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朵从语言学校出来,远远地看见学校的大巴正在缓缓启动,她将包斜背在身上,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边跑边大声喊:“王师傅,等等我!”

车子本已开出去几米,司机看见她特意为她倒车。安小朵跳上车,气喘吁吁地朝老王道谢,然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上都是在语言学校任职的老师,她扫了一眼,认出几个熟面孔,冲他们笑了笑。

“小朵,你爸爸身体好些了吗?”坐在后面的吴柏欣是教日语班的,跟她一个办公室,平常改作业间隙也会跟她拉点家常。

“好多了,昨天刚出院。”

回应了一句,安小朵摘下脖子上的围巾,从包的侧袋里翻出耳机戴上听BBC新闻。她在语言学校开了两个培训班,教授法语和英语,每天利用上下课的这段路上时间,她都会听些新闻便于教学用。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车流络绎不绝。

安小朵转头,看了眼窗外。路边的树枝桠光秃秃的,树叶都掉光了。现在已经是一月底,转眼她来郦洲快三个月了。

想到这里,她明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黯然,值得欣慰的是,日子没有她想象得那么艰难,而她比自己想象的来得坚强。

在唐夫人的安排下,父亲被转到郦洲这边的医院,为了方便照顾父亲,安小朵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套房,虽然简陋了些,但胜在房租便宜,家电虽然有些老化但总好过没有。

她算是很幸运,来郦洲没几天就在电视上看见语言学校招聘教员的广告,当即整理了份个人简历去面试,结果隔天就接到录用的消息。学校规模不大,老师也不多,她同时教两门外语,学校每天给她排了四堂课,早上两堂,下午两堂,晚上有时要去医院陪父亲,虽然辛苦,日子也过得拮据,但她已经很满足了。

父亲住院是一大笔费用,还有平常的医药费、营养费,以及两个人的生活费,这一笔笔的开销都是省不下来的,她可以省吃俭用,但不能省过头,不然父亲会要求她减少他的医药费和营养费。如果她不肯,他会偷偷不吃,这只会让她更加头痛,不得不在其他方面精打细算。

大巴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有两个人起身下车,她摘了耳机塞进包里,戴上围巾站起来。

“去哪儿?你还没到呢。”吴柏欣问。

“我去附近超市买点东西。”

下了车步行不到十分钟就到超市,她推了一个购物车进去,从包里抓了个小本子出来,里面有累积了半个月的购物清单。

她先去三楼的日用品区,买了一个取暖器。郦洲冬天湿冷,没有暖气,她租的小房间也没有空调,父亲在家都要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才能御寒,可是他行动不便,经常一坐就是大半天,两只脚因为血液循环不好,冻得发僵,她打算买一台小点的取暖器放在他脚边。

挑好取暖器她回二楼的食品区,在电梯上低头查看购物单,突然头顶上方传来惊呼声。她转身望去,只见一只堆满饮料的购物车正失控地朝自己冲过来。她迟疑了一秒,伸手抓紧了电梯扶手,车子撞在她身上,停了下来。纵然有所准备,她仍是被这股推力撞得晃了一晃,后腰隐隐作痛。小车的主人跑下来,不住地道歉,他刚才脱手在包里找东西,没想到小车的车轮坏了卡不住槽,就这么滑了下去。

安小朵说:“没事,下次注意点,要是撞到老人跟小孩就麻烦了。”

下了电梯,她推车要走,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明明看见了,怎么不躲开?”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漂亮女人,约莫三十岁左右,高瘦白,过肩长发,气质清新脱俗,长得像明星高圆圆,只是气色不太好,有几分病容。

安小朵指了指自己:“你在跟我说话?”

对方点了点头。

安小朵勾了勾嘴角:“我觉得我应该挡得住。”

对方笑起来:“你是怕撞到你前面的那个孕妇吧,你挺好心的。”

她不是本地口音,安小朵还注意到她就肩上背着一个挎包,两手空空的,既不推车,也不提购物篮,不像是来采购的样子。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二楼的食品区不大,她们索性边聊边逛。她不经意扫到安小朵的购物车里有两块老牌子的硫磺皂,说:“这种肥皂现在很少人买了。”

“我爸爸用惯了,说洗手不涩,味道也还好,不会太香。”

“真巧,以前我妈也喜欢用这种皂洗手,能分我一块吗?我省得再上去。”

“行啊,一会儿到收银台你再拿去。”

她道了声谢,又说:“对了,我还要买罐面霜。”

她像是刚想起来,朝护肤品专柜看了看,却没有走过去。

“没有你要买的牌子吗?”

