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就是除夕夜,医院里自然没有快过年的气氛,从早到晚都冷冷清清的。李萌慧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漫不经心地一页页翻着手里的杂志,翻到人物专访的版面,她停下来,认真地看了内容。

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黎孝安走了进来。

李萌慧冲他一笑,抬起下巴指了指茶几:“知道你要来,我请护士去买了两杯黑咖啡。”

黎孝安蹙眉:“你不可以喝咖啡。”

“一杯给你的,一杯我用来闻的。”

黎孝安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在她旁边的独立沙发上坐下。

李萌慧举起手里的杂志,笑着说:“这家杂志好像对你的私生活很感兴趣。”

黎孝安瞥了一眼,不置一词。

李萌慧似乎习惯了他的寡言,将杂志合起来放在一边。两人面对面坐着,她端起咖啡放到鼻子下面深深嗅了一下。

“立轩说得对,我并不喜欢喝黑咖啡。”她像是自言自语。

黎孝安有些意外地抬眼。

李萌慧微微一笑:“很奇怪?以前我陪你喝黑咖啡,你从来没问过我喜不喜欢。”

她的口吻像是一种含蓄的指控,黎孝安看着她:“你不喜欢可以告诉我,可以不喝,我没有想过那么多。”

“到现在你还不肯承认,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其实你不够爱我。”李萌慧坦然地直视他。

黎孝安回视她:“萌慧,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

“是啊,反正爱不爱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说起来我现在能这么悠闲惬意地待在这个高级病房里,我应该感谢你。”

“不必,就算你只是立轩的朋友,我也会帮这个忙。”

李萌慧笑得苦涩:“原来是这样,那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年后我要做那个手术,医生说成功率连一半都不到,我在这个世上只剩下我妈一个亲人,她身体也不好,如果我再也醒不过来的话,我想请你帮我照顾她。”

她异常平静地说出这样不祥的话,黎孝安心里为之动容,他注视她良久,略一点头:“好。”

得到他的回应后,李萌慧像是整个人都轻松起来,拿起桌上的遥控器一按,电视机的屏幕亮起来,她换了几个频道,最后停在新闻台,然后专注地看起来。

黎孝安望着她的侧颜,目光沉沉。他知道这些年她过得不好,郑三木爱她,但并不珍惜她,当初他提醒过她的,然而她执意要跟他走,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好坏都要自己承担,与他无关。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立即走到阳台上接听:“查到了什么?”

“安诤然是临州人,我前几天跑了一趟临州,拜访他的旧邻和老同学,查到一些陈年旧事,原来他结婚前有个恋人,是他高中同学……”

黎孝安本来面无表情,直到听见对方说出一个名字,他猝不及防,不自觉地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猛然转身,他的目光透过玻璃门投向屋里的人。

李萌慧似是有所感应,回过头与他对看了一眼,只见他嘴唇微动,说了句什么,然后掐了线,快步走进来:“我有事,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大步走出了房间。

一个小时后,轮渡码头。

黎孝安的奥迪与一辆黑色丰田交汇,丰田的车窗降下来,驾驶座上的墨镜男将一个牛皮信封递过去:“时间太仓促,又到年关,公安局那边我只能调出这些资料,另外我去了一趟他老家,查到一点事,你看文件袋里的东西就明白了。”

黎孝安接过来,说:“谢了。”

墨镜男咧嘴一笑,按下中控,升起车窗,车子转眼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黎孝安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毕业合影,照片白底泛黄,显然是藏了多年的,他的手指在照片上的人身上一一划过,当触到那两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时,他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

瞬间胸口像是被填满了铅块,沉甸甸的,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地平线上太阳正在西沉,他看着它慢慢沉下去,光芒一点点被吞噬,直到完全消失不见,他内心的自信也随之被吞没,内心只留一个空洞,渐渐地被各种负面情绪占据。

不知过了多久,他茫然地掏出手机,调出安小朵的号码拨出去。

响了一会儿,安小朵才接起来,“喂”了一声,声音有些喘,背景喧杂。

黎孝安一时失语,竟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

“黎孝安?”她试探地叫了他一声。

“嗯,是我。”

安小朵的声音充满困惑:“你……怎么会打给我?”

