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何碧玺度假回来,安小朵向她请辞。何碧玺挽留了她几句,见她已经决定,便不再强人所难。

安小朵回到明珠山庄,看见岑阿姨在厨房里忙活,她走过去想帮忙,岑阿姨连说不用,推她出去看电视:“一会儿小菲会过来,我准备些她爱吃的点心给她。”

唐钰菲?安小朵微微一怔:“她不是去国外念书了吗?”

“嗯,昨天回来了。”

唐钰菲是唐夫人在四十岁时才生下的女儿,同亲哥哥唐均年年纪相差了十多岁,两人从来玩不到一块儿,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唐均年虽然宠妹妹,却不如黎孝安有耐心,因此她更喜欢黏着黎孝安这个二哥。昨日她才从维也纳回来,时差还没倒完就打来电话说今天要过来。

安小朵看了会儿电视,觉得索然无味,便上楼找妹妹玩去了。

唐钰菲快中午的时候到的,岑阿姨准备了她喜欢的焦糖奶茶,还有芒果班戟和蔓越莓曲奇招待她。

唐钰菲用银色的小叉子取了个芒果班戟吃,脸上的笑容甜美可人:“阿姨,你对我真好,连我小时候喜欢吃什么都记得。”

岑姨看着长成大姑娘的唐钰菲心里颇为感慨,自从唐钰菲被唐夫人送去维也纳读书之后,她每次回来都能看出点变化。这次距离她上一次回来的时间并不算太久,但唐钰菲好像更漂亮了,她不是瘦削骨感的美女,身材跟脸庞都有一点丰腴,但皮肤吹弹可破,白里透红,五官精致,再加上性格古灵精怪,唐家上下没有人不喜欢她。

“哥哥呢?他病好点了吗?”唐钰菲只知道黎孝安最近身体欠佳,但具体是怎么个情况并没有人透露给她。

岑姨自然也不便多说,只是指了指二楼:“好多了,他今天没出去,在二楼的花园里看书。”

“我去看他。”唐钰菲抽了张纸巾,擦擦嘴,然后蹬蹬蹬跑上楼。

二楼的露天花园不大,她推开玻璃门就看见坐在沙发上看书的黎孝安,她促狭心起,蹑手蹑脚绕到他身后,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哥哥,猜猜我是谁?”

黎孝安笑起来,握住那双柔若无骨的手,“捣蛋大王回来了。”

唐钰菲从小就喜欢跟黎孝安玩这个游戏,每次连声音都不乔装一下,还回回一开口就叫哥哥,黎孝安的妹妹除了那只会喵喵叫的小可爱,也就只有她了。

唐钰菲笑着扑倒在他身上,凑得近了她才看见黎孝安的脸色是不太好,不由得担心地说:“哥哥,听说你生病了?是什么病?”

“感冒而已,已经好了。”

“可你看起来不太好。”

“前段时间工作太累,没好好休息。”

“那这次要休息个够,全部补回来!”

黎孝安屈指刮了下她的鼻子:“我们唐家三小姐现在都学会关心人了,果然是长大了。”

唐钰菲皱了皱鼻子,不满地叫道:“哥哥,我都二十岁了。”

说到这个,黎孝安想起来一件事,道:“过两天就是你的生日,想怎么过?”

“妈妈说要给我办一个生日宴会,我自从十八岁那年被妈妈送去维也纳之后就没公开露过脸了,据说一些远得不着调的亲戚老问起我,妈妈说趁这次机会见见长辈。”

“见长辈事小,她是想让你挑挑长辈家里的年轻才俊。”

“我才不要挑,那些人我一个都不感兴趣。”

“见都没见,这么早下定论。”

“总之我不会喜欢,我知道的。”

“你是不是有意中人了?”黎孝安忽然问。

唐钰菲笑嘻嘻地说:“没有,没有。”

黎孝安还想说什么,却听唐钰菲又说:“对了,哥哥,你交新女朋友了吗?”

“没有。”

“真的假的?我可听说了,最近有个小模特追你追得紧,长什么样的啊?”

“别听人瞎说,普通朋友而已。”黎孝安淡淡地说了一句,合起膝盖上的书本,放在一边。

“还是不要找娱乐圈的人,大哥就喜欢招惹那种女人,可没一个有好结果的。”唐钰菲老气横秋地说着,冷不丁看见妹妹在玻璃门外边转悠,她开心地跑过去,拉开玻璃门俯身抱起它。

她直起身,就这么跟追着妹妹过来的安小朵四目相对。

唐钰菲露出意外的表情:“安小朵,你怎么在这里?”

