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孝安接到何碧玺电话的时候,正在办公室里阅览桌上累积多日的文件。听完何碧玺说的话,他眉心不由紧蹙起来:“你说她今天去医院找杜心蓝?”

“要不是遇到我,估计她不是在医院那边守株待兔就是去找诺言了,黎孝安,你到现在都没让她知道萌慧的情况吗?”

黎孝安沉默着。

“本来我不确定她说的心蓝是不是蓝姨,可是她说是在医院看到的,那应该说的就是她吧。”何碧玺像是在琢磨什么,停顿了几秒才继续说,“蓝姨跟她爸爸认识?小朵好像找得很急的样子。”

“你告诉她,医院没有叫这个名字的病人。”

何碧玺纳闷:“为什么?蓝姨虽然不是病人,可你明知道她找的是蓝姨……”

“别问那么多,你就照我说的做。”

何碧玺被他打断,冷笑道:“安小朵也是我朋友,我非常不认同你对她隐瞒萌慧的事。现在你要我帮你骗她,还不肯说理由,黎孝安,把你大少爷的作风收起来,我不吃这套。”

黎孝安焦躁地猛捶了一下桌面:“你懂什么?如果让小朵找到杜心蓝,后果会很严重。”

“什么后果?你说清楚。”

黎孝安深吸了一口气:“当年绑架元元的人是杜心蓝。”

“什么?”何碧玺愕然,“不是小朵的爸爸干的吗?”

黎孝安胸腔的烦躁已经到达最高点,偏偏这时有新来电打进来,一看是吴立轩,他以为李萌慧那边又出状况,切换过去后,听见吴立轩着急的声音说:“你快来医院,小朵在这里,她一见蓝姨就很激动地扑过来,我问她什么事她也不说。”

“无论如何先稳住她们,我立刻过去。”说这话的同时,黎孝安大步走出办公室。

等他十万火急赶到医院,安小朵和杜心蓝都不见踪影,吴立轩迎上来:“她们刚刚上了出租车,走了。”

黎孝安怒吼:“我不是叫你看住她们吗?”

吴立轩解释:“是蓝姨自己要跟她走的,我拦都拦不住,再说我压根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跟蓝姨一前一后走到医院门口就碰见她,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死死地抓着蓝姨的手,怎么回事啊这是?”

“她们往哪个方向走的,快去找!”黎孝安气得想抽人,刚才出来得急,大衣落在办公室里,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寒风冷冽,但他一点都没察觉到冷。

他转身回到车里,倒车,然后一踩油门将车开出去。

就在他们满世界找人之际,安小朵和杜心蓝正面对面,坐在旧时光咖啡馆里。刚才她们上了出租车,杜心蓝就报了这里。

安小朵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说?”

“我知道那条短信是你发的,你爸爸曾说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来梧城了,我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现在才知道……”杜心蓝惆怅地说,“我跟他是在这里重逢的。”

安小朵心里激起了丝丝涟漪,她定定地打量眼前的女人,两三年前她跟杜心蓝曾有一面之缘,与那时相比,杜心蓝苍老了不少,松弛的皮肤透着一股青灰色。

知道安小朵在观察自己,杜心蓝丝毫不在意,兀自说下去:“那次真是巧,你爸爸来这买咖啡,是买给你的,他说你一会儿会去他那儿,买了你喜欢的拿铁和提拉米苏。我那天正好坐在这个位置上,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我们已经快二十年没见过面,我跟他都老了,但我们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

“你跟我爸爸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高中同学,要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们大概会结婚吧。”说到这里,杜心蓝笑起来,眼角的褶皱越发明显,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泛出些许泪光。

杜心蓝说的,安小朵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早就猜到这个女人跟父亲关系不寻常,她无心去听他们旧日的爱情,她现在只是迫切地想知道杜心蓝为什么要绑架元元!

“是为了钱吗?”安小朵问。

“为了钱?”杜心蓝一愣,继而不能自抑地笑起来,像是听见一个荒之大谬的笑话,笑声中又透着淡淡的凄凉。

“你知不知道我是元元什么人?我是他的外婆,我的女儿是元元的亲生母亲,我会为了钱绑架自己的外孙?”杜心蓝笑着笑着眼泪就布满了整张脸,迎着安小朵惊愕的目光,她渐渐止住笑,说,“我带走元元只是想让孩子回到萌慧的身边,我看得出萌慧心里很想孩子,但是孝安不许她见孩子,他们离婚的时候闹得很僵,萌慧只是外表倔强,她不肯先低头,可是我知道她心里很苦,我就想着偷偷来看孩子一眼,哪怕只是拍张照片回去给她看看也好,可是我越看照片就越想带他走,我也知道要带孩子回台湾没那么容易,靠我一个人根本办不到,那时候我就像是被鬼迷住了心窍一样……那天只有你带他去海洋公园,我偷偷跟着你们,当我看到他一个人站在洗手间门口,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冲上去想抱抱他,但他不认识我,不让我抱,还不住地往后躲,想跑进去找你,我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我想如果错失了这个机会,下次想跟孩子单独见面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所以我强行抱走了他,没想到他被我吓坏了,发起高烧,我急得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去找你爸爸,求他帮我,你爸爸喂元元吃退烧药,但一点用都没有,烧一直不退,你爸爸让我不要出面,由他送元元去医院……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这两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自责内疚……要不是放不下萌慧,我早就不想活了。”

“你就任由我爸爸替你顶罪,你自己跑回台湾?”

“我知道是我自私,但我没有办法,如果让萌慧知道元元是我间接害死的,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何况……”杜心蓝迟疑了一下,权衡再三才说,“元元高烧不退,你爸爸发现他之前喂给元元吃的那颗退烧药是过期的……他说,元元的死,他要负一定的责任。”

安小朵难以置信地瞪着杜心蓝,脑中纷乱极了,记忆像被切割成一堆碎片,她一下子茫然了,只觉得冷,非常的冷。

黎孝安接到杜心蓝的电话,赶去旧时光咖啡馆,一推开玻璃门,就看见安小朵独自一人痴痴地坐在座位上。

他悬在半空的心慢慢归位,走过去,他拥住她的肩膀:“小朵,你没事吧?”

安小朵转过头,空洞的眼神让他感到心脏一阵刺痛。

“她说元元是她外孙,她在骗我吧?”

黎孝安艰难地回应:“是真的,小朵,你听我解释。”

他在来的路上就想过,这一切被揭开时安小朵会哭会闹,他要怎么安抚她怎么好好解释她才肯听。但眼前的安小朵很安静,静得让他害怕,他准备好的话说不出来了。

安小朵看着他,心里跟自己说不要哭,但是视线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模糊。她等了良久没听见黎孝安所谓的解释,勾了勾嘴角:“既然你不知道怎么开口,那我来问,你来回答。”

黎孝安担忧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爸爸是无辜的?”

“第一次去郦洲之前,有人给我发短信,说绑架元元的人不是你爸爸,接着立轩告诉我你们在郦洲,所以我赶了过去。我瞒着你去见你爸爸,我问他到底是不是帮人顶罪,你爸爸神情慌张,但是仍然很坚决地否认了,我回到梧城找了私家侦探去查你爸爸的过去,没想到查出了他跟杜心蓝的关系,后来我找杜心蓝对质才知道真相。”

安小朵点点头:“那你知道真相是在我爸爸死前还是死后?”

黎孝安的脸上露出一丝迟疑:“跟她对质是在之后。”

“其实跟她对质之前,你已经相信了我爸爸是在帮她顶罪,是吗?”

