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葵进来的时候看见安小朵脸色发白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她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来很久了?”

“没有,刚到一会儿。”安小朵叫来服务生,“我们要点餐。”

服务生拿了餐牌过来,安小朵翻开来看,漫不经心地说:“这家的牛排不错,要不要尝尝看?”

“行啊,我就点一客牛排吧。”

“两客牛排,七分熟,我的要加黑胡椒。”安小朵将餐牌还给服务生。

“你是这里的常客啊?”

“也不是经常来,我在网上查的,要是我自己吃随便路边摊吃碗面得了,知道你讲究才选这儿的。”

“路边摊?那多不卫生!对了,你最近都忙些什么啊?何碧玺那部电影不是快拍完了吗?”

“差不多了,再补几个镜头就杀青了。”

“那你还继续做下去吗?”

“我当然想继续做啊,不过要看何小姐的意思。”

褚葵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其实当初你跟我说要给明星当助理、当法语老师,我还真不太看好,想着你最多就坚持几天。”

安小朵挑了挑嘴角:“人是会变的,我不能一直任性下去,何况何小姐待我确实很好,很关照我。”

“那就好。哦,余章文去了黎孝安那间律师事务所,你知道吗?”褚葵说。

安小朵这才想起余章文本科是法律专业,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他之前瞒我瞒得紧,你知道像他那样的条件,高不成低不就的,在国内想找份称心如意的工作也不是那么简单。”

“他干吗瞒着你?”

“大男人心理作祟呗,怕我知道他找不到工作,没面子,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跟我说,等木已成舟再知会我一声。”

安小朵笑起来:“也许他不想你担心呢。”

褚葵连连摇头:“我了解他。”

服务生送牛排上来,打断两人的交谈,褚葵忽然想起一个事:“前些天你问我认不认识医院的人,怎么回事?”

安小朵迟疑了下,说:“两周前我爸在监狱自杀,幸好发现及时,抢救过来了。”

褚葵正在喝柠檬红茶,冷不丁被呛到,边咳边问她:“什么?为什么?”

“他是帮人顶罪的,但他不想我查出真相。”

褚葵大吃一惊:“帮谁?”

“我不知道,他不肯说,我只知道是个女人。”

“我记得你说过你爸爸出事前是在一家外贸公司当仓管员,你有没有去问问他的同事?”

“问过了,他们说我爸爸为人孤僻,上班时间沉默寡言,下了班他根本不跟同事打交道,他们连他住在哪里都不是很清楚,更不知道他都跟什么人有往来。”

“这么看确实棘手。”褚葵不知想到什么,眼睛突然一亮,“你问过你妈妈没有?”

安小朵笑容暗淡:“我妈妈的态度不会比孝安好多少,她痛恨我爸爸,不允许我在她面前提起他。”

“有个事我一直没敢问你,当年你爸妈为什么离婚啊?是有第三者介入?”

安小朵摇摇头:“具体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是我爸有错在先,不然我妈不会那么恨他,我妈虽然脾气大,但是个讲道理的人。”

她拿起刀叉,将牛排切成小块:“我妈怕我爸会来看我,离婚后就变卖了房子,带着我去投靠她远在邻省的朋友。”

“你妈做事也挺绝的。”

“我爸后来跟我说,是他对不起我妈,但具体什么原因,他也闭口不谈,好像那是一个禁忌。”

说到这里,安小朵叹了口气。

“这几天我跑遍了梧城几个医院,可是都查不到我爸爸的下落,后来去监狱那边问,才知道他在救回来的第三天就转回监狱了。”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褚葵忍不住埋怨老友,“你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以前我不在国内就算了,现在你还跟我见外?虽然我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可至少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医院找啊。”

“不是见外……褚葵,我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爸帮人顶罪的事,你有跟黎孝安说吗?”