安小朵其实不太愿意跟唐钰菲打交道,从她第一次看到唐钰菲缠着黎孝安说睡前故事开始,她就知道唐钰菲恋兄情结严重。事实也是这样,唐钰菲一直不太喜欢她,总觉得是她抢走了黎孝安。

唐钰菲是公主脾气,吃起醋来比什么都吓人。唐钰菲跟安小朵的生日只差一天,有一年黎孝安买了两份不一样的礼物,分别送给她们,唐钰菲后来看到了安小朵的礼物,是已经过世的姑姑留下的一只铂金戒指,于是她控诉黎孝安偏心,这么珍贵的东西他说给就给了,可他送自己的却是一个香奈儿的链条包,压根是在敷衍她!

“你快走,这里不欢迎你,马上出去!”唐钰菲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安小朵看着她:“唐小姐,这里并不是唐家大宅。”

“你……”唐钰菲扭头望向沙发上的人,“哥哥,你为什么允许她在这里?难道你忘了她是怎么对你的?”

“菲菲,岑阿姨差不多要准备午餐了,你想吃什么,去跟她说。”

唐钰菲不蠢,自然知道哥哥要遣走自己,她还想说点什么,可是抬眼看见哥哥表情冷淡,让人望而生畏,她不敢违逆他,只能恨恨地瞪了始作俑者一眼,抱着妹妹下楼去了。

安小朵走到黎孝安面前,看见旁边茶几上搁着白开水和药盒,他的身体自从那次投毒事件之后就时不时闹点情绪,安小朵病好之后轮到他发低烧,持续了好几天,直到昨天才退的烧。

她伸手摸了摸杯身,水早已凉掉,她正准备下楼换杯温水,被他叫住:“不用换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将药盒里的药一股脑丢进嘴里,她只好将水递过去,看着他仰头咽下。

“这个周末,菲菲的生日宴会,我带你去。”

她看着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淡淡应了一句,低下头继续看书,敛住眼底所有情绪。

吃饭的时候,唐钰菲坐在黎孝安的旁边,安小朵坐在另一边,唐钰菲心里气恼,她对现在这种情况困惑极了,这个女人是什么时候又出现在哥哥的生活里的?

想起当初这个女人突然不告而别,哥哥虽然不说什么,可眼底的伤痛她却看得一清二楚。

唐钰菲想,做错了事,丢下烂摊子就跑,这是不可原谅的。她想给这个人一个教训,想令这个人难堪,可是想来想去只想得出些无关痛痒的恶作剧,长期良好的家教让她做不出多么出格的事来。

她郁闷地吃着,没话找话说:“哥哥,你准备送我什么生日礼物?先声明,衣服鞋包我一概不要。”

黎孝安笑了笑:“那你要什么?”

“礼物哪有自己说要什么的,那就没有惊喜了啊。”

安小朵喝完汤,拿餐巾擦了擦嘴:“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唐钰菲扭头看着她上楼的背影,小声说:“哥哥,你跟她和好啦?”

黎孝安不置一词:“快吃吧,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别总把我当小孩子对待,我已经成年了!”唐钰菲气呼呼地说。

“好好,你是大孩子,吃饭,乖。”

唐钰菲无语了。

吃过饭,趁黎孝安午休,唐钰菲跟着安小朵进了衣帽间,安小朵拿着折衣板在整理晾晒好的衣服,唐钰菲在一旁打量她。

唐钰菲说:“你真是厚脸皮,走都走了干吗还回来?哥哥那时候有多伤心你知道吗?”

“我跟他的事你不懂。”

唐钰菲愤然道:“我不懂,你们都当我不懂,其实我都知道,哥哥很爱你,我从来没见过他对一个女人这样用心过。元元是被你带出去才遇害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帮凶?我妈妈曾经想把你也丢进监狱,是哥哥求妈妈放过你,哥哥从来没有忤逆过妈妈,那是第一次!”