黎孝安眉心微敛:“小朵,不管我心里怎么想,在杜心蓝亲口承认之前,一切都只能算是我单方面的猜测。”

安小朵轻笑了一下,嘴角噙着一缕讥诮:“我到现在终于明白我爸爸为什么要自杀,他帮人顶罪,最怕的是你知道真相,而你去问他正好勾起了他最大的不安,他怕你会死咬着不放,怕你会去翻案再查。他要怎么做才能阻止你呢?他拖着一副病恹恹的躯壳,能做什么呢?他只能去死了,死是终止一切最好的办法,他也许想了很多天才下了这个决定,他自杀那天你也在郦洲,其实那时候你什么都知道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太傻了。”

“小朵……”

安小朵慢慢站起来,转身走出去。

黎孝安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心生恐惧:“小朵——”

在身后惊慌的喊声中,安小朵的身体晃了一晃,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她开始不停地做梦,都是跟父亲有关的梦。梦里的安诤然俨然是年轻时候的英俊模样,他们在野外放风筝,那时她太小,跑不快,他便让她坐在肩头上,她的小手被父亲宽厚的大手包着,仰着头看风筝在蓝天白云下飘扬。她欢呼着,大声笑着,可是突然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她大叫着一头栽下去,四周场景一变,蓝天白云、绿草清风统统消失了,只见父亲无声无息地倒在大滩血泊里,面目一片模糊。她想到他身边去,可是满地的血不断蔓延开来,她走不过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嘴里喊着爸爸爸爸,血渐渐漫过她的鞋面,她惊恐地坐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小朵,小朵,醒醒——”

她倏然睁眼,抓住抚在额上的大手:“血,好多血……”

“别怕,是梦而已。”是黎孝安的声音,他就坐在床边。

安小朵缓过来,慢慢收回了手。

黎孝安接过岑阿姨手里的热毛巾,刚碰到她的脸,她头偏了偏,避开他的碰触。

黎孝安的手一僵,顿时停在半空。

岑阿姨看在眼里,将毛巾拿过来,轻轻擦拭着她的脸和脖子,刚才她做噩梦出了一身汗。

“我去叫医生。”黎孝安说完走了出去。

岑阿姨笑着说:“小朵,你可醒了,我跟小安都快急坏了。”

“我睡了多久?”她的声音干涩。

“两天了,你看,外面天又要黑了。”

安小朵转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

黎孝安和医生进来,趁医生给安小朵做检查,他去楼下的粥店买了皮蛋瘦肉粥,岑阿姨偷偷给他使眼色,把他叫去门外轻声说:“你好好跟她说话,注意她的情绪,别再刺激她了,医生说她的胎不是很稳,得留院观察几天。”

黎孝安点点头,走进去,将热滚滚的粥倒在碗里:“粥太烫了,凉一点你再吃。”

安小朵靠坐在枕头上,垂着长睫,没什么反应。

岑阿姨在门口看了他们一眼,悄悄走了,把空间留给两个年轻人。

黎孝安拿汤勺搅拌着碗里的粥,安小朵说:“你忙你的去吧,粥我一会儿会吃,放心,我不会虐待自己。”

黎孝安搁下汤勺,望向安小朵的目光里充满了无奈:“小朵,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好吗?”

安小朵无声地笑了笑:“我还不够心平气和吗?只是我觉得我们没有再谈的必要了。”

黎孝安沉默地舀了一勺粥,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递到她面前。

安小朵冷眼看着他,半天不张口。

他也不收回来,就这么举着。

良久,安小朵笑了笑:“我忽然想起来,你生病那次,我去湖边别墅看你,也是这么喂你吃东西。”

黎孝安微微抿唇,过了许久他才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怪我当初迁怒你,可当初是你爸爸亲口承认的,那种情况下换做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那现在呢?你打算拿杜心蓝怎么办?”安小朵直直地盯着他,“你什么时候送她进监狱?嗯?”

黎孝安蹙眉看着她。

安小朵讽刺地笑道:“不舍得?当然不会舍得,她曾经是你岳母,是你妻子的母亲,是元元的外婆,就算你恨她你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是不是?”

黎孝安看了她好久:“你真的希望我把杜心蓝送进监狱吗?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你觉得你爸爸会安息吗?”

“你不要提我爸爸!”安小朵激动地叫起来,一把打翻他手里的碗。

滚烫的粥洒在他的手背上,黎孝安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将空碗放在床头柜上,他扯了几张纸巾将粥擦掉。

安小朵偏过头,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发红的手背。

“你爸爸一心一意护着杜心蓝,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仅仅是因为他们有过一段感情,你的幸福难道不比二十多年前的恋人重要?”黎孝安边擦拭边说,“有些事我想你不知道,以我对杜心蓝的了解,她应该也不会说,我查到一些,你想不想听一听?”

他的声音异常冷静,安小朵内心隐隐不安,说:“我爸爸是个重感情的人。”

“是因为愧疚。”

安小朵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杜心蓝跟你爸爸是高中同学,他们青梅竹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们相约考同一所大学。你爸爸很顺利地考上了师范学校美术系,但杜心蓝没有你爸爸幸运,她没有机会参加高考。她有个不争气的弟弟,不学无术,还到处惹是生非,一次同学斗殴,失手把人家打成痴傻,偏偏那个人家里在当地还有点背景,杜心蓝的父母到处借钱赔给人家,但那不是小数目,他们怎么也凑不齐。当时杜心蓝有一个追求者,台湾人,家里开工厂的,很有钱,他找到杜心蓝的家人,答应替他们出那笔钱,以解他们燃眉之急,唯一的条件是杜心蓝要嫁给他。”

安小朵听完,说:“杜心蓝也愿意?”

“她当然不愿意,她去找你爸爸,求他带她走,但你爸爸心心念念惦记着高考,拒绝了杜心蓝,最后杜心蓝绝望了,如约嫁给了那个台湾人。”

“就算是这样,我爸爸也没有什么大错,难道真的要不顾一切带她私奔才叫对得起她吗?”

“故事还没完,”黎孝安顿了一顿,将手里揉成一团的纸巾丢进床头柜旁的垃圾桶里,他的手背又红又肿,但他好像丝毫察觉不到痛楚,“杜心蓝婚后并不幸福,她的丈夫嗜酒如命,又好赌,性情暴躁,一不顺心就打她出气。杜心蓝忍受不了那样的生活,带着七岁的萌慧去投奔你爸爸,那时候你爸爸已经成家,也有了你。他答应杜心蓝会保护她们,起初他也做到了,但不久后杜心蓝的丈夫听到风声,带人追了过去,你爸爸在对方的施压下终于松了口,将杜心蓝落脚的地方说了出来,最后眼睁睁看着她被毒打了一顿抓回去。我想,那件事对你爸爸打击很大,或许他觉得自己辜负了杜心蓝的信任,是他的出卖才导致了杜心蓝一生的悲剧。”

“悲剧?”