黎孝安沉默了片刻,说:“没什么,打错了。”

“……哦。”安小朵似乎很失望,“那……挂了吧。”

“小朵。”他叫了她一声。

“啊?”

“你之前说绑架元元的人不是你爸爸,那你知道是谁吗?”

电话那头的人像是被他的话怔住,过了半晌,安小朵的声音夹杂着车鸣声传过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在越来越清晰的车鸣声中她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了。

黎孝安连声问:“小朵?安小朵?”

回应他的是尖锐的刹车声,然后电话突然断了线,他再打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刹那间,黎孝安的心头涌过一阵恐惧,无数不好的联想齐齐撕咬着他。他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心里的强烈不安,打电话给吴立轩,按键的手指甚至在发抖:“给我订一张最快去郦洲的机票,对,现在就订,我一个小时后到机场。”

吴立轩听他声音就知道一定是安小朵出状况了,也没敢在这节骨眼上啰嗦耽误时间,应了个“好”字就立即收线订票去了。

八点一刻,孙阿姨在厨房里打扫卫生,冷不丁听见在外面看电视的王倩激动地嚷嚷开:“老公,老公!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她心说:坏了,这丫头又犯病了。她将手里的抹布往灶台上一丢,急匆匆地跑出去,王倩正手舞足蹈地缠着一个男人,那男人个子很高,目测大约有一米八几,长得像电影明星,长款的浅色风衣敞着穿,里面是一身黑色西装,两条长腿显眼得很。

她急忙上前拉开丫头,回头望向来人:“你找谁?”

“我找安小朵。”来人正是黎孝安。

“哦,你是小朵的朋友?”孙阿姨再次打量对方,心里不禁想:怪不得了,这两人站一块儿真是应了那一句“天作之合”的老话。于是她笑了笑:“她是我房客,住在上面二楼,不过她今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黎孝安蹙眉:“您知道她去哪了吗?”

“她爸爸住院了,这些天她早出晚归在医院伺候呢,不然你去那找找?这个点她应该在的。”

“哪家医院?”

“第三医院,不远,打车的话,起步价就能到。”

她话音未落,那人已经霍然转身大步离开,动作大得卷起一阵寒风。

静谧的房间里,只有郑医生操作仪器的声响,安小朵大气都不敢喘,看看医生的脸,又抬头看看仪器连接的那台显示屏,上面显示的是她子宫的情况。

她见郑医生表情严肃,心里紧张不已。

“郑医生,孩子没事吧?”

“放松点,你心跳太快了。”

她试着调整呼吸,但一颗心就是咚咚咚打鼓似的跳着,根本缓不下来。过了一会儿,郑医生将仪器放回原位,抽了几张纸放在她裸露的肚皮上:“好了,擦一擦。”

安小朵擦拭完放下卷得高高的衣服,坐起来:“郑医生,到底有没有影响?刚才那辆车刹车还是挺及时的,就轻轻擦到一点,而且我反应快侧了侧身,应该没碰到肚子。”

“就算没撞到,受了惊吓也是会影响胎儿的,”看到安小朵脸色泛白,她缓和了下口气说,“幸好这次没大碍,不能再有下次了,你这胎本来就不稳,三天两头就出状况,要你好好躺着你也不肯,还整天奔波来奔波去,你是不是不打算要这小孩了?”

听到孩子没事,安小朵心里一松:“我当然要啊,这次是意外。”

郑医生看着病历卡,又说:“你营养不良,还贫血,怎么回事?你家里人没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身体吗?孕妇最重要的就是要做到饮食均衡,保证营养供给,而且头三个月是胎儿大脑发育阶段,你现在不给孩子补足,将来可是想补都没用了。”

安小朵小声辩解:“我吃不下,吃什么都吐……”

郑医生一点都不同情:“很正常,吃了吐,吐了吃,怀孕就是这样。对了,怎么每次都是你自己来,你丈夫呢?”

安小朵笑容发僵:“他……他工作很忙,在外地。”

“那平时都谁照顾你啊?叫那人来一趟,我交代一些注意事项。”

安小朵抓着背包说:“这……他白天要上班,来不了,郑医生你就跟我说吧,我回去保证一字不漏地转达。”

郑医生抬眼,目光里仍是满满的不信任。

安小朵走出郑医生的房间,一个穿着工作制服的年轻男人立刻走过来,一脸焦虑地看着她:“怎么样?你……你没事吧?”