安小朵微微点了点头,她还是没忍住,想到那天他的回应,她的心凉了一大半。也难怪他不信,她说的时机不对,换做是她也不会信的,除非她有真凭实据,否则他只会认为她在为父亲开脱。

“我现在不求别的,只希望我爸别再做傻事了,他不想我知道我就当做不知道,就算他不能离开监狱,活着总是有一线希望。”安小朵雪白的脸露出沉思的神色,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子,“我爸爸以前是学绘画的,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画家,我五岁那年,调皮爬到树上玩,不小心摔下来,我爸在树底下伸手接住我,我一点事都没有,可他伤到了手筋再也拿不了画笔。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如果不是我害他不能再画画,他哪至于去当仓管员,每天扛箱子搬货累出一身病。”

褚葵知道她跟安诤然感情好,便说:“不怪你,你那时还小呢。”

“我爸爸这么多年来一直郁郁不得志,他年轻的时候可帅了,前些天我在监狱里见到他,我都不敢相信眼前的糟老头就是我的爸爸。他今年才五十多岁,头发就已经全白了,脸上都是褶子,但这不算什么,让我感到陌生的是他的眼睛,死气沉沉的,好像活着的只是那身皮囊,他的灵魂在两年前就灭亡了。”

褚葵握住她的手,压低了声音说:“我想起来了,Ben好像有个表舅是市政里的人,职位挺高的,不如找他帮帮忙。”

“千万不要!”安小朵急忙出声制止,“之前乔柯帮我安插在监狱里的人,已经被调走了,我不想再连累其他人。”

褚葵还想再说什么,安小朵神情严肃地看着她,说:“褚葵,你答应我,我爸爸替人顶罪的事你要帮我保守秘密,我实在是憋得难受才告诉你的,不要想着为我做什么,你帮不了我,尤其是现在余章文在他的律师行工作,你要为他着想一下。”

“那你有什么打算?”

安小朵沉默良久,最后只是摇了摇头。她现在很茫然,十字路口,她不知道往哪个分岔口走下去才是对的。

吃完饭,安小朵回到工作室,何碧玺昨天飞香港出席一个颁奖典礼,要今晚才会回来,Tracy和小米都跟去了,工作室就剩她一个人留守。她打开电脑正准备上网,手机有短信进来,她看了下,是交行的提示短信,杜梅的出版社汇来的尾款已到账。

乔柯这时打来电话,说有事要跟她当面说,她便让他来工作室。也不知他从哪里过来,她才将办公室收拾了一下,门铃就响了。

她开门让他进来,乔柯将手里的纸袋递给她:“王剑前些天回去办手续拿到的,他说收了你的钱,也没帮上多大的忙,这个就算是他最后尽的心,这小子到新单位报到了才敢给我。”

安小朵疑惑地接过来,在茶几上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是一本破旧的笔记本,从封皮上看得出是很多年前的东西。她翻开来,第一页空白上写着安诤然的名字。

她长睫一颤,望向乔柯:“是我爸爸的?”

乔柯点头:“藏在你爸床褥下面,王剑偷偷拿出来的。他挺细心的,说好几次撞见你爸拿着这个本子在看。”

安小朵迫不及待地看起来,映入眼帘的几行字句瞬间让她模糊了双眼,眼泪夺眶而出——

“护士从产房里把朵朵抱出来,小小的一团,比隔壁家里刚满月的小猫没大多少,很柔软,我不太敢抱,怕伤到她。”

“每天给朵朵洗尿布,晾在院子里迎风飘,我觉得非常幸福。”

“朵朵两周就会笑了,老人说宝宝越早笑越聪明,眼睛像妈妈,又大又圆,亮晶晶的,笑起来像月牙儿。”

“朵朵很好带,她不太喜欢哭,谁都给抱,不畏生。”

“朵朵第149天就会叫妈妈了,爸爸还不会叫,是我陪得不够。”

“第160天,朵朵会叫爸爸了,我激动得整晚没睡着。”

“朵朵开始长乳牙了。”

“朵朵睡觉前最喜欢捏爸爸的耳朵,捏一会儿就睡着了。”

……

“朵朵11个月了,会走路了,虽然还不稳,摇摇晃晃地,像只胖乎乎的小企鹅。”

“我的小糖果今天满周岁了。”

“我跟朵朵妈决定送朵朵去托儿所,早上跟朵朵说带她去跟小朋友玩,她很开心,追在妈妈后面闹着要穿漂亮的裙子。把她送到托儿所我跟朵朵妈要走,朵朵被托儿所老师抱着哭得快喘不过气来,回来的路上朵朵妈的眼睛也红了,我有回去带走朵朵的冲动。”