她点头,说了一个牌子。

“这牌子超市没有设专柜,你去对面商场找找,护肤品柜台都在一楼,很容易找。”

“哦,好。”

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最后去收银台付钱,安小朵让她先付,她也不客气,拿了那块硫磺皂,付了钱就走了。

安小朵拎着一个大袋子和取暖器走出超市大门,不由得望了眼对面的商场,正好看见她从正大门走进去。

安小朵回到家,打开小冰箱,一边将袋子里的食物分区放好,一边同身后的人说:“爸爸,我买了排骨和面,晚上熬排骨汤,我会多熬点,用保鲜盒装好给你放冰箱里,你明天中午可以自己煮面条吃。”

“好,朵朵你都忙了一天了,快去歇会儿。”安诤然拄着拐杖,费力地站起来,“那些东西我来弄。”

“爸你快坐下,我都弄好了。”她也顾不上整理了,随便把东西放进去关上冰箱门,然后坐到爸爸的身边。

安诤然笑着指了指小桌子上的水杯示意她喝。

她端起杯子,掀开杯盖,看见水面上漂浮着几朵白菊花和枸杞,其实她不怎么喜欢喝这个,但这是父亲的心意,她什么也没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这才说:“好喝,就是不够甜,爸爸下次记得多放几粒冰糖。”

“好。”安诤然望着女儿,目光慈爱。

“哦,对了。”安小朵突然想到一个事,拿起一边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个手机递给他,“爸,这个你拿着,里面放了手机卡了,有我的号码,你有什么事随时打给我。”

“浪费这个钱做什么?我不是在家,就是在医院,不需要这东西。再说就算我真有什么要紧事找你,我去隔壁孙大姐那借个电话就行……”

“爸爸你就拿着吧,这手机是老款的,两百块钱买的还送卡送话费,我要随时找得到你心里才踏实。”

安诤然听女儿这么一说,只得收下了。

“朵朵,这些年你吃太多苦了,都是爸爸不好。”

“爸爸,你说这个干吗?我有手有脚过得挺好,哪有你想得那么糟糕,我好歹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啊。”

“你跟黎律师……”

“爸爸,我们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现在我们两个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你要是真心疼我,就乖乖听医生的话,定时吃药,好好养病。”

“好,好,爸爸听你的话,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太辛苦……”安诤然絮叨着。

“我知道了。”她伸手探了探父亲怀里的热水袋,已经变凉了,拿去厨房换过热水给他,再将新买的取暖器取出来通上电,放在父亲脚边,然后她卷起袖子淘米,开始准备晚餐。

没多久,有人来敲门。

安小朵擦了擦手去开门,看见孙阿姨站在门口,她既是他们的邻居,又是房东。

“孙阿姨,您有事吗?”

“小朵啊,阿姨临时有事要出去一下,店里就倩倩在,我不放心,你能不能帮我去看一会儿?我最多半个小时就回来。”

“行啊,没问题。”

孙阿姨道了声谢,转身走了。安小朵回屋里拿了本书,跟安诤然说:“爸爸你先看会儿电视吧,饭已经在煮了,我等下回来炒菜。”

安小朵走进孙阿姨的水果铺,一眼看见王倩坐在小凳子上涂鸦,也不知道在画些什么。

王倩听到动静,抬起头,咧嘴一笑:“小朵,你看,这是我老公。”

安小朵定睛一看,白纸上除了花花绿绿的一团外,什么都看不出来,便笑着说:“很帅啊,像黄晓明。”

王倩满意地点头:“可不是,他真的跟黄晓明很像,我认识他那会儿,《大汉天子》正在热播,我所有朋友都说两个人像极了。”

安小朵索性也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她旁边:“倩倩,你想他吗?”

王倩奇怪地看着她:“他每天都跟我在一起啊,用不着想。”

安小朵无语,翻开手里的书本看起来,王倩见她不说话了,抓着画笔又开始新一轮涂鸦。

水果铺的生意一般,安小朵坐了大半个小时才进来一个街坊,买了几个香蕉。安小朵对照价目表在电子称上称过斤两,收了钱又继续看她的书。孙阿姨比她自己预计的晚了半小时才回来,一进来就说:“小朵,你等急了吧,不好意思,路上碰上个熟人,硬拉着我聊了会儿天。”

“没关系的。”安小朵合起书本站起来。

孙阿姨看了眼王倩,压低了声音问:“她没闹你吧?”

