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朵这个春节过得一点都不寂寞。从初一到初三,黎孝安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她抱着妹妹看电视,他就在一旁剥核桃、剥石榴,她看书,他也看书,看倦了就搂着她睡,她不睡他还有意见。

梧城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漫长,过了立春,冷空气又南下,气温骤然降了十几度,电视新闻都说气象异常,今年是五十年来最冷的一年。

安小朵重新迷上打僵尸,她每天吃、喝、睡、逗妹妹玩之余就是窝在书房打游戏,她就喜欢用黎孝安的电脑玩游戏,不光是屏幕大,鼠标的手感也超好,一看就是高级货,跟她自己那台破笔记本不是一个档次。

本来黎孝安要给她买个大尺寸的笔记本,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床上玩,岑阿姨正巧听见,坚决反对,理由是安小朵现在是孕妇,要远离电脑,能不用就不用,最好连手机都少接触。黎孝安只好作罢,而安小朵听完只是笑了笑,仍然每天趁岑阿姨不注意就跑去书房蹭电脑打游戏。

沉溺在打僵尸游戏里的她仿佛在逐渐走出父亲死亡的阴霾,脸上的笑容一天天多起来,在岑阿姨雷打不动一日四餐的精心投喂下,她整个人丰腴了一些,气色也明显变好了。

转眼过了正月十五,黎孝安回律师行上班,安小朵开始了宅女的生活。她在梧城本就没几个朋友,褚葵要上班,乔柯年前被他们公司派去了南非办事处,据说要半年后才回来。

这天她正在网上消磨时间,接到褚葵约她中午吃饭的电话,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对着镜子整理头发,黎孝安打她手机,问她:“要出去?”

“褚葵找我吃饭。”

“在哪儿吃?我回去接你。”

“她可没邀请你。”

“你去吃,我在车上等着。”

“我怎么敢让黎大状当我的车夫?”

“我很乐于效劳。”

“还是不要了,你在外面我怎么吃得安心?”安小朵顿了顿,收敛了笑意说,“好了,别开玩笑了,我已经让门卫帮忙叫了车。”

“那你吃完饭给我电话,我去接你。”

“到时再说。”

两人本来约去城东一家新开不久的馆子吃台湾菜,但是褚葵临时有事耽搁了,安小朵等了大半个钟头,索性让她别来,忙完就在公司楼下等。

她打车到盛世光年,一下车看见褚葵朝她招手。

“抱歉抱歉,在电梯里碰上创意部的总监,非让我听完他的Idea。”褚葵笑眯眯地打量她,“长胖了,看来小日子过得不错嘛。”

安小朵笑着看向褚葵:“褚葵,我怀孕了。”

褚葵顿时吓得笑容缩回去:“真的假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哪有人拿这种事开玩笑的。褚葵重新打量安小朵,尤其是重点观察了一下她的腹部,可大冬天的,人人都穿得跟狗熊似的,哪里看得出端倪来?

褚葵一拍脑袋,忙不迭地数落她:“那你还跑来跑去干什么?乖乖坐在馆子里等我不就好了?”

“我突然想吃干锅鱼,我记得以前你带我吃过一家特别好吃的,就在这附近。”

“老王家,行啊,那咱们就去那吃。”

褚葵过来挽她的手,两人边走边聊,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店里。

这家店生意相当火爆,平常吃饭时间过来都要排队等号,这次她们来得迟,错开了高峰期,店里正好有张两人桌空出来。她们坐下点菜,安小朵要了一份两人够吃的龙鱼套餐,等服务生走后,褚葵喝了口茶,问她:“上次你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我也没好意思问,你跟黎孝安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和好了,他跟我求婚了。”

“真的啊,你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褚葵替她高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我们打算先登记,其他的暂时不操办了,我爸爸刚过世不久,要不是有了孩子,我也不会这么赶。”

褚葵听她提起安诤然时神情平和,情绪也没有太大波动,便不多此一举说安慰话了:“那也好,形式都是虚的,他对你好才最重要。你说咱们真是老友,我刚结完婚就轮到你了。”

“你年纪可比我大呢!”