“朵朵学会唱的第一首歌是《一闪一闪亮星星》,我去接她,她乖乖坐在自行车前面,一遍又一遍地唱给我听,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听的一首歌。”

“朵朵发烧了,带她去诊所打针,哭得嗓子都哑了,我心疼。”

“朵朵今天两岁生日,我买了个洋娃娃给她,她很喜欢,晚上要抱着才肯睡。”

“周末,白天我跟朵朵妈出门办事,朵朵拜托给邻居帮忙照看,晚上我给朵朵洗澡,发现她胳膊上有淤青,仔细问才知道是被邻居家的小吉欺负了,小吉要抢她的洋娃娃,她不给。”

“我买了个洋娃娃给小吉,没想到朵朵知道后大哭了一场。”

“朵朵上小班,朵朵妈给她穿上新买的裙子,我漂亮的小公主。”

“幼儿园的老师很疼朵朵,每天都往她口袋里放几颗大白兔奶糖,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偷吃,结果被朵朵妈发现,没收了其余的,还说明天要去跟老师说不许再给糖了,朵朵委屈地哭了。”

“为了补偿没有糖吃的朵朵,我买了个大号气球给她,她抱着气球要去衣柜前照镜子,太兴奋摔了一跤,把气球挤爆了。”

……

“朵朵在班级里人缘很好,小伙伴们都挺喜欢她,尤其是大班的男孩子,喜欢带她玩,这么小的孩子就有审美了。”

“朵朵喜欢画画,虽然我看不懂她在画什么。”

“带朵朵去游乐园坐碰碰车,她玩了好多次,舍不得下来。”

“我一拿到工资就跑商场买了辆小小的脚踏车,朵朵玩了一晚上就会骑了,朵朵妈说女儿学习能力强,看来是真的。”

……

“朵朵妈出差,我第一次给朵朵扎头发,失败了,平时看朵朵妈做好像很简单。”

“六一儿童节,朵朵上台表演节目,唱《蓝精灵》,教她唱歌的老师不停地夸她有天分。”

“今天我去接朵朵放学,看见一个小男孩跟在她后面,帮她拿水壶和书包,这个小丫头,这么小就会使唤男孩子了。”

……

“朵朵趁我们睡午觉,自己背着小书包跑出去,找了一下午,我跟朵朵妈都要急疯了,最后在小学园子里找到她,她正趴在玉兰树下的小石桌上睡得香,我本来想叫醒她,狠狠批评她一顿,可是看到她的小脸蛋,我心就软了,哪里还舍得,赶紧抱她回家了。”

“我跟朵朵妈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让朵朵上一年级,虽然早了些,可朵朵识的字比八岁的小吉还多。”

“我白天跟单位请假,偷偷跑去教室外面看她,她那么小,桌椅对她来说都太高了,屁股下面垫了一本厚厚的字典,可她很认真在听讲,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我回家说给朵朵妈听,我们都笑得不行。”

“周末我带朵朵去郊外放风筝,她人小跑不快,风筝飞不起来,我就让她坐在肩头,带着她跑,她问我:‘爸爸你累不累呀?’我说不累,真不累,我的女儿我扛一辈子都乐意。”

“朵朵期末考了全班第一,我跟朵朵妈答应让她养一只小猫。她很喜欢小动物,前几天小吉家的猫生了一窝,她每晚一做完作业就跑去看小奶猫,还要把自己的牛奶分给它们。”

“今天闲着无事,我绘了一副朵朵的肖像画,朵朵越大越像我跟她妈妈,眉毛和眼睛像妈妈,鼻子和嘴巴像我。”

“前几天,朵朵学小吉爬树上摘小芒果,我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扒拉在树枝上了,我不敢大声吼她,怕她吓到摔下来,结果怕什么就来什么,她脚一滑从枝干上掉下来,我急忙伸手接住她,幸好有惊无险,真是被她吓坏了。”