安小朵摇摇头。

“那就好,这两天她又不对劲了,一到晚上嘴里就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医生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这里出问题了。”孙阿姨指了指头,“开了一堆药,可我看没什么用,这丫头也是死心眼,自己不肯走出来。”

安小朵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她只是太爱那个人了。”

孙阿姨长叹了一声:“都是命啊。”

冷空气南下,郦洲的气温一夜间猛降了五度。

安小朵用大围巾将自己半个脸裹住,站在公交站台等车,实在太冷了,她忍不住在原地跺了跺脚,好不容易把班车盼来,她急忙上去,一坐下被车内混着低劣香水味的暖气熏得直反胃。

熬到进办公室,她满抽屉找话梅吃。

同办公室的刘洋进来,叫了她一声:“安老师。”

她看了他一眼:“刘老师,有事吗?”

“安老师,这周六你有空吗?”

安小朵以为他是要说代课之类的事,学校开设了白天班、夜班和周末班,老师临时有事相互换换班是常有的。

“有空啊,怎么?”

“周六晚上有部电影,听说挺好看的,我想请你去看。”

安小朵为难地看着他,她才来学校不久,这类邀请已经接到过很多次,她都是一概婉拒。但是这个小刘老师跟她一个办公室不说,平日里对她也是相当照顾,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拒绝。上个月安铮然在家突然昏厥,她在办公室接到孙阿姨的电话,顿时急得不行,刘洋在旁边听了个大概,主动说要送她过去,后来又跑上跑下帮她办理父亲的住院手续,陪她待到很晚才走。

刘洋见安小朵迟迟不答复,心里有些忐忑,喏喏地说:“没空就算了,我也是随便问问……”

安小朵看了眼他缩在口袋里的手:“不是,我有空,我是在想是什么电影,吴老师说有部港片刚上映,古天乐主演的。”

“对对,就是那部!你想看吗?”

安小朵点头:“好啊,就看那部吧。”

看他欢欣离开的背影,她的嘴角浮起一缕苦笑。她不想伤害别人,可是她的心还能住进去一个人吗?

不管怎样,她既然答应了,就要去赴约。本来刘洋约她在外面吃饭,吃完饭直接去看电影,但是她惦记父亲,便说吃过饭直接在电影院门口碰头。这天晚上她早早煮了稀饭,炒了两个菜,蒸了一条鱼,因为稀饭还很烫,她就先去房里换衣服。

安诤然问她:“跟男孩子约会?”

安小朵一哂:“爸爸你别乱猜,是学校的同事,一起去看场电影而已。”

“这还不是约会?”安诤然笑着说,“是什么样的男孩子?多大了?是郦洲人吗?”

安小朵正对着镜子梳头发,听到父亲这么多问题,无奈地说:“大我一两岁吧,就是上回去医院探望你的那个人。爸爸,我们真的还只是同事关系,你别想太多好吧。”

安诤然笑眯眯地点头:“好,爸爸不多想,那个男孩子不错啊,斯斯文文的,待人也很有礼貌,要是合适就处处看。”

安小朵默然。

“朵朵,爸爸知道你放不下黎律师,是爸爸的错……”

“哎呀,爸爸,你又来了,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我跟他都过去了,你女儿这么漂亮,还不许多谈几次恋爱啊?”安小朵跑过去挽住安诤然的胳膊,撒娇道,“爸爸,追我的男生不要太多哦,我要是愿意,每天都有不同的男生排队约我吃饭看电影,你不要急着把我嫁出去呀,我要好好挑一挑的。”

“好好好,乖女儿慢慢挑,挑个最好的。”

安小朵咧嘴一笑,拿起外出的衣服去浴室。关上门,她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了,打开水龙头,她慢慢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上。

和刘洋约的见面地点是万达影院的售票处,安小朵准时赶到那里,左看右看没找到人,她正低头找刘洋的手机号,想给他打个电话,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

抬头一看,是在超市碰见的女人。她今晚衣着没有那天随意,脸上施了薄薄的淡妆,头发挽了起来,修身的羊绒大衣将她高挑曼妙的身材修饰得越发引人注目。

安小朵大感意外:“是你!”

对方笑着说:“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你跟男朋友一起来的?”

“不,跟同事。”安小朵看了看四周,“你自己一个人来?”