安小朵摇头:“没事,你走吧。”

那男人松了一大口气,脸色顿时好转了些,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真没事?”

安小朵被他逗笑,她刚才在大马路上差点被这个人开的小货车撞到,惊吓过度晕倒。他送她来医院,还等到她做完所有检查出来,由此可见他是个忠厚诚实的人,她也不打算追究什么。虽然对方违规在先,但她自己在马路上顾着讲电话没看路也有一定的责任,便说:“医生都说了没事。”

“那……我真走了。”

安小朵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他:“我的手机呢?”

那男人“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掏出摔成三瓣的东西来:“轮胎压到了,不过里面的卡应该没坏……”

安小朵头痛地接过来。

男人仔细端详她的神情,说:“我赔一只手机给你吧,不过你这手机看起来挺高级,我赔不起一模一样的。”

安小朵想了想:“我急着用手机,你要是方便把你的手机给我就行。”

“行行行,我的手机就是旧了点,还是挺好使的,还是双卡的呢。”男人急忙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手忙脚乱地打开后盖,将自己的卡取出来后递给她,然后像是生怕安小朵反悔似的飞快地跑了。

安小朵站在电梯门口,将手机卡插进卡槽里,然后合上后盖,开机。她没用过这种款式的手机,不熟悉操作,好不容易按下开机键,可直到电梯门开,手机启动的页面还在慢悠悠地进行中。

她刚要进电梯,突然有人从身后抓住她的胳膊,她吃了一惊,险些又要把手机摔了,耳畔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别动。”

她震惊地回头望向来人:“你……”

“你手机怎么关机了?”黎孝安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带着尚未平息的焦灼。他手上的力气很大,紧紧地抓着她,像是怕她会从眼前消失不见一样。

安小朵想起下午那通电话,她就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通电话和没头没脑的几句话给迷了魂,才会险些被一辆窜道的货车撞到。

“出了点小意外,手机摔坏了。”她小声解释,周围经过的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她脸微微红了,“先放开我,他们都在看。”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放开她,脸上又挂起了疏离冷漠的面具,仿佛刚才冲过来拥抱她的这个举动跟他无关。

安小朵在他注视下竟有些心虚,不自然地低头扫了眼腹部。好在现在是隆冬,她穿着厚厚的毛衣和外套看不出胖瘦。

黎孝安握住她的手,拉她往外走:“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也不知道要走哪儿去。郦洲不比梧城,小城市多的是小吃店,可黎孝安是断然不肯屈就去那种看起来脏兮兮的店铺里吃东西的,但真要挑个符合他要求的地方,安小朵一时间还真想不出要去哪儿。

“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去我家。”安小朵小心地提议。

黎孝安没反对,两人打车过去,孙阿姨的店铺还开着,安小朵拉着黎孝安的手从门前走过,有点鬼祟地瞄了一眼店里,发现孙阿姨和王倩两人都很专注地盯着电视机,即使听见声音她们也是连头都没回一个。

上了楼,安小朵一边将钥匙插进锁孔,一边说:“王倩对你念念不忘呢,总问我你什么时候来。”

“她是怎么回事?”

安小朵静默了一下:“具体我也不清楚,只听说她的感情挺坎坷的,和丈夫相恋的时候双方家里人都反对,经历了很多事才能在一起,但没多久她丈夫就在一次交通意外中丧生了,她当时也在车上,受了太大刺激就变成这样了。”

黎孝安一声不吭地进了屋,安小朵打开灯,然后换上自己的拖鞋。黎孝安站在玄关不动,安小朵说:“直接进来吧,平时没有客人会来,只有我爸的一双拖鞋。”

黎孝安环视这个二三十平米的房间,卫生间和厨房是用塑料隔板隔出来的,阳台很小,堆满了杂物,一道布帘将房间一分为二,空间大点的这边放着一张破沙发,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掉漆的电视柜上面放着一个二十寸旧电视。