“也没大多少啊,再说现在提倡晚婚晚育。”

安小朵捧着茶杯笑个不停,隔了一会儿说:“他现在对我是真好,又温柔又体贴,像回到我们最初认识的时候,可我总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就是在乎孩子,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接受我。”

“你别胡思乱想,他在乎孩子就是在乎你,否则以他的条件,这世界上愿意给他生孩子的女人恐怕从城东排到城南都排不过来,你都已经空缺两年了,还跟他有着那么大的结解不开,按说他孩子的妈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当。”

“说是这么说,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哎,是不是怀孕的女人都特别多愁善感啊?”

“不知道啊,我这也是头一遭。”

褚葵笑出声:“好啦好啦,放宽心,安心养胎,生个白白胖胖的宝宝才是正经事。”

服务生将套餐里的配菜送上来,没多久干锅鱼也送了上来,她们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吃上,扯了几个轻松的话题,边吃边聊,两个小时很快就打发过去了。

吃饱喝足,褚葵回公司取车,送安小朵回去。

路过巴黎春天,褚葵抬眼看了看巨幅海报:“你最近跟何碧玺有联络吗?”

安小朵摇头:“就除夕那天她给我发了条贺岁短信。”

“那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褚葵打趣道,“人家可是大明星,这种时候还想得到问候你,你就知足吧。”

安小朵捕捉到她话里的深意,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小道消息,你听听就算了,听说她想隐退。”

安小朵一呆:“为什么啊?”

褚葵说:“其实像她这样的已经算是模特圈的异类了,你见过哪个名模三十岁高龄、结了婚生了孩子,还能这么红的?去年她接拍电影,大概也是意识到这点,打算以此为后路。模特吃的是青春饭,谁能长盛不衰?时间到了,由不得你不退。”

安小朵想起那日何碧玺见过秦筝后反常的言行,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把视线转向窗外,她突然目光一凝:“褚葵,你看那个人!”

“谁啊?”褚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望。

“那辆出租车上的女人!”安小朵整张脸几乎都要贴到玻璃窗上,“跟上那辆车!快!”

褚葵一边手忙脚乱地打方向盘,一边问她:“那女人谁啊,让你这么激动?你快坐好。”

“是那个女人,我爸爸死都不肯供出来的女人。”安小朵脸色煞白,她抓住褚葵的肩头,手指用力,“快快快,一定要跟上。”

“行,你坐好。”

褚葵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目光盯牢前方的出租车,一踩油门,车子像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晚上七点。

律师行的会议室灯火通明,黎孝安靠在皮椅上闭目养神,连续工作七八个小时,他的精神有些不济。

吴立轩去倒咖啡,顺便递给他一杯。

黎孝安睁眼,端起来呷了一口。

“你这样三头跑,撑不撑得住啊?”吴立轩盯着他眼睛下方两团淡淡的青色。

“没事。”

“我前两天问过诺言,他说萌慧的情况不太乐观。”

黎孝安已经知道了,点点头说:“郑三木有什么消息?”

“台湾那边有专人盯着,他自从腿被打瘸之后倒是安分了些,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吴立轩素来和气的脸上不自觉地闪过一丝戾气,“这些年他居然敢这么对萌慧。”

黎孝安看了他一眼,不作声。

吴立轩说:“萌慧的手术风险很大,你这段时间能不能多抽空陪陪她?要是万一……我不想她带着遗憾走。”

黎孝安沉默了片刻:“立轩,你心里怪过我吗?”

吴立轩摇了摇头:“是萌慧自己的选择,何况当初还是我帮着她追你的。”

黎孝安挑了挑嘴角,看着手里的咖啡杯若有所思:“杜心蓝在医院陪她吗?”

吴立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太明白他这么问的意思:“都什么时候了,蓝姨当然在医院陪她啊。”

“安诤然……”黎孝安只说了一个名字便停住,伸出手指按住了太阳穴。

吴立轩看着他:“什么?”

黎孝安叹了口气:“算了,人都死了。”

“这事说起来也蹊跷,他怎么会突然坠楼了?”吴立轩看着黎孝安,小心翼翼地隐藏起心里的疑问。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错,我第一次去郦洲的时候是见过他,跟他说了几句话,但我想不到他会自杀。”

“你们……说了什么?”

黎孝安没回答他,推开桌子站起来,走到落地玻璃前眺望夜景。回想那天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及安诤然痛苦绝望的神情,空气中似乎又弥漫开一股黏稠的血腥味,就跟那天他在现场闻到的一样。

他嫌恶地闭上眼。

手机铃声大作,是医院打来的。他按下接听键,随即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走。

吴立轩在后头追问:“出什么事了?”