“是啊,闲着无聊,就来看场电影。”她晃了晃手里的票,“《泰坦尼克号》。”

安小朵失笑:“这部我十年前就看过了。”

“我也是,今年出IMAX版了,我对其他电影也没兴趣,就重温一下当年的感觉了。你知道吗,十年前我是跟我当时的男朋友一起看的。”

“当时的男朋友?”

“嗯,也是后来的老公。”

原来她结婚了。安小朵正想着,刘洋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对不起,我去买吃的了。”

安小朵见他手里拎着一个肯德基的纸袋,问他:“你还没吃晚饭?”

“吃过了,给你带的,”刘洋有点不好意思,“我记得你说过喜欢肯德基的鸡肉卷。”

身边的美女笑起来:“你真细心。”

刘洋讪讪地看着她:“你是?”

“我姓李。”她并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名字,也丝毫没有问安小朵名字的意思。

安小朵正在犹豫要不要自报家门,李小姐抬腕看了看时间,说:“不打扰你们了,我时间到了,先进场。”

“好,再见。”安小朵同她道别。

“她是谁啊?”刘洋好奇。

“我也不算认识她,就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顿了一顿,安小朵岔开话题,“票你买好了吗?”

“买好了,”刘洋看了看手机,“八点的,差不多可以进去了。”

“那走吧。”

安小朵之前并不知道这是一部枪战片,她不太爱看这类片子,努力看了半个小时还是没看进去,可是又不好扫刘洋的兴。她想起刘洋买的鸡肉卷,便打开来吃。吃完了她又开始无聊,心说:还不如去看《泰坦尼克号》呢!这电影十年前刚上映的时候,乔柯硬拉着她去电影院看,那时两人都是学生,花几十块钱看场电影还是挺奢侈的。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大屏幕,刘洋跟她一样,也是心不在焉的状态,只不过他是心猿意马,总是在偷看近在咫尺的安小朵。

看完电影出来,安小朵又看到了那位李小姐,她独自站在寒风中等车,手里握着一杯热咖啡,微抬下巴,专注地看着万达商场门口的大幅服饰海报。她身边的人潮来来往往,车水马龙,热闹异常,可她周身散发出一种冷清的气场,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安小朵的心里划过一丝异样,她强压住这种感觉,顺着对方的目光看了一眼海报,不由得露出意外的神色,那海报上的人居然是秦筝。

刘洋去把车开过来,他两个月前花了三万块钱从朋友那买了这辆二手QQ,虽然车内空间小了点,但收拾得挺干净,车座前面放着除异味的炭包,后面放着一袋茶叶,后车座上还整齐地搁着两个泰迪熊抱枕。安小朵坐在副驾驶座上,伸手去抓了一个搂在怀里。

刘洋问安小朵:“要捎那位李小姐一程吗?”

安小朵想了下,说:“算了,跟她也不熟悉。”

刘洋便不再说什么。安小朵直到睡觉前,脑子里还不断闪过那张落寞的脸,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对一个陌生人这样在意。

或许是前一晚没睡好,安小朵上完早上的课,在办公室直犯困,她不得不跟吴柏欣要了两包速溶咖啡。

“怎么回事?昨晚当周扒皮去了?”吴柏欣打趣她。

“昨夜一直做梦。”

“都做什么梦啊?好梦还是噩梦?”

“醒来就不记得了,不过好像是噩梦。”

“没事,梦里都是反着来的,做噩梦说明有好事。”

安小朵忍不住笑了,吴柏欣还挺会安慰人的,一张巧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她低头猛灌了几口咖啡,只觉味道淡而无味。郦洲咖啡馆少,倒是有星巴克,在万达那边,她不常去,即使去了也消费不起。她匆匆喝完咖啡,抓过钱包下楼买饭。

这个点楼下几家快餐店都人员爆满。她望而生畏,打算买点什么熟食回去吃算了,她今天状态特别不好,犯困不说,还全身乏力,整个人软绵绵的,像是要生病的前兆,大概是昨夜从万达出来,被冷风一吹受凉了吧。

她心里有点着急,这个时候她可不能生病,父亲的身体刚有好转,正需要好好调理,无论精力上还是金钱上,她都病不起。

想到这里,她往前多走了几步,就近走进一家药店,打算买点感冒药,谁知一走进去又看到那位李小姐,她心想郦洲也太小了吧,怎么走哪都能遇上?