他不禁蹙眉,这里的一切都陈旧不堪,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息,他实在难以想象安小朵会栖身住在这样的地方。在他的记忆里,她是个爱讲究生活情趣的人,喜欢收集香水、喜欢看文艺片、喜欢玩烘焙,且不是一个善于吃苦的人,她挑食、臭美、敏感、胆小,跟他在一起后更是被惯得越发变本加厉。分开这几年,他恨她都来不及,压根没想过她会过怎样的生活,如今亲眼见到这么恶劣的环境,他一颗心狠狠地绞痛起来。

安小朵不知道他的心思,看他定定地站着,以为他是嫌地方太脏乱,这段时间她忙得团团转,已经很久没打扫过屋子。她窘迫地将沙发上的杂物抱起来放到折叠椅上,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条全新的毛巾,仔细擦了擦沙发,这才招呼他坐,又说:“我们吃皮蛋粥好不好?家里有一盒皮蛋。”

黎孝安不置可否,坐下来继续打量她的屋子。

安小朵淘了米,放进微波炉里煮,然后剥了两个皮蛋。家里没有瘦肉,她从冰箱里翻出两只香肠切成丁充当。

“要帮忙吗?”

冷不丁听到他的声音,她的手一抖,刀锋偏了偏,从她食指上划过,一条细细的红线从皮肤里渗出来。

黎孝安眸光一沉,抓过她的手细看。

“没事,划到而已。”

安小朵说着便要缩回手,谁知黎孝安不放,低头含住她受伤的手指轻轻吮吸。安小朵眼眶一热,顿时有点说不出话来。以前……以前她切水果划伤手,他也是这么做的。

她小声吸着气:“你是担心我才来的吗?”

黎孝安的牙齿轻轻磨着她的伤口,安小朵噙着眼泪看了他一眼,目光里饱含委屈:“疼。”

黎孝安的眉心一跳,瞬间像掉进昔日的梦里。他的手抚过安小朵的面庞,触感冰冰凉凉的,像一块凝脂玉,他捧住她的脸,低头吻她,想要焐热她。

狭窄逼仄的厨房里,两人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安小朵的后腰抵在湿冷的灶台上,细碎的吻像雨点一样落在她的眼睛上、脸颊上、嘴上、脖颈上,密集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终于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这个声音像点着了黎孝安的神经,他的眸色由浅转深,不假思索地将她打横抱起,粗暴地扯开布帘钻进去。

两人几乎是一起滚到床上,当他滚烫的手轻压在她小腹上时,安小朵在战栗的同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猛地推开黎孝安,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裹起来,慌慌张张地说:“不行,不行。”

“为什么?”黎孝安眼神里带着那么一点猝不及防和困惑。

安小朵抱着一团被角,脸上显露出挣扎的神色。

黎孝安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急促激昂的手机铃声打断。两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动,片刻后黎孝安瞪着安小朵:“不接啊?”

安小朵这时反应过来,她不知道那只手机是这样的铃声,裹着被子挪下地,在他的注视下到处找手机,好不容易拿到手,铃声却停了。她看了眼号码,眼里闪过一丝惊慌,按了回拨键,只响了一声就通了。

她背过身,压低了声音说:“小张,有事吗?”

“安小姐,你爸爸不见了!”

“什么?怎么会不见?”她大吃一惊,也顾不上后头的男人了,声线一下子提起来。

“我刚才给他擦身体的时候他还醒着,跟我说想吃橘子,我买了橘子回来就发现他不在病房里了,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走廊和卫生间都不见人影。”

“我爸身体那么差,他能去哪儿啊?你有没有在附近病房找找看?问过护士没有?”

“问过了,刚才是吃饭时间,大家都没留意。”

“你再找找,我马上就过去。”她挂了线,急得在原地转了两转,稍稍稳住心神,她松了被子丢回床上,抓起折叠椅上的衣服一件件往头上套。

余光瞥见床上的男人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她边穿衣边解释:“护工找不到我爸爸,我得去医院一趟。”

黎孝安没说什么。

安小朵穿好衣服跑出去,弯着腰往脚上套靴子,突然一个柔软物围到脖子上,她扭头看见黎孝安给她围上自己的羊绒围巾。

“我送你过去。”

安小朵一时猜不透他,心里又记挂着父亲,匆匆点了点头便开门出去。

两人赶到病房门口,差点与小张撞了个满怀,他正急匆匆往外跑,见到安小朵着急地说:“我整个楼层都跑遍了,每间房都进去看,还是没找到人。”

安小朵脸一白,肚子隐隐有点抽痛,她按着腹部坐在外面的长椅上。

黎孝安看了她一眼,问小张:“他不见了多久?”