唐钰菲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台风登陆梧城,外面狂风呼啸,暴雨倾盆,楼下花园的盆栽被扫得东倒西歪。她关紧了门窗,躲在房间里听歌,争执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进她的耳朵里,起先她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大了起来,她猛地意识到是哥哥来了,他好像在跟妈妈争论什么。她将音乐声调小,开了门出去,躲在二楼楼梯的横栏边上,偷听哥哥和妈妈的对话。

“黎孝安,你是被狐狸精迷了心窍吗?”妈妈厉声说,她平常都叫哥哥小安,只有非常生气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叫他。

“不关她的事。”

“怎么不关她的事?安诤然是谁带进你家的?是安小朵!是她给了安诤然机会,是她把元元送进虎口,你还敢说不关她的事?你对得起你儿子吗?他才五岁!”妈妈气得反手掴了他一巴掌。

她差点叫出声来,急急忙忙拿手捂住嘴。妈妈一向疼哥哥,平日里都舍不得骂他一句,更加没有打过他,这还是第一次。

她有点不忍心去看哥哥,可是又忍不住去看。水晶灯下,哥哥脸色惨白,左侧脸颊肿了起来,一道四五公分长的血痕从眼角拉到颧骨下方,血正慢慢渗出来,她一琢磨便知是被妈妈手上的钻戒刮到的。

那晚哥哥是顶着狂风暴雨开车走的,她追上去不想让他走,可始终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他的车子消失在雨夜里。妈妈被气得不行,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她知道那夜妈妈也是彻夜未眠,直到第二天一大早吴立轩打电话来说找到哥哥,两人七上八下的心才归了原位。

唐钰菲每每回想起那夜哥哥落魄的模样,她就心疼得想哭,越发觉得安小朵不可原谅。

安小朵叹了口气:“菲菲,你哥哥有多爱我,我就有多爱他,你明白吗?”

唐钰菲摇头:“如果你真爱哥哥,就不该伤他的心。”

安小朵什么也没说,目光重新落在手里的衣服上,她又开始一丝不苟地折衣服。

唐钰菲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再搭理自己,恨恨地瞪了她一眼,继而摔门离开。

安小朵的手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接着整理衣服。

黎孝安午睡起来,听见外面的嬉笑声,他走出去——安小朵坐在花园里喂猫,妹妹一边吃她手里的零食,一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放在怀里的鱼缸,鱼缸里有一条锦鲤在畅游,她笑着对妹妹说:“不行哦,不许打它的主意。”

“哪来的?”

安小朵回头看见他,一双杏核眼底闪烁着慧黠的细碎光芒,她笑眯眯地指了指外面:“荷花池塘里捞的,这只傻乎乎的最好骗。”

晨曦薄雾,清风拂面,黎孝安有一瞬间的怔忡,仿佛回到他们最初的时光,他到底有多爱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时候日出日落都充满诗意,微风细雨都带着脉脉温情,他可以随时吻她、抱她、宠她。那时她的笑容明媚纯净,如空山新雨后的山涧小溪,他爱极她的娇憨、她的孩子气。若他能回到从前,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坦坦然然地爱她,哪怕只有一天,他死都愿意。

“你怎么了?”

眼前的女孩睁圆了眼睛看着自己,他回过神来,掩饰般地别过脸去:“没什么,干吗要捉上来?”

她笑了笑:“我逗妹妹呢,它每天都去边上盯着,叫都叫不走。”

纤细雪白的手一下下抚摸着妹妹的脑袋,妹妹舒服地咕噜了一声,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你记不记得妹妹刚来的模样?”她说。

“记得,丑不拉几的。”

妹妹是安小朵在马路上捡回来的流浪猫,捡到的时候大概才一个多月大,也不知流浪了多久,身上的毛脏得看不出原色,瘦得皮包骨,眼睛受伤化了脓,它看不见,躲在垃圾箱旁边瑟瑟发抖,嘴里喵喵喵不停地叫唤着。安小朵送它去宠物医院治眼睛,细心照顾了大半个月,它的眼睛好了,可仍是瘦巴巴的,要找人领养,人家看了照片都嫌弃它丑,不好养活。安小朵一气之下决定自己养,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美眉,虽然叫着叫着成了妹妹,但它没辜负安小朵的心意,一天天脱胎换骨般美了起来。

“我们妹妹是丑小鸭变天鹅。”她将鱼缸放在树阴底下的石桌上,“你说当初嫌弃妹妹的人要是看到现在的妹妹会不会后悔死啦?”