安小朵一边感慨着,一边上前同李小姐打招呼。

李小姐一见她,也不禁连连感叹有缘,又问:“你也来买药?”

安小朵点头:“买点感冒药,你呢?”

“我买点止痛药。”李小姐说完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我就住在这附近的酒店。”

“你是来度假?”安小朵问。

“不是。”李小姐在收银台付了钱,这次却不急着走,冲她说,“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一起用餐?”

安小朵想反正自己也是刚好要吃饭的,便答应下来。闲聊之际她们相互简短地做了个自我介绍,安小朵知道她的名字叫李慧。

她们找了间环境清幽的西式餐厅,安小朵看到餐牌终于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客人这么少了,随便一份牛排都要八十块钱,在郦洲这种小地方实在不能算实惠。

“我要一份西冷牛排,你呢?”李慧问。

“给我来一份水果沙拉吧,”想起自己等下要吃药,安小朵叫住侍应,“再来一份切片面包,要加炼乳。”

李慧诧异地看着她:“你这是什么吃法?我原先还以为你吃水果沙拉是要减肥。”

安小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吃水果沙拉可以排毒,牛排太贵了,我舍不得点。”

李慧自然不信她是为了省钱:“你在附近上班吗?”

安小朵点头,略一迟疑,问道:“介意我问你来这边做什么吗?”

“找人。”

见李慧不愿多说,安小朵也识相不再问。反正两人只是萍水相逢,有缘坐在一起吃顿饭,大可不必深究对方背后的故事,人家也没打算问她的故事。就这点而言,她觉得自己跟这个李慧还挺投缘的。

她们点的东西很快送上来,安小朵拿起一片面包,将炼乳厚厚地涂了一层,又放了一层果蔬,然后用另一片面包压住,这才吃起来。

李慧的脸上浮出一抹异色,若有所思地说:“我一个朋友也喜欢这么吃。”

话音未落,手机铃声响起来,她放下刀叉,从包里取出来接听。也不知道电话里的人跟她说了些什么,只见她的脸来了个晴转多云,安小朵看出她说话有顾忌,似乎是不愿让外人听了去,便回避去了洗手间。

在盥洗台上洗手,突然外面过道传来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她的心蓦地一紧,关上水龙头匆匆跑出去,想看看声音的主人,结果当然让她失望。那是一个长相平庸的年轻男人,他跟同伴边走边讨论着工作上的事,她被那个声音所蛊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那个男人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看见她直愣愣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愣了一下,正想开口询问却见她脚下一滑,身体撞在一侧的桌角上。

他吓了一跳,急忙走过去:“你没事吧?”

他低头一看,发现桌脚边的地板上有一大块油污,不小心踩上去很容易滑倒。

安小朵回过神来,直起身,呐呐地说:“没事。”

大堂经理看到这边的情形,立刻走过来,不停地道歉,然后解释说:“这桌的客人前脚刚走,有个小孩把整盘牛排打翻在地上,保洁员去拿清洁工具,马上就过来。”

“我没事,没关系,算了。”

安小朵心里骂自己鬼迷心窍,只不过听到与那人相似的嗓音而已,自己竟然魂不守舍成这样。她讪讪地回到座位上,李慧通完电话,情绪已然恢复,看到她回来说:“那边怎么了?几个人凑在一块。”

“哦,我刚才不小心滑了一下。”

“要紧吗?”李慧上下打量她。

安小朵摇摇头,拿起钢叉却发觉小腹隐隐有些坠痛,想是刚才撞到桌角的缘故。她起初没在意,吃了几口面包后才觉出不对来,那痛越来越强烈,像是撕扯着什么往下坠,到后来竟是来例假的感觉。

她眉心一跳,忽然想起什么。

李慧见她脸色发白,关切地问怎么了。

安小朵猛地推开餐盘,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我……对不起,我还有事,要先走……”

她想打开钱包拿钱,可是手在颤抖,居然一下子打不开。李慧瞧出她很不对劲,急忙走到她身边:“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

安小朵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脸色惨白如纸,神情惊惶无措:“你能不能陪我去医院?我……我害怕。”

李慧的脸上划过一丝讶然。

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急诊室的门打开,医生从里面走出来,目光扫了一眼在长椅上等候的人。

“你是病人的亲属?”

“不是,我是她朋友,她怎么了?”

“她的胎儿暂时保住了,不过情况不太稳定,得住院,你通知她家人了吗?”

李慧送安小朵过来的路上也隐约猜到了,她摇了摇头,说:“我不认识她家人,我想进去看看她,可以吗?”