“萌慧情况恶化,进了急救室。”

吴立轩在急救室门口走来走去,黎孝安被周诺言叫去办公室,就他在外面守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他脸上的焦虑也越来越浓重。没有信仰的他此刻不得不在心里默默祷告各方神明,请他们对里面的女人仁慈一点,放过她,至少不要这么快带走她。

吴立轩认识李萌慧很早,那时候他还没毕业,一次和几个同学去电视台做兼职,那时候电视台在办一个选秀比赛,吸引了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报名参加,李萌慧就是其中一员。那年她刚满二十岁,涉世不深,很单纯,因为自小在台湾长大,普通话说得不是很标准,偏偏电视台安排给她的表演节目是朗诵诗歌,她彩排几次效果都不尽人意,被在场的几个工作人员和竞争者多番嘲弄。有次吴立轩撞见她躲在更衣间里哭,便过去安慰了她几句,还纠正她发音上的不足,选秀比赛结束后两人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李萌慧虽然在那个比赛里没有拿到好名次,但是命运之神垂青了她,有家模特公司看中她靓丽的外形和高挑的身材,与她签了为期五年的合约。她在梧城人生地不熟,吴立轩带着她融进自己的圈子里。在一次聚会上,李萌慧看到黎孝安,让吴立轩意料不到的是,李萌慧一改平日矜持内向的性格,对黎孝安展开了疯狂的追求攻势。两人拍拖不到一年就结婚,李萌慧很快有了身孕,生下了元元,可谁都没想到,两人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一年。

吴立轩是在他们办完离婚手续之后才知道的,不久李萌慧就跟郑三木回了台湾。想到郑三木这个人,吴立轩内心的厌恶之情油然而生。其实,他跟郑三木一点都不熟,统共也就见过他两三次面,但每次见面的感觉都很糟糕。郑三木是李萌慧父亲在世时收的养子,不学无术又贪婪至极,当初李萌慧和黎孝安在一起时,他将李萌慧当成摇钱树,多次勒索唐家。想到李萌慧这些年落在这个人手里,吴立轩心里内疚不已,如果他知道郑三木会那样对待她,当初他就不该由着她回台湾,哪怕是强留都要留住她。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吴立轩在心里祈求上天给他一个机会,只要李萌慧能够渡过这个难关,他愿意用自己的下半生好好照顾她、保护她,她不接受他也不要紧。

安小朵一进门,岑阿姨立刻迎上来,一边接过她手里的包,一边数落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不是说就去吃个午饭嘛?小朵啊,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跟从前可不一样了……”

身后的岑阿姨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安小朵没做回应,精神恍惚地上了楼,经过书房时她敲了敲门。岑阿姨在楼下喊她:“小安还没回来呢。”

安小朵说:“他回来吃饭吗?”

“没说,我刚才给他打电话没接,可能在忙。”

安小朵推开书房的门走进去,顺手开了电脑。手机响起来,是褚葵打进来的,她立即按下接听键,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打听到了吗?”

“嗯,出租车司机说那个女人是在瑞慈医院门口下的车。”

“瑞慈医院?”安小朵蹙眉,周诺言不就是瑞慈医院的院长吗?可惜她对那个女人一无所知,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不然可以拜托周诺言查一下。

“去医院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去探病,另一种是去看病,你猜那个女人是去干吗的?”

安小朵想了想,说:“不管她去干什么,我们守株待兔,明天去大门口守着,只要她再去就能逮到。”

“万一她只是去探病,去过一次就不去了呢?”

“是有这个可能,但是现在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褚葵小心翼翼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黎孝安?他人脉广,没准几个电话就能查出来了。”

“我爸宁愿自己坐牢也要替她顶罪,他一定有他的苦衷。现在他人都不在了,我也不打算追究什么,就想找到那个女人,把当年的事弄明白。”

褚葵安慰她:“放心吧,会找到的。”

挂了线,安小朵握住鼠标,点开桌面的游戏,机械地玩起来。打到第四关,岑阿姨来催她下楼吃饭。已经快八点,黎孝安还没回来,她打电话给他,想问他回不回来吃饭,谁知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掐掉,她心想:难道他这个时间点还在开会?