“我问朵朵将来想干什么,朵朵妈在一旁诱导她,列出了医生、教师、工程师、律师、音乐家、画家等一堆职业选择,没想到她另辟蹊径,说长大了要当导游,可以到处玩。真是傻小孩。”

……

“朵朵今年跳级了,周围的朋友都说她是个天才,真不知道是喜还是忧,其实我更希望她花时间去玩,童年太短暂了。”

“朵朵掉了一颗牙,我打算把她的乳牙收集起来,等她长大了再给她看。”

……

“朵朵又跳级了,从她入学以来,成绩永远是年段第一名,校长亲自来跟我们说让朵朵跳级,我其实不想这样,孩子还小,课业负担太大,但是朵朵妈坚持,我只好同意。”

“家里一片狼藉,朵朵被他们吓坏了,现在要妈妈抱着才敢睡觉……都是我的错。”

“很久没带朵朵去郊外公园玩了,她最喜欢去那儿放风筝,昨天我买了一只蜻蜓风筝给她,她不停地问我:‘爸爸,明天我们去风筝吗?’‘爸爸,明天你真的会带我去哦?’‘爸爸,明天我们几点起床呀?’傻孩子,爸爸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爸爸真希望能一辈子都陪你放风筝。”

……

安小朵此刻已经哭得不能自已,她从来不知道这个本子的存在。眼泪不小心落在本子上,墨水写下的字迹被洇开,她急忙用袖口去吸干水渍,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乔柯叹了口气,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我就知道你会哭,别憋着,痛痛快快哭一场吧。”

安小朵捧着本子摇摇头,哽咽着说:“替我谢谢王剑,这个本子对我非常重要。”

“我会的。”

送走乔柯,安小朵坐在沙发上,把本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细心地用透明胶将本子的封面和底面包上边。

早上九点,黎孝安坐在餐厅里吃早餐,妹妹蹲在一旁的椅子上,虎视眈眈地看着桌上的金针菇培根卷,看着它嘴馋的模样,他忍不住弯起嘴角。

岑阿姨去了趟花房,不一会儿又匆匆折回来,说:“小安,小朵在外面,好像很早就来了。”

黎孝安手一顿,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外面,天空乌云密布,是暴雨将至的前兆:“让她等着吧。”

岑阿姨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太认同他的做法,但她最终没说什么。

黎孝安饮完咖啡,抱着妹妹上楼。

安小朵天一亮就过来了,今天气温骤降,又是阴天,她身上穿少了,这时冻得有些哆嗦。因为来早了,她不敢去按门铃,心里琢磨着就在这里等他出来,可没想到一等就是三个小时。

她没吃早饭,这时候饿得发晕,只能勉力撑着。

黎孝安站在窗帘旁打量她,她安静地坐在假山旁边的石阶上,微微垂着头,披肩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忽然想起那一年,他在酒店里捡到她的包追出去,看见她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抹泪的样子,那时她也是这么垂着头,露出一弯雪白的脖颈,如被遗弃的流浪猫一般无助。

妹妹在怀里细细地叫了两声,他低下头,抚了抚它的脑袋。

敲门声响起,岑阿姨走进来:“小安,外面下雨了。”

他淡淡地说:“那又怎么样?”

“让小朵进屋吧,就算你不肯见她。”

黎孝安抬眼看她:“岑阿姨,你对她倒是很好。”

岑阿姨见他脸上一派漠然,无声地叹了口气:“是她爸爸犯下的罪孽,你何必跟她置气?她为人怎么样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黎孝安当然清楚,但他不认为自己的要求过分,为了她,他已经退让太多,而她明知道安诤然做过什么,还一味地维护那个人,还背着他去找唐均年帮忙。

想到这里,黎孝安刚才的一丝不忍骤然消失了。

安小朵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雨越下越大,她跑到凉亭里躲雨,不一会儿看见铁门向两边敞开,他的车缓缓地开出来,她急忙跑出去拦他,她知道他看见她了,但是车不但没停下来,反而加快了行驶速度。

她在跑道上追了一段,实在没力气跑下去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车子消失在视线里。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雨好像停了,茫茫然抬起头,看见岑阿姨撑着伞站在身旁。

“小朵,跟我进屋里去,走。”

“他去哪儿了?”