“我去买橘子,最多也就半个小时吧,回来就见不到人了。”

“不在这个楼层,不代表不在医院。”

“不会的,我爸不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他住院这么久很少主动走出过病房,再说他在医院也不认识其他人,他会去哪里?”

安小朵说完,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她颤悠悠地看着黎孝安:“会不会……被绑架了?”

黎孝安狠狠剐了她一眼:“谁会绑架他?目的呢?为了钱还是为了报仇?”

安小朵蹙眉不语。

黎孝安明白了她的意思,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你该不会以为是我干的吧?”

安小朵低下头,这个可能确实荒谬。可是父亲到底去了哪里?他从来不会一声不吭地走掉,他明明知道她找不到他会担心。

“他身上没手机吗?”黎孝安问。

安小朵摇头,父亲的手机还在她的包里。她思绪混乱,手和脚都变得冰冷。

黎孝安想了想,望向小张:“上面的楼层你找过了吗?”

小张脑子转不过来:“上面的楼层?安爸爸去上面能干什么?”

“无非两种可能,不是往下走,就是往上走。”黎孝安耐着性子解释,“实在不行,找医院调监控来看。”

这话提醒了安小朵,她勉力站起来:“对,小张你往上面楼层找,我去保安室调电梯的监控。”

“我陪你去。”

三人分头找,安小朵和黎孝安搭电梯去一楼,安小朵的脸色又青又白,身体摇摇晃晃的,像是站不稳。黎孝安忍不住伸手揽着她:“怎么回事?饿的?”

安小朵勉强勾了勾嘴角:“也许吧,头有点晕。”

黎孝安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剥掉外面那层金色的锡箔纸,塞进她嘴里。

“你身上还带这个?”安小朵含糊地说。

“早上见客户,她带了儿子过来,才五周岁,缠着我非要送给我吃,我就顺手放口袋里了。”

“看来你挺有孩子缘的。”

此话一出,两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元元。

黎孝安仰头盯着楼层显示屏,忽而一笑:“可能是当过爸爸,比较懂孩子的心思。”

安小朵捂着小腹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紧,然而她什么也没说。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安小朵抢先走出去。保安室就在医院正大门入口处,他们快到的时候,几个保安员从里屋奔出来,行色匆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正纳闷着,有一个保安在后头大叫:“110说马上赶过来,让我们先稳住场面。”

安小朵蹭地回头盯住他:“出什么事了?”

那保安说:“住院部有人要自杀,在天台站着呢。”

安小朵脑子轰的一声,两腿立时一软。

黎孝安眼疾手快地搂住她,沉声说:“先别自己吓自己,不一定是你爸爸。”

“快,我们快过去。”安小朵的脸白惨惨的,声音抖得厉害。

黎孝安看了她一眼,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安小朵一路被黎孝安拖着走,脚刚踏上台阶就听到身后砰的一声闷响,像是钝物砸在地面的声音。周围静了一瞬,然后响起脚步慌乱的嘈杂声和惊恐的叫声。

安小朵正要回过头去,一旁的黎孝安突然搂住她,将她的头按在怀里:“别看。”

“是不是我爸爸?是不是?”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身体也在剧烈地抖动着。她迟迟得不到黎孝安的回答,也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猛地推开他,转过头去——

花圃边的水泥地上伏着一个男人,他穿着病人服,头发斑白,面朝下,身下已经积聚了一滩血。

“爸爸……”安小朵颤悠悠地叫了一声,骤然晕了过去。

安诤然是留下遗书后跳楼自尽的,遗书很简短,只有几句话,但条理清晰,先是写明了自杀的原因,他说自己长年饱受病痛折磨,活着也只是苟活残喘,死是最好的解脱,然后他交代女儿不要为他难过,要好好生活下去。