坐到餐桌旁,她心不在焉地吃起来。快吃完的时候,黎孝安的电话才回过来,解释刚才有事不方便接听。

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会晚点,你不要等我,早点休息。”

“好吧。”

吃过饭,她走进房间,从衣柜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父亲的遗物。父亲的遗体最后是送去火化的,她给他换衣服的时候,将自己的一张照片和那幅他生前最最珍视的肖像画一起放进了他衣服里。父亲半生颠沛流离,身无一物,能留给她做纪念的也就是他生前用过的手机,以及那个被王剑偷拿出来的记事本。

安小朵将它们拿出来摆放在梳妆台上,定定地望着它们出神。

手机早已没电,开不了机,她去找了一个万能的充电器来插上,她也不懂现在充电来做什么用,或许只是为了再看看父亲过往发给自己的那些短信。他没有删掉那些短信,保存在已发送栏里,不过都是些只言片语,提醒她要多喝水、要午休之类的短信。

妹妹从虚掩的门边钻进来,她俯身将它抱起来逗哄着。岑阿姨现在不太允许妹妹接近她了,说是对胎儿不好,她科普了好久都改变不了岑阿姨的观念,当着岑阿姨的面她只好尽量不理睬妹妹。起初妹妹以为自己失宠,抑郁了好几天。

就在这时,手机提示音响了一声,她打开来看,是一条诈骗信息,按下删除键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父亲最后一次住院,她曾借父亲的名义给那个女人发过短信,只是后来不知是被对方看出破绽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她发出去的短信如泥牛入海,再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想到这里,安小朵计上心来,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再试一次。

她略一沉吟,编辑了一条短信,写道:“我已回到梧城,可否一见?有要事相商。”然后发给那个女人。她赌的是对方还不知道父亲过世的消息。然而等到深夜,手机也没有响过。

黎孝安快十一点才回到家,他先去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家居服才进安小朵的房间。他将动作放得很轻缓,怕吵醒床上的人,谁知刚一靠近床沿,她马上睁开眼,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黎孝安皱眉:“你还没睡啊?”

“睡不着。”

“怎么了?”他打开壁灯,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

她摇摇头,没说什么,柔和的灯光下,她仔细端详他,发觉他满脸倦容,便关切地问道:“最近律师行很忙吗?”

“嗯,有一点。”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低下头,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这段时间不能经常陪你,你有什么需要就跟岑阿姨说,等忙过这段我们就去注册,好不好?”

“好啊。”她觉得痒,微微笑着,揉揉他的头发,“今天我跟褚葵去吃干锅鱼,可好吃了,改天我带你去吃。”

“好啊。”他抬起身,目光温柔。

第二天安小朵醒来的时候,照例没看见黎孝安,问过岑阿姨才知道他七点就出门了。

她跟褚葵约好九点在医院门口碰头,现在还早,她洗漱之后自觉地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岑阿姨现在看她看得紧,不吃早餐绝对不放她出去。

她正吃着三明治,忽然听见嘀的一声响,她呆了一呆,将手里的三明治塞进嘴里,抓过餐巾擦了擦手,然后从搁在一边的包里取出父亲的手机。

果然,有新短信进来。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按下接收键。

“早上十点在旧时光咖啡馆见。”

她退出去细看了一眼号码,又点进去重看了一遍短信内容,确定无误后她的心情莫名复杂起来。终于要接近真相了,她攥紧手机,匆匆起身。

在车上,她给褚葵电话,告诉她自己临时有事,九点见面取消。早早赶到对方短信里提及的地点,她找了个较为隐蔽的角落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拿铁静候对方出现。

在浓郁的咖啡香中,她从八点半等到十一点,那个女人始终没有露面,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今天是白来了。

难道被那个女人发现了?那人是认得自己的,可是从进来到现在,她眼睛几乎就没离开过门口,压根没看见那人出现。无奈下,她叫来服务生结账,准备离开咖啡馆,褚葵打电话过来,得知她人在外面后便约她吃饭。

她们在一家小炒店吃过饭,褚葵叫了一份鱼香肉丝盖饭打包,要带去律师行给余章文。安小朵有样学样,也打包了一份打算给黎孝安一个惊喜。

两人到了律师行,余章文看到安小朵颇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安小朵这才知道黎孝安不在,虽然是白跑了一趟,可来都来了,她就在余章文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余章文吃他的饭,她跟褚葵在旁边泡茶。

余章文说:“小朵,孝安这几天都不在律师行,他没跟你说吗?”