“后悔死最好。”黎孝安挠了挠妹妹的下巴。

安小朵笑起来,眼睛像一弯新月:“我小时候也挺丑的,跟我爸妈一点都不像,那时我外婆还在世,跟我妈说是不是医院抱错了。幸好我慢慢长大就像他们了,你没见过我妈吧?她年轻时候可是大美人,我眉毛跟眼睛像她,其他地方像我爸。”

她说得兴高采烈,仿佛没有看见黎孝安的脸在一点点地冷下去。

安小朵抬头看了看天空,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咱们出去走走吧。”

黎孝安病了几天,在屋里待得也有些气闷,便同意了。

安小朵欢呼一声,放开妹妹,过来抱他的胳膊,他觉得她今天很反常,盯着她看了半晌。

她浑然不知般,只不住地催促他。

“哥哥,你们要去哪里?”唐钰菲趴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他们。

“去郊游,你不许跟来。”安小朵说。

“你凭什么不许?”唐钰菲气呼呼地反驳。

“你想当电灯泡吗?”

唐钰菲被噎住。

安小朵趁机拉黎孝安出门,私家车就停在门口,安小朵抢先坐进驾驶座,冲黎孝安说:“今天我当司机。”

黎孝安默默坐到副驾驶座上,一手系好了安全带。

“去哪儿?”

安小朵想了一下:“去水元山吧,那里空气好,从国道走,不远。”

黎孝安不吭声,安小朵当他默许了,将车子开出去,一踩油门,驶出明珠山庄。

两个小时后他们抵达目的地,把车停在停车场,两人下车来,安小朵亲昵地挽着黎孝安的胳膊,不知情的游人都认为他们不是热恋中的情侣就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水元山有一条著名的阶梯,叫青云梯,据说有数百级石阶直通山巅,是水元山的一大景观。从下向上看,那石阶仿佛与蓝天相接,直冲云霄。两人跟在一个旅行团后面来到山脚下,安小朵仰着头,发出感慨:“这么高啊……”

她心生无力之感,登山从来不是她的强项,以前被褚葵拖去爬山,她最多坚持到半路,然后就耍无赖坐地上歇个没完,最后任由褚葵把她当小狗一样地拽上去。

“我们还是不要上去了,佛殿都在那边,我们进去看看就好了。”见黎孝安举步欲行,安小朵急忙拉住他。

三三两两的行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其中一位五六十岁的大爷冲他们说:“小姑娘,你是第一次来吗?这青云梯一定要上去的,山顶上有座大雄宝殿,可壮观了,不看可惜了!再说路越不好走,越显你有诚意,这条阶梯没修起来的时候,信徒都是三叩九拜从山路上去的。”

安小朵“啊哈”了一声:“佛还看重这个?”

“那当然!”大爷腰板一直,笑着上去了。

“上不上?”黎孝安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安小朵一咬牙:“上。”

刚走了几个石阶,她问黎孝安:“你身体扛得住吗?”

“我没你想得那么虚弱。”

安小朵嘿嘿笑了几声,又去拉他的手,小声说:“你在我心里就跟Super man一样,这次病这么久我都担心死了。”

黎孝安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他们依然牵着手,跟普通情侣没什么两样。

半小时后,安小朵到达体力极限,气喘如牛,脚上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了。她不禁抬起头,看着往上至少几百级台阶欲哭无泪,再回头一望来时路,更是绝望,她现在不上不下,正好是在这条青云路中间。

“我走不动了……”她挣脱开他的手,一屁股坐在石阶上,行人不断地从她旁边跨过去,她怕被踩到,尽量挪到最边上,动作幅度大了点,身体竟不由得晃了一晃。

黎孝安眼疾手快地按住她:“小心摔下去。”

她冲他笑:“我没那么倒霉吧,半年前刚摔下山。”

“那次是怎么回事?”他走上去一级坐下,石阶矮,他两条长腿简直没法安放,只好搁在安小朵身体两边伸直。

安小朵毫不客气地往后一靠,自自然然地倚在他怀里。

“我本来是不上山的,只带游客坐坐竹筏,编一些随便杜撰的传说忽悠他们。那次是景点一个工作人员请病假,我临时接替她的活,带游客上顶峰看日出,我本来就没睡醒,又不擅长走山路,到了半路还发现你送我的戒指不见了……我一直把它当成坠子挂在脖子上的,只好原路回去找,一个不小心踩空就滚下去了。”

她说完向后仰,他的下巴正对着她的额头,她摸了摸额角,微微嘟了嘟嘴,露出以前受委屈的时候跟他讨安慰的神情。

他再一次感到困惑,安小朵今天实在太反常了,仿佛中间这两年的时光消失了,她站在两年前最美的时光里召唤自己。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手看见她额头上那抹淡淡的痕迹,其实要不是她去碰,他几乎都看不出来了。他将手覆上去,问她:“疼吗?”