安小朵将这封遗书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她始终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自杀,在监狱里那么难熬的日子他都捱过来了,现在生活处境好转他却去寻死,还用这么惨烈的方式,她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警察调了电梯的监控录像来看,显示安诤然是独自一人搭电梯去顶楼的,并没有人胁迫他,而遗书也确实出自安诤然亲笔。安小朵想,以父亲那怕连累别人的性子来看,如果不是因为他身体不好实在走不远,他大概会找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再寻死,可惜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从父亲坠楼到现在已过去一个星期,她每晚都做噩梦,梦里是铺天盖地的血红色,父亲怒目圆睁地倒在血河里。醒来她就不敢再睡了,也不敢翻身,怕惊扰到身边的人,只能盯着酒店的天花板到天亮。

连续几天失眠,她精神状态变得很差,恍恍惚惚的,头晕,心悸,根本出不了门。父亲的身后事是黎孝安帮忙料理的,一切从简。

自从她那天晕倒醒来,黎孝安就不允许她再回租屋了,要么待在医院静养,要么住酒店。

安小朵坐在餐桌前用餐,阳台上传来说话声,她一边听着,一边拿平口刀将巧克力酱厚厚地抹在面包片上,然后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结束了通话,黎孝安回到客厅,坐在她对面。

桌上的早餐非常丰盛,是他特意交代酒店准备的,除了几种主食之外,还有牛奶、豆浆、鲜榨橙汁、鸡蛋、核桃、黑芝麻酱、五六种应季水果等,摆了满满的一桌子,任她挑选。

“你每天要吃两个鸡蛋。”他用湿布擦了手,从锃亮的不锈钢盘子上拿了个鸡蛋。

“我不喜欢吃。”

黎孝安像是没听见,专注地剥着蛋壳。

安小朵撇了撇嘴,继续吃她的面包。

黎孝安说:“我要回梧城一趟。”

她的手微微一顿,哦了一声。

黎孝安剥完蛋壳,将鸡蛋送到她嘴边。

安小朵蹙眉咬了一口,摇头。

黎孝安拿在手里等她,又说:“你跟我回去吧。”

安小朵停下所有的动作,看着他,想开口说话可嘴里都是食物,她只好随便嚼了嚼咽下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梧城吗?”

“我妈的意思,对吗?”他是唐夫人养大的,从小就管她叫妈。

安小朵笑了一声:“我离开是为了我爸爸。那时候他病得快死了,虽然你把他送进了医院,可是他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我一想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等死我就像万箭穿心一样难受,除了唐夫人没人可以帮我。”

黎孝安无声地看着她。

“离开你、离开梧城是她的条件,我有求于她,没有理由不答应。”

黎孝安沉默了片刻,说:“你不用管,跟我回去,她那边我来处理。”

“那我不是成说话不算话的人了?”

黎孝安皱眉:“如果不是你这次晕倒,我看了你的体检报告,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我们不是夫妻,甚至不是男女朋友,我们的关系还这样恶劣,我不觉得我有告诉你的必要。”

“可孩子也是我的。”他顿了一顿,“小朵,我们结婚吧。”

安小朵怔怔地看着他,良久缓缓地笑起来:“照理说我应该高兴的,你看,我爸爸死了,我有了你的孩子,我们中间的所有阻碍一夜间都消失了,哦不,还有一个——唐夫人,但我相信你能摆平她。”

黎孝安静默地盯着她,她此刻虽然在笑,可整个人却像沉浸在悲伤的河流里。

她笑着笑着,渐渐维持不下去了,嘴角抽搐了两下,捂住脸,声音哽咽:“可为什么我心里这么难受?我就是高兴不起来,这两年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爸爸一走,我努力生存和坚强的理由也跟着没有了,他一直怕拖累我,可他到底知不知道我不怕被他拖累,我只要他好好地活着。”

黎孝安起身,蹲在她面前:“别钻牛角尖,你爸爸要走是他自己的选择,你的人生还在继续,你还有我,肚子里还有宝宝。”

“你放心,我没事,我爸爸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因为他怕拖累我,要是我不好好的,不是很对不起他的苦心?”她看着他,泪眼模糊,“只是,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他的病明明有了起色,我以为他会好起来的……我心里很不安,好像还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在。”

“你可以陪我一辈子吗?”