“不管他,你先跟我进去。”

在岑阿姨的拖拽下进了屋,安小朵全身湿透,站在玄关犹豫着进不进去。岑阿姨只好推她去浴室,递给她干净的毛巾和浴袍:“赶紧把衣服换下来,你这样要生病的。”

换下衣服,岑阿姨给她准备了吃的和热饮,在岑阿姨的再三催促下她一口一口吃起来。

岑阿姨见她眼睛红红的,知道她心里难过,便柔声劝她:“小安正在气头上,你别跟他硬碰硬,有什么话找个对的时机再好好说。”

安小朵默默地听着,吃完东西,她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说。

“你今天找我又为了什么?”

她平静地说:“你之前开出的条件现在还有效吗?”

黎孝安轻笑了一下:“怎么?你想通了?”

“是。”安小朵唇齿轻启,吐出这个字。

“可惜太迟了。”他说完掐了线。

安小朵攥紧了手机,痛苦地闭上眼。

黎孝安很晚才回来,安小朵被岑阿姨安置在客房等候,一听到动静立即开门出去,只见岑阿姨跟在黎孝安后面数落他,他好像喝了很多酒,步履有些不稳。

“你怎么还在?”黎孝安看见她,不高兴地眯了眯眼。

“我在等你。”她走过去要扶他,不料手刚碰触到他的袖子就被他一把摔开。

“滚远点!”说完他径自走进房间。

安小朵垂下眼睫:“岑阿姨你去睡吧,我来照顾他。”

“这……”岑阿姨担忧地看着她。

“没事,我可以的。”

她转身跟进去,房间里只开着墙上一盏橘黄色的灯,光线有些暗。她踩着木地板走进去,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她站在浴室门口等,直到水声停了很久都不见他出来,敲门也不见他回应,她迟疑了一下,按下把手进去。

浴室里蒸气弥漫,水龙头的热水开着,他穿着浴袍趴在浴缸边上。

安小朵走过去想扶他,手刚碰触到他,却见他抬起头来,灯光下他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迷离的眼瞳在看清是她后迸出一丝清醒的狠意:“谁准许你进来的?”

安小朵收回手:“你身体还没完全复原,不应该喝这么多酒。”

他冷笑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关你的事,滚出去。”

安小朵站着不动。

“你聋了吗?我叫你滚!”

他动手推她,安小朵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到他自己脚下一滑,后脑重重地磕在浴缸上,他呻吟了一声。

安小朵急忙凑过去查看,谁知刚一靠近,就被他猛地一拽,她身体失去控制,一头栽进他怀里。

黎孝安揽住她的腰,将她禁锢在自己胸前。

“放开我!”安小朵挣扎起来。

“我刚才叫你滚你不滚,怎么,现在又摆起架子来了?”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带着强烈的酒气。

安小朵不欲跟一个酒鬼计较,软下口吻央求他:“松手好不好?你喝醉了,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我没醉!”他恶狠狠地瞪着她。

他手劲很大,半醉半醒间失了分寸,几乎要将她的腰骨一寸寸揽断。她又急又气,张嘴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

“嘶——”他吃痛终于放开她。

安小朵趁机跑出去,谁知她没跑出多远就被后面的人追上来压倒在地上,黎孝安将她翻过来,疯狂地吻她。

炽热而狂乱的吻落在她的脸上、脖子上,她左右避不过,剧烈反抗起来。

“不要,黎孝安,你住手,住手!”

他不予理会,反而更加肆无忌惮。

安小朵失声痛哭起来,不住地哀求他:“不要这样,放开我……”

他充耳未闻,依然做着攻城掠地的事。安小朵的哭声渐渐低弱下去,他的手抚在她湿漉漉的脸颊上,不由得一怔。

趁他片刻失神,安小朵抬手掴了他一巴掌,力度不大,但足以让他清醒过来。他盯着她半晌,讥诮地笑起来:“就你这样,还敢打老唐的主意?”