“杜心蓝被抓回去之后,她丈夫将萌慧送去了台湾老家,她忆女成狂,又遭受百般凌辱,饱受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她常年生活在压抑和恐惧之中,患上了抑郁症。你看到她脸上的疤了吗?那是她自己拿剪刀划的。”

安小朵的眼里流露出震惊,隔了良久,她闭了闭眼,轻声说:“就算我爸爸对不起她,可是你既然已经知道他没有绑架元元,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如果你在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就告诉我,我爸爸也许就不会死。”

黎孝安语气带着无奈:“你爸爸坠楼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去郦洲之前虽然知道了杜心蓝跟你爸爸的关系,但当时我以为你出了事,急着过去看你,根本来不及弄清楚。”

“来不及……你一句来不及,我爸爸就搭上了一条命。”

“如果他肯说出真相,事情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他替杜心蓝扛下一切,到头来害了他自己,也害了你。”

安小朵低下头,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你说得真轻松,他在你眼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是不是?没错,他蠢,他不自量力,他凭什么帮人家顶罪?他怎么就不想想,就算他供出杜心蓝又怎样?难道你真会要杜心蓝给元元陪葬?说到底你跟她才是一家人,跟她女儿才是一家人!他算什么?他不过是一个外人,这么大的罪名他根本扛不起。”

黎孝安忍了又忍,才说:“小朵,我知道你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我就当你说的是气话。我跟萌慧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果我放不下她,根本不会跟你开始,现在我对她只有道义。她爸爸几年前就过世了,元元也不在了,她只剩下杜心蓝这一个亲人……我不打算追究杜心蓝的责任不代表我原谅这个人,如果是两年前,就算她是元元的外婆,我一样不会放过她。”

安小朵抬起头看他:“我不懂。”

黎孝安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痛楚的神色:“萌慧两个多月前被查出脑部有肿瘤,是恶性的。”

安小朵一呆,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黎孝安捏了捏眉心,疲惫地站起来:“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会胡思乱想。杜心蓝答应过我,等萌慧的病情稳定下来,她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请你不要去打扰她们。”

安小朵讥诮地咧嘴:“我去打扰她们?”

“萌慧这几年都待在台湾,我跟她离婚之后就没有联络过,她对杜心蓝的所作所为完全不知情,连元元病逝都是吴立轩在事后半年才告诉她的。”

安小朵慢慢躺倒,拉起被子盖住脸:“你放心,我不会去打扰她,生死关头,我也希望她安然度过。”

黎孝安还想说什么,安小朵翻过身,背对着他,闷声说:“你走吧,让我单独待会儿。”

黎孝安在原地站了片刻,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他走了几步,吴立轩在不远处的长廊尽头徘徊,一见他立刻迎上来,“小朵没事吧?”

“没事,怎么?”

吴立轩神情凝重:“郑三木来梧城了,今天入的境,太突然了,台湾那边的人早上才发现。”

“知道郑三木下榻的酒店吗?”

“还没查到。”

“让人继续查,尽快找到他的下落。”黎孝安皱眉,沉吟了一下说,“这几天你给我看着萌慧,杜心蓝也是,别让她再出去。郑三木的目标是她们两个,你找几个人在病房外面守着。”

“这里是医院,你得跟诺言打声招呼才好做事。”

“你去安排,我现在跟他说。”

“好。”吴立轩急匆匆走了。黎孝安回头看了安小朵的病房一眼,转身去了周诺言的办公室,在电梯里他不忘打给岑阿姨,让她重新买一份皮蛋瘦肉粥给安小朵。

周诺言听完,挑眉问道:“郑三木?他还能冲进医院抢人不成?”

“那个人是疯子,什么事做不出来?”

周诺言思索着:“这样吧,让萌慧搬去二十一楼,那里整一层都是空的,你可以安插你的人,外面守多少人我不管,但有一点,不可以影响到其他病人。”

“我知道,”迟疑了一下,黎孝安说,“我想让她专心养病,郑三木来梧城的事别让她知道。”

周诺言看着他,淡淡笑了一笑:“你想替她扛下来?我告诉你,你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两边都顾全。这次你肯出面拦着,那下一次呢?你打算护着她一辈子?安小朵她会怎么想?”

见他默不作声,周诺言又说:“郑三木对萌慧有执念,而且是病态的执念,他一声不吭地把萌慧软禁三年,足见这个人行事有多偏激。你让他无从下手,难道他就收手不干了?恰恰相反,他只会更加掏空心思找你的弱点出手。”

黎孝安的脸色微变,像是想到了什么,顾不上跟周诺言多做解释,急匆匆走出门去。周诺言也不叫住他,拿起桌上的座机给分管住院部的副院长打电话,让对方安排李萌慧换病房的事宜。

黎孝安搭电梯下去,还没抵达安小朵所在的住院楼层,岑阿姨的电话已经打过来,只听她慌慌张张地说:“小安,小朵不见了!”

他心一紧,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买了粥过来就不见她人了,问护士,护士刚换班,什么都不知道,我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接,你说她是不是跑出去了啊?”

“她应该还没走远,你往回去的路上找找。”挂了线,黎孝安打安小朵的电话,响到最后也不见她接,他又打了几次,变成响了两声就按掉。

黎孝安攥紧了手机,靠在电梯壁上深呼吸了几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周诺言的话不受控制地回荡在他耳边,他忽然想到,萌慧离开台湾两个多月,郑三木明明知道她的去向,为什么肯待在台湾家里蛰伏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原因只有一个——在自己派人监视他的同时,郑三木也在用他的方式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个世界,只要有钱,就没有指使不了的人。

他无暇去想别的,匆匆走出电梯。他先去监控室,在医院其中一个出口的监控录像里,他看到了安小朵,她是一个人离开的,在门口不远处拦了出租车走。

黎孝安记下车牌号,联络出租车公司。他必须在郑三木找上安小朵之前找到她,带她去安全的地方。周诺言说得对,他护住了萌慧,只会逼着郑三木攻击他的弱点,而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安小朵。

褚葵看见外套里面还穿着病人服的安小朵,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急忙让她进屋里去,将屋里的暖气调大些。

“余章文呢?”安小朵环顾四周。

“我们说好了办过婚礼再同居,他还要伺候他姐呢。”褚葵仔细打量安小朵,小心翼翼地问,“出什么事了?”

安小朵的脸色疲累不堪,还透着惨白,她将杜心蓝的事简单地说给褚葵听。褚葵听完,脸上一副震惊异常的神情,良久才挤出一句话:“黎孝安居然瞒了你这么多事!”

茶几上正烧着一壶普洱,安小朵伸手拿起来,倒了一些在闻香杯里,然后紧紧攥在掌心里汲取温度,她脸上的表情显得茫然又麻木。

褚葵揽住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好了,别想那么多。你累不累?去房里睡一觉。”

“褚葵,如果他问起来……你别说我在这儿。”

褚葵一怔,意识到她所指何人后,点了点头:“你安心在我这里住,别说黎孝安,就是余章文问我我也不说。”

安小朵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谢谢。”

“傻话,你跟我客气什么。”

褚葵安置好安小朵,关了灯出来,走到过道听见门铃响,她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心想这么晚了,谁会来?推开门她走到院子里,看见黎孝安站在铁门外头。

褚葵冷眼看着他:“黎先生,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黎孝安说:“小朵是不是在你这儿?”

褚葵露出一个可笑的表情:“她不是应该和你在一起吗?怎么会在我这里?”

黎孝安皱眉:“褚葵,她是从医院跑出来的,医生说她的身体状况很不稳定,随时有小产的可能,你把她藏起来不是帮她,而是害她。”

“黎孝安,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把她害成现在这样子的人到底是谁?你这个罪魁祸首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

黎孝安眸色深了深:“也就是说她在你这里?”

褚葵气息一滞,索性豁出去了:“没错,她在我这儿,但是你别想带她走,她身体不好我会带她去看医生,不劳您大驾,您还是赶紧回医院照顾您的前妻吧!”

“褚葵!”