“你进去吧。”

李慧走进去,看见安小朵仰面躺在病床上,面容苍白,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感觉怎么样?肚子不疼了吧?”

“孩子……”

“医生说孩子没事,你放心。”

安小朵微微点了点头,其实刚才急救的过程中她是清醒的,当知道自己差点小产时,她一遍遍地追问医生孩子保不保得住。医生不怎么搭理她,倒是护士安慰了她几句。

“你……要不要通知谁来一趟?”

安小朵的手机放在钱包里,刚才李慧在急诊室外面拿出来看过,本来想找找她家人的号码,结果她的手机锁着。

安小朵茫然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可是却伸出手:“我的钱包。”

李慧会意,打开钱包将手机递过去。

安小朵将手机攥在手里,没有马上打电话。

李慧出去倒了杯热水,走到门口听见安小朵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学校临时要我去外地一趟。对,出差,不远,就在隔壁市,大概两三天时间,我推不掉只好同意了……爸爸,冰箱里有一周的食物,你要是有精力就煮面吧,不然就请孙阿姨帮你叫快餐……嗯,你要多休息,按时吃药,注意保暖,有哪里不舒服马上打给我。”

安小朵失血过多还没缓过来,这时候有些虚弱,只是她刻意伪装了一下,让语调尽可能活泼愉快些,若是对方不留心一时也察觉不出来。

李慧走进去,将水放在桌子上。

安小朵挂了线,随即又打了个电话:“喂,孙阿姨吗?我是小朵……嗯,有个事想麻烦您一下,这两天我在外地出差,我爸没人照顾,我想请您每天中午跟晚上去敲下门,看看我爸的情况……对,帮我督促下他,他总是不按时吃药……谢谢您了。”

结束了两个通话,安小朵像是累极了,将手机放在枕头旁边,抬眼与李慧的目光相触,冲她笑了笑:“谢谢你,这次幸好有你在我身边。”

李慧回报一笑:“别客气,我也没做什么。”

护士进来通知要去办理住院的手续,安小朵动了动要撑起来,被李慧一把按住:“你好好躺着,我去办。”

“我可能没带那么多钱……”安小朵有些窘迫,她不过是出门吃个午餐,银行卡一张也没带,钱包里只有一点现金。

“没事,我先帮你垫付。”

“谢谢。”除了再三道谢,安小朵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郦洲她只有父亲一个亲人,没有熟悉的朋友,同事里面跟吴柏欣算是比较谈得来,可两人也不过才认识两个多月,刘洋对她有那个心思,她没办法回应,更加不敢随便麻烦他。

办妥了手续,安小朵被转去普通病房。李慧陪了她一会儿,接到一个电话就匆匆忙忙走了,只说明天再来看她。

安小朵在床上躺着,小腹还是隐隐作痛,尽管医生刚才亲自来给她答疑解惑,但她心里仍然忐忑不安。她不敢翻身,不敢乱动,唯有调整呼吸,尽量放松身体。

她觉得跟做梦一样。

她从来不敢想自己会怀孕,但说起来也是她自己太大意,她的例假在离开梧城的那个月就没有来,起初她以为是水土不服的缘故,第二个月她买了根验孕棒来测,结果显示是空欢喜一场。她在网上查了一些资料,据说心情抑郁也会导致例假紊乱,她以为自己就是这个情况。后来她忙着照顾住院的爸爸,又忙着应付新工作,就把这件事放下来了,直到今天撞到桌角险些流产,她才知道老天待她还不是太刻薄,真的如了她的愿,只是这个孩子差点就让她稀里糊涂地弄掉了。

即使没有这个意外,她想到中午在药店买的感冒药也是一阵后怕。她将双手轻轻覆在小腹上,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喜悦,是对新生命到来的喜悦。

她这辈子注定跟他没缘分,可至少她可以拥有一个孩子——他的孩子。她希望这是一个男孩子。

早上九点多,安小朵正在输液,看见李慧提着一袋水果进来,将东西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坐在床沿边打量她:“今天气色好一些了。”

“干吗破费?”安小朵指了指那袋水果,她帮孙阿姨看过几次店,知道里面都是贵价的进口水果。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在门口的水果店随便拿了几种,你现在要多吃水果。”

安小朵看着她:“你为什么都不问我孩子的爸爸在哪儿?你不好奇吗?”