“你要怎么样才肯让我爸爸保外就医?”她脸上还挂着泪痕。

他从她身上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她:“有时候我真恨我自己,我一次又一次对你心软,而你却一次又一次地利用这一点去救安诤然。”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嘴角露出一缕残酷的笑意:“好,我再信你一回。”

安小朵是在一周后接到监狱那边的通知,在得知安诤然已经被转送去医院治病后,她终于松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感冒拖了半个多月一直没好。何碧玺结束电影拍摄一家人飞去国外度假,也给她放了个长假,她无事可做,每天窝在小屋里浑浑噩噩,一日三餐都是随便凑合吃两口就算了,身体全凭一口气硬撑。如今心事放下,整个人松懈下来就像要垮掉一样。

她在椅子上缓了缓,起来整理行李箱,她有很多裙子,长裙短裙连衣裙各式各样皆有,都是两年前甚至更早之前买的,她现在基本上很少穿这些漂亮的裙子了。

她不禁怀念那些时光。

那时候她刚从大学出来,辍学的遗憾很快被热恋冲淡,被黎孝安如珠如宝地爱着宠着。他对她好时是真的好,简直要把人宠到天上去。

现在回首过去,那时一切的一切都是幸福甜美的,两个人腻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都能开出花儿似的,即使有过矛盾、分歧和争吵都是微不足道。只是如果她知道他们的结局会是这样,当初就不跟他吵了。

黎孝安这天给安小朵打了几个电话,都不见她接,他心里忽然涌出一线不安,一路疾驰赶到她的租房门口,自行掏钥匙开了门。屋里光线很暗,小客厅静悄悄的,他走进去,开了灯,才赫然发现躺在沙发上的人。

只见她双目紧阖,在沙发蜷缩成一团,上下长睫胶着在一起,脸颊上有不正常的红晕,呼吸急促粗重,眉尖无意识地微微蹙着。他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皮肤上的高热程度超过了他的想象。他脱下西装盖住她,俯身将她抱起,快步走出小房间。

这一夜,安小朵睡得很不安宁,不停地做梦,许多画面没有逻辑地变幻着,她似醒非醒,似睡又非睡,依稀感觉到头顶她最害怕的白炽灯明了灭,灭了又明,令她恐惧和不安起来。她居然迷迷糊糊地想起一年多前的某夜,她也曾遭遇过这样的经历,全身犹如浸泡在凉水里,不停地发寒发冷,腹部的疼痛突然暴起,继而愈演愈烈,她在狭小的床榻上不断翻滚,直至奄奄一息。

“小朵,醒醒……”

耳畔仿佛有人在唤她,她想睁开眼睛,却怎么努力也做不到,上下眼皮像是被汗黏合在了一起,疼痛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漫上来,她很快就筋疲力尽,意识飘忽起来,耳畔的噪声似乎也远离了,周遭渐渐安静,直至陷入沉寂。

她仿佛睡了很长的一觉,而且做了很多梦,梦里她还是个孩子,坐在父亲的自行车横栏上,穿过一片绿色的田野。车头上插着一只手工风车,随风轻盈地转动,她开心地仰起头,看见父亲低着头冲她笑,那时的父亲年轻而英俊,笑容异常好看。他的下巴顶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摩挲,目光充满了无限宠溺。

“爸爸,你带我的风筝来了吗?”

“带了,等会儿爸爸就教你放风筝。”

“太好了!等我学会了可以参加学校的比赛……妈妈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来?”

“你妈妈要上班,没有时间。”

……

她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一个人影蹿入眼帘,视线由模糊渐渐转为清晰,她看清来人,弯了弯嘴角:“早上好。”

说完她被自己沙哑得不像话的声音吓了一跳。

黎孝安一怔,试探地问:“安小朵?”

安小朵的眼里浮出一抹困惑:“你怎么在这里?”

黎孝安松了口气,坐回一旁的沙发上:“你昏迷了三天。”

安小朵吃惊,费劲地扭头看他,这才发现自己在他家里。这个房间是她以前住过的,物件摆设都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屋里除了黎孝安,还有一个打扮干练的女人。安小朵认得她,以前在唐家见过面的,她是唐家的家庭医生,姓于。

于医生说:“安小姐,你现在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安小朵摇摇头,哑声问:“我怎么了?”