“别吼我,就算明天你就把余章文开了,我也不会让你带走小朵。黎孝安,我原本以为你是真心对她的,我真是错得离谱。你居然有脸要求她不要去打扰你前妻和前岳母!她为了查出真相费尽心思又不敢让你知道,现在好不容易真相大白,来要求她不要追究的人竟然是你!你可以为了你前妻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你不要强求她跟你一样。她跟你前妻一点关系都没有,死的人是她爸爸,你知不知道你轻飘飘的几句话已经足够杀死她的心!你不会了解这真相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她希望她跟你之间是平等的,没有杀子之仇的隔阂,而不是因为她爸爸死了,或是因为她有了你的孩子才被你重新接纳,她渴望和你回到从前最快乐的时候,这些……你是不会懂的。过去的这两年里,你恨她的时候就让她滚,你想她了就逼她跟她爸爸断绝父女关系回到你身边,她夹在中间有多痛苦你知道吗?你要再伤她多少次?”

黎孝安咬紧了牙关,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想过要伤害她,哪怕是从前,我伤她一分,我自己可能要承受双倍的痛苦。我承认,这次的事我处理得不好,考虑不够周全,你让我先带她回医院,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养,她有怨言可以冲我发,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且我也没有想袒护谁,我比任何一个人都痛恨杜心蓝。”

褚葵抬眼盯着他,仿佛在考虑他这些话的可信度。

“褚葵,你应该也看到了,她身体很虚弱,你要真为她好,就劝她回医院去。”

褚葵想起安小朵那张惨白的脸,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这样吧,今天很晚了,而且她也睡下了,就让她在我这儿过一夜,明天等她精神好一些,我再问问她的意思。”

“褚葵……”

黎孝安还欲说什么,褚葵打断他:“小朵的脾气你也知道,她看起来柔顺,实际上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她既然都跑出来了,就说明她现在有多不想见你,你逼得越紧,只会让她越抗拒。”

黎孝安沉默下来,褚葵说得没错,他是关心则乱。想到这里,他轻声说:“好,那我在外面等天亮。”

他转身回到车里,将两边的车窗都降下,抽出一根烟点燃。褚葵见他铁了心要守在外面也无法,在原地站了片刻,回屋里去了。

黎孝安在车里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凌晨的冷风让他全身浸透寒意,他想起了很多事,跟安小朵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汇成一条小溪,在他心头缠缠绕绕地淌过,想到这几年她白白受的苦,他的心就像被千万根针扎过,痛到不能呼吸。然而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将来的日子好好补偿她。

两点多的时候,他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来,他看了眼显示屏,是吴立轩打来的,他略一迟疑按下接听键。

吴立轩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着急:“萌慧刚才发作,不停地呕吐,被送进了急救室,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她昏迷前还拉着我的手问你在哪里。”

黎孝安哑声说:“我就过去。”

他看了看褚葵的房子,屋里的灯已经全熄了,只余小庭院里一盏微弱的小路灯亮着,周围很安静,悄无声息的。他仔细观察了下四周的环境,确定没有什么异常后才开车离开。

李萌慧的情况突然恶化,黎孝安赶到医院,她人还在手术室里没出来,吴立轩和杜心蓝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目睹女儿发作过程的杜心蓝此刻脸上映着一层死灰。

黎孝安没有走过去,只是远远地倚墙站着,他英气的眉眼如今被深深的疲惫笼罩,连续多日的奔波,李萌慧一天比一天恶化的病情,还有安小朵的不谅解,现在再加上郑三木这个潜在的危机,所有不安因素都反反复复折磨着他的身心,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累。

快天亮的时候,李萌慧被转去ICU,情况依然很不乐观。吴立轩费尽唇舌才哄杜心蓝去休息,回来看见黎孝安靠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揉眉心。

吴立轩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找到小朵了吗?”

黎孝安点点头,不作声。

吴立轩这时已经知道安小朵和杜心蓝的纠葛,他看着眼前这位相识多年的老友,低声说:“我想求你一件事。”

黎孝安抬眸,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这么做对小朵不公平,但是萌慧的情况这么差,说句难听的,她熬不熬得过去还是个未知数,就算走,也让她走得平静些吧……”

黎孝安无声地笑了笑,嘴角带着自嘲:“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冷血无情的人吗?我跟萌慧之间是没有感情了,但她现在这样,我还不至于再让她雪上加霜。你放心,我答应杜心蓝,放她一马,这件事到此为止,谁都别再提了。”

吴立轩的眼底流露出感激,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见黎孝安脸色发青,他识相闭上了嘴。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两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坐着,谁都没说话,直到天际慢慢露白。

黎孝安站起来,活动了下有些发麻的双腿,走到落地窗前,静静地俯视这座在逐渐苏醒的城,纷乱烦躁的心似乎得到短暂的安宁。

然而,这份安宁在他接到褚葵的电话后被彻底打破。

“黎孝安,小朵被一个男人带走了!”褚葵惊慌失措。

黎孝安的拳头猛地攥紧,沉声问:“那男人长什么样?”

“我没看清楚,他戴着墨镜,大概三十多岁,头发有点长。”褚葵今天照例大清早起来跑步,回来看到安小朵坐在庭院里泡茶。她进屋准备冲澡,一进去就听到外面好像有争执声,她跑出去正好看见安小朵被一个男人强行拉上车,那男人好像是故意要让她看见这一幕的,上车前还回头冲她笑了笑,可惜他戴着墨镜,她看不真切对方的长相。

黎孝安听完一拳砸在墙壁上,放下电话,他转身望向一脸愕然的吴立轩:“小朵被郑三木带走了。”

“什么?”

“去问杜心蓝,怎么才能联络上郑三木。”

吴立轩看得出黎孝安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他不敢多问一句,转身叫来杜心蓝。杜心蓝一听安小朵落在郑三木手里,脸立时就白了,六神无主地说:“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办?现在怎么办?不能让诤然的女儿出事,我已经很对不起他了……”

“闭嘴!”黎孝安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扯过她的手机调出郑三木的手机号打过去,谁知竟是关机。他冷静了一下,打安小朵的号码,响了几声之后接通,一个男人的笑声撞击着他的耳膜,那人边笑边说:“黎孝安,好久不见了。”

“郑三木,你想怎么样?”黎孝安的声音冷得没有半点温度。

郑三木肆无忌惮地大声笑起来:“你会不知道我想怎么样?李萌慧害我被打瘸了一条腿,这笔账总是要算的。”

“郑三木,别连累无辜。”

郑三木冷笑:“无辜?你是说你这个漂亮的女朋友?她跟你在一起,只能怪她倒霉了。”

“你听着郑三木,你要是敢动她一根头发,我要你抵命。”黎孝安一字一句地说。

郑三木静了静,继而笑得阴狠:“我一条贱命不值钱,黎孝安,把我要的人交出来,我就饶了这个丫头,否则你就等着给她收尸吧。”

黎孝安静默了下,说:“好,你说个地点。”

郑三木似乎考虑了一下:“西郊那边的游乐场还荒废着吧?就那吧。我警告你姓黎的,别想耍花样,只准你带她来,要是有多余的人在周围出现,你这辈子都别想见到这个丫头了。”

察觉到他要挂线,黎孝安喝住他,说:“我要先听她的声音,确保她安然无恙。”

郑三木讥笑了一声:“行,你等着。”

黎孝安忐忑不安地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只听见一阵呜呜声,像是嘴巴被什么东西堵住发出的声音。他心里一悬,叫道:“郑三木,你对她客气点!”