安小朵心里有些意外,面上不动声色地应道:“有说,我以为他中午会回来。”

“没呢,他这两天白天都不在,很多需要他签字的文件也要等到晚上他抽空过来才处理。”

安小朵听得满头雾水,未及开口,褚葵已经替她问了一句:“他在忙什么?”

余章文回答:“不清楚,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啊小朵?”

他突然将问题抛过来,安小朵一时间有点招架不住,迟疑着没开口。褚葵察言观色,偷偷给余章文使了个眼色,余章文会意,低头吃饭不敢多说。这时有人敲门,在得到余章文允许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推门走进来,安小朵认出他是黎孝安的助理,之前两人在郦洲酒店有过一面之缘。

助理将一个文件夹递给余章文,礼貌地说:“老余,这是您要我整理的资料。”

“效率挺高的嘛。”余章文夸了一句。

他笑了笑,目光投向褚葵她们,视线落在安小朵身上,他似乎愣了一愣。

安小朵察觉他眼神有异,等他走后,她问余章文那人的名字,余章文说:“你说小赵?他是律师行新来的助理,叫赵泽健。”

“哦。”安小朵听后没什么反应。

又坐了一会儿,她推说有事要先走,刚走进电梯,赵泽健就跟了进来,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等电梯门徐徐合上,赵泽健低声说:“小朵姐,你不记得我了吗?”

安小朵仔细打量他,眼前人的轮廓跟记忆中的少年形象渐渐重合在一起,她点头说:“你是小健。”

“是我,”赵泽健腼腆地说,“上回在郦洲酒店碰上,我就认出你来了,那天你急着要去追黎律师,我怕误事就没拦你。”

安小朵其实在余章文说出赵泽健这个名字时就想起来了,赵泽健是当年教父亲将那幅肖像画放上网的人。当年父亲租他家的房子住,跟赵泽健算是忘年交,赵泽健有个妹妹,当时要考美院,知道父亲曾经是美术老师,时常要赵泽健陪着她去向父亲请教一些绘画上的问题。

跟当年相比,赵泽健的发型和着装有了很大的改变,所以她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

“这世界真是小。”她感慨。

“是啊,”赵泽健憨厚地一笑,“小朵姐,安叔叔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安小朵脸上笑容一僵:“我爸爸上个月过世了。”

赵泽健大吃一惊:“怎么会?我上一次见他还好好的。”

安小朵一呆,问他:“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就是那次我跟黎律师去郦洲的时候。”赵泽健不假思索地说,“那天是我开酒店的车送黎律师过去的,我当时不知道他是去见安叔叔……”

安小朵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说,黎孝安去见我爸爸?”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安小朵抓住赵泽健的手,迫不及待地拉他出电梯。大厦附近有个小公园,中午没什么人,两人找了张石椅子坐下说。

“你记得他是哪天去见我爸爸的?”

“就是他离开梧城的前一天。”赵泽健顿了顿,“有件事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什么?”

“我偷偷给黎律师发过一条短信,告诉他安叔叔不是绑架他儿子的人。”

安小朵惊讶地睁大双眼:“你给他发过短信?什么时候?”

“我刚进律师行没多久吧,当时给我面试的人不是他,那段时间他好像度假去了,后来他回来,吴立轩带我去见他,我才发现他是你男朋友,当年我在阳台上看见过他来接你,不过我不知道你们现在还在不在一起,就不敢说认识你。”

安小朵按捺住心慌的感觉,说:“那你发了那条短信,他有什么反应?”

“我是用以前路边小店买的号发的,没登记过身份,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没敢接,后来他给我短信,问我是什么人,还问我知道些什么,我没回,也不敢再用那个号了……”

安小朵一把抓住赵泽健的肩头,急切地打断他:“小健,你怎么知道绑架元元的人不是我爸爸?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快告诉我!”

赵泽健皱了皱眉,说:“我知道的不多,而且很多也只是猜测,所以才不敢乱说,我觉得安叔叔应该是没有绑架黎律师的孩子,安叔叔不是那种人。而且案发那天早上,我跟安叔叔在一起。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妹妹有几张素描要请他点评,我第一次去敲门,他屋里有客人,我就回房里去了,听到客人走了我跟我妹才又过去。他指出我妹画里的缺点,我妹就在他屋里重新画了一张,他就在旁边看,直到中午吃饭也没出去过。”

“你说他那天有客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赵泽健说:“是个女人,我之前就见过,有次我还跟安叔叔开玩笑,问他说是不是他女朋友。”

“我爸怎么说?”

