绑架元元的人是她,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扛下来?”

“不是,不是的!”安诤然仓皇地捂住女儿的嘴,低声哀求道,“小朵,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根本没有什么女人,是我,是我一时起了歪念……那天我打电话给你,就是为了打听那个小孩的行踪……”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在你身边。从你那边到海洋馆比我从明珠山庄过去要近一些,那个女人比我早一步到了海洋馆,她认得我,也认得元元,一直跟在我们身后。那天是周末,人很多,我光顾着元元,没留意被人盯梢。元元被她带走,并不是藏在你那里,元元不见的那几天我去过你那儿,那么小的房间怎么可能藏人?”

“不是的,小朵,你信我,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跟别人没有关系……”

“爸爸你别急,我没告诉黎孝安,我不说是因为我不懂你为什么要保全她,她到底是谁?”安小朵盯着一脸无措的父亲,步步紧逼,“你要是不肯跟我说实话,我就去告诉黎孝安,让他去查一查,翻案、找人,这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一件什么难事。”

话音刚落,她在父亲脸上看见了恐慌和焦虑,这更加坐实了她心里的猜测。

“别……小朵,算爸爸求你,这事已经过去两年了,就让它彻底过去吧。”

“不行。”安小朵望着父亲,心头涌起强烈的失望,她看得出父亲是自愿保护那个女人,并非受到胁迫。

“爸爸,就算你是心甘情愿帮她顶罪,你至少要让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你护着她的理由是什么。”安小朵的眼眶酸胀得厉害,她在心里跟自己说不许哭,“爸爸,就像你刚才说的,你已经连累我了,黎孝安现在恨死我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在一起,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难道不能跟你要一个真相吗?”

这一番话戳中了安诤然,他深深地看着女儿,脸色灰败,过了良久,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突然双膝跪地。

安小朵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去拉他的手臂:“爸爸,你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起来啊!”

安诤然缓缓地摇头:“小朵,是爸爸对不起你,害苦你了,可是……我真的不能说,我亏欠那个人太多,这是我这辈子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安小朵看着老泪纵横的父亲,一时间心如死灰。

当晚安小朵失眠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她再一次回忆起元元出事那天所有的细节。

那天是周六,元元不用去幼儿园,黎孝安原本答应元元带他去海洋馆玩,可临时有事要先出门,便让她带元元去,等他忙完了再过去跟他们会合。她自然是欣然应允,这是她难得的跟元元培养感情的好机会。她八点二十分起床,梳洗之后,去元元的房间叫醒他,给他穿衣服,带他去浴室刷牙、洗脸,然后两人一起下楼,岑阿姨已经热了牛奶,准备好早餐在等他们。吃完早餐,她启动油门前接到父亲的电话,问她几点过去,因为周末她一般会过去看他的。她告诉安诤然要带元元去海洋馆,所以周日再去他那里。挂线时她看了下时间,是九点十五分,到了海洋馆她下车,售票处门口排起了长龙,放眼过去都是家长和孩子。

排队买了票,她带元元进馆,先去看了他心心念念的海豚表演,再去看海狮、海象,之后她去了趟洗手间,让元元在门口等,前后不过三分钟,元元就不见了。

三天后,元元因为高烧引发肺炎被送到医院抢救,送他去的人就是安诤然。她和黎孝安赶到时,元元已经停止了呼吸。安诤然对自己绑架元元供认不讳。

她后来联想起一件事,就在元元出事前半个月,有一天傍晚,她买了一些日用品去看父亲——父亲在老城区一带租的房子,是三房一厅的套房里面其中一间,浴室和厨房都是公用的。她知道父亲经济拮据,要给他钱,让他换个条件好点的房子,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她百般劝说无效,只好抽空多去看看他,每次去都会带些生活用品之类的东西。父亲独居已久,性格越发孤僻,平时最多是跟住在隔壁房间的房东儿子说说话。当时他在一家贸易公司当仓管员,同事关系也相当一般,她从未见过有人登门找他,但是那次,她在通道口碰见一个女人,看样子约莫四十多岁,左侧靠近颧骨的位置上有一块浅浅的疤痕,一见到她就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了。

她问父亲那人是谁,父亲说是来找其他住户的,但她注意到其他出租房间门口都放着拖鞋,她来过几次注意到一个规律——租客如果人在屋里都会换下鞋子,穿拖鞋进去,也就是说那天其他租客都不在。

假如父亲撒谎是因为不愿让她知道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那么那女人的身份就非常可疑了。

为什么父亲宁愿自己坐牢,宁愿牺牲掉自己女儿的幸福也要维护那个女人呢?她到底是什么人?安小朵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直到外面天际泛白。

七点十分,手机提示音响起,安小朵关掉闹钟,认命地爬起来,梳洗,化妆,去何碧玺的工作室。

Tracy边打电话边走进来,她正在衣帽间整理广告商送来的衣服,没留意对方说什么,直到秦筝的名字飘进耳朵里——

Tracy说:“……是的,何小姐不代言那个品牌,公司决定交给秦筝……呵呵,倒也不是,虽然这是公司的决定,但有事先征询过何小姐意见。你也知道,何小姐最近忙着拍王导的戏,根本抽不出时间接广告……再说了,秦筝是公司新签的,何小姐提携晚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安小朵愕然,那晚秦筝去找黎孝安,他们在客厅说的话,她当时在二楼听得一清二楚。让她惊讶费解的是,黎孝安居然真的帮秦筝拿到了品牌代言,那广告商原是属意何碧玺的啊,难道他跟秦筝的感情已经好到这个地步了?