“疼啊,不光疼,眼睛还看不见,心慌。”

“心慌什么?”

“脸毁了,还瞎,你说我还能干什么?”

“不是还有乔柯吗?”

她一怔:“乔柯?关他什么事?”

“他追你这么多年,你就一点都没动过心?”

她看着他,缓缓地笑了,捉住他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我的心,早不在这里了。”

类似的话,黎孝安也说过。

一个恍惚,两人都像是掉进了仲夏夜。他们一起缩在懒人沙发上,黎孝安在安静地看书,安小朵无所事事地趴着,眼睛盯着旁边小桌子上的什锦果盘,挑挑拣拣的,最后捏了一颗妃子笑,剥掉软壳,将荔枝喂进他的嘴里。

“甜吗?”

“甜。”

“黎孝安,你说实话,我不生气,你那个秘书是不是暗恋你啊?”

“有吗?”

“我听说她是你学妹啊,在学校就开始追你了。”

他一哂,不置一词继续看书。

她一把夺过书:“黎孝安,你别否认,我见过她,长得挺漂亮的,我见犹怜呢!你就一点也没动心过?”

他伸手将她按在自己身侧:“闹什么呢,都没你漂亮。”

“要是有我漂亮……不,比我漂亮的女人追你呢?你动心不?”

他起初不理她,被问烦了,拉过她的手按在心口的位置:“都把它给你了,还问我动不动心?我的心有没有动你不知道啊?”

安小朵这才满意地笑起来,扑到他怀里。

两人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出了往事氤氲过的情绪,安小朵牵了牵嘴角,嘴里发苦:“黎孝安,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啊?”

黎孝安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继续往上走。他的背影越走越远,安小朵跳起来,发力追上去。

凉风来袭,黎孝安站在神殿外一小片空地上,四周络绎不绝的香客仿佛与他站在两个世界,周围的喧嚣一点也影响不到他,他面容沉静,眼底沉寂,仰头望着神殿内宝相庄严的佛像。身侧香炉里有大把大把的香束未燃尽,烟气袅袅弥漫在空气中。

他的面容也变得模糊起来,安小朵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迟迟不敢上前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偏头,与她四目相对。

两人谁都没有移开视线,就这么静静地对望着,日光薄薄地洒下来,两人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边。

有那么一刹那,安小朵想冲上去抓他的手,想跟他说忘记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这句话在她心头盘桓,然而到底没有说出口,谁又能真正斩断过去呢?重新开始——呵呵,多么美好的愿望,这不过是她一厢情愿,亦是她痴心妄想。

安小朵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攥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两人走进佛殿,周围跪了一地的人,唯独他们站着,她像个孩子般高高仰着头,想看清楚佛像的神情是不是如她想象的那般悲天悯人,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都看不清。

这晚,他们很迟才回到明珠山庄。

唐钰菲被唐夫人一个电话叫了回去,岑阿姨在客厅边看电视边等他们,见两人若无其事地进屋,她稍稍放下心。

黎孝安换上拖鞋就上楼去了,岑阿姨问安小朵:“吃过饭没?”

安小朵点头:“回来的路上吃了鱼粥。”

岑阿姨看了她一眼:“没事吧?”

“没事。”

安小朵说完也匆匆上楼去,经过黎孝安的卧室她停下来,略一迟疑推门进去,浴室有花洒的声音,她关好门,然后反锁。

黎孝安冲了澡,换上浴袍出来,一拉开门,看见安小朵站在门口。他正要开口,她忽然张开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吻他,他顺势搂住了她的腰。安小朵热烈地吻他,拉开他浴袍的带子,他觉得有点失控,想推开她又不舍得,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她已经点燃了他的热情,在她细碎密集的热吻里,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们有两年没有这般激烈纠缠过,强烈的爱与恨像冰火两重天时时刻刻折磨着他们,在这个夜晚,两人终于再度契合。许是压抑了太久,两人都肆意放纵着自己的情感,任由它在欲望的热浪里奔腾翻滚。