“安叔叔说那个女人是他老同学。”

安小朵静了静,又问:“那个女人长什么样?有没有什么外貌特征?”

赵泽健很肯定地点点头:“大约四五十岁,皮肤很白,挺斯文柔弱的样子,哦对了,我记得她这边——”说到这里,他伸手在自己左脸上比划了一下,“有一块疤痕,不是很明显,但还是看得出来。”

安小朵深吸了一口气:“是她。”

“你知道她是谁?”

安小朵摇头:“我想那个女人就是绑架元元的真凶,我爸爸是在帮她顶罪,可惜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如果她真是我爸爸的同学,或许是条线索。”

“我好像听到过,安叔叔叫她什么来着……”赵泽健苦恼地皱紧了眉,用手抓了抓头发。

安小朵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扰他回忆。她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赵泽健灰心地晃了晃脑袋:“想不起来了。”

安小朵眼巴巴望着他:“你再想想。”

赵泽健努力又想了一下,仍是无果,他沮丧地说:“对不起,我真想不出来,那时候我也没在意,要不是你说,我怎么都想不到那起绑架案是她干的。”

“那你既然这么肯定我爸爸是无辜的,当年为什么不跟警察说?”

“安叔叔出事的前一天,我在学校打球摔断了腿,去医院住了半个多月,等出院回去已经看不到他了,我妈只说搬走了,大概是知道我跟安叔叔交情好,怕我知道他出事会难过吧。直到去年我进了律师行,有次经过黎律师的办公室,不小心听见他跟吴秘书的对话……”赵泽健说到这里停下来,偷瞄了她一眼,心虚地补了一句,“我不是故意偷听的,真的是不小心,他们说到安叔叔的名字,我就……”

安小朵此刻心乱如麻,他后面说了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赵泽健走后,安小朵在小公园又坐了半个多小时,她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两件事,一个是那个女人的身份,一个是黎孝安在郦洲曾见过父亲,尤其后者,对她有太大的冲击力,她竟然完全不知情,也压根想不到。黎孝安没有跟她说,而父亲也没有提起过,他们那次见面就像是商量好了不告诉她一样,悄无声息地发生,又悄无声息地掩盖住,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是不是真的像赵泽健说的那样,黎孝安是因为那条短信才去见父亲的?那他会跟父亲说些什么?问父亲短信内容是不是真的?这跟父亲自杀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她的心怦怦直跳,头也跟着痛起来。那个女人没找到,又扯出新的谜团,她痛苦地抱住头,不知过了多久,短信提示音急促响了一声,她茫然地掏出手机来看,居然是那个女人发来的,解释说遇到突发状况没办法赴约,至于什么时候再见却连提都没有提。

安小朵对着短信发了一会儿呆,将手机放回包里,她走出小公园,拦了辆车回明珠山庄。

黎孝安回来的时候,安小朵在书房玩电脑。他走过去,看了一眼显示屏,不出所料是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界面。

“这么晚了还不睡?”他边说边伸手摸了下旁边还剩大半杯的牛奶,已经凉了。

安小朵头也不抬,不停地击打鼠标:“睡不着。”

“你现在有宝宝了,晚睡对身体不好。”黎孝安按住她的手,强迫她停下来,“赶紧睡觉,明天再玩。”

“别管我!”安小朵用力摔开他的手。

黎孝安一怔,看着她:“这么大火气?谁惹你了?”

安小朵咬唇,胸口起伏明显。

黎孝安抬起她的下巴:“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安小朵盯着他,半天不出声。就在黎孝安伸手要抚她脸颊的时候,她飞快地偏过头去:“没什么,就是胸口闷得慌,想吐。”

黎孝安看出她口是心非,但他配合地说:“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做产检。”

“我不去。”她闷声说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你最近不是很忙吗?有空陪我去?”

黎孝安微微一笑:“就算再忙也要陪你啊,你有宝宝以来我都没好好陪过你,对不起。”

安小朵鼻子一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黎孝安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乖,上床去,这么迟睡,以后我儿子也成夜猫子怎么办?”