郑三木自然没有回应他,黎孝安依稀听见他的打骂声,又过了片刻,安小朵的声音冷不丁响起,然而她并不是开口说话,郑三木好像掴了她一巴掌,她吃痛短促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像一把锥子一样戳在黎孝安的心脏上,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刚才砸出来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地上。

他在心里跟自己说要冷静,不要被激怒而失去理智。

“听见了吧?你放心,只要你照我说的做,我不会动她的。”郑三木在一阵大笑中挂了线。

握紧手机,黎孝安抬起汗津津的眼皮,望向屋里的两个人,这个通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此时此刻两人面如死灰。

“你打算怎么做?”吴立轩声音干哑发涩。

杜心蓝颤悠悠地坐倒在地上,仰着头看他。

黎孝安沉吟片刻,说:“郑三木是不是有个奶奶?”

吴立轩一点即通:“好像住在花莲,是不是?”

他向杜心蓝投去询问的目光,杜心蓝点了点头:“是在花莲,但我不知道具体地址。”

“联系台湾那边,让人立刻去查。”

“好。”

吴立轩交代完,回来跟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说:“联络过我们的人了,郑三木经常回花莲,要查应该不难,不过时间上……”

“我会拖住郑三木,尽量争取时间。”

吴立轩满脸担忧:“你一个人去?”

黎孝安想了想:“我出去一下,你盯紧台湾那边,一定要快。”

吴立轩点了点头。

黎孝安径自去了秦筝的家,秦筝看见他,吓得像见到鬼一样。黎孝安从来不会主动找她,更不要说到自己家门口来。

他们也有好一阵子不见了,自从安小朵搬进明珠山庄,秦筝就没再去过,她不是没眼色的人。黎孝安到底是不是当她是安小朵的替身,她早不在意,反正得不到人,得到其他物质上的东西也是好的。但正牌都回去了,安小朵那张利嘴她也见识过了,她再去讨嫌就没意思了。黎孝安对她还算不错,自己如今在圈内混得风生水起,广告接到手软,忙得档期排不过来,她当然知道这是谁在背后帮她。如今何碧玺快引退了,公司肯定要力捧一个新人上来接棒,管理她们这些模特的扬扬姐私底下向她透露,在一次时尚界组织的慈善晚会上,黎孝安代表唐氏集团出席,在各大媒体前提过她的名字。想到这里秦筝笑得一脸谄媚,她凑过去挽住黎孝安的胳膊:“你今天怎么会想到来我这儿?”

黎孝安皱眉,忍了忍才没有推开她,他在布艺沙发上坐下:“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秦筝一愣,好奇地问:“什么忙?”

“扮一个人,她的体形跟你差不多。”

秦筝怔忡了一下:“扮人?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你只要打扮成她的样子,坐在我车里就行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别下车。”黎孝安凝神看她,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下,“事成之后,我会给你想要的名和利,怎么样?”

“坐车里……就这么简单?”

黎孝安点头。

秦筝心动:“好。”

蜿蜒的山路上,一辆越野车向前开进。

安小朵惊疑不定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一个多小时前她被这个突然翻过栅栏闯进来的陌生男人带走,她心里本来是惊恐万分的,但是听完他刚才那通电话之后,她隐约猜到了一点。

郑三木偏头看了她一眼,狞笑道:“看不出姓黎的还挺紧张你的,他都有你了,还抓着李萌慧不放。”

“李萌慧?”

郑三木嘴里叼着一支烟,骂道:“那个婊子。”

安小朵咬唇不语,她虽然不认识李萌慧,但潜意识里认为对方既是黎孝安曾经喜欢过的女人,无论样貌或是人品都不会太差。可眼前这个行事乖张的男人居然张口就骂李萌慧是婊子,她心里觉得匪夷所思极了。

“黎孝安的眼光倒是越来越好了,你可比那个婊子漂亮多了!”

安小朵蹙眉,郑三木饶有兴致地扫了她一眼:“喂,我在夸你呢,你怎么像个木头似的没反应?”

安小朵只好说:“谢谢,我不知道李萌慧长什么样。”

郑三木愣了一愣,从身上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丢给她。

安小朵捡起来一看,不由得呆住。照片上的女人五官秀丽,气质清新,分明就是她在郦洲认识的李慧,只是照片上更显年轻一些。

“她是李萌慧?”

“嗯。”

安小朵目光复杂地看着照片,原来李慧就是李萌慧,在郦洲的时候她应该是有意接近自己的。

车子开到半山腰,拐进一条分岔路,又过了二十多分钟,视线霍然开阔起来。他将车子停在一片空地上,开了车门跳下车,又绕到安小朵这边,开了门,动作粗暴地将她拽下来。

安小朵落地时忍不住皱了皱眉,刚才一路上她就不停地反胃,她怕郑三木看出来,极力强忍着,这时对方的举动令她越发不适,但她不敢表现出来。

他拖着她走进路边一栋房子里,反手锁上门。房子外表看起来像是常年不住人似的,里面收拾得倒还可以,桌椅齐全。郑三木拿绳子捆住她的手脚,把她按坐在椅子上,然后走进厨房捣腾了一阵,十分钟后端出来两碗泡面。

他放了一碗在她面前,解开她的手,坐下来自顾自吃起来。他吃相不好,发出很大的声音,吃了一半扫了安小朵一眼:“怎么?不吃?”

安小朵迟疑了一下,拿起塑料叉子,慢吞吞地吃了一口:“这是哪里?”

“我租的地方,这里方圆百里找不到一个监控头,姓黎的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这里。”

安小朵低头吞了一根面条,又说:“你跟他有什么仇?”

郑三木漫不经心地回应:“他抢了我女人。”

安小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郑三木不理她,兀自将碗里的面几下消灭干净,反手一抹嘴,目光重新回到安小朵身上。

“这世上这么多男人,你们为什么一个两个都去喜欢他?他有什么好?”郑三木起身拿了个苹果来,用匕首削着皮,他削得很慢,很专注,阴鸷的目光和明晃晃的刀刃都让她感到一阵恐惧。

他削完皮,片了一片下来,递到安小朵的嘴边,命令道:“张嘴。”

安小朵眸光微颤,下意识地盯着那片苹果张不开嘴。她的手脚冷得发僵,腹部隐隐作痛起来。

郑三木嗤笑了一声,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冰冷的刀锋贴在她的下巴上,他狰狞的脸在她眼前放大:“吃下去。”

在他的威迫下,安小朵张开嘴,他满意地一笑,将苹果片填进她嘴里。刀口从她的下唇划过,血一下子涌出来,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她含着那片苹果咽不下又不敢吐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转。她不愿在这个男人面前示弱,撇过头去不看他。

郑三木伸出舌头舔了舔刀锋上残留的血,他不知想到什么,脸部的肌肉牵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在屋里待了大半个下午,太阳快落山时,郑三木抬腕看了看时间,他将那柄匕首藏进衣服里,进房间窸窸窣窣了一阵,不知道在准备什么东西。她知道他是要去见黎孝安,正想偷看就见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很粗的铁链,她心知不妙,可是又无力抵抗。他把她拖去浴室,里面有一个很大很深的浴缸,他逼她站在里面,然后用铁链的一头锁住她右手手腕,另一头锁在浴缸上方的水管上。

安小朵心里怕得厉害,琢磨不透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便问他:“你不是要用我去交换李萌慧吗?”