……

某品牌店里。

镜子里的女孩甜美可人,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挽成发髻,零碎的刘海用一根镶着细钻的发箍别上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五官立体、柔美,纯白色的束腰短礼服裙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脖颈上的珍珠项链焕发出的柔和光泽将她的面容衬托得越发温润动人。

黎孝安看了几眼,满意地点点头:“就这件吧,适合你,跟你脚上这双高跟鞋也搭配得起来。”

安小朵没有异议,他的眼光向来很好,以前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他就经常自作主张买衣服给她。不只衣服,还有鞋子包包香水之类,只要他觉得适合她的,他都会一概买回去。

安小朵打小没吃过苦,物质方面也没短缺过,因此她对这些都不怎么上心,有次在旅游区带队,一个上海游客拉着她的包追问:“这个包哪买的?仿得也太好了吧。”

谁都不相信一个窝在景区当小导游的女孩会阔绰到背一个二万多块钱的包,她那时才意识到这些东西价格不菲,已经不适合她了。

就像身上的这件小礼服,美得不真实,或许两年前的安小朵还可一穿,而她此刻穿着无异于是暴殄天物。

然而,她没说什么,黎孝安喜欢就好了。今天是唐钰菲的生日,生日宴会就设在唐家。

华灯初上,黎孝安放慢车速通过铁门,开进笔直通往停车场的跑道。下车前,他将一个小礼盒递给安小朵,叮嘱:“一会儿拿给菲菲。”

安小朵在手里垫了垫,笑得揶揄:“不会是戒指吧?”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猜猜。”

“项链?胸针?”这么小的盒子,无非是首饰之类的东西。

“明天就是你的生日。”

她笑吟吟地伸出另一只手。

“我没想好送你什么。”

她故作失望,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为什么要我给她?”

“这是你送的,我的那份昨天已经给她了。”

“哦。”他果然想得周到,这样的场面,她一个外人空手而来确实很失礼,既然名义上是她送的礼物,那里面最大可能是一枚胸针。

宴客大厅内,衣香鬓影。

客人陆陆续续到来,唐家在梧城声望显赫,即使只是给小女儿过生日,但排场却是丝毫不逊色于唐家以往置办的任何一场盛宴。

在场的唐家人有唐夫人、唐均年和唐钰菲,以及唐家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亲戚。起初她跟在黎孝安身边,后来过来跟他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多,她不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便借口去洗手间,绕过人群,走到长长的餐桌边自行拿了个骨瓷盘子,夹了一小块提拉米苏走出去。

黎孝安好不容易摆脱宾客,四处找不到安小朵,最后问了管家才知道她躲在外面那个逼仄的小阳台上。

拿了杯香槟过去,他看见她倚着石栏站着,目光直直地盯着远处的某个点,像在看什么,又像完全放空。

他走到她身后,揽住她的腰肢,她竟如同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一般,浑身一震。

他瞧出她的不对劲,低下头问:“怎么了?”

她转身,将脸埋在他胸前:“没什么,在想事情呢,你突然来,吓我一跳。”

“想什么这么入神?”

“在想……你明天会送我什么礼物。”

他平静的面容似乎泛起一丝涟漪,探手进西装口袋取出一个小盒子:“本来打算明天再给你的。”

安小朵看了一眼便呆住了,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枚戒指,很简单的款式,没有繁复的设计,跟她遗失的那枚一模一样!

她喃喃地说:“你怎么找到的?”

“从那个出租车司机手里买下来的。”他边说边握住她的左手,将戒指戴上去,“这是我妈妈的遗物,不许再弄丢了。”

安小朵怔怔地看着,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黎孝安伸手抚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本来不打算给你的,可是那天听见你说滚下山是为了找戒指。”

听他带着别扭的情绪说出来,安小朵咧了咧嘴角,抬起头:“除了这个,再送我一个礼物好吗?”

“什么?”

“再带我跳一次舞,像从前那样。”

“在这里?”