安小朵倏地抬头:“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黎孝安没料到她这么敏感,笑着哄道:“我随口说的,要是女儿就更好了,将来像妈妈一样漂亮。”

安小朵起身回房,黎孝安望着她的背影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渐渐垮下去,布满难掩的疲惫。

接到赵泽健的电话,安小朵刚在李广生的私家医院做完产检,正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吃东西。护士给她端来丰盛的早点,有牛奶、鸡蛋、三明治,还有一个苹果。

她看了眼坐在一旁阅读报纸的黎孝安,不动声色地说:“什么事?”

赵泽健激动地说:“小朵姐,我想起来了,昨晚我想了整整一夜,终于让我给想起来了,那个女人叫心蓝,安叔叔叫她心蓝,至于她姓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心蓝,安小朵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心脏跳得都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怕黎孝安看出来,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和声音,尽量平心静气地说:“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挂了线,她拿起旁边的杂志,摊开来挡住自己的脸,做了几次深呼吸。

那人是父亲的同学,又知道名字,她觉得困住她多时的迷雾终于散开了,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虽然她对父亲的旧识一无所知,但只要有了明确的方向,查起来就不是难事。

“小朵,怎么不吃了?”黎孝安问。

她放下杂志,冲黎孝安笑了一笑:“吃不下了,你帮我解决掉吧。”

“这是孕妇餐,我又不是孕妇。”黎孝安打趣道。

护士听到这话躲在一边偷笑。

安小朵横了他一眼,拿起剩下的三明治吃起来。

“你等下要回律师行吗?”

黎孝安嗯了一声,没下文了。

“那你先走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我不赶时间,先送你回家。”

“我还不回去,我约了朋友。”

“什么朋友?”

安小朵立即拉褚葵出来当挡箭牌。黎孝安只好说:“那好吧,以后我让老齐跟着你,听你差遣。”

老齐名义上是黎孝安的司机,但黎孝安平常都自己开车,用得上他的地方不多,更多时候是岑阿姨在使唤他。

安小朵下意识地拒绝:“我不用,你车库里不是还有车吗?我想自己开。”

“不行。”

这么毫无转圜余地地被拒绝,安小朵气到笑:“那你别让老齐跟着我,他跟着我去哪都不自在,你还不如把我关到湖边的别墅去。”

黎孝安见说不通,也不急于说服她,将手里的报纸搁在一边,他起身穿上外套,“这个问题回家再说,我先走了。”

安小朵望着他的背影,气呼呼灌了一大口牛奶。护士走过来,动作迅速地将她杯子蓄满。

安小朵目瞪口呆,还有完没完了,在家岑阿姨就每天灌她喝牛奶,一天至少五六杯,来这儿还要喝,她觉得自己都快喝成奶牛了。

安小朵在外面打车,一上去司机问她去哪儿,她考虑了几秒,决定先去瑞慈医院。她想现在既然知道那个女人叫心蓝,或许可以请周诺言帮忙查一下,可惜她没有周诺言的手机号,只能直接去院长办公室找他。

她在大门口下了车,正准备往里走,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回头,看见出租车后头停着一辆白色宝马,车里的人在冲她笑。

安小朵惊喜地叫道:“何小姐,怎么是你?”

“上车再说。”何碧玺打开车门。

等安小朵坐进副驾驶座,她一边将车开去停车位,一边说:“好久不见了啊,最近好吗?”

“挺好的。”

“你跟孝安的事我都听说了,我前天才从墨尔本回来,本来打算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再找你聚一聚的,想不到今天就碰上了。”

“何小姐,那些传闻是真的吗?”

何碧玺一愣,随即失笑:“我最近被娱记盯得紧,三天两头就让我上头条,年前实在受不了才跑去国外避避风头,你是指哪一件?”

安小朵迟疑了一下,说:“听说你打算退出娱乐圈?”

何碧玺笑起来:“你这消息是从哪听来的?”

“是我朋友告诉我的,她在盛世工作。”

“难怪,不过先不要说出去,我手头还有几个广告约没到期,要履行完合约才能公开。”

安小朵讶然:“这么说你真的要退出?”

“是从台前转去幕后,我打算创立自己的服装品牌,以后就专心做设计这一块。”看安小朵脸上挂着意外的神情,她笑着说,“我难道没有跟你说过,我大学专业学的是服装设计?”