“你生理期反应强烈,又高烧不退。”于医生给她倒了杯白开水,扶她坐起来。

“谢谢。”安小朵不以为意,这两年她身体变差了许多,感冒发烧是家常便饭。她的嗓子肿得厉害,咽口水都疼。

等于医生走后,黎孝安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叫爸爸,想见他?”

“不,我不见他……”安小朵脸一白,急急忙忙澄清,“我是做梦梦到他而已,我不见他,真的,我不见他!”

黎孝安目光停留在她惊慌失措的脸上,不知怎的心里刺痛了一下:“你急什么,我又不会拿他怎么样。”

说完他摔门出去,安小朵刚松了口气,又有人进来。

“小朵你可醒了,肚子饿了吧?”岑阿姨笑眯眯地端着白粥和肉松进来,手脚麻利地打开小桌子放在床上。

安小朵的肚子适时地咕噜了一声:“岑阿姨,你来得真及时。”

那粥焖得很烂,像一碗浓稠的米汤,看得她食欲大开,拿起汤勺就大口吃起来。

“慢点吃慢点吃,小心烫着。”岑阿姨一边往她碗里添肉松,一边说,“你总算醒了,这两天可把小安累坏了,白天晚上都守着你,你夜里又哭又闹,他整夜没睡……”

安小朵轻声打断她:“阿姨,我知道他紧张我,就算他平时那样对我,我也没怀疑过他对我的感情。可是我也知道他始终忘不了我是安诤然的女儿,这根刺扎在他心里,永远都拔不掉。”

岑阿姨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睡了这么长时间,到了晚上安小朵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她打开一盏壁灯,靠坐在枕头上看书。

“在看什么书?”

她抬头,黎孝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她举起书本的封面,说:“张爱玲的《小团圆》。”

他走进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

她病了一场,他也跟着憔悴了不少,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青色,想来是这几夜没怎么休息的缘故。

安小朵无声地端详他,然后伸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发出这样的邀请,瞪了她半晌,终于在她身侧躺下,阖上眼。

房间里非常安静,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见。安小朵慢慢凑近他,他没有动,她大着胆子,像从前那样趴在他的胸口上,听他的心跳声。

前些天她搭错公交车,路过以前常光顾的一家沙茶面店,进去点了一碗面。坐在简陋的桌椅旁,她环顾四周,发现店还是老样子,连坐镇收银台的老板娘都没什么大变化,肥胖的身材,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裳,一头波浪大卷盘在脑后。

吃完去付钱,老板娘接过钱,冲安小朵笑。

“小姑娘,打你一进门我就认出你来了,你以前常带朋友来吃的是不是啊?”

安小朵不禁莞尔:“是啊,想不到您还记得。”

“忘不了,你男朋友到现在还常来光顾呢。”

当安小朵意识到老板娘说的人是黎孝安时,她有些难以置信:“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对啊,就他自己来,每次都点跟你一样的沙茶面,花生酱放多一点嘛,你们连口味都一样,很少有大男人喜欢吃甜的。”

安小朵大感意外,黎孝安是不喜欢吃面食的,以前都是她非要拖着他来。如果不是她喜欢吃,他那么有洁癖、讲究的一个人,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想到走进那样的小吃店里。

他们都在拼命找寻过去,只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过去是再也回不去了。

翌日安小朵醒来,身侧空荡荡的,覆手上去,掌心冰冷的温度令她不禁怀疑两人昨夜的相拥而眠只是一场美梦。

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她掀开被子下床,简单梳洗了一下,刚换上衣服就听见房门外边传来奇怪的声响。她去开了门,不见人影,正纳闷时听见两声细细柔柔的猫叫声,一低头,看见妹妹在她脚下绕来绕去,大尾巴一下一下地扫在她的裤管上,像是在讨好她。她失笑,蹲在地上跟它玩了一会儿,然后抱起它下楼找岑阿姨。

刚走到通道口,楼下客厅传来说话声,因为沙发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也听得不是很清楚,只隐约听出是岑阿姨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她不想去打扰,正准备回房,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安小姐——”

她循声望去,一楼楼梯口有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冲她点头示意。当认出他是唐家的司机后,她立即猜到岑阿姨在同什么人说话。