郑三木冷冷一笑:“姓黎的那么狡猾,我可不敢轻信他。”

安小朵正要开口,嘴巴被他用一截透明胶带封住。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栋房子里待了多长时间,没有时钟,手机也被带走,郑三木临走前特意锁上了浴室的门,她坐在浴缸里,长久地对着这个狭小的空间。浴缸左侧那面斑驳的墙上有一个小小的装着排气扇的透风口,浴室仅有的一点光线就从上面洒下来,即使是白天,浴室里也很暗。她控制不住地去想郑三木会怎么对付黎孝安,越想越害怕,可是她除了害怕什么事都做不了,坐累了,她躺倒在浴缸里,手被铁链牵扯着,不得不高高举起。她闭上酸涩的眼,眼泪源源不断漫出来。她得罪了谁?为什么要让她受这种苦?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她,周围仿佛陷入死寂,一分一秒在这里都显得异常漫长,让人心生绝望。寒意像冬天的海水浸透她每一寸皮肤,再侵入骨髓,她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死亡的气息随着黑夜的降临笼罩了下来。

她怕自己撑不下去,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她相信黎孝安会来救自己,她无论如何也要撑到他来。那晚她是赌气走的,也没跟他正式道过别,如果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那多划不来?有很多话她还来不及告诉他,她还想问问他,有没有后悔喜欢她。

她迷迷糊糊地想,应该不会吧,她对他够好的了,哪里对不起他?

后来她冷得受不了,在心里默念起台词来。以前她给何碧玺当助理的时候,把那个剧本的所有台词都记下来了,中文的、法文的,还有少量的日文对白,她到现在都还没忘。

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默念了几句眼皮就开始打架,意识越来越飘忽。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睡,这种情况下睡着她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好像快要冻僵了,不住地往下坠,像是掉进了一个漆黑的深井里……

“小朵!安小朵!你醒醒!不能睡,听见没有?醒一醒!”有人在她耳边聒噪。

她想睁开眼叫那人闭嘴,可是眼皮像被粘住了,用尽力气也张不开,嘴巴也说不出话来。

四周再次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的世界像是亮起一束白光,那光从微弱慢慢加强,到后来越来越亮。她努力了很久终于掀开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眸光慢慢聚拢,神志也从迷茫逐渐转为清醒,等到她彻底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心里怵然一惊想要坐起来,有人眼疾手快地用力按住了她。

安小朵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几个穿着医生袍和护士服的人在她周围忙碌着。她张了张嘴,发出微弱的声音。

一个护士凑到她耳边问:“你想说什么?”

她屏息辨认了好一会儿,总算听出安小朵嘴里喃喃的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她跟另一人对视了一眼,匆匆走出去。

安小朵闭了闭眼,又有人凑近她,她看了看,认出是医生。只听对方略带惋惜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安小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等下要送你去做引产手术。”

“什么?”安小朵没听清楚。

医生似乎叹了口气,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安小朵目光呆滞:“引产?为什么?”

“你腹中的胎儿已经没有心跳,必须尽快取出来。”

在听懂这句话之后,安小朵的眼底流露出一抹绝望之色,比她在浴缸里等死时的绝望更加浓烈。单薄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压抑了许久的东西像是要破体而出,她闭上眼,大颗眼泪不断从眼角滚落,和汗水混在一起打湿鬓边的头发。

终于,她爆发出一声充满悲怆的哭喊,凄厉却短促,尾声似乎被她掐灭在了喉咙里。

黎孝安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蜷缩起了身体,在手术台上剧烈挣扎,几个护士死死地按住她的肩膀,还有的去拉她的腿。这一幕令他骤然红了眼,他冲过去推开几个护士,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

“小朵,是我,我在这里,没事了,别怕,别怕……”他柔声地哄着她,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

安小朵听到他的声音,顿时脱了力,在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孩子,不要拿掉孩子,不要……”

“好,不拿。”黎孝安心如刀割,安小朵的一声声痛哭都重击在他心上。

“黎先生?”医生试探性地叫他。

黎孝安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都出去。

安小朵体力尚未恢复,又遭到精神上的沉重一击,哭了一会儿便昏睡过去。

黎孝安将她轻轻放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好,凝视了她好一会儿才走出病房。

等候在病房外的人围上来,纷纷问起安小朵的情况。黎孝安看了看褚葵,说:“打电话给她妈妈,请她马上来医院。”

“好,我这就去打电话。”褚葵转身往外走。

周诺言拍了拍他的肩头:“趁她睡着,你赶紧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你都几天没合眼了,她现在很需要你,你别先倒下去。”

何碧玺跟着劝道:“是啊,你一定要撑住。”

黎孝安哑声说:“我没事,我在这里守着她。”

何碧玺和周诺言对视了一眼,知道这时候他们说什么黎孝安都听不进去,便不再多说。

安小朵醒来的时候,看见黎孝安伏在床沿上,她伸出手去刚碰触到他,他立即就醒了,霍然抬起头,冲她笑了笑:“醒了?”

安小朵微微点了点头。

“渴了吧?我扶你起来喝点水。”在安小朵的默许下,他调了半杯温水,让她靠坐在自己身上喂她喝。

安小朵低头喝水,浓密的长睫垂着,遮住了眼睛里的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个人怎么样了?”她忽然低声问。

“抓起来了。”黎孝安简短地说了一句,拿纸巾轻柔地擦拭她唇边的水渍。

安小朵抬眼,怔怔地看着他。

黎孝安迎着她的目光,轻声解释:“七年前,郑三木下药迷晕萌慧,奸污了她,这些我都是最近才知道的。当时萌慧怪我只顾工作疏忽她,跟我说是自愿跟他在一起的,还向我提出了离婚,跟郑三木回了台湾。萌慧是利用郑三木刺激我,到了台湾她想摆脱郑三木,不料激怒了他,被他软禁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萌慧假意讨好,郑三木才放她出来。几个月前她收集到郑三木从事非法勾当的证据,去警局举报了郑三木,趁他被抓逃回了梧城。郑三木入狱后被里面的仇家打瘸一条腿,放出来后又发现萌慧跑了,所以他要向萌慧报复,萌慧病房外面有人把守,他没法接近就转向你下手,是我大意了!”

安小朵面无表情地听着,然后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里。黎孝安的脸上有无法掩饰的痛苦,他扶住她的肩头:“小朵,对不起。”

安小朵置若罔闻,就这么痴痴傻傻地坐着,直到她听见一声既陌生又熟悉的呼唤,眸光才颤了颤,她慢慢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站在门口的人。

那是个中年女人,面容上有岁月的沉淀,但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丽,安小朵的美貌有大半遗传自她。

“妈妈……”安小朵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钟奕秋在接到褚葵电话后,当即订了最近的一班航班来梧城。她看着苍白病弱的女儿,心里痛得无以复加,目光在女儿脸上停留了良久,缓缓移到黎孝安身上:“黎先生,我要跟我女儿单独说几句话,请你离开。”

黎孝安让安小朵躺下,又细心地拉起被子盖在她身上并小心掖好被角,轻声说:“我去买你最喜欢的提拉米苏,一会儿就回来。”

安小朵没什么反应,依然怔怔地看着她妈妈。

等黎孝安出去,钟奕秋看了看褚葵,语气缓和了许多:“你也回避一下吧。”

“好的。”褚葵关上门后,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房间里很安静,钟奕秋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抚了抚女儿的脸,安小朵颤了一下,立刻抓住妈妈的手。

“妈妈,你怎么来了?”

“褚葵打电话给我,说你出事了。”钟奕秋的指腹停在她的下唇上,上面被刀划出来的伤口已经结痂,但乍一看还是触目惊心。

“妈妈,对不起……”安小朵低下头。

“傻孩子,你没有对不起妈妈,来梧城的飞机上,妈妈反省了一下,以前妈妈一直逼你读书,因为妈妈高考没考上自己心仪的学校,所以就把这个愿望强加在了你身上。你被学校开除,妈妈没有安慰你,还责怪你,是妈妈不对,后来你跟你爸爸相认,我也没有好好跟你说,只会发脾气,叫你不许回家。因为这样,这几年你在外头吃这么多苦,也不敢回来,是不是?”