“对,在这里。”

黎孝安凝视她,目光里有探究之意,但他没有拒绝她。

关上阳台的门,暂时阻断外面的喧嚣,安小朵打开手机里的播放器,小夜曲的旋律悠扬响起,她脱掉那双高贵美丽的水晶鞋,将它们整齐小心地放在石栏上。

黎孝安握着她的手,扶她站在自己的脚背上。

安小朵说:“月光下跳舞,以后做梦都会笑醒。”

黎孝安两手环住她的腰,她很自然地将脸靠在他的肩头,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随着音乐轻轻摆动。

明明是亲密的举动,可黎孝安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夹杂着说不出的恐惧和不安,仿佛一松手,怀中的人就会化成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一曲将尽,肩头那块衣料渐渐湿了,黎孝安的心跟着抽痛起来,情不自禁收紧了怀抱,正要说话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不得不放开她。

安小朵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唐夫人的声音从话筒里隐隐约约传来,她抬手关掉了音乐,心里跟自己说该结束了。

黎孝安收线,同她说:“我们进去吧,菲菲要切蛋糕了。”

“好。”她顺从地将手机放回手拿包,然后穿上鞋子。

回到宴客厅里,气氛依然浓烈,欢声笑语接连不断。

黎孝安牵着安小朵的手走到唐夫人的面前,唐夫人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甚至冲她笑了笑。然而那个看似和蔼慈爱的笑,令安小朵感受到了寒意。

大概是两人手牵手的样子太过引人注目,宾客群中有人问黎孝安他身边的女孩是谁。安小朵望向那群人,似乎是唐家的远房亲戚,她一个都不认识。

黎孝安笑了笑,礼貌客气地回应:“女朋友。”

此话一出,安小朵成了全场焦点,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有赞美、有羡慕、有嫉妒,也有不屑,她的双腿微微发抖,犹如踩在天堂与地狱的中间。她低下头的一瞬间,余光瞥见唐夫人冷冷地盯着自己,脸上的嫌恶是毫不遮掩的。

安小朵死死地咬住下唇,跟自己说不许哭,一定要把话完整地说完,当她自以为做够心理准备,抬起头正欲开口时,却猛然发现自己的手还被黎孝安握在掌心里。他握得那样紧,她试了一下竟没挣开。

她望着他,缓缓笑了:“我什么时候变成你女朋友了?”

黎孝安没说话,众人到现在还以为这是女孩子害羞的一句玩笑话,不料她紧接着的一句话让他们都跌破眼镜。

安小朵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黎孝安,你不记得了吗?我们两年前就分手了,彻底玩完了。”

众人闻言纷纷色变,唐钰菲气得浑身发抖,她替哥哥不值,正要冲过去却被妈妈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住。

黎孝安对她说出这样的话似乎并不意外:“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安小朵的手死死地攥着身侧的一块衣料,对面屋中央那盏巨大华美的灯饰散发出绚丽的光芒,折射在她眼中,只衬托出她眼里的空洞,她麻木地说:“不,已经够了。”

真的够了,不要再说了,放过她吧。

黎孝安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他慢慢地松开了手。

安小朵茫然地看了在场宾客一眼,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不同程度的震惊和不解。

“生日快乐,对不起了。”将黎孝安准备的礼物递给唐钰菲,她迎着众人各色目光走出去,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全无着力点。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那扇门。

外面起风了,夜色肃杀,寒意逼人。

她在门口一群佣人异样的目光下继续朝前走,喷水池,楼台,小桥流水,她眼前的景致模糊起来,越来越模糊。

她加快步伐,只想快点走出去。

“安小朵!”

她心头一颤,是他,他追上来了。她转过身去,看见他站在不远的地方,她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想看清楚些他的脸。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他的神情,月色下他的脸上有浓浓的哀伤,除了这些她还看到了失望,是对她的失望。

她咬紧牙根看着他,不断翻涌的血气几乎要冲出喉咙。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上还戴着那枚戒指,她摘下来,放在掌心上递到他面前:“这个,你还是收回去吧,我不配。”

他没接,目不转睛盯着她,继而惨淡一笑:“为什么?”

安小朵沉默着。

他又说:“虽然好像没什么用,但我还是说完吧,你留下来,只要你肯留下来,我们一起努力忘掉过去所有不开心的事……结婚好不好?”

结婚……

她被这个词蛊惑了,不知不觉朝他走了一步,但很快她就清醒过来,摇了摇头:“我不会跟你结婚的。”

说完,她将手伸到了他眼皮底下,他仍然不接,她没办法,抓起他的手硬塞给他。

“安小朵,你今天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黎孝安终于遏制不住恨意,怒吼了一句,脸上所有的死撑在这一刻被全部撕裂,他再也伪装不下去。

安小朵闭了闭眼,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唐家富丽华美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