“安小姐,夫人想见你。”

自从去了湖边别墅,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自己不会这么走运,有些人,她是逃不掉的,也压根不用妄想逃。

将妹妹放下来,她下楼去。

沙发上的唐夫人抬眼:“安小姐,很久不见了。”

安小朵迎着她的目光,不亢不卑地说:“唐夫人,您好。”

“安小姐,请坐。”唐夫人笑着说,然而一双眼睛全无笑意。她保养得很好,年过六旬皮肤仍然光洁白皙,只有笑起来眼角才会出现一些褶皱。待安小朵坐下,她淡淡地扫了身旁的岑阿姨一眼,岑阿姨立即会意,说:“太太,我去花房浇水。”

“好。”唐夫人端起桌上的红茶,浅浅地酌了一口,这才将目光转到安小朵的身上,“安小姐,你是个聪明人,我的来意想必你心里清楚。”

安小朵沉默地点了下头。

“坦白说,我真的不愿再见到你了,看到你我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元元,这令我非常难过。”

“对不起……”

“犯错的是你爸爸,不是你,”唐夫人慢条斯理地说,“我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但是你的存在给孝安带来过伤害,这种伤害是无法弥补的,我不能看着他再次陷进去。”

安小朵咬唇不说话。

“所以,请你离开梧城,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我不会走的。”

唐夫人蹙眉:“安小姐,留在梧城对你没有好处,难道你还对孝安抱有希望?元元是你们之间的一个死结,不可能解开。你还年轻,现在抽身离开还来得及,你这么漂亮,不愁将来没有男人来爱你,只要你肯离开,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自由自在地过你想过的人生。”

“我不要钱。”

“我知道你不是贪慕虚荣的女孩,如果你爸爸没有绑架元元,我或许还可以成全你们,要怪就怪你是安诤然的女儿。”

安小朵垂着头,良久说不出话来。

“我听说,你父亲办了保外就医?”

安小朵眼睫一颤,霍然抬头盯着她。

唐夫人见她这个反应,缓缓地笑了:“他老了,又得了那么重的肾病,没有多少时日了,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就不想去看看他,在他身边照顾他,让他过几天有女儿承欢膝下的好日子?”

安小朵一下子红了眼眶,一双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像是给她时间考虑,唐夫人隔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你父亲是不可以外出治病的,他入狱的这两年,有过几次自残行为,这你知道吗?”

自残!安小朵的目光里流露出愕然和震惊。

“看来你不知道,我让人调查过了,你父亲一直有很严重的厌生情绪,甚至还有抑郁症。也难怪,在那样的地方,那种环境下,纵然有钢铁意志也很难不消沉颓靡,何况他是一个百病缠身年过半百的人,他应该是觉得生无可恋了吧,这个世上,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别说了!”安小朵激动地大叫,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唐夫人,如果我离开孝安,您可以让我跟我爸爸团聚吗?”

“我可以。”

“您可以保证我们父女今后的生活不会再受任何威胁?”

唐夫人沉思了片刻,从精致的手包里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我安排你们离开梧城,今后要是有你担心的事发生,你打上面的电话可以直接找到我,我会处理。”

安小朵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漫出眼眶滑落脸颊。当她说出“好”这个字时,那一瞬间,有一股巨大的疼痛感由心脏向四肢蔓延开来。

她痴痴地站在门口,目送那辆宾利离开,车里的唐夫人看了后视镜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都是痴儿怨女,她管不了那个她视若亲生的孩子,只能用这样的方法让安小朵主动离开。

也不知站了多久,岑阿姨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头:“这里风大,进屋去吧。”

安小朵顺从地回到客厅,岑阿姨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担忧地说:“小朵,太太跟你说了什么?”

安小朵摇了摇头,说:“岑阿姨,今天我跟唐夫人见面的事,不要让孝安知道。”

“我知道了,太太交代过。”

“那就好。”安小朵扶着梯身一步步上楼去。

其实这样也好,唐夫人的保证比什么都可信,她终于可以接父亲到自己身边,好好地照顾他,和他一起生活。但,为什么她的心这么疼呢?像被狠狠剜去了一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