“好奇,不过那是你的隐私,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安小朵想了想:“我跟他分开了,他家里人不同意。”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个孩子是我想要的。”安小朵停顿了一下,说,“我现在感觉像中了一个特等奖。”

李慧笑起来:“我懂,你很爱他。”

安小朵的嘴角挂着羞涩的笑:“是不是很傻?”

“感情的事,冷暖自知。”李慧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浮起一抹怅然之色,“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很深爱的人。”

安小朵望向她,她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是我前夫,我们七年前就离婚了。”

“你还爱他吗?”

李慧很认真地思考,好像这个问题很难似的,隔了良久才说:“七年了,我再爱他又有什么用。”

安小朵知道触到她的伤心事,便岔开话题聊别的。之后两天李慧都会来,跟安小朵聊聊天,削水果给她吃。

在医院住到第三天早上,医生总算同意安小朵出院,并再三叮嘱出院后要卧床静养半个月,安小朵满口答应下来,换过衣服,自己去办理了出院的手续,然后回病房等李慧,这几天她都是九点多钟的时候过来,直到快中午了才走。

可今天,安小朵从九点等到十点半也不见李慧的人影,不由得后悔昨天没有问一下人家的手机号,无奈之下,她只好将自己的手机号和学校地址写在小纸条上交给护士,请护士看到李慧帮忙转交。

安小朵抵达学校时正好赶上午休时间,办公室里没人,她拿了包回家。这三天虽然在医院待着,但她每天晚上都有打电话给安诤然,询问他的身体情况。安诤然的身体就像常年失修的老爷车,大小毛病不断,肾病引起的一系列并发症越来越严重,还有高血压和冠心病。本来医生建议他最好长期住院,但一来安诤然自己不愿意,二来安小朵也实在没那么多钱,只能自己看得紧些。她在学校只上白天的课,一下课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就是怕安诤然一个人在家,万一摔倒了都没人知道。

“爸爸,我回来了——”

她自己拿钥匙开了门,进屋喊了安诤然一声,出乎她意料的是屋里空无一人,安诤然居然不在。照说这个时间段,安诤然不可能外出的。她在屋里环视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给他打电话,响了很久也没见他接,她有点急了,跑到隔壁的孙阿姨店里去。

“孙阿姨,您今天看见我爸了吗?”她一走进去就问。

孙阿姨正跟王倩在看电视剧,头也不回就说:“有啊,我刚才还见他拄着拐杖走出去呢。”

“什么时候?”

孙阿姨抽空瞥了眼墙上的时钟:“半个多小时前吧。”

安小朵正感到困惑,电视剧片尾曲响起来,孙阿姨依依不舍地告别电视剧,回过头看她:“他跟一个女人一起出去的。”

安小朵心里一跳,盯着孙阿姨:“那女人什么样的?”

“五十多岁吧,皮肤白白的,穿着黑呢子大衣,挺有气质的。”

安小朵抓住孙阿姨的手问:“他们往哪个方向走的?”

她的声音有点发抖,孙阿姨纳闷地看着她,皱眉想了一下:“我没留意,在看电视。”

安小朵还想问什么,兜里的手机响起来,是安诤然打过来的。

“爸爸,你在哪里?”

“我在家啊,刚才睡着了,没听见你的电话……”

“爸爸,你别骗我了,我现在就在家。”

安诤然哑然,片刻后才说:“我是怕你担心,我去送一个朋友,一会儿就回去了。”

“哪个朋友?叫什么?”安小朵紧抓不放,她的心一个劲地猛跳,“爸爸,我不记得你说过郦洲有朋友。”

“你不认识,是以前的朋友。好了小朵,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安小朵还想说什么,他已经匆匆挂了线。

安小朵攥着手机,面色凝重。她在屋里坐立不安,分分钟都是煎熬,好不容易等到安诤然回来,但他却对半个小时前发生的事只字不提。她再三追问,他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以前的朋友,你不认识,说了也不认识。”

安小朵觉得心灰意懒,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从父亲嘴里问出什么了,父亲外表温和,看起来没什么脾气,可骨子里却是异常固执的人。

李萌慧回到下榻的酒店,在大堂的休息椅上看见吴立轩。她四周张望了下,没见到那个人,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失望。

吴立轩走过去:“等你很久了,一起去喝杯咖啡?”