“我可以。”黎孝安拉过她的手,放在嘴边亲吻,“你还不明白吗?以前发生那么多事我都放不下你,将来更不会。”

安小朵看着他,目光里却藏着一些不确定的因素。

黎孝安想了想:“这样,我们回梧城就去注册登记,等你身体好一些我们就举行婚礼,好不好?”

安小朵低着头,一直没给他回应,他执着地等着,直到一颗心由热转凉才听见她轻声说:“婚纱,我穿不下了。”

黎孝安忍不住笑起来:“没关系,我找最大牌的设计师来设计婚纱,就算你没有腰身,穿上婚纱也能让你美得冒泡。”

只要她答应,其他事都好办了,去学校辞职、退租这些琐事黎孝安打电话交代给了他的新助理,让他立刻来郦洲处理。

除夕那天傍晚,两人回到梧城,黎孝安的车就停在机场的停车场,取了车,安小朵钻进副驾驶座里,乖乖地系上安全带。黎孝安看她精神恹恹的,好像还在犯困,便说:“我先送你回去,岑阿姨在家。”

“你呢?”

“我要去大宅一趟。”他说完,看了她一眼,“该在的人都在,我不好缺席,我会尽快赶回去,你先吃点东西垫底,或者先睡一觉,等我回去我们一边吃一边看春晚,好不好?”

安小朵笑了笑:“好啊。”

他还记得,她年年都要看春晚,年年看,年年骂,骂完还是年年都要看,就跟北方人过年要吃饺子一样,少了春晚就像这个年缺了点什么,不够尽兴。

到了别墅,她刚下车,岑阿姨就迎上来,拉着她嘘寒问暖了一番,看来黎孝安已经知会过了。

黎孝安将行李提进去,匆匆交代了几句就开车走了。

安小朵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发呆,岑阿姨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老太太那边小安推脱不掉,长辈小辈都在,他总要去走一趟露个脸,咱们进屋里去吧。”

安小朵点点头,顺从地走进别墅。屋里暖气很足,她脱掉厚外套,摘了围巾,只穿着一件毛衣。岑阿姨倒了一杯热牛奶给她,目光慈爱地打量她的肚子:“小朵,几个月啦?”

“三个多月。”

岑阿姨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笑着说:“太好了,小朵,以后你不走了吧?好好跟小安过日子啊,别再吵了。”

安小朵笑了一笑。

“你走了之后,小安抱着你留下的那缸锦鲤,把自己关在书房三天三夜,我都被他吓坏了。”岑阿姨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他只是嘴上不说,全放在心里了。”

安小朵静静地听完,打了个哈欠,杏核眼泛出水光:“岑阿姨,我累了。”

“哦哦,那你要不先去睡一觉?你的房间我一早就给你收拾好了。”

“谢谢岑阿姨,孝安回来你再叫我起来。”安小朵一口气喝完牛奶,将空杯子递给岑阿姨,然后起身上楼,房间里开着盏壁灯,橘黄色的灯光让她在这个冬夜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走进浴室,往浴缸里放热水,水汽蒸腾,很快盥洗台上的镜子模糊起来,她伸出一根食指在上面胡乱画着。她又回到这里了,她的人生就像在绕圈圈,走来走去,最后还是要回到这里。

不同的是,上一次来她受他百般冷眼,这一次来他对她是那么体贴温柔小心翼翼。

她的手轻捂在自己的小腹上,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她被黎孝安叫醒已经是晚上八点多,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床边依稀带着一身寒气的男人,嘟囔了一句:“刚回来?”

黎孝安点头:“他们硬留我吃了饭。”

“那你不陪我吃年夜饭了?”