安小朵诚实地回答:“真没说过。”

何碧玺哈哈大笑:“不是我自卖自夸,当年我专业成绩可相当不错,年年拿奖学金,毕业作品还拿了全院一等奖,想留校当老师也没什么问题。”

“我还以为你今后要在影坛大展拳脚呢。”

“我这次拍电影纯粹是玩票性质,顺便还导演一个人情,就我这演技成不了气候的,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安小朵见她说得直白,忍不住笑起来。

“对了,我来给我家长送饭,你来干吗?”可能是不在工作状态,何碧玺整个人显得轻松又调皮。

安小朵心里一动,说:“我本来想找周先生……何小姐,可不可以拜托你帮我个忙?”

何碧玺挑眉:“什么?”

“我前几天在医院这边远远地看见一个很久没联络的人,没来得及打招呼,我想请周先生帮我查查看她是不是这医院的病人。”

“叫什么名字?”

安小朵略一犹豫,说:“心蓝。”

何碧玺怀疑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遍:“心蓝?”

安小朵见她表情古怪,小心地问:“何小姐你认识?”

何碧玺短促地笑了一下:“这个名字不算特别,有同名也不稀奇,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爸爸的朋友。”

“好,我问问看。”

何碧玺目送安小朵下车,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脸上浮出一抹不忍之色。

何碧玺在周诺言办公室等了一会儿,才见他推门进来,半小时前他下手术台,秘书打电话给他说何碧玺在等他,他交代完病人家属立即过来。

何碧玺打开保温桶,倒了一碗玉米排骨汤在碗里:“先喝汤吧。”

“让你不用特意送过来,怎么就不听话?”周诺言无奈,脱下医生白袍挂在衣架上,然后在茶几旁坐下来。

何碧玺不乐意,斜了他一眼:“谁叫某人一点吃饭的自觉都没有!我大老远送汤送饭过来,怎么着?还要挨你批?周诺言,你什么意思?七年之痒了?”

周诺言看着炸毛的何碧玺,失笑道:“我不过就说一句,你堵我这么多句,欺负我刚下手术台是吧?”

何碧玺哼了一声,不说话。

“你不说我都没想起来,这么快就七年了,可咱们俩结婚前都认识不止七年了,要能痒早痒了。你难得这段时间不用工作,有时间就在家多陪陪儿子,你不知道他有多想你陪。”

“等我转去做设计,有的是时间。”

“说起这个,你怎么突然想转行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我要真等到那一天再引退身价就不一样了,现在我开口,RAY跟唐均年都争着投资。”

“这是真心话?”

何碧玺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不是,真心话是老娘不想干了,累了,想让你养,每天跟秦筝那种二十岁出头的小丫头抢饭碗没意思。”

“我养你没问题啊,你开心就好。”

“我们再生一个吧。”

“不要,”周诺言断然拒绝,“我有一个儿子就够了。”

何碧玺小声嘟囔:“可我还想要一个女儿。”

周诺言不为所动:“做人不要那么贪心。”

何碧玺支着头,靠在沙发上生闷气。

周诺言慢条斯理地喝着汤,何碧玺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一点都不担心,别的事他可以随她,唯独这点不行,何碧玺意外流产过一次,后来千辛万苦才有了小景年,怀孕跟生产都吃足了苦头,他绝不让她再经历一次。

“是不是你身边谁怀上了?”周诺言问她。何碧玺想要女儿的心思几年来没停过,只要一看身边有谁怀孕,她的心就开始蠢蠢欲动。

果然,他听见何碧玺说:“安小朵啊,怎么?你没听黎孝安说起?”

周诺言说:“他现在来找我都是问萌慧的病情,哪里有时间说别的。”

“萌慧的病有起色了吗?”何碧玺的脸不自觉地有几分凝重,“手术日期定下了没?”

“等她身体状况好点才能定。”

何碧玺叹了口气,李萌慧跟她算是同期出道的,当年公司对李萌慧也是相当器重,给了很多机会。可惜李萌慧刚有点人气的时候,遇上了黎孝安,立刻掉进了爱河里,每天除了谈情说爱外没一件事上心,后来还违约跑去结婚生子,黎孝安付了一大笔违约金才完事。照说谈恋爱谈得如此义无反顾,爱情的保质期应该长久一些才是,可事实却不是这样。

“你慢慢吃吧,我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