李萌慧说:“来我房里吧,我带了摩卡壶和咖啡粉。”

吴立轩忍不住笑起来,李萌慧在生活方面有一种令人咋舌的执拗,从他认识她的那年起,她出门带摩卡壶的习惯就没变过。

房间虽然不大,但收拾得整整齐齐,就像是刚入住的模样。吴立轩打量完房间,目光落在煮咖啡的人身上:“我已经让人去找你妈妈,相信很快会有消息。”

李萌慧将摩卡壶放在电磁炉上,倚着桌子沉默地站着,过了片刻,她轻声问:“他知道我在郦洲吗?”

吴立轩不忍心回答她,但又不得不说:“知道,他让我过来的。”

李萌慧淡淡笑了笑:“那他知道安小朵在郦洲吗?”

吴立轩皱眉:“我还没有告诉他。”

“你说,要是他知道了,会不会马上过来?”

吴立轩叹了口气:“萌慧,你到底想干什么?这几天你接近她,目的是什么?”

“目的?立轩,你就这么看我?”李萌慧不禁笑出声来,白得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挂着一丝悲凉,“我不过是想看看他爱上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你这是何苦呢?”

李萌慧垂眼看着桌上的摩卡壶,说:“他有多爱她?”

吴立轩沉默了几秒钟:“我只能告诉你,无论你想做什么,你千万不要在这件事上挑战他,更不要想试探什么。”

李萌慧嗤笑了一声:“你这话真是伤人。”

“我是为你好。”吴立轩凝视她,语气不自觉地带着几分哀求,“我明天要回梧城,你跟我回去吧,你的病不能再拖了。”

李萌慧置若罔闻,她将煮好的咖啡倒在两个杯子里,递了一杯给吴立轩,咖啡浓郁香醇,一闻就知道是上好的咖啡豆。吴立轩饮了一口,不禁叹了一口气:“又是黑咖啡,萌慧,我一直想问你,你真的喜欢喝这种苦滋滋的咖啡吗?”

李萌慧怔了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记得你认识孝安之前喜欢的是Cappuccino,你是因为他喝黑咖啡,所以你才喝的,是不是?”

李萌慧的手指抚过杯身,面上流露出惘然。

“自从你和他在一起之后,你一点一点地改变自己,到最后面目全非,你变得不是最初的你了。”

“我爱他,为他改变,这有什么不对?”

“不,感情应该是两个人的事,要的是坦诚,你为他刻意改变自己,没错,你们是有过一段相爱的时光,可还记不记得,那段时间你们都相互迁就得很辛苦?因为你们根本就不合适,很多方面,譬如性格、想法、兴趣爱好,很多时候你藏起了真实的自己,逼着自己去迎合他,刚开始也许不觉得,可是时间长了你就会觉得痛苦、委屈。你当年抱怨他只顾工作疏忽了你,其实他一直是那样的人,工作起来六亲不认,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能容忍,后来却不行了呢?”

“不是这样的,”李萌慧被吴立轩一番话打得自乱阵脚,她拼命回想当年的点滴,“我……我不介意他将所有心思放在工作上,我是怪他不在乎我。当我故意告诉他我是自愿跟郑三木在一起的时候,他居然那么轻易地放开了我,还说什么成全我们!”

听到她这一番指控,吴立轩几乎要失声大笑:“萌慧啊萌慧,你口口声声说爱他,但你却没真正了解过他,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容忍你的不忠?”

李萌慧被他一语道破,脸渐渐白起来。她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实在是被黎孝安当年的毅然决然伤透了心。当年她之所以那么说,无非是要他紧张,要他后悔疏忽自己,没想到最后却弄巧成拙。

“没错,你说得对,我跟他从开始就是个错误,可是谁教我爱上他呢?立轩,如果当年我没有认识他该多好,如果没有他,我想我会接受你,和你结婚。”

吴立轩听到这么坦白的一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萌慧,这世上没有如果,我们能做的就是向前看,你当务之急是把病治好。”

李萌慧嘴角溢出一缕苦笑:“治得好吗?立轩,我觉得累了。”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只要你积极配合治疗,治愈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安小朵怀孕了。”李萌慧忽然说。

吴立轩一怔,面上露出意外之色。

“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是你要答应我,不把安小朵怀孕的事告诉他。”

“为什么?”吴立轩不解。

李萌慧牵了牵嘴角:“总之你答应我就是了。”

吴立轩还想说什么,手机在这时响起来,他按下接听键,静静地听完后,扭头望向李萌慧:“联络上你妈妈了,她现在在机场办理登机,我们马上过去,也许能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