“吃啊,我肚子还半空着呢。”

安小朵笑着推开被子坐起来,两人一起去二楼的餐厅,岑阿姨将饭菜都备好了,墙壁上大屏幕的电视机开着,一片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场面,正是她非看不可的春晚。她眼睛一亮,拿起遥控器将声音调大一些。

“这样才有过年的气氛啊。”见屋里两人都望着自己,安小朵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

岑阿姨笑了,黎孝安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开心就好。”

三人围着餐桌吃饭,安小朵胃口不好,没吃几口就饱了,岑阿姨看不下去,给她盛了碗玉米蟹黄汤,不喝完不许她起来。她给黎孝安投去求救的信号,黎孝安假装没看见,默默吃着自己碗里的东西。

她只好捧着那碗热汤,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起来。

“哎,这才乖。”岑阿姨满意地点头。

吃完饭,岑阿姨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安小朵本来要去帮忙刷碗,岑阿姨坚决不让她插手,赶她去看电视。

今年的春晚小品特别多,安小朵最喜欢看冯巩和黄宏的,觉得特别逗,哪怕小品情节一般般,可他们的表情和动作本身就充满了喜剧效果。

黎孝安坐在她身边,他的注意力用在剥核桃上,只有在听见安小朵夸张的笑声时才抬下头,扫一眼春晚内容,然后勾勾嘴角,露出一抹会心的笑容。

安小朵马上捕捉到他的笑意:“很搞笑吧?冯巩每年都要说——观众朋友们,我想死你们了!”

她在语言方面颇有些天赋,模仿起来惟妙惟肖,黎孝安这时真的笑出声来。刚才他笑并不是因为小品,更加不是因为冯巩,而是因为听到安小朵夸张的笑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她这么开心地笑过。

一晚上,安小朵的手机也热闹得很,时不时就响一下,全是朋友发来的贺岁祝福,有乔柯发的、小池发的,褚葵发的,还有Tracy、Ben、吴柏欣、刘洋……快十二点的时候她居然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发来的短信,她这才想起何碧玺就住在隔壁栋别墅。她跟黎孝安说:“我们明天去何小姐那坐坐吧,给她拜个年。”

“你是说碧玺?她不在国内。”

“在国外?”

黎孝安点点头:“她最近过得有些闹心。”

“出什么事了?”

“前不久她跟一杂志社高层吃饭,被记者跟踪拍了照,记者顺藤摸瓜挖出她一些陈年旧事来。那个高层是她大学时代的男朋友,两人差点就谈婚论嫁了。”

“这不算什么大事啊,谁没点过去啊。”

“当然不只这些,她以前很任性的,是当妈之后才收敛了一点脾气,当初她跟人家谈恋爱,被男方父母棒打鸳鸯,结果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反正最后闹到毕业证书被扣住,还是诺言帮她拿回来的。”

安小朵听着何碧玺这些旧事,只觉跟自己认识的优雅成熟的大明星怎么也对不上号,一时间叹为观止。

“没想到吧,还有更让你想不到的,诺言跟她前男友还为她打过一架。”

安小朵睁大了眼睛:“周先生会打架?我真有点不敢相信。”

黎孝安笑着说:“你别看他平常斯斯文文又成熟又稳重的,当初跟何碧玺在一起时糗事也是一箩筐。”

“还真想不到。”

“爱情容易让人头脑发热。”黎孝安开玩笑地说了句,将剥好的核桃喂到她嘴边。

安小朵张口接了,说:“我想吃提拉米苏。”

“明天给你买。”

安小朵心满意足地倒在他怀里。

“你现在对我这么好,万一将来又不要我了,我可怎么活呢?”她叹气。

黎孝安轻轻抚摸着她,就像在抚摸一只毫不设防的猫:“你乖一点,我怎么会不要你?”

安小朵笑眯眯地勾住他的脖子,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伸出舌头恶作剧似的轻舔着。

黎孝安报复性地去咬她的耳朵,两人在沙发上正嬉闹着,零点的钟声当当响起。

他们停下来,不约而同望向电视机,春晚画面已经切到外景,遍布世界各地的旅外华人们一派喜气洋洋地欢呼着,说着恭贺新春之类的祝福语。

安小朵扭过头,静静地注视着身边的这个男人,黎孝安似乎有所感应,也低下头看她。

电视机的声音明明很吵,他们却在彼此的眼中感受到了令人心安的平静。

“新年快乐,”安小朵轻声说,“希望新的一年我们都平平安安、高高兴兴的。”

“嗯。”黎孝安拥住了她,热吻随即落在她肌肤上,“一定会的,不许再离开我了……”

密吻的间隙,她听见他叹息一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