想到这里,安小朵的心像被一枚针狠狠扎了下。

黎孝安听吴立轩说安诤然要求见自己时,他下意识就要拒绝,然而那一丝好奇令他考虑了几秒:“我不想看见这个人,把电话给他。”

吴立轩一手捂住听筒,看着坐在对面的安诤然:“黎先生很忙,没空过来,你有什么话就在电话里说吧。”

说完,他看了监狱长一眼,在对方的默认下将手机递给了安诤然。

安诤然接过来,声音紧张干涩:“黎先生。”

“说吧。”

“我……”安诤然欲言又止,他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似乎有些无措。

吴立轩耸肩:“你可以背对着我们。”

安诤然内心挣扎了片刻,终于转过身去:“黎先生,两年前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黎孝安冷笑:“我说过的话?我记性不太好,你指哪一句?”

安诤然缄默了片刻,开口:“你说过,只要我不再见我的女儿,你不会迁怒她。”

黎孝安慢悠悠地说:“你认为我食言了?”

“黎先生,是我对不起你,小朵虽然是我的女儿,但我跟她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跟她两年多前才在梧城相认的。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没有保护过她、疼爱过她,我根本不配做她的父亲,如果我的罪孽还要她来承担,那我真不如死了算了。”

“安诤然,你早就该死了,”黎孝安的声音冷冽肃然,“你确实不配当安小朵的父亲,你从一个死囚变成无期,你以为是谁给了你活路?我告诉你,是你的女儿,当初她在我书房跪了整整一夜,就为了求我饶你不死。”

安诤然全身一震,呆滞的眼神流露出巨大的沉痛。

“安诤然,你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生了安小朵这个女儿,而她最大的不幸是有你这样的父亲。”

安诤然的喉咙像被一大团棉花堵住,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艰涩地动了动喉结,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单音。

监狱长见他状态不对,伸手从他手里夺走手机,还给吴立轩:“差不多了吧,老吴?”

吴立轩笑了笑,看了看手机,黎孝安已经挂了线。他将手机放进西装口袋,目光投向安诤然,只见他像一尊泥塑瘫在原地,目光呆滞,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整个人仿佛陷入疯癫状。

监狱长叫来一名狱警,强行送他回去。吴立轩望着他几乎是被拖行的背影,不由得皱了皱眉。

翌日,吴立轩走进律师行,看见肖莉偷偷对着小镜子在抹口红,他打趣了一句:“烈焰红唇啊,今天有新目标?”

肖莉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他,抛了个妩媚的眼神过去:“不就是咱们BOSS嘛。”

吴立轩反应过来:“他回来了?”

“嗯,我八点半来就看见他在了。”肖莉顿了顿,又说,“他假期好像过得不怎么愉快啊,一大早就绷着脸。”

除了吴立轩,整个律师行,上到其他律师合伙人,下到拖地打杂的,都以为黎孝安这段时间是去国外度假了。

吴立轩笑了笑,径自走到黎孝安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得到里面的人回应后,他推门而入。

“你今天怎么过来了?身体吃得消吗?”吴立轩仔细端详了下他的脸,谢天谢地,跟前些日子相比,他的气色总算不是太差。

黎孝安的视线从文件上挪开,看了他一眼:“安诤然怎么会突然想见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吴立轩说:“两天前小朵去监狱看过他。”

黎孝安挑眉:“安诤然不是一直拒绝见她吗?”

“是吴建中安排的。”

黎孝安盯着他,不说话。

过了几秒,吴立轩自觉地补充道:“是唐先生授意的,他也是做个顺水人情。”

黎孝安微微一怔,继而冷笑起来:“她的主意都打到老唐那去了。”

吴立轩知道他不高兴,没敢吭声,又听他问:“有监听吗?知不知道都说了什么?”

“没有,老唐让人去的,吴建中怎么也要卖他一个面子。”

黎孝安听完眉头蹙得更紧,这时吴立轩的手机铃响,他瞥见显示屏上的名字,忍不住看了看黎孝安,然后才按下接听键,听对方说完,他简短地应了句“知道了”。收了线他说:“老赵打来的,昨夜安诤然用一只磨过的牙刷柄割脉自杀,幸好送医院抢救及时,现在已经脱离危险期。”

黎孝安的太阳穴一跳,安诤然自杀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丝快意,相反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安小朵,想象着她知道这个消息后的反应。

“她知道了吗?”

吴立轩立刻明白他嘴里的“她”是谁:“应该还没有,监狱最忌讳的就是犯人自杀,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通知家属。”

黎孝安垂眼看着桌上的钢笔,半天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