“我怕你失望。”

钟奕秋的眼里流露出沉痛:“好孩子,妈妈没有对你失望,你从小到大都让妈妈很省心,是妈妈错了。”

昨天跟褚葵通完电话,钟奕秋叫丈夫订票,然后走进房间收拾衣服。向来沉默寡言的丈夫随后跟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银行储蓄本:“要不是孩子出了事,我也不敢告诉你,自从你骂跑她,她虽然没再回来过,但每个月都给家里汇钱。我记得当时给你说过,你看都不看就让我退回去,可我没那么做,想着到底是孩子的一点心意。没想到从那个月开始,她每月月底都准时汇到我账户里来,两年多了。”

安小朵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白色被子上,她拼命地摇头,可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钟奕秋靠近她,将她拥进怀里,抚摩着她的头,柔声说:“好了好了,现在什么都不要想,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妈妈会在这里陪着你、照顾你,看着你好起来。”

“妈妈,我心里堵得难受……”安小朵的鼻子酸得厉害,她两只手搂住妈妈的腰,大声哭起来,仿佛要将这两年多来所受的苦和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钟奕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哄着,时光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女儿还小的时候,她也这么抱着她,哄着疼着,不许别人伤害她。钟奕秋看着女儿这个样子,内心不禁深深地自责起来——女儿被学校开除,自己不理她不跟她说话。女儿跟前夫相认,自己骂她逼她不许再见那个男人。如果当初她肯耐心告诉女儿自己为什么那样厌恶那个男人,或许跟女儿的关系不用搞得这么僵,女儿受委屈的时候会想到回家去,而不用困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孤苦无依。

黎孝安买了各种各样安小朵喜欢的甜品和食物回到医院,在病房门口碰见刚出来的钟奕秋,钟奕秋扫了他手里的东西一眼,关上门,低声说:“黎先生,我女儿睡下了,请你别打扰她。”

黎孝安看着擦肩而过的钟奕秋,跟上去说:“伯母,我们能谈一谈吗?”

钟奕秋冷眼看他,笑了一笑:“我正有此意,本来我是想等我女儿身体好些的时候再说,既然你开了口,那找个地方,我们谈一谈。”

两人来到医院对面的小茶馆,茶馆门庭冷清,进去看不见其他客人,他们坐下来,点了一壶普洱。

“黎先生,等我女儿身体恢复,我要带她离开。”钟奕秋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直说。

“伯母,小朵的去留不该由你来决定。”

“我了解我女儿,如果你真的爱过她,应该也知道她会做出什么选择,我一定要带她走。黎先生,我给过你很多机会,如果你真的如你当初在电话里跟我说的,会对她好对她负责的话,她今天就不用受这种苦。”

“是,我承认,我没有好好照顾她、保护她,”黎孝安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痛楚,“但是伯母,请您再相信我一次,我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加倍地对她好。”

钟奕秋摇摇头:“太迟了。”

“伯母……”

“黎先生,我听褚葵说,杜心蓝的女儿是你的前妻?”

“是的,但我们七年前就离婚了。”

“可是她现在这个情况,你不会束手旁观,是不是?”

“即使她不曾是我的妻子,只是一个朋友,能帮我还是会帮的。”

“但我的女儿因为她跟杜心蓝受到了伤害,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黎先生,恕我直言,你前妻的病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她必然还有需要你的地方,就算我女儿肯留在你身边,你觉得这对我女儿公平吗?”

黎孝安声音艰涩:“您的顾虑我明白,但要我放弃小朵,那是绝无可能的。”

钟奕秋该说的已经说完,不愿再在这件事上与他纠缠,端起紫砂茶杯,垂眼饮了一口茶:“引产手术,尽快安排吧。”

黎孝安倏地抬眼,眼底有猝不及防的怆痛:“我知道了。”

安小朵的引产手术在两天后进行,也不知道钟奕秋怎么跟安小朵说的,安小朵进手术室前情绪没有太大波动,只是她对黎孝安的态度越发冷漠。

吴立轩和杜心蓝出现时,钟奕秋的脸冷若寒霜。黎孝安盯着吴立轩,吴立轩为难地解释:“蓝姨说她一定要过来,她想见见小朵的妈妈,跟她道个歉。”

杜心蓝走到钟奕秋的面前,说:“奕秋,好久不见了。”

钟奕秋冷冷地看着她:“我真希望这辈子我们永不相见,二十年前你带你女儿来投靠安诤然,你明知道他没有能力保护你们母女俩,相反还会连累我们,可你仍然缠着他,利用他对你的愧疚为你做那么多事。你丈夫带着一大帮人闯进我家里,到处砸东西,还把小朵抓起来,那时候她还那么小,吓得大哭,安诤然迫于无奈说出你们的下落,我不觉得他做错什么。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妻女都保护不了,有什么资格谈道义?可笑的是自从你们被带回去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成天沉浸在无边无际的自责中,其实我早该知道,他是一个毫无原则的烂好人,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脆弱到不堪一击。我带着小朵离开他,铁了心跟他一刀两断。二十年后你又找上他,这本来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我女儿却又因此受尽苦难。还有这次,她也是被你女儿连累的,她现在躺在里面受苦,我仿佛都能听见她在哭。杜心蓝,你也是个母亲,你看着你女儿受苦受难的时候,你是怎样的心情?如果你是来跟我说对不起的,那你免开尊口,我不接受。”

杜心蓝面色惨白如纸,无言以对。

钟奕秋撂下她,径自走到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下,不再搭理在场的任何人。

安小朵被推出来时,人已经精疲力尽,但意识是清醒的,她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脸色异常苍白。黎孝安和褚葵围上去,她只看了看褚葵,然后目光就转向这时赶到她身边的钟奕秋。

钟奕秋将粘在她脸颊上的发丝捋到耳后,轻声说:“没事了,好好睡一觉吧。”

安小朵轻微地点了点头,乖乖闭上了眼睛,医院的工作人员随后将她送去了病房。

四天后,安小朵出院,和钟奕秋暂住在褚葵家,钟奕秋托褚葵订了两张后天的机票,褚葵多番挽留,但钟奕秋说与其留在这里,不如带安小朵回家让她安心养身体。褚葵只得作罢。

这晚,钟奕秋早早就回房歇息,褚葵热了杯牛奶,拿去给安小朵,一进去,见她靠坐在床头看书。

自从那天做完手术出来,安小朵除了吃饭睡觉,剩余时间都用来看书,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忘记失去胎儿的悲伤。从做完手术到现在,她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过话,黎孝安每天都去看她,跟她说话,但是她一句都没回应他。

褚葵走过去,将牛奶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

“这书就这么好看啊?”她问。

安小朵抬头看她,微微一笑:“好看啊。”

褚葵伸手将那本书拿到一边,将牛奶递到她手里。

安小朵皱眉,但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

“褚葵,你充电器借我一下。”

“干吗?”

“我手机没电啊,都关机好多天了。”

“我帮你拿去充。”

“嗯。”

“小朵……”褚葵看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真的要跟你妈回去啊?”

安小朵垂下眼睫:“我好久没回家了,是该回去了。”

“那,你还回梧城吗?”

安小朵没吱声,将空杯子放回桌子上,重新捧了那本书在手上,看了几行才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其实……”褚葵犹豫了一下,“我不是替黎孝安说话,不过这次你出事,他真的快急疯了,后来他去救你,还被郑三木捅了一刀。”

安小朵眼睫一颤,猛地抬头看她。

“他不让我们告诉你,伤在肩膀上,你醒来的时候他也是刚从手术台上下去,当晚他还发高烧,我们都劝他休息,他不听,在你面前硬撑了几天,昨天从病房出去就晕倒了。”

“郑三木……是怎么被抓起来的?”安小朵对于自己如何得救没有半点记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

褚葵也是事后听吴立轩转述,要是安小朵不问她也没打算说。那天,黎孝安带着假扮成李萌慧的秦筝去赴约,他一面跟郑三木周旋,一面拖延时间,直到台湾那边传来消息说找到了郑三木的奶奶并控制了她。郑三木是个亡命之徒,对谁都凶残冷血,唯独对这个奶奶孝顺有加,郑三木忌惮他奶奶的安危,只能说出安小朵的下落。吴立轩事先报了警,当他们找到安小朵的那一刻,紧随而来的警察现身,欲逮捕郑三木。郑三木狗急跳墙,拿出匕首刺向昏迷的安小朵,黎孝安用身体挡了一下才挂了彩。

“本来我也气他护着李萌慧连累你,可我看得出他跟李萌慧是真没感情了,你就这样放弃你们这段经历了这么多波折的感情走了不是很可惜吗?”褚葵看着她说。

“褚葵,我累了。”

褚葵会错意,忙说:“那你别看书了,快躺下休息。”

安小朵也不多说,顺从地将书本放到一边,缓缓躺下。

褚葵拿了她的手机出去,充上电,想了想按下开机键,然后拿了茶盘去厨房清洗,几个杯子还没洗完,她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铃声,她跑出来,看见是安小朵的手机响。

她拿起手机一看,显示屏显示着李慧这个名字。迟疑了几秒钟,她按下接听键:“你好,小朵在休息,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这个叫李慧的人声音有些气弱,听完褚葵的话,只说:“那我明天再打。”

安小朵翌日看到这个来电,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褚葵在一旁随口问道:“是什么人啊?没听你提过。”

安小朵没说什么,吃完饭她跟钟奕秋说:“妈妈,我跟褚葵出去一下。”

钟奕秋本来在看电视,听到这话向她投来询问的目光。

“明天就走了,我想去超市买点东西给爸爸。”

她说的“爸爸”是继父,其实安小朵很少这么叫他,特别是当着继父的面,这个爸爸她更是难以叫出口。

钟奕秋看了看褚葵,说:“好,路上小心点。”

褚葵心里纳闷,但没说什么,等安小朵上了车,偷偷问她:“你真是去超市买东西?”

“送我去瑞慈医院。”

褚葵吃惊:“去那儿干吗?”

安小朵不语,她掏出手机,调出昨晚李萌慧的来电,然后按下,响了几声后,对方接起来:“小朵?”

安小朵静默了一瞬,说:“李小姐,我现在过去看看你,方便吗?”

李萌慧大概没料到她要来,怔忡了片刻才说:“当然方便,你来吧。”

挂了线,安小朵扭头看褚葵,解释道:“李慧就是李萌慧,黎孝安的前妻。”

褚葵愕然。

纵然安小朵已有心理准备,但看见李萌慧的时候她心里仍是吃了一惊。当初自己在郦洲和李萌慧的几次交谈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她那时候依然美丽得不可方物,可今时今日她却犹如一朵以分钟为单位渐渐残败的花朵,让安小朵不忍直视。

反倒是李萌慧坦然些,半靠在枕头上,招呼她坐下。

“小朵,你的事我听说了,对不起,我没想到郑三木会对你下手。”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这个事。”安小朵在病床旁边的折叠椅上坐下,“之前在郦洲,你说你叫李慧,其实那时候你知道我是谁,是故意接近我的,对吗?”

李萌慧点了点头:“那天吴立轩接到有关你下落的电话时,我正好跟他在一起,不久我妈不告而别去郦洲看望老朋友,我没想到会这么巧,于是我立即去了一趟郦洲。我跟自己说是为了找我妈,但其实我真正的目的是想看看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安小朵在进门前遇见吴立轩,他好像是特意在外面拦她。他将她带到隔壁的房间,恳求她不要让李萌慧知道杜心蓝跟她父亲的关系,更加不要让她知道元元的真正死因。安小朵这时才知道,原来李萌慧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因为被自己的母亲强行带走才意外致死。

想到这里,安小朵心里对李萌慧本来就没多少的恨意已经一点不剩了,仅存的只是同情。

“你还爱他吗?”安小朵问她。

李萌慧苦笑:“我要是说还爱他,你会介意吗?”

见安小朵沉默不语,她又说:“其实你真的不用介意我的存在,他就算爱过我,那一点点的爱也早在七年前被我自己挥霍干净了。现在他对我好不过是可怜我,毕竟我们夫妻一场,他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但我现在已经这样了,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都说不准,我爱跟不爱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为什么离婚?”

“他没告诉你?”

“我想听听你的版本。”

李萌慧一笑:“当初是我追求他的,有阵子他心情不好,我每天都去陪他,有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我们发生了关系,我怀孕了,我跟他说我想生下来,然后他就跟我求婚了,很简单吧?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那么爱我,只是当时他身边只有我,没有别人了,一个人如果没有挚爱,那和谁在一起都没太大区别,他娶我大概就是因为这样,至少他不讨厌我,还算喜欢我。”

“后来呢?”

“我们结婚后,他对我很好,但是那种好不是我要的,他不爱我,又怎么可能给我那种感觉呢?可惜这个道理我是后来才明白的,当时我经常跟他闹,让他难堪,有次还拿水果刀划伤他的手。他因为我有孩子一直迁就我,可是他越迁就我,我就越觉得自己可悲,我爱他,只能用孩子来拴住他。”

“这些你在嫁给他之前不是都清楚的吗?”

“人的心是不会满足的,我追求他的时候,心想只要他不拒绝我就好了,当他接受了我,我又想嫁给他,等到终于嫁给了他,我又想要他的心、他毫无保留的爱。”

“那后来你为什么想通离开他,连孩子都不要了?”

这次李萌慧没有立即回答,缄默了很久才说:“我跟郑三木发生了关系,跟那样一个男人……我觉得羞耻,觉得自己很脏,他对我越好,我越受不了。”

安小朵盯了她半晌,说:“你真是一个矛盾体。”

李萌慧没有反驳她,继续说:“我舍不得孩子,可是我知道我没有能力抚养好他,而且孝安不会同意孩子归我。他知道我跟郑三木的事后,非常生气,跟我说这辈子都别想见到孩子。他的话果然应验了,元元五岁病死了,我这个当妈的,连他最后一眼都没见到,直到他走了半年,吴立轩才告诉我他不在了。”

李萌慧的眼泪这时候终于姗姗落下,安小朵起身,从床头柜上拿了几张纸巾递给她。

“听说你下周要动手术?”

李萌慧点头。

安小朵注视着她的病容,轻轻地说:“李萌慧,人生不会永远如你心意,很多事我们都掌控不了,但是你既然选择了走这条路,你就要努力走下去,如果你停下来或者中途放弃了,人生就会永远停在黑暗里,没有希望了。”

李萌慧泪眼模糊,她因为得了这个病视力变得极差,这时候更是看不清站在面前的人,但是她的声音、她说的话却句句直指内心深处。

“想想你周围的人吧,那些默默关心你、护着你的人,在你为了一个人黯然神伤的时候,你身后还有一个人同样在为你痛苦,为了他、为了你妈妈,再辛苦都请坚持下去吧。”

说完,安小朵转身,离开了病房。在外面的长廊里,她看见杜心蓝捂着嘴哭得不能自已,看见吴立轩向自己投来感激的目光,她没什么表情,就如她此刻的心情。

走出医院大门,她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快步走向在路边等候她